蕓娘第一次見到張生時，手里正攥著半塊麥芽糖。

　　春日的陽光透過杏花樹篩下來，在青石板上洇出細(xì)碎的光斑，那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少年蹲在墻根下，手里把玩著用柳條編的小螞蚱，見她望過來，便把螞蚱拋給她："喏，給你。"

　　那年她六歲，他八歲。

　　后來蕓娘總愛坐在窗邊想，緣分這東西大抵是早就注定的。她生來就帶著弱癥，別家姑娘在巷子里追著風(fēng)箏跑的時候，她只能搬個繡凳坐在廊下，看檐角的雨滴串成珠簾。

　　唯有張生，總愛把外面的世界揉碎了講給她聽——城東王屠戶家的狗下了崽，西巷李秀才又被娘子追著打，或是哪棵老槐樹上新筑了燕窩。

　　"你看，"十三歲那年，張生把一個巴掌大的木匣子捧到她面前，里面鋪著曬干的桂花，躺著一對銀質(zhì)的小梅花耳墜，"你及笄那天，戴這個可好？"

　　蕓娘的臉騰地紅了，指尖絞著衣袖不敢抬眼。兩家早就說好了的，等她身子好些就換庚帖，只等年紀(jì)到了便成親。

　　母親總愛在她耳邊念叨："張生是個實誠孩子，將來定會好好待你。"

　　她聽著，心里像揣了顆滾圓的蜜棗，甜得發(fā)脹。

　　嫁給張生，是她唯一的念想。

　　可她的身子總也不爭氣。十五歲那年又染了場風(fēng)寒，竟纏綿病榻三個月，原本就單薄的身子更顯瘦削，顴骨微微凸起，連說話都帶著氣音。

　　張生那段日子來得格外勤，有時提著一小罐冰糖雪梨，有時揣著剛從書鋪借來的話本。他坐在床邊的杌子上，把話本里的故事念給她聽。蕓娘靠在引枕上，嘴角噙著笑意，眼角的細(xì)紋里盛著細(xì)碎的光。

　　"等你好了，我?guī)闳伮犗壬f書。"張生放下話本，替她掖了掖被角，"聽說城南要開家新戲樓，到時候咱們?nèi)フ紓�好位置。"

　　蕓娘輕輕點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錦被上的纏枝紋。她的身子她自己知道，就算好了也未必能出趟遠(yuǎn)門，可只要聽著張生說話，就覺得日子還有盼頭。

　　幾天后，一位云游的老大夫給她診了脈，捻著花白的胡須說："姑娘這病，全看能不能熬過今冬。若能挨過去，開春后好生將養(yǎng)，或許還有轉(zhuǎn)機。"

　　張生當(dāng)時正在門外劈柴，斧頭落在木頭上的聲音突然停了。他提著斧頭走進(jìn)來，木柄上的毛刺刮得掌心發(fā)紅："大夫，您說的是真的？"

　　老大夫點點頭："冬三月，此謂閉藏。若能護(hù)住元氣，開春后借天地生發(fā)之氣，或可慢慢調(diào)理。"

　　那天張生沒走，幫著蕓娘家劈了滿滿一柴房的柴火，又把院子里的積雪掃得干干凈凈，他覺得自己好像有使不完的勁。

　　臨走時，他站在廊下望著蕓娘，眼睛亮得像落了星子："蕓娘，等開春，咱們就成親。"

　　蕓娘裹著厚厚的棉襖坐在窗邊，看著他凍得發(fā)紅的鼻尖，笑著點頭，眼角的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

　　從那天起，張生來得更勤了。有時帶一包蜜餞梅子，說是在市集口新開的鋪子買的；有時揣著個竹編的小籃子，里面鋪著棉絮，放著兩只剛孵出來的小雞仔。

　　"你看它們多精神，"他把籃子舉到她面前，"等你好了，咱們也養(yǎng)一群。"

　　蕓娘的屋里漸漸有了生氣。窗臺上擺著他刻的木芙蓉，床頭掛著他編的絡(luò)子，連藥碗旁邊都放著他捏的陶土小玩意兒。

　　她每天都好好喝藥，苦澀的藥汁滑過喉嚨，但只要想到開春后便能換上紅妝，舌尖似乎就能泛起甜味。

　　張生最愛說的是城外的事。他說溪水開始解凍時，冰層下會傳來叮咚的響聲；說柳樹枝條變青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籠著一層綠煙。蕓娘聽著，想象著自己踩著青石板路，和他并肩走在河邊，春風(fēng)拂過發(fā)梢，帶著青草的氣息。

　　其實這些事情并不是很有趣，但蕓娘喜歡聽他說話，張生也樂此不疲。

　　"今天我去看了，西坡的桃樹已經(jīng)鼓花苞了。"臘月里的一天，張生跺著腳上的雪進(jìn)來，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給你帶了糖糕，剛出鍋的。"

　　蕓娘接過還帶著余溫的紙包，見他耳朵凍得發(fā)紫，便伸手想去摸，指尖剛要碰到，又縮了回來。張生卻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耳朵上，冰涼的觸感讓她瑟縮了一下，他卻笑："沒事，凍慣了。"

　　他的手掌粗糙，帶著柴木和泥土的氣息，卻異常溫暖。蕓娘低著頭，聽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連他后來又說了些什么都沒聽清。

　　冬至過后，天氣驟冷。北風(fēng)卷著雪沫子抽打窗欞，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張生有好幾天沒來了，蕓娘坐在窗邊等，從晨光熹微等到暮色四合，手里的暖爐換了好幾次炭火，心卻一點點涼下去。

　　阿娘說："張生許是凍著了，或是家里忙。"蕓娘點頭，可夜里總睡不安穩(wěn)，總夢見他在雪地里走，越走越遠(yuǎn)。

　　第十天頭上，張生終于來了。他裹著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褲腳沾滿了泥雪，草鞋的鞋幫已經(jīng)磨破，露出凍得通紅的腳踝。見到蕓娘，他咧開嘴笑，從懷里掏出個巴掌大的木像。

　　那是個木雕的小像，眉眼彎彎，梳著雙丫髻，正是蕓娘的模樣。刀法算不上精巧，卻處處透著仔細(xì)，連鬢邊的碎發(fā)都刻得清清楚楚。

　　"我聽鎮(zhèn)上的老人說，'關(guān)公袍下過，關(guān)關(guān)難過關(guān)關(guān)過'。"張生的聲音有些沙啞，"咱們縣沒有關(guān)公廟，我去了隔壁縣的關(guān)二爺祠。"

　　隔壁縣的關(guān)公廟，要翻過兩座山，尋常日子走也要大半天，這等大雪天，簡直是拿命在搏。

　　蕓娘笑著罵他傻，卻還是把小像緊緊抱在了懷里。

　　"你看，"張生指著木像底座，那里刻著個小小的"生"字，"我把你帶在身邊拜了關(guān)二爺，他定會保佑你好起來。"

　　蕓娘把木像貼在臉頰上，木頭的紋路硌著皮膚。那天晚上，她破天荒地喝了滿滿一碗粥，連母親都說是關(guān)二爺顯靈了。

　　或許真的是關(guān)公庇佑，蕓娘的精神竟真的好了些。臘月二十那天，她甚至能扶著阿娘的手，在屋里慢慢走兩圈了。

　　張生聞訊趕來，見她站在窗前曬太陽，高興得嘴角止不住地上揚，非要教她編草繩。

　　"等開春了，咱們?nèi)ズ笊讲梢安�，我給你編個菜籃子。"他坐在她對面，手指靈活地翻飛，草葉在他掌心變成整齊的紋路。

　　蕓娘學(xué)得慢，草繩編得歪歪扭扭，他接過來說："沒關(guān)系，我給你修修就好。"

　　陽光透過窗欞落在他發(fā)頂，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蕓娘看著，覺得這樣的日子若是能久一點，再久一點，該多好。

　　可天不遂人愿。除夕前三天，一場鵝毛大雪席卷了整個縣城。雪花像是要把天地間所有的縫隙都填滿，連門窗縫里都鉆著寒氣。

　　蕓娘的身子突然就垮了，夜里發(fā)起高燒，渾身燙得像火炭，卻一個勁地喊冷。

　　大夫來了，診脈后只是搖頭。

　　蕓娘躺在床上，意識時斷時續(xù)。她看見張生坐在床邊，握著她的手，一遍遍地叫她的名字。她想回應(yīng)，卻連張開嘴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眨眨眼，看著他泛紅的眼眶。

　　"蕓娘，撐住，馬上就開春了。"他的聲音在發(fā)抖，"我們還要成親呢，你忘了？"

　　蕓娘想笑，眼淚卻先流了下來。

　　或許，她等不到了。

　　她感覺張生把什么東西塞進(jìn)了她手里，是那個關(guān)公廟求來的木像，他把木像放在她掌心，然后用自己的手緊緊裹住。

　　"別怕，我在。"他的聲音哽咽著。

　　蕓娘的指尖動了動，想回握他，可那點力氣終究沒能聚起來。她最后望了一眼窗外，雪還在下，像是永遠(yuǎn)不會停。

　　她終是死在了除夕的前一天。

　　大年初一，縣城里炸開了鍋。說是縣令為了祈求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特意請了鄰縣的舞獅隊。鑼鼓聲從清晨響到黃昏，孩子們追著彩獅跑，家家戶戶門口都貼著紅春聯(lián)，空氣里彌漫著鞭炮和餃子的香氣。

　　夜里，煙花升上天空，姹紫嫣紅地綻放在雪幕中，把半個縣城都照得如同白晝。街坊鄰居的笑聲順著門縫鉆進(jìn)來，襯得這屋子愈發(fā)安靜。

　　張生拿起那尊木像，用袖口輕輕擦拭著上面不存在的灰塵。木像的臉頰冰涼，他便用自己的掌心焐著，一遍遍地摩挲著底座那個小小的"生"字。

　　外面的煙花還在繼續(xù)，熱鬧得很�？蛇@屋里，只有一盞孤燈，陪著他守著一場再也不會醒來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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