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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鮫人七日變》
《搜神記》云:南海之外,有鮫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泣,則能出珠。
——題記
“讓開讓開!力氣大的先走!嘿喲——”
阿沖一輩子也忘不了開海節(jié)那日波光粼粼的水面。漁民們氣勢高漲的吆喝一聲賽過一聲,瘦弱的他很快就被擠到了人群最末。冬季停漁已三月,包含阿沖在內,人人都想搶到最好的位置、收購最新鮮的魚、拿去早市賣個好價錢。
“急什么,趕著去喂鮫魚?”阿沖罵道。
樵爺轉頭一笑,“鮫魚沒有,說不定能遇到鮫人哩!哈哈哈!”
這種時候聽到玩笑話他也笑不出來,阿沖懊惱地扯下頭巾,他看到浪花在舞蹈,仿佛誘惑他脫下草鞋、踩進柔軟的砂礫之中,于是他聽從浪花的聲音,用手指細細摸索埋藏在淺灘上的白色光點,忽然摸到了硬硬的小圓球。
“咦?”
為何這種地方會有珍珠?
他皺了皺眉,往更深處走去。前方的漁民已然看不到身影,但他摸到了第二顆、第三顆……由于欣喜,他連指尖都在顫抖,索性“咕”地把頭扎進海水中,渴望找到更多。
陡然,一抹炫目的光彩吸引了他的視線,阿沖心跳一頓,腳下竟是顆寬約十寸的巨型靈珠! 、
小時候爺爺說起過龍宮靈珠的故事,其蘊天地瑞氣而生,三界罕見,持有者甚至能獲得靈魂穿梭之力,絕對價值連城!
他立刻向光芒處游去。
這時,一個滔天大浪追逐著開海節(jié)的號角、將他徑直掀翻。
“不——”
咸腥味涌入肺腑,阿沖無法呼吸,只能胡亂蹬著水底。他只是個做買賣的行腳商,不熟水性,他就不該貪那憑空出現(xiàn)的靈珠!
“咕!”
混亂之中,溫柔的藍色液體包裹著他的四肢和發(fā)絲,太陽在水中的倒影漸漸遠去,如煙花般消逝……
猛然睜開眼,卻摸到了某種黏滑濕膩的固體。
是鱗片。
自幼殺魚不下三百條的阿沖立刻辨認出這獨特的質感。許是因為震驚,他忘了憋氣,四周的海水卻自然而然地吸入鼻腔。
“我……可以呼吸?”
他驚慌失措地胡亂摸著身體上下。
“不對,手還在,臉還在,但是腿……”
一條尾巴靈活地搖擺著,借助水流的方向將他送去前方,毫不費力。這不由得使他誕生了一個無比荒唐又無比真實的想法:
“我變成鮫人了?!”
“我變成人類了?!”
從夢中醒來的昔流打開被子、看到下半身有兩條腿,嚇得臉都成了青紫色。被她吵醒的老海夫婦聞聲而來。
“阿沖醒了?”
“睡了一晚也差不多了吧,就是嗆了點水罷了!
“可他怎么在怪叫?”
老海夫婦急切推開房門,便看到她舉起水盆往自己頭上淋去——嘩啦,濕透了一身。沒有水的鮫人很快就會難受,她習慣性依靠淋水獲得安全感,但事與愿違,頂著這頭濕漉漉的長發(fā)一點也不好受,她不僅沒有如釋重負,反而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阿——嚏!”
怎么回事?連聲音也變得這么粗重,難聽死了!
昔流一下哭出了聲,“怎么辦,一定是因為我忤逆先生說了那種話,才會做這樣的噩夢!變什么不好,偏偏是無惡不作的人類?為什么?”
她欲哭無淚地捂著臉沖到墻角。她本是一只自由自在的小鮫人,雖然平時總愛做些不切實際的夢,可像今天這么不切實際的她還真沒夢見過。她熟稔的海水、貝殼、魚蝦全都不見了,只有這些輕飄飄的空氣,還多了一對沒法游泳的人腿,怎么看怎么別扭。
“阿沖,沒事吧?昨日開海節(jié)你在岸邊暈倒了,是方家那小子把你背回來的,還記得嗎?”
“啊。”
昔流確實想起了什么,但完全不是老海期待的那回事。她回憶起早些時候她和鯊先生的對話,心底拔涼拔涼。
“汝等莫忘,吾輩鮫人切忌與人類相愛,否則便會失去魂靈、化作天地間幽幽的一抹泡沫!
鯊先生乃是八百多年前便統(tǒng)率鮫人一族的長老,威望甚高,對待族人嚴厲非常,可他越是疾言厲色,昔流就越是不服氣。
“可我從沒見過鮫人變泡沫,阿媽也沒見過,阿爸也沒見過!
“住口!老夫說這些都是為了你們好,還敢頂嘴?”
“陸地上的世界多寬廣啊,昔流只是想上去瞧瞧,若是真沒意思,回來便是。”
“真是胡言亂語、膽大包天!誰也不許在老夫面前提起地面二字!你忘了你奶奶游去海面之后、就杳無音信的事兒了嗎?你還想重蹈覆轍、惹你父母難過嗎?”
“……”
提到奶奶,昔流霎時沒了反駁的立場。但她總覺得鯊先生太過謹慎,鮫人擁有和人類一樣的上半身,憑什么不能去地面上飽覽大好河山?憑什么不能和陸地上的人類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
她越想越好奇,趁著凌晨游去了岸邊,看到了在海中摸魚的人類少年,然后就被硬邦邦的船槳敲到了腦袋,然后……然后……
“嗯?”
忽然,她豎著鼻子仰起頭,被一股香味勾著往屋外跌跌撞撞地走去。
“這孩子,莫不是餓壞了?”母親摸了摸她的頭發(fā),“阿沖,今天娘做了你最喜歡的烤乳豬,快趁熱嘗嘗!
起初她是拒絕的。鮫人長期生活在海底,捕食鮮活魚蝦為生,從來都離海底噴火口遠遠的,所以她看到火焰從豬皮表面呼啦燒過去都會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那些白茫茫的熱氣更是像某種危險預兆,只讓她害怕燙傷自己,一連喊了十多個“不”字。奇怪的是,那只豬蹄被母親塞進她嘴里的瞬間,一口咬下去,唇齒間立刻布滿了油乎乎的鮮香汁液,吱啦吱啦地沿著牙縫流淌下來,香噴噴的孜然配上恰到好處的海鹽蒜香粉,直叫舌頭高呼過癮。
母親“哎”了一聲,就見自家兒子爬上餐桌,雙手握住豬蹄兩側,大口大口地咀嚼起來,不消半刻就把整只肥美的豬蹄吞入肚中。
昔流感動到落淚,“原來燒熟的食物居然這——么好吃!我的人生都白費了!為什么從來沒人告訴我烤豬蹄是此等人間絕味?”
“瞧這孩子高興的,今后還吃得著,急什么!蹦赣H笑得像濟公在世。
爸爸則唱起了黑臉,“阿沖,愣著干嘛,學堂要遲到啦。”
“學堂?”
昔流連嘴都來不及擦仔細,就背著沉甸甸的布袋被他推出了家門。
門前大松樹下,鄰家方小伙大步走上前來、摟住她的肩!鞍_,身子好點沒?今兒咱不去學堂、去街上耍耍吧,老王家新進了一批陀螺,抽起來可給勁了!”
“陀螺?”
“對,你看看,這勾線,這打磨,多精致……”方小伙說著說著就沒聲了,“你在看什么呢?那是女孩子家的衣服!等等!”
這場面簡直震驚方小伙全家一百年,他從小打到大的好哥們,他整日爬樹耍劍的好哥們,居然對著一排五顏六色的長裙露出了無限憧憬的微笑,甚至還掏出口袋里的錢,直接問店家買了一套最艷麗、最花哨、最飄逸的款式。
難道他……
“哦,什么,有中意的姑娘了,都不跟我說?”方小伙自行消化了這巨大的信息量,埋怨地推了他一把,“咱還是不是好兄弟了?”
“稍等我一會兒,你先去學堂吧!
“?”
行,這小子有種,買完裙子立刻去表白,他可不能打擾他。
沒想到,一刻鐘后坐在學堂里的方小伙能震驚到眼珠子都掉出眼眶地瞪著門口。
他的耿直好兄弟竟直接把那套粉紫色牡丹刺繡羽毛襯邊的女式長裙穿上了身,還隨手將亂糟糟的頭發(fā)挽成一個發(fā)髻,插了根小巧可愛的魚形木簪,一走動,裙擺還會隨風搖曳,遠遠望去還不知道是哪家的閨秀出門踏青呢。
“他——”
“這是誰家的女兒啊,這么漂亮的丫頭我在城里都沒見過。”鄰座的矮胖子剛夸了一句,就被方小伙掉出手掌的厚書砸了個腦門,“唉喲!疼死我了!”
“這里就是學堂?”
阿沖一開口,這熟悉的少年嗓音才將恍惚陶醉的眾人拽回現(xiàn)實。
學堂一眾最安靜不下來的男子們都瞠目結舌地望著他所在的方向,面面相覷,愣是沒一個人敢上去搭話。
頗具職業(yè)素養(yǎng)的教書先生試圖繼續(xù)講課:“今日……我們臨習的詩句,摘自徐陵所著《天臺山館徐則法師碑》,假矣生民,何其夭脆,譬彼風電,同諸泡沫。”
泡沫……
這個詞匯喚醒了沉浸于新衣服的喜悅之中的昔流,她舉手問:“夫子,你說的泡沫是指海面上那層白色的、軟乎乎的東西嗎?鮫人真的會變成泡沫嗎?”
她這略帶嬌俏的聲線一開口,教書先生終于也繃不住了,兩行老淚流下了眼眶。
“阿沖啊,這么多年真是苦了你了。”
“嗯?”
“你明明是女兒身,卻要隨了父母心愿假扮成男兒,無法隨心所欲,一定吃了很多苦吧。無礙,無礙,哪怕只是在這間草廬里,你能做原原本本的自己就很好了。”
一眾學堂子弟都同情地望著她,齊齊點了點頭。
此時,碧波之下的深海世界,也是一片雞犬不寧。
蟹頭兵們按照約定游到珊瑚叢深處,卻見往日干凈整潔的水草如今歪三倒四,裝飾用的海星都移了位,鮫人家的弟弟坐在石頭上嘟著小嘴,爸媽則一臉憂慮地望向巖石內側的房間。
“昔流姐姐怎么了?為什么把自己關在家里不說話?她約好要和小蟹們玩的!
蟹頭兵的話越發(fā)讓鮫人爸媽憂心忡忡。
“唉,我也不知怎的,她一醒來就四處橫沖直撞,還揪著她弟弟做鬼臉,非得把弟弟弄哭才高興。莫非是青春期到了?”
“都說女孩子家心思細膩,是不是鯊先生前日訓她訓得太過?適得其反?”
他們不知道的是,性格大變的昔流如今身體里是個人類少年。
而這少年,眼下正窩在房間里、滿眼放光地擺弄著面前那一大盤白花花的圓潤珍珠。
“鮫人淚還真能變成珍珠啊……不枉費我花那么大功夫讓他哭出來。嘖,質地這么精良的珍珠,放在市集肯定都價格不菲,假若一顆是三百文,那光是這一盤就能買下城里最好的屋子!”
感恩開漁節(jié)媽祖,讓他走了如此好運。
阿沖少年腦子里立刻塞滿了云游四方、售賣特色珍珠的幸福生活。這珠子若拆開賣,或許賣不到什么好價錢,但串成珠串兜售給名門望族府中不愁生計的夫人們便能價格翻倍,規(guī)模若是再大些,還能用珍珠做成價值連城的玉衣、進貢給皇帝,說不定能換個一官半職。
宏圖已定,只欠珍珠了。
那要怎樣才能讓那小鬼弟弟多哭幾聲?像剛才那樣扮鬼肯定幾次就膩了,還會被爸媽追著屁股打,但要讓他裝病騙家人流淚又多少有點對不起良心……
“啊!
對了,他可以弄哭自己嘛,他也是鮫人啊。
“我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不久后珊瑚屋內便傳來了如雷貫耳的嚎啕大哭。那哭聲,驚天地泣鬼神,用盡九牛二虎之力,偶爾像在干嚎,別提有多難聽。
鮫人爸媽聞聲而起,心下生怕自家女兒一時想不開自尋短見,連忙擺尾游來,就看到他們最最寶貝的小昔流正在拼命掐自己肚腩上的小贅肉、掐得青紫了好幾處,一邊哭一邊把成型的眼淚珠子塞進一旁的寶箱里,還邊哭邊笑。
鮫人媽媽直接一個白眼翻過去、暈倒在爸爸懷里。
——完了,這孩子莫不是去不了人類世界、受打擊太大,變癡呆了?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怎么把這些珍珠運去陸地上賣……咦?”
阿沖眨眨眼,又看到了那方老舊的天花板。
嘴邊殘留著烤乳豬的香味,咸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習慣的甘甜的空氣,胸前多出來的兩塊肉也不見了,他一掀開被子,腿又回來了。
“我這是……黃粱一夢?”
在深海變成鮫人是假的,從天而降生財之道是假的,花了一整天收集兩百顆珍珠也是假的?
阿沖有些失望,虛弱地躺回床上,卻莫名覺得哪里不對。對,是頭發(fā)。他平時都披著發(fā)到處走,頂多用草繩在身后束個馬尾,可現(xiàn)在那些頭發(fā)都老老實實地盤在頭頂,從四面撕扯著他的頭皮。
他連忙起身去鏡子前檢查自己的樣貌。
這不看不礙事、一看不得了,鏡子里的自己竟涂了一堆紅不拉幾的胭脂,還畫了精細美艷的櫻唇!發(fā)髻上甚至別了支魚形小簪,玲瓏小巧,別增倩意。
“……居然有點可愛!彼挥傻脺惤R子看了看,而后倒吸一口涼氣,“不,不是這個問題!”
他慌忙打來一盆水,洗干凈臉上那堆亂七八糟的妝容,又拆下發(fā)髻,心亂如麻地來到柴堆前砍柴。他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卻也不敢問父母,因為他們見到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奇怪表情,只要他一開口,他們就走得遠遠的。
到底怎么了?連方小伙都不在家門口等他?
狐疑在阿沖拎起書袋前往學堂時抵達了最高點。他才剛走進草廬的屋檐,便看到一雙雙視線齊刷刷地盯在自己身上,曾經(jīng)那些勾肩搭背的好哥們都用關愛小妹妹的眼神看著他。阿沖納悶,轉向教書先生,卻發(fā)現(xiàn)先生一臉慈愛地遞給他一本小書。
“給你的,阿沖。”
“什么?”
他翻開那書隨便掃了幾頁,好家伙,竟是《女則》。
方小伙精準補刀:“阿沖,你下次也可以穿裙子來,我們不嫌棄你的!
那一瞬阿沖的表情比海底最堅硬的火山石還要堅硬八分。他恨不得把腦門擠進地縫,以免這群朝夕相處的男人繼續(xù)用悲情目光注視自己。這時,他佯裝冷靜翻開習字帖,忽然在最新的一頁看到了歪七扭八的幾個字。
“我叫昔流,是鮫人族的小公主,你呢?”
砰——就像陳年老酒倒灌進喉嚨,有一道靈光在他腦海中炸開,他仿佛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似乎只要在兩人看得到的地方留下訊息,第二天他們就能彼此溝通。
昔流選擇了珊瑚礁上的表白墻,阿沖選擇了學堂里的習字帖。一旦交換了身體,他們就迫不及待首先去對方的領地尋找消息。
“你為什么穿裙子?我的形象都被你毀了!”
“因為在海里沒機會嘛,你不也打了我弟一頓,我還沒跟你算賬呢。不過,話說回來,人類的美食可真是大開眼界啊……”
“逛街”立刻超過“和人類戀愛”、升級為昔流想做的事的榜首,她用阿沖的身體走遍計都市大街小巷,嘗遍好味山莊的金牌燒鵝、御膳居的梅菜扣肉、無名小鋪的牛肉鍋貼、靖水樓的紅糖排骨、五香閣的香蔥烤鴨,沒有她不愛吃的菜。
至于錢,自然來自每天傍晚從鮫人領地游到岸邊、把一箱珍珠埋在沙灘上的美男魚阿沖。
他委托昔流帶回地面上的布匹香料和各類稀奇擺件,挨家挨戶找鮫人們換眼淚,一時間變成了深海最耀眼的商業(yè)小天才。
他進貨前還會再三叮囑她:“我是很講經(jīng)商道德的,這些珍珠都是合理所得,每家每戶給我多少珍珠、我就要送還給他們等價的人類商品,否則就成了我打著族人的旗號騙他們了。所以你不能遲到,必須按時把我給你的采購清單上的東西送來海岸。”
“放心,我每天都在逛街,怎么會忘記買東西。但我們可要說好了,賺來的錢三七分賬,畢竟連鮫人做生意的規(guī)矩都是我教你的。”
“我七你三。”
“你信不信我拿你的身體去找方小伙表白?”
“你——你七我三!”
老海夫婦納悶。兒子就跟變了性子似的,成天往海邊跑,抱著一盒小紅箱子去市集買這買那,也不知哪里賺來的錢。要說這開海節(jié)剛過,收些奇珍魚蝦貝類去倒賣也不奇怪,可好幾次都有人瞧見他去城里最大的青樓、不到一刻便捧著一堆姑娘們不要的東西出來,鬼鬼祟祟地打包裝進大麻袋。
方小伙也開始自責,“阿沖最近倒是不穿女孩的衣服到處跑了,可他或許內心還想做個女孩?我要不對他再寬容點?”
海底的鯊先生聽說最近鮫人一族手里都多出一堆人類才有的玩意,更是氣得胡子都豎了起來,一口氣游到昔流居住的珊瑚礁前,指著阿沖的鼻子破口大罵:“你瞧瞧你都干了什么?罪無可赦、玩物喪志!那人類的東西是你該碰的嗎?”
阿沖無辜,“我干了什么?我在幫鮫人脫貧致富啊。”
“你還頂嘴!跟人類沾上邊肯定不會有什么好結局!九百年前人鮫大戰(zhàn),我們鮫人族一味忍讓、退居深海,才得以保全自身,你奶奶要是知道你干出這種事……”
鯊先生的擔憂不無道理。
阿沖確是經(jīng)商奇才,可他不懂人心貪婪。
不到七日,老海家阿沖常去集市倒賣個大色白的珍珠一事就傳遍了街坊鄰居之口,想不被他們發(fā)現(xiàn)海灘上的約定地點就變得越來越難。昔流獨自守著今日的貨物等在岸邊,夕陽漸漸西沉,身后忽然傳來方小伙的腳步聲。
“阿沖,這么晚了還要下海撈魚么?”
“……不,我在等人。”
“可是家廟那邊的燈會就要開始了,你真的不去看?可熱鬧呢!
“燈會?”
昔流的眼睛立刻冒出了光。她經(jīng)過一番糾結,還是咬牙同他們一道去了小山丘前的家廟,只見四處張燈結彩、人山人海,小攤販吆喝著糖葫蘆和煎餅的叫賣,女孩子們挑選心儀的梳子,小朋友騎在父輩頭上、指著遠處的龍燈歡呼,她瞬間被這前所未見的喧鬧繁華吸引了注意力。
“好漂亮!要是鮫人也有如此盛典該有多好……”
她的笑容僵在了臉頰上。
空氣里依稀飄來古老沉吟的歌謠,輕盈靈動,卻是幼時奶奶常唱給自己聽的鮫人族民歌。
啪嗒——昔流手里的糖葫蘆立刻摔在地上,她無意識地邁開腳步,往歌聲的來源一路狂奔,眼中熱鬧的人群也離她漸漸遠去。
在哪?在哪?
唱歌的人在哪?
就在她抵達家廟門前的石板同時,好奇心旺盛的方小伙正蹲守在海岸石壁后,從深紫色的海面中瞧見一圈漣漪,他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那漣漪的主人是一名長發(fā)齊腰的少女,她的眼瞳反射著皎潔的月光,手中捧著一盒妝奩,身下竟是一枚布遍鱗片的魚尾——
家廟前的歌聲還在持續(xù)吟唱。
昔流緊緊趴在門縫上,清澈的眼珠里映入那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的背影,是她,是她在唱歌,盡管門上掛著沉沉的鎖,她還是在唱歌。
“泣珠……報恩……君莫辭,今年……相見……明年期……”
“奶奶,奶奶!是你嗎?”
昔流猛拍了一陣門板,歌聲戛然而止,她意識到自己現(xiàn)在在用阿沖的少年音說話,難怪奶奶受到了驚嚇。
她還想再說幾句,卻被一人輕輕拍了拍后背。
“阿沖!你的秘密被我發(fā)現(xiàn)啦!”卻是一臉燦爛笑容的方小伙,“說,你到底是從哪搞來的這么多絕品珍珠?海里那鮫人和你什么關系?”
“不是!我沒有!”
“哎,阿沖!”
她害怕極了,反手打翻了方小伙捧在手中的珍珠盒,白色的珠子嘩啦啦灑落一地,這下周圍所有人都發(fā)現(xiàn)了異常。方小伙剛想道歉,就見她不要命地拔腿就跑,一口氣連夜逃回阿沖家中,找出習字帖,顫抖著寫下一行字。身后傳來劇烈的敲門聲,她渾身發(fā)抖,筆跡也斷斷續(xù)續(xù)的,潦草到幾乎看不清。
“我有個族人被你們關在家廟,救——”
翌日清晨,回到自己身體的阿沖看到這行字,后背不由得滲出一層冷汗。
“族人?家廟?”
再看到腳邊躺著的那只放珍珠用的妝奩,他似乎拼湊起了零散的信息。顯然,有人打開過這盒子,而且珍珠沒被昔流帶去夜市,是誰、是誰發(fā)現(xiàn)了他的秘密?
鯊先生痛徹心扉的教導也浮上了耳邊,“我不是不許你偷溜去人類世界,而是怕你誘發(fā)鮫人的貪婪,大家都想去賣珍珠,殊不知這個秘密日漸掩蓋不住,人類都發(fā)覺海里有可以生錢的鮫人,會怎么做?”
難道家廟里囚禁的那個鮫人……就是犧牲者?
“咦,阿沖,你怎么還沒出門?他們在海邊等著哩!蹦赣H從屋外嚷嚷了一句。
“海邊?”
“不是說方小伙昨晚遇見了鮫人嗎?他們都想去海里看熱鬧呢!”
“什么?!”
阿沖如臨大敵,繃著臉提劍踏出家門,往岸邊沖刺而去。
他也開始害怕了,他知道鮫人文明不如人類發(fā)達,連像樣的武器都沒有,若真是被他倒賣珍珠勾起好奇心的人類聚集到岸邊,鮫人說不定會以為人類要對他們實施大抓捕,以鯊先生的脾氣,一定會責令進攻陸地、玉石俱焚!
不行,必須阻止這一切……
“你們人類到底要逼我們到什么程度才肯罷休?!”
遠遠地他就聽到了鯊先生的怒吼。不好,看來是已經(jīng)吵上了。
人類這邊帶隊的是樵爺,看到鮫人一族都氣勢洶洶地高舉石槍石斧,他也不敢掉以輕心,便吆喝著方小伙等人找來了衛(wèi)兵隊的盾牌,看著確實有點仗勢欺人的意思。
可阿沖對樵爺再了解不過了,他和方小伙都是好人,根本不可能想過要屠殺鮫人,這群人跑來岸邊只是出于對這種神奇的生物的好奇心,但看到發(fā)怒的鮫人,人類也不禁懷疑是不是他們天生野蠻、不好打交道。
“是不是他們在氣我們拿走了珍珠?”
方小伙的問話讓樵爺茅塞頓開,他連忙叫人示好地把珍珠放回水里,以為這就算道歉了,可沒想到這一舉動直接被鮫人誤以為是挑釁。
“偷了我們的東西,還想羞辱我們嗎?吾輩鮫人一族可不是那種領了施舍就感恩戴德的垃圾貨色!”
鯊先生怒發(fā)沖冠,海潮隨之高漲,岸邊陰云密布、雷聲轟鳴,人們都緊緊握住手里的兵器,不敢輕舉妄動。
“怎么辦?樵爺,要不要把炮車牽過來?”方小伙慫了。
“也對,萬一開戰(zhàn)了還能嚇嚇他們!
沒想到這一舉動加劇了鮫人的憤怒。
“你們還敢開炮?還說沒想開戰(zhàn)?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趁著雙方對峙之時,昔流正不顧危險順著暗河游到家廟附近的池塘里,默念著鮫人變人腿的咒語,然后忍著劇痛走上了岸。她沒多少時間,必須趕在人類從海岸回來之前救出奶奶,絕不能被人發(fā)現(xiàn),每走一步、腳下都像刀割一樣疼,但她沒有放棄,硬是爬到了廟門前。
“嗚、奶奶……奶奶!是我,昔流!我來救你了!”昔流死命拍打著門板,聲音都夾帶了哭腔。
“昔流?是我的寶貝小昔流嗎?”
那蒼老的聲音回應了她。
“是我!”
昔流喜極而泣,連忙掏出從家廟住持那偷來的鑰匙,塞進鎖孔。要不是她前幾日經(jīng)常來住持這買佛像,估計也不會知道鑰匙的所在,這一定是上天在給她救出奶奶的機會——甚至連她與人類少年交換身體,都是為了這一刻的勝利,一定是這樣。
“奶奶,別怕,我這就放你出去!你再也不用忍受監(jiān)牢之苦了!”
昔流這話卻引起了奶奶的不解。
“……昔流,你誤會了,奶奶不是被關在這里,只是尾巴卡在礁石里受了傷,一直在這家廟里調養(yǎng)身體。”
“誒?”
“你看,最初連骨頭都看得見,如今傷口已經(jīng)愈合了大半,再有幾個月就能正常下海游水咯!
昔流腦中一陣天旋地轉。
原來,她以為的綁架了奶奶的人類,其實只是出于好心、為奶奶敷藥療傷,還幫奶奶淋水保持濕度。
原來,在家廟廟門上掛鎖,其實只是為了防止不懷好意的人混進來,對奶奶做出什么壞事。
原來,從奶奶消失的那天起,鮫人一族對人類的憎恨就只是來源于自己的想象。
他們并不是什么無惡不作的大壞蛋。
恰恰相反,他們是救了奶奶的恩人。
“殺了他們!”
“殺了人類!”
鮫人中氣十足的吶喊從遙遠的海灘上傳來,驚出昔流一身冷汗。
不,他們弄錯了!她必須阻止他們!
“外面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昔流?”
奶奶溫柔的嗓音讓她回過神來,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珠反射著廟里微弱的燭光,隨即,她大步走到奶奶跟前,彎下腰去,咬牙扯開了衣袖,請奶奶趴到自己的后背上。
“我們得去解釋清楚,口說無憑,他們肯定不會信我,除非奶奶能作為證人、證明人類是善良的!
“可是……鮫人分開人腿本就很疼,若是再背上我,豈不是雙倍的劇痛?”
“我不怕。”
為了奶奶,她擦掉眼淚,艱難地邁出第一步。伏在后背的奶奶欲言又止,也許她應該阻止不要命的孫女,可又不禁為孫女此刻的堅強和倔強而自豪。
此時,波浪滔天的海邊,人類同鮫人的對峙仍在繼續(xù),竟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我們沒有惡意!”
“說得好聽,可你們不就是想掏空鮫人的眼淚、拿去賺錢嗎?剛才還嘲笑我們!”
“那不是嘲笑,是歉意!”
“哪有像你這樣道歉的?荒謬!”
情急之下,阿沖猛然想起了他在昔流身體里時,同海中的鮫人朋友們相處的點點滴滴。鮫人與人類隔絕已九百年,九百年間,鮫人形成了一套自己的禮儀系統(tǒng),和人類慣用的那一套大相徑庭,所以才會屢屢誤解人類的意思。
他忽然一個健步跳入水中,噗通——濺起巨大的水花。
旁觀的人類都急忙向岸邊靠攏,焦急地呼喚著阿沖的名字,水里的鮫人則兇神惡煞地逼近了他,似乎想用石□□穿他的胸膛。
然而,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水里的阿沖突然做起了奇怪的動作。
“這……這是……”
人類看得大眼瞪小眼,鮫人卻明白,這是鮫人族表達誠意時最常用的泳姿。他沒有尾巴,只能蹩腳地模仿當初在深海學來的動作,看上去十分可笑,卻讓眼中布滿兇光的鯊老師一時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昔流奔走于鮫人之間,做著同樣的動作,說服他們接受人類的商品時的目光。
“這是司南,有了它,在海里就永遠不會迷路!
“這是麻繩,有了它,就可以輕松捆綁起任何東西!
“這是講貝類飼養(yǎng)的典籍,有了它,我們也能建自己的漁場,和人類平起平坐地做交易。對了,還有木工工具,只要技術熟練,就能在海上修筑屬于鮫人的光塔,晚上就不怕看不到了!
人類少年阿沖發(fā)自內心地想把他認識的好東西都帶給鮫人,因為他知道,最一流的商人,買賣的不是價格利差,而是國運、族運、和人運。
若是引發(fā)了人類和鮫人的種族爭執(zhí),那他便是最差勁的商人。
“……”
鯊先生陷入沉思。
“長老,我們還要進攻嗎?我看他們好像不是來挑釁的……”
“噓——”
他抬起權杖,只因他在人群盡頭瞥見了一個熟悉的少女的身影。
“昔流?”
“是昔流!”
“她后背上的是……”
不論人類還是鮫人,都不可思議地為她讓開了一條路,此刻的昔流就是給人這樣強烈的意志,過于耀眼,過于決絕,而讓人心生敬畏。她的雙腿由于用力過度而近乎痙攣,手臂緊緊摟住奶奶的魚尾,東一步,西一步,每次起伏都會忍不住呻吟出聲,即使如此,她還是戰(zhàn)勝恐懼、一點一點接近了海面。
“奶奶還活著,她被人類救了,是你們……誤會人類……了……”
話音剛落,她便猶豫折翼的飛魚一樣墜向地面。
咚——
穩(wěn)穩(wěn)將她接在懷里的竟是慌忙游到岸邊的阿沖,他單膝跪地,用顫抖的手扶住她消瘦的雙肩,輕輕安撫著她滿是淚光的臉頰。
“白癡,你怎么把自己折騰成這樣?”
“還不是……怕他們把你戳成篩子,你可得……好好對我道謝啊……”
她擠出了一個滿是汗水的微笑。
圍在海岸上的人類和鮫人好像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本應失蹤的鮫人奶奶平安出現(xiàn)在岸邊,鮫人小公主和人類少年緊緊相擁,還有什么比這更能證明誤會的真相呢?
他們都齊刷刷地望向最德高望重的長老。
“哼。到此為止吧!
鯊先生悶悶不樂地收起武器。
陸地上的樵爺?shù)垢吲d了,樂樂呵呵地招呼大家伙搬來最烈的酒,擺在沙灘上,邀請海里的鮫人朋友都來嘗嘗味道,還時不時爆發(fā)出驚雷般的大笑聲。方小伙唯唯諾諾地問了句“炮怎么辦”,樵爺竟反手一揮,“放了吧,里面本來裝的就是煙花!”
一時間,阿沖覺得自己才是被蒙在鼓里最深的人。
嗤啦——
五顏六色的亮光升上夜空,在比肩星星的地方綻放開來,照亮了所有人的額頭,照亮了鮫人的憧憬,照亮了人類見到奇跡生物的歡欣,也照亮了鯊先生眼角的皺紋。
宴會進行到一半,變回魚尾的昔流游到悶悶不樂卻很熟練地往嘴里倒酒的鯊先生旁邊,好奇地對他眨了眨眼。
“鯊先生,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你說。”
“為什么我沒有變成泡沫?”
“……”
鯊先生心虛地挪開酒杯,轉了個身。
昔流頓時怒氣沖沖地張大了嘴,指著他的鼻子罵了回去。
“好哇,你居然敢騙我!”
“老夫也沒想到你真的會愛上人類啊!
“我、我才沒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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