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生病了。

　　低燒很多天，去醫(yī)院掛號。

　　醫(yī)生看著檢查單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來的，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著今年也不是本命年啊，又換了家醫(yī)院。

　　奇跡沒有發(fā)生。

　　還是確診了——急性髓系白血病，不治療的話只剩三個月能活。

　　還行，沒有想象中那么難以接受。

　　醫(yī)生的建議是盡快入院，我拒絕了，不是想不開，只是我本就對這個世界沒多少留戀。

　　更準(zhǔn)確來說，是根本沒有留戀。

　　差點兒忘了，不久前，我最后的留戀也不要我了。

　　我沒告訴他生病的事，把離婚協(xié)議放在他書桌上，他點著煙沉默許久，看也沒看，最后扔進碎紙機里，我不明白，難道他還愛我。

　　一個人能同時愛上很多人嗎？

　　不能吧，反正我不會。我的世界只有他一個，我們熬過十年之約，卻沒熬過第二個七年之癢。

　　一切都早有跡尋，只是我裝作看不見，自欺欺人地想著沒關(guān)系，直到他開始夜不歸宿，很多天才回來一次，直到我們相顧無言。

　　2.

　　還剩83天。

　　不知不覺又做了他喜歡的菜。

　　他沒回家，我食不知味，低血糖暈倒在廚房，殘羹剩飯隨著被打翻的垃圾桶回到我身上，像極了下水道的老鼠。

　　有點難過，我想，這是浪費食物的報應(yīng)吧。

　　摔傷的地方青了一片，不怎么痛，吃了助眠藥半夜驚醒再睡不著，夢見我死了，他帶著別人給我上墳，讓我一路走好。

　　睜眼淚流滿面。

　　恍惚間給他打電話，也不知道說點兒什么，想打就打了，可是他沒接，幸好他沒接。

　　3.

　　今天天氣不錯，買了條紅圍巾，和圣誕節(jié)那天他手上拿的那條很像，他給那個娃娃臉的男生戴上，我照著鏡子給自己戴上。

　　好丑。

　　瘦脫相了，難怪他不愛我，扔了吧。

　　4.

　　還剩74天。

　　他回來了，看見我怔愣一瞬，沖我發(fā)火，問我怎么照顧自己的，為什么憔悴成這樣，我早就想好了理由。

　　所以……生氣是因為擔(dān)心我嗎？

　　心里居然一陣兒痛快，幻想未來他會因為我的死亡而難過，我真卑劣啊。

　　也許是心疼？也許只是看不下去，他請了個營養(yǎng)師回家，專門負責(zé)我的一日三餐，把健康變成一個可以衡量的數(shù)字，精確但難以下咽。

　　有什么用呢？

　　他不知道，我快要死了。

　　5.

　　還剩68天。

　　不想出門，網(wǎng)購了好看的信紙，遺書改過三版，第一版十分瑣碎長達五頁，第二版言辭激進不怎么體面，刪刪改改，最后一版只剩兩行。

　　幫我海葬吧。
　　別來看我。

　　然后寫完就笑了，一個夢而已，難為我一直記著，原來我這么難過。

　　但是沒關(guān)系。“人類本身就不是什么長情的生物，至死不渝的愛情是違背天性的。”

　　我原諒他，這是本能啊。

　　6.

　　還剩62天。

　　如果有下輩子的話，我不會再當(dāng)人了，做個不會生病的石頭好了，醫(yī)生也沒告訴我骨痛居然這么痛啊。

　　很后悔，那天應(yīng)該拿上藥再走的。

　　痛到睡不著，回憶我一生普普通通，沒什么本事，不像他。

　　當(dāng)初我給他一張銀行卡，那是母親去世后留給我的，里面只有十萬塊，不到三年，他還給我成倍的十萬。

　　這么一想，他答應(yīng)我的事情基本都做到了。

　　衣食住行，現(xiàn)在我什么都不缺，不用打工，每天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然后等他回家。

　　7.

　　還剩51天。

　　我喜歡畫畫，這是我為數(shù)不多的愛好，可惜沒什么天賦，多少年下來依舊和我這個人一樣，普普通通。

　　現(xiàn)在我拿著筆都費勁，手抖得停不下來，我知道，身體里的又一部分崩壞了，是大腦和心臟。

　　8.

　　手機響了，好突然，他居然給我打電話。

　　他說晚上回家，想吃我做的清湯面，語氣那么自然，好像我們還和以前一樣。

　　我能回什么呢？我說，好，我知道了。

　　可能這是最后一次了，當(dāng)然要寵著他，誰讓我愛他。

　　比愛自己更愛他。

　　9.

　　氣色不好，沒想到第一次用化妝品是這種情況，我看上去健康很多。

　　他今天不太一樣，好像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松懈下來，整個人柔和非常，問我需不需要幫忙，給我一個久違的擁抱。

　　我不想他抱，但也沒有推開。

　　煮了兩碗面，一多一少，他吃得很香，我看著高興，不知不覺連湯都喝了，居然沒有反胃。

　　他讓我上樓睡覺，自己去廚房收拾鍋碗，我怕睡不著，又或半夜夢囈打擾他，多吃了幾片安眠藥，結(jié)果不知怎么回事兒，再一睜眼就是醫(yī)院的天花板。

　　迷迷糊糊聽見哭聲，他知道了。

　　10.

　　住院三周多。

　　還剩28天。沒什么用，痛苦無休無止，那天他跪在我床邊求我治療，給我道歉，解釋一切。

　　我聽不懂商場的爾虞我詐，只知道他還愛我，并且只愛我，這就夠了。

　　他整日整夜地陪著我，和我一樣，沒睡過一個好覺。

　　我看著心疼，不想再拖著這副爛透的身體，他不同意，于是那些藥水源源不斷地灌進我的血液，侵蝕所有，不管好的壞的。

　　痛苦變成絕望。

　　11.

　　日日夜夜，我記不清時間。

　　直到某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病房外的柏樹都綠了，和我不一樣，它們充滿生機。

　　我難得任性一回。

　　留了紙條，趁他去繳費的時候偷跑回家，翻出藏在床底的遺書，劃掉一行字又補了一行字。

　　幫我海葬吧。
　　別來看我(劃)。

　　常來看我，多去些我沒去過的地方，老了以后講給我聽，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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