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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天,四月雪
四月雪
<一>
怎么說呢,她是個挺特別的姑娘。
我第一次走入她家的時候,是一個有點悶熱的下午,他的父親是我的老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
很老式的屋子,有點昏暗,只客廳漏了些陽光進(jìn)來,卻又被那株橡皮樹不知貪了多少。
老師沏了兩杯茶,是最討他歡心的鐵觀音,他總說,這茶名字起的好,讓他覺得厚重,做學(xué)問也要穩(wěn)中求實,不能虛華。
談笑間恰逢他的一雙兒女回來看他,老師頓時起了身,拉著我就向他們介紹:
“來來,今天家里有客人,你們回來的正巧,這是我的得意門生小紀(jì),小紀(jì),這就是我的孩子們,他們略大于你,都已經(jīng)拋下我這糟老頭子各自闖天下了,哈哈,好哇,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我打量著面前的師兄師姐,和老師相似的眉眼,尚未浸透社會的摸樣,親和卻又不乏氣場。于是我有了些許的拘謹(jǐn),僵硬的自我介紹:
“我叫紀(jì)陽,是林老師的學(xué)生,還請師兄師姐多多指教!”
反倒是那倆人笑的開朗,邊邀我坐邊打趣:
“小妹妹,難道是跟著我爸爸學(xué)習(xí)的時間久了人也變得古板?別學(xué)他胡適樣有板有眼的那一套,都孔夫子了他還不承認(rèn),老臉還掛的挺牢!
我不禁噗嗤笑出聲,又趕緊捂起嘴偷瞄老師的反應(yīng),見他也不惱的嘴角上翹,便也失了形象的開懷了一把。
墻上的古董時鐘從三敲到了五,老師一家熱情的留我吃完飯。六菜一湯,南方樣式,清淡可口。
這頓飯我吃的極少,窗外低沉的氣壓總能輕易破壞我的食欲,亦或者,還有用餐人的心情,寥寥數(shù)語,也算不至于太沉悶。
席間,我看到老師將一碗飯和幾樣盛在碟里的小菜送到一個近乎漆黑的房間里,出來時神情落寞完全與之前判若兩人,我本不欲探聽他人的隱私,可老師卻對我勉強(qiáng)的輕扯嘴角,道:
“我的小女兒,不愛說話,不喜歡生人。”
這句之后,飯局上再無話。
那夜,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腦海里不斷構(gòu)思著小女兒的輪廓,內(nèi)心慢慢的好奇。
<二>
再次去到老師家,已經(jīng)是兩個月后的事兒了。
我拿著論文去請老師批改,本應(yīng)平淡的流程卻因為看到了那個女孩而有所改變。
她來給老師送治療高血壓的藥片,我看著她,低頭靠近我,然后又低頭離開,沒有視線的碰撞,更沒有言語的交流。
隨著“嘭”的一聲,我知道她又躲進(jìn)了那間黑屋。
我的視線追逐著她的身影,老師似看穿了我的好奇,放下了手中的鋼筆,輕輕嘆一口氣。
“她小時候也是愛說話的,像百靈鳥一樣喜歡唱歌,可從她母親去世那年開始,她的話就少了……之后迷上了讀詩寫詩,總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也不知什么時候,她就基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理人,也不說話。要我說,就不應(yīng)該看什么詩歌,詩人有哪幾個得了好下場,可是,她就那一點愛好……我曾經(jīng)領(lǐng)她去看過醫(yī)生,做了很多檢查,她也受了很多罪,可都沒有查出個所以然來。有一次,我一個朋友來家里做客,他是個很有建樹的心理學(xué)專家。我本寄希望于他,可是林蔭這孩子只低著頭,一個字都不肯說,唉,我也就沒辦法了,你說,這……可怎么是好?”
我驚訝于這個女孩的表現(xiàn),久久難以回神,正在腦海里搜索著安慰的話,只聽老師更加激動了:
“她才只比你大一歲啊小紀(jì),你說,我怎么向我死去的妻子交代,她最愛的小女兒被我養(yǎng)成了這個樣子!我……”
言語悲戚,已有深重的哽咽之聲,我竟不忍再聽,只匆匆做了告別。
歸途,我還能看到遠(yuǎn)處的夕陽西下,心,卻在看不到的地方沉淀。
<三>
事隔三天,風(fēng)清云淡的星期五,我又一次按響了老師家的門鈴。
開門看是我,老師似乎并不驚訝。他將我請進(jìn)屋,說:
“小紀(jì)呀,這才三天,你的論文我可還沒改好呢,你太高看我這個糟老頭子了!”
我沒有做過多的寒暄,只說:
“老師,您辛苦。不過,我這次是想見您女兒,可以嗎?”
他半晌不語,我也等的忐忑。末了,老師終于正色開口,卻讓我感到一份沉重。
“小紀(jì)……你看……老師不想給你壓力……只是想拜托你,懇求你……林蔭沒什么朋友,你們年紀(jì)相仿,你又偶爾寫詩,算是有共同愛好……對你我是了解的,做事從不失分寸……你看,你……能不能幫幫她,或者是看著我的薄面,當(dāng)幫幫我……好不好?”
我一時不知如何答話,卻還是點了點頭,接下了一個父親的寄托。
站在林蔭房前,我的心中五味雜陳。定睛注視著眼前的這扇木門,已有些暗黑,叫人看不清本應(yīng)有的精美紋路。
正是這扇普通的門,隔開了一個人的世界,冰封了一個人的內(nèi)心。
終于,我抬手輕敲,用盡量柔和的語氣開口:
“你好林蔭,我是林老師的學(xué)生,我想認(rèn)識你,可以嗎?”
見屋內(nèi)久久沉寂,我又急忙補(bǔ)充:
“哦對了,我也喜歡詩,也許咱們能交流,讓我進(jìn)去,好嗎?”
依舊無聲,我略顯尷尬,最后,我不得不做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你沒有回答我,那我就當(dāng)你是默認(rèn)了好嗎?我進(jìn)去了。
說著,我緩緩?fù)崎_這沉重的木門,觀察著房間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終于,在高大的書柜邊,我發(fā)現(xiàn)了抱膝坐在角落里的林蔭。
她依舊低著頭,不看我,也不說話。
怕驚了這屋子脆弱的主人,我輕緩了腳步,有些突兀地席地坐在了她面前,用盡全力擠出一個自認(rèn)為最燦爛的微笑,伸出右手。
“我叫紀(jì)陽,愛好美術(shù)和詩文,很高興認(rèn)識你!
對面的人恍惚顫抖了一下身軀,然后令我意外的抬起眼眸,只匆匆一瞥,又低了頭。
在這昏暗的房間里,我甚至還來不及看仔細(xì)她的容貌,更別提看懂她的情緒。
然而,這卻是我們第一次正式見面。
我用懸在半空僵硬的手去捋額前的碎發(fā),以此來掩飾自己小小的不安。
許久,我無奈起身,依舊面帶笑容。
“也許今天你需要休息,不愿人打擾,沒關(guān)系,我改日再來。再見啊!”
說完便要離去。卻在我關(guān)門的那一瞬,仿佛聽到一個呢喃的聲音。那聲音甜美卻憂郁,只不斷重復(fù)。
“紀(jì)陽……紀(jì)陽……多美的……”
<四>
我固執(zhí)的認(rèn)為那飄渺的言語是對我的肯定。于是,從那天起,我成了老師家的常客。幾乎一有時間就走進(jìn)這長長的弄堂,走進(jìn)林蔭的房門。
有時候念幾句詩,博得她抬眼一剎。有時候只自言自語的說些學(xué)校里的趣事,想著也許她會在我看不到的時候彎一下嘴角。
日子重復(fù)而平淡,我們總保持著四五米的距離相坐。
直到有一天,我終于聽到了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那天下了近二十幾日來的第一場雨。許是天上的云積攢了太多的水氣,那雨下起來竟是不見停,就連雨滴也仿佛叫著勁要把雨傘擊穿。
我來到老師家時已是下午六點。同往常一樣與老師招呼過后,便又徑直走入了林蔭的房間。
本就昏暗的屋子因著外面的鬼天氣好象又黑了一些。
林蔭反常的沒有低頭坐著,而是佇立在窗前,隔著那層厚厚的,難以擠進(jìn)光線的窗簾,向遠(yuǎn)方眺望著什么。
“這樣看不真切,還是把窗簾拉開吧!”
說完我就要上前,卻以不留神被散落在地的一堆詩集絆倒,胳膊磕上了桌角,頓時劃出一道血痕。
我不由的悶哼。林蔭似是驚醒一般,轉(zhuǎn)頭看著我在的方向,然后急忙出門。不一會兒又拎著藥箱回來蹲在我面前,抬起我的胳膊為我上藥。
我眼里滿是驚喜,以及很多我不知該如何形容的情緒。
突然,我笑了。
“看吧,咱倆還是可以有交集的!
本以為她又會是漠然置之,未曾想,她卻悠悠的輕聲說:
“你不應(yīng)該在這里,我是蔭,是陰,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黑暗,而你是陽,是紀(jì)陽,多美的名字,那是寄希望于太陽,是……”
“林蔭!你終于肯和我說話了!我真的太高興了!陽不就是要給陰帶去光明么?!林蔭!林蔭!我們真的可以是朋友!”
我已無法去多想打斷她人講話是何等的失禮,只知道,這么長時間以來的耐心終于有了回應(yīng)!林蔭她對我說話了!
而這個消息,足以讓我雀躍好一陣子,我的心情更加明朗了!
<五>
接下來的時日,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并沒有因為那日的話語而改變,依舊是四五米的距離,依舊是我說很多很多的話。
而必須承認(rèn)的是,我們之間又確實發(fā)生了變化。
她口中會偶爾蹦出一兩個字詞,當(dāng)我說到徐志摩的詩文的時候,她甚至?xí)f出完整的句子。
于是,我知道了她對詩歌的癡迷,是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迷戀,是想像癔癥患者一樣蝸居在那方小小的明媚世界里。不愿被打擾,不愿被戳穿,堅定的守著那一片田園。
我曾小心地問她,為何選擇了我,當(dāng)然,我不會自戀到認(rèn)為是自己的耐心執(zhí)著打動了她。
而她,依舊少言寡語,只說了一句,或者更確切的講,是念了我的名字:
“紀(jì)陽……”
我們逐漸進(jìn)入了問答的形式,多是我謹(jǐn)慎的窺探,她小心的作答。
時常總是一個嗯字,然后迷茫的看看我,再低頭讀她心愛的詩集。
我問她,你這么喜歡詩歌,自己寫了么,我能看看么?
她頭低得更低了,有些發(fā)抖的又念了我的名字。
“紀(jì)……紀(jì)陽……”
我以為是自己的冒昧越過了她的底線,便知趣的打著哈哈,又開始說些有的沒的,逗她開心了。
<六>
我的論文已經(jīng)正式通過了審核。
那天,老師拍著我的肩膀,眼里滿滿的自豪,對著辦公室里的另一位老教授夸我。
“沈老師,這孩子我教的不錯吧!年輕有為!咱們系這次送英國交換留學(xué)的名額她可是占了一個呢!是我的得意門生!”
我不禁愣住了,交換留學(xué)?英國?我從來只敢想不敢當(dāng)真的夢!
老師笑著對我說:
“孩子,去外面看看吧,這是個好機(jī)會!老師等著你學(xué)成歸來!對了,還有……林蔭的事情,謝謝你……”
我頓時羞愧無比。
“老師……林蔭那里……其實……我沒怎么幫上忙……對不起您了!”
老師連忙擺擺手。
“小紀(jì),其實你不知道,林蔭她……我能看出她很喜歡你這個朋友的!現(xiàn)在,她出房間的時間比以前多了,起碼這就是好消息……”
我看到老師的眼睛紅了。
還是心酸,還是難過,不只是老師一人,還有我。
<七>
接下來的半年里,我忙著準(zhǔn)備出國的事宜,期間,只去看了三次林蔭。
我照舊嘻嘻哈哈的說天說地,說著我改編的詩歌,說著最喜歡的詩人。
最后一次,我說到了最想去的國家。
我對林蔭說,我很想去英國。那里有康橋,有萊茵河。
她說,她也喜歡,因為,那里有好多詩人的足跡。
“林蔭,我以后也許會很少來看你了……”
她募得盯著我,眼睛一眨不眨。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她的眼睛很大。
我急忙解釋。
“不是說我不想和你做朋友了,是……我要去英國留學(xué)了……大概得一年半吧……不過你放心,我會經(jīng)常給你打電話的!或者說你喜歡寫信?我肯定會經(jīng)常和你通信的!”
很久,久到我以為我又成了自言自語的時候,她喃喃聲起。
“其實,我是想說……恭喜!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替我看一看那些地方……我也說不好是什么……”
“我明白我懂得!你放心!我肯定會拍好多漂亮的照片給你看,就像你自己親自走過看過一樣!只要那些地方還沒有被污染,否則咱們就體會不到當(dāng)初那些詩人的文藝生活了!”
我試圖打趣緩和氣氛。
林蔭笑了,甜甜的那種。
“我媽媽說過,喜歡詩的女孩兒是最美的……我只寫過一首,其實……那也算不上是詩。
那個時候,媽媽抱著我……聽我解釋我的作品……笑的特別溫和,比陽光還溫暖許多……后來,媽媽不在了……就……留我一個人……守著這里……他們不懂,我其實,很快樂的……紀(jì)陽,謝謝你!”
她的眸子亮亮的,是我終于看清楚的摸樣。
<八>
后悔與惋惜,是不是永遠(yuǎn)朝夕相對。
再見林蔭,是在一個郁郁蔥蔥的山坡,面對著眾多石碑中的一個。
彼時,我已經(jīng)離開了祖國整整一年,回鄉(xiāng)探親。
我獻(xiàn)上了一束純白的玫瑰,只有它,配得上這個美麗純潔的姑娘。
老師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明明在我臨走時,還只是零星的灰色。
“小紀(jì),你知道嗎,她這個傻孩子……終究是我沒留住她。她……什么時候藏的安眠藥……我竟然不知道!我不是個好父親,對她……她竟然連自己的挽聯(lián)都親自寫好了……”
我木木的沒有反應(yīng),良久才能發(fā)出聲音。
“什么?”
“殘陽余暉盡,難守四月天!”
說完,老師已經(jīng)泣不成聲,那個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站在講臺上的老教授,如此這般,叫人如何忍心。
我低頭翻看著林蔭留給我的唯一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聽說,她寫著,要我回國才能告訴我她的消息。
“我曾經(jīng)寫的那首詩,你不是問過嗎,其實,很慚愧,就兩個字,‘寄陽’,寄希望于太陽,那個時候,媽媽說,我們一家人會在陽光下幸福的生活。但是她卻離開了,我要去陪她,她最愛的小女兒,很乖很聽話。我一個人守著太寂寞,我想你是明白的,別為我擔(dān)心。謝謝你,紀(jì)陽!”
一切,終于有了答案,原來,選擇我,因了一個特殊的巧合。
緣分,把我們牽連到了一起。
然而,我的努力,依然沒有抓住這個女孩兒。
林蔭走了,老師說,那天是四月一號,下了好大的雪,白茫茫的,覆蓋了天地。
愚人節(jié),林蔭卻送給了我們一個永遠(yuǎn)無法挽回的玩笑。
陽來了,又走了,終究沒能撥開那一片陰。
我沒有能力救贖,只看著這一切過路般,等著某天,淡化了,消逝了。
也許,不會有人再記得有一個人叫做林蔭。
亦不會,有人記得一個叫做紀(jì)陽的人。
就像那雪,遮掩了痕跡。
那些故事,誰人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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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看了有關(guān)林徽因的一些東西,突然冒出了這個故事,只想說,喜歡寫詩文的人內(nèi)心真的很脆弱很敏感,但是,他們的世界永遠(yuǎn)是最美最純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