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六百年，我已未見師君……六百年。
　　當(dāng)年仙魔一戰(zhàn)，師君用自己的命換來天地永安。從此世間再無傅君別，只有人間清歡。
　　天上一輪明月，闔家團(tuán)圓的日子。我又開了一壇蓮花醉，這是師君將我撿回言微宮那年，他親手埋下的。
　　我喜歡師君，喜歡了很多很多年。不記得是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等我驚覺，已然情深。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但我剛記事那時(shí)便發(fā)現(xiàn)衣服里縫了塊木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刻了很深的幾筆，我不認(rèn)識(shí)。
　　師君撿到我那天是個(gè)雨夜。他全身都濕透了，雨水順著發(fā)尾滴落�？伤氖中膮s暖呼呼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沉默地?fù)u了搖頭，然后警惕地看著他。
　　“別怕”師君本就生的好看，笑起來的時(shí)候，我覺得耳朵有點(diǎn)燙。
　　我猶豫了好久，終于還是將木牌遞給他。
　　“百里……懸？”
　　我也不清楚這究竟是不是我的名字，只能含糊地點(diǎn)點(diǎn)頭。
　　“那我給你取個(gè)字罷……便喚常寧，可好？”
　　我就這樣被帶回了言微宮。
　　2
　　言微宮在絕乾山深處，庭院里滿是竹梓，還有一個(gè)種滿青蓮的池，只是看起來很冷清。
　　師君說，這就是我的家。
　　3
　　我學(xué)道很快，沒到百歲便已經(jīng)是金丹。師君摸了摸我的頭，說等我修到渡劫，就贈(zèng)我本命劍，授我劍法。
　　我性子冷，不愛說話，但心里卻高興得緊。自那天后我便不分日夜地修煉，連飯都顧不上吃。有次餓暈在小竹林里，還是被師君給找回來的。
　　師君往我嘴里懟了勺很苦很苦的藥，我一下子便被苦醒了，眉頭皺得緊巴巴的。師君就哭笑不得地給我喂了塊蜜餞，又卷走了我的毛筆，以示懲戒。
　　那可是我最喜歡的一支筆！
　　不過幸好第二天它就完璧歸趙了，里面還藏了一張紙條，是師君的字。
　　“記得休息”
　　4
　　從金丹到渡劫，是個(gè)很難很難的坎，有的人一生都邁不過去。我很幸運(yùn)，不到二十年，便邁過去了。
　　只是那滋味一點(diǎn)都不好受，感覺全身的經(jīng)脈都斷得不成樣子。師君替我理體內(nèi)的真氣的時(shí)候，我偷偷看見，他眼底的心疼。
　　全身都使不上力氣，只有心在胡亂地跳動(dòng)，發(fā)絲掩蓋微紅耳尖，胸中無端有一點(diǎn)澀。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我把這些不為人知的反應(yīng)藏在不為人知的角落。
　　5
　　等我終于能再次提起劍的時(shí)候，師君便領(lǐng)著我去了那片竹林。
　　“無欣�！笨粗前驯椎膭�，我恍惚聽見師君這樣說。
　　“為什么叫這個(gè)？”
　　師君笑著輕點(diǎn)我鼻尖，只是眼里有些無名的惆，“因?yàn)椤Ｋ紤]患，莫望欣歡�！�
　　我懵懵地默念了好幾遍，淚落在心底，無聲無息。
　　6
　　“蒹葭，乃我派獨(dú)門劍法，一代只傳一人。常寧，你可記好，非實(shí)在危急關(guān)頭，不要輕易授予任何人�！�
　　“那等我像師君這般收了弟子呢？”
　　“到那時(shí)啊……”師君望著一池青蓮，眼里空空的，“……到那時(shí)，從心所欲，不逾矩。”
　　7
　　蒹葭第一式，滄海。
　　師君帶我進(jìn)了境域。莽莽蒼水，一眼難忘到頭的澄澈，唯留蘆葦叢叢，荷蓮簇簇，真真是仙說蓬萊。
　　師君說，第一式便在這里練。
　　我歡喜地提劍，仿著師君的樣子，無風(fēng)自清，好似天地都消弭，只有一柄劍，和我的師君。
　　水漣微漪，一招不慎，我突然從劍上滑落。本以為狼狽入水，一睜眼，卻撞進(jìn)師君懷中。
　　又一次對(duì)上那雙眼，世間萬籟擾擾，不及我心動(dòng)如鼓鳴 。
　　“常寧？”
　　我好像明白，我之無常，皆因師君。
　　8
　　蒹葭第三式，伊人。
　　我不解地問師君何為伊人，師君只是含糊著答，“伊人嘛，便是你喜歡的人�！�
　　可喜歡又是什么？師君說我是在這深山老林里太久，以至七情六欲都淡薄，說著說著竟要趕我下山去見見世面。
　　我自然是不肯的，萬幸?guī)熅仓皇峭嫘Α?br>　　“喜歡這件事，各人有各人的見解。我同你講上十年也說不清楚。大概嘛，便是你見到他就歡喜，你見不到他就難過，你想陪他三生三世，你為了他能放棄一切……我也不是很明白，只能這樣胡亂地教你�！�
　　“那師君當(dāng)初是怎么練完這式的？”
　　“當(dāng)初？” 師君又笑了 ，“當(dāng)初我可沒有你這般好問，不過你師祖教什么，我練什么就是了。”
　　我頗有些氣餒地鉆進(jìn)了竹林，又死嗑地練著，直到中秋。
　　9
　　中秋那天，師君親手埋下了兩壇蓮花醉，說等我半仙，便挖出來慶賀。
　　然后他又從窖里拿出另兩壇，坐在蓮池旁優(yōu)哉游哉地賞起月來。
　　“師君，您在青蓮旁邊喝用它們釀成的酒，就不怕他們編排您嗎？”我無奈地看著他。
　　“你這小腦袋里都裝了些什么亂七八糟的，”師君笑覷了我一眼，從未見過的溫潤 。
　　“自然是不會(huì)。畢竟我養(yǎng)它們百十年，總得犧牲點(diǎn)什么來報(bào)答恩情�！�
　　我也荒誕地覺著師君這話在理。
　　“常寧，來嘗一嘗？”
　　“不要”
　　“為何？”師君微勾著唇，透出一絲玩味來，“莫不是怕苦？”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
　　師君好像醉了。
　　“甜的”他扶著石桌站起來，遞給我一杯酒。
　　我慢慢地嘗著，唇齒間滿是蓮香。
　　師君見我這般小心模樣，終于笑得肩都發(fā)起抖來，眼里醉意涌泛，自成風(fēng)流，似天上仙誤成人間客。
　　我好像也醉了。
　　10
　　暈暈乎乎做完旖旎的夢(mèng)，又羞又愧地躲在山麓洗令人臉紅的一切，我終于知道，何為喜歡。
　　我喜歡師君。
　　11
　　后面練劍時(shí)，我好似通了關(guān)竅，連師君都訝異，“我竟撿了個(gè)小神童不成？”
　　只有我知道，說不出口的情是劍寫下的苦詩。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12
　　待我恰恰練到第九式時(shí)，師君突然將我喚到經(jīng)文閣，嚴(yán)肅地將一卷書放到我手里。
　　“這是第九式的要領(lǐng)，我已全部整理好了。只是這最后一式極難練成，你用心參悟，若實(shí)在不能通透也不要強(qiáng)求。明日我要下山去赴友人之約 ，不過我這友人喜好云游四方，行蹤不定，故而少則兩三年，多則百十年恐也難以回來。只是我獨(dú)獨(dú)放不下你，又不忍心讓你同我奔波四海，只能留你獨(dú)自一人在這山上，你好好修煉，莫要……太思念我�！�
　　我沒來由地有些恐慌，眼淚早就落下了，“師君……”
　　師君嘆了一口氣，輕輕牽過我的手，“……三年，三年以后，我定回宮一趟�！�
　　13
　　三年，沒有等到那熟悉的身影，只等來了一把無主的劍，和一顆破碎的心。
　　“前輩，您是？”
　　“我是你師君的舊友，”那人形容憔悴，勉強(qiáng)扯了個(gè)笑， “傅君別他……在兩年前，為拯溺蒼生，與眾魔相抗，引來數(shù)萬天劫，身死……道消�！�
　　他將手中的劍遞給我，劍柄刻兩字“永安”。
　　是師君的劍。
　　從此，天地蒼茫，沒有我的師君。
　　14
　　六百年，常思慮患，難求欣歡。
　　許是冥冥，第九式只用了兩百年便參透盡了。只是修煉一直坎坷，足用了六百年方成半仙。
　　蒹葭第九式，還思。
　　我在半仙境引來的天雷里，揮劍還思。
　　天雷最終只落在我一步之前的空地里。
　　那里有我的一滴淚。
　　中秋月清，已是燈闌珊，酒仍是記憶里的甘甜，只是答應(yīng)要替我慶賀的那個(gè)人，卻無處可尋。
　　師君，我好想你。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一年年的瘋長，春露成秋霜，我所思慕的那個(gè)人，在我到不了的遠(yuǎn)方。我妄想逆流尋伊人，只是前路湍險(xiǎn)無盡，消蝕我心里殘存的希望；我一遍又一遍地叩求伊人，不過夢(mèng)中相對(duì)似欣顏，醒來也是空一場(ch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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