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外婆走了，你準(zhǔn)備好�！焙估铮瑮钔诨疖囌窘拥诫娫�。

　　霎那間，大腦嗡地一聲陷入空白，哭腔響徹云霄，行色匆匆的路人回頭時，只見女孩突然蹲在地上嚎啕，

　　小姨舉著電話僵在半空，聽著聽筒里的忙音，反手把楊望望摟進(jìn)懷里：“姐，望望哭了，等下到了再聯(lián)系。”話落便掛了電話，掌心在女孩顫抖的背上輕輕拍著。

　　楊望望是外婆一手帶大的，四歲才回到父母身邊。外婆膝下子女多，但她和外婆最親近。所以當(dāng)外婆離世的消息傳來時，她才是最無法接受的那個人。

　　她們將火車改簽，又匆匆換乘西安的高鐵站，左右一小時路程，心如煎熬。

　　楊望望攥著手機(jī)，隔一陣就給無渡發(fā)消息。

　�。簾o渡，我外婆過世了。

　�。簾o渡，你還記得她嗎，小時候你每次來找我玩，她都會給你塞很多糖果；我們漫山遍野瘋跑時，她就搬著小板凳坐在半坡上看著

　　楊望望一邊打字一邊落淚。

　　她的回憶很清晰，六月半的杏子剛泛黃，她騎在樹杈上往下扔果子，一個接一個砸進(jìn)無渡高舉的竹筐里。偶爾使壞砸中他臉，那小子也只是仰著沾了杏皮的臉笑，小無渡沒什么意見，也不見生氣，可外婆恨不得抽她屁股。

　　小姨擰開礦泉水瓶遞過來：“跟誰聊天呢？”

　　她接過水，嗓子發(fā)緊：“無渡，公河無渡�！�

　　小姨沒搭腔，她向來對公家那戶外來人沒什么好臉色。

　　西安的冬天和陜北到底不同，剛出高鐵站，寒氣就順著鞋底往上鉆，恨不得從腳底板鉆到天靈蓋，凍得人后頸直發(fā)僵。

　　爸爸在站臺外邊等著，旁邊停著那輛破二手捷達(dá)，看著就來氣。

　　公河無渡還是沒回她消息，從一年前起，這小子就像人間蒸發(fā)了，斷了所有音訊。記憶里他總病懨懨的，成天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回村得開近一小時車。路上爸爸和副駕駛的小姨偶爾聊起家里的情況。

　　靈堂已經(jīng)搭起來了，幫忙的人也都到齊了。因?yàn)閮商烨熬陀蓄A(yù)感，所以早早叫人備好了棺材。

　　楊望望聽著聽著眼眶就紅了，又忍不住哭起來，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念無渡的名字，卻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

　　她想外婆，也想無渡。

　　有些心里話沒法跟朋友和父母說，她就只跟他們講。外婆聽不懂這些，每次聽她絮叨，總會伸手摸著她的頭，像安撫小獸，末了才來一句：望望，餓不餓？

　　無渡更像樹洞，忠誠又老實(shí)，不挪坑。

　　車子剛停穩(wěn)，她推開車門跳下去，寒氣猛地灌進(jìn)衣領(lǐng)，凍得渾身一個激靈，臉上的淚痕也跟著刺疼起來。

　　不用看也知道，睫毛膏早在眼皮暈成一團(tuán)烏云，頭發(fā)亂得像團(tuán)草窩，腳上的小羊皮靴也皺巴巴地堆在腳踝處。

　　親戚們用濃重的陜北方言寒暄著，她只能勉強(qiáng)聽懂爸爸和小姨的口音，其他長輩的對話像團(tuán)被貓撓亂的毛線球，愣是一句也聽不清。

　　靈堂前人頭攢動，肩膀挨著肩膀。

　　有人夾著煙低聲交談，有人在奏樂，拉弦彈撥，嗩吶聲起，吹得靈魂震顫。

　　她往旁退了退，和喪樂隊(duì)伍拉開距離。

　　五爹的凱雷德沿著山邊停下。

　　小姑，五爹，舅舅，最后下來的是公河無渡。

　　漂亮這個中性詞用在公河無渡身上再貼切不過。

　　他垂眸時，細(xì)長濃密的眼瞼在清秀的臉上投下陰影，鼻梁挺而白，唇線柔軟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弧度。眼尾上挑，干凈又漂亮，生得那般好看。

　　這樣的公河無渡看上去竟然有點(diǎn)陌生。

　　算算時間，楊望望和他將近四年沒見過面。

　　在她記憶里，他一直是個文文弱弱的小男生做派，說話輕聲細(xì)語沒什么攻擊性，那張文柔的面孔又很好的模糊了性別，加上心臟不好不能跑跳，性子就更靜了，像株栽在窗臺上的文竹。

　　但現(xiàn)在的公河無渡很有力量，他穿得比她還單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覆著薄肌的小臂線條，牽著小姑的手過結(jié)冰路面時，穩(wěn)當(dāng)?shù)煤堋?br>
　　小姑年紀(jì)小，輩分大。目光在靈堂中亂瞟，眼瞅見她，立刻撲進(jìn)懷里：“望望！你可算回來了！”

　　楊望望的目光剛撞上公河無渡，他像是被燙到般迅速別開眼，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隨即自然地跟在五爹身后往里走，袖口滑落時露出的腕骨，一道道紅印子，在慘白燈光下很顯眼。

　　可五爹的目標(biāo)就是楊望望，他只能和五爹保持兩三步的距離，躲在陰影中。

　　“公河無渡！你為什么不回我消息？”

　　她帶著哭腔喊出他的名字，正要邁步上前，卻被小姑猛地拽住手腕。

　　五爹也掐了下她的臉，笑容中有懷念：“傻姑娘，無渡早沒了，這是他弟，有渡�！�

　　公家和五爹是生意伙伴，又是同鄉(xiāng)。小時候過年經(jīng)常見面，那時小姑還未出生，姨姨娘娘們在廚房忙著做年菜，楊望望總偷摸揣兩塊炸丸子，塞給門口傻站的無渡。

　　她經(jīng)常干這事，之所以總帶著無渡，是因?yàn)橹灰诰退汴J禍也沒人罵。他的心臟病天生自帶擋箭牌的用途，往人跟前一站，姨姨張口而出的罵聲都能拐成夸獎的話語。

　　然后，‘公河無渡’忽然不再躲閃。

　　大大方方走出來，朝她露出一個羞澀地笑容：“你好，楊望望�！蹦蠲值恼{(diào)子，聽著竟像在罵人。。

　　火氣騰的一下竄上來，她幾步上前拽住他胳膊罵道：“裝什么呢？信不信我真揍你！”

　　五爹剛要伸手阻攔，‘公河無渡’卻慢悠悠從口袋里掏出張卡片，徑直堵到她眼前。

　　“望望姐，我真的不是無渡，他一年前就不在了。”

　　他本姓公，單名孫有渡。

　　只因哥哥的名字寓意不好，公河無渡，菩薩難渡窮水厄。

　　所以老娘娘顫顫巍巍地摸著他的頭，取了這個名字：“叫有渡吧，我孫，有渡�！�

　　頂著一張和無渡如出一轍的面孔，有渡的身份證懟到她眼前。

　　證件照上的人比楊望望小兩歲，可她此前從未見過。

　　五爹張了張嘴，渾濁的目光在望望臉上打了個轉(zhuǎn)，又落回有渡上，最終卻偏過頭，沒接話茬。

　　2.

　　他好像有點(diǎn)怕楊望望，吃飯時都躲著。

　　望望擠開小姑的位置，坐在他對面。

　　席間總覺得哪里透著古怪。她盯著他瞧，想找出和無渡的差別。

　　無渡死了沒人告訴她，連葬禮都沒通知。

　　陜北這邊還有土葬習(xí)俗，如果無渡死了，怎么會連點(diǎn)消息都沒有？

　　每年過年，公河無渡都會準(zhǔn)時發(fā)來消息：新年快樂，生日快樂，以及恭喜公河無渡又活了一年。

　　他的心臟病就像懸在頭頂?shù)倪_(dá)摩克利斯之劍，每一秒都在倒計時。直到楊望望真正明白這病意味著什么，摟著他嚎啕大哭，一遍遍求他別死。

　　無渡比她小，個子也矮一頭，被摟得無措時，只能眼巴巴看向望望媽媽，直到望望被賞了兩個頭錘才老實(shí)。

　　她其實(shí)厭煩透了他每年那句定時定點(diǎn)的 “恭喜我又活了一年”，像提前寫好的遺言，又像跟死神賽跑贏了后的宣言。

　　“姐姐，干嘛總盯著我看啊�！庇卸蓮澚藦澊健�

　　“你不認(rèn)識我嗎？”

　　“我和哥關(guān)系不好，他沒提過�！彼恍潘�，無渡脾氣最好，怎么可能沒在他家里人面前提過她。

　　“你爸媽也從沒說起過我？”

　　有渡被問得抿緊嘴唇，半天沒出聲，睫毛在眼下投出顫動的剪影，透著股易碎的漂亮，驚艷得讓人喉嚨發(fā)緊。

　　有渡比無渡話多，吃過飯后主動給嬸嬸們幫忙，他擼起袖子洗碗時動作極熟稔，水流順著手腕滑進(jìn)袖口，那截腕骨藏在泡沫里。

　　這是無渡絕不會做的事。

　　大人們默認(rèn)無渡不需要干活，安安靜靜站在旁邊看著就行。

　　可眼前的有渡卻跟親戚們熟絡(luò)得很，見了誰都能笑著搭兩句話。他甚至能叫出鄉(xiāng)里那些楊望望從未見過的長輩名字，仿佛生來就是扎根在這片土地里長大的孩子。

　　她和無渡可不行，見了舅娘只會傻呵呵的喚一聲阿姨，無渡還總跟著她一起叫錯。

　　里正捧著家譜教他們認(rèn)親戚時更暈乎，這是個四舅舅，那個是五爹，關(guān)系復(fù)雜得像老樹根須，盤根錯節(jié)繞不清。

　　隔著大門望了眼廚房，有渡正卷著袖子洗碗，她吸了吸鼻子，然后上山。

　　外婆靈堂前空了許多。

　　爸爸媽媽，大舅小舅和姑姑一家圍坐著。

　　從上海趕來的大舅一臉疲憊，剛摸出煙盒就被媽媽輕踢了一下。他望了眼墻上外婆的遺像，默默把煙塞回褲兜。

　　望望的眼眶又紅了，潸然淚下。

　　媽媽連忙繞過火盆，將女兒緊緊摟進(jìn)懷里。

　　“望望乖，不哭啊，”媽媽輕輕拍著她的背，“外婆歲數(shù)大了，這是喜喪。你一哭，她在天上該心疼了�！�

　　她怎么能不哭呢？她愛外婆，愛她那張被歲月刻滿溝壑的臉，愛她粗糙的手掌落在頭頂?shù)臏囟�，記憶偶爾會閃回三歲前的畫面。

　　望望穿著小背心醒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空蕩蕩的，扯開嗓子就哭。在地里干活的外婆聽見動靜，腳不沾地地跑回來，嘴里喊著 “祖宗祖宗”把她抱在懷里哄。

　　那時外婆的嗓音又粗又亮，帶著使不完的力氣，是望望心目中的女英雄。

　　“去給外婆燒點(diǎn)紙吧。”

　　媽媽輕輕推了推她的后背。

　　她跪在蒲團(tuán)上，腦子里全是外婆的影子。

　　晚年的外婆連她說話都聽不大清，更擺弄不來手機(jī)。她特意設(shè)了親情號，一遍遍教外婆怎么撥號，念叨著：“想望望了，要給望望打電話噢�！�

　　外婆總是應(yīng)著，很少真的打。

　　她鼻頭猛地一酸，淚水瞬間糊了眼眶。

　　那時她靠著無渡在西安買了套九十平米的小復(fù)式，上下兩層的格局正適合獨(dú)居。她盤算著接外婆來住，在花園里開辟一小片外婆喜歡的菜地，房子的手續(xù)今年才辦妥，可外婆卻等不住了。

　　她想外婆，想得心口發(fā)空。能不能讓外婆回來？哪怕用她的命續(xù)一天也好，就一天，來看看她吧。

　　那一刻，楊望望忽然理解了生死，理解了一切。若世界真的有鬼魂多好。

　　外婆你別走，纏著我吧，哪怕夜夜入我夢中，我都不怕。我想讓你看我生子嫁人，看著我一點(diǎn)點(diǎn)長出白發(fā)，陪我老去，你生前不是總念叨著想看這些嗎？

　　黃紙燃燒成灰燼，飄到她手背，楊望望仿佛感覺不到痛，遲鈍地低垂著頭。

　　媽媽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往后一指：“公家那小子也在呢，你跟他搭個伴下山，別亂跑，夜里山路危險。”

　　隔著十多米遠(yuǎn)，有渡站在大棚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身影模糊成一團(tuán)墨色，瞧不清表情，倒像是沉默的鬼影。

　　“快去呀，害什么臊�！眿寢層滞妻怂话选�

　　她起身朝有渡走去，還能聽見身后媽媽嘟囔孩子大了之類的閑話。

　　陜北的山路本就彎彎繞繞，白天走不覺得，夜里時確實(shí)不好走，皮靴底不防滑，腳剛踩上碎石坡，慣性就帶著她往前沖。眼看要栽進(jìn)旁邊的雜草叢，手腕忽然被人攥住。

　　有渡的手指很燙，硬生生把她拽了回來。

　　心臟跳的很快

　　砰砰砰——

　　撞擊耳膜。

　　她瞥了眼幽深的坑洞，后背一陣?yán)浜埂?br>
　　有渡攥著她的手腕一松，滑入手心中抓緊。

　　“山路滑，我牽著你走，望望姐�！彼曇魷剀�，夜色下那對彎彎的眸子像銀月，冷又亮。

　　“別叫我姐姐，叫我楊望就行�！彼龗炅藪晔郑瑳]掙脫，有渡的力氣很大。

　　楊望望從前總愛欺負(fù)無渡，可他也從沒喊過姐姐。如今這張一模一樣的臉乖順地叫她姐姐，只讓人覺得渾身發(fā)毛。

　　有渡的掌心燙得驚人，溫度不斷傳遞，這又是他和無渡不同的一點(diǎn)，無渡的體溫永遠(yuǎn)像浸在寒潭里冰涼的玉髓。

　　“你和哥哥關(guān)系很好嗎？”無渡沒話找話道。

　　“也不是很好�！彼櫫讼卤穷^，打了個噴嚏。

　　有渡下意識松開手去摸口袋里的紙巾遞給她。

　　有渡是短頭發(fā)，襯得側(cè)臉利落又精神。而記憶里的無渡總留著及肩長發(fā)，喜歡扎個長生辮垂在腦后。

　　“我哥朋友少得可憐，從沒見他帶女孩回家。”

　　她只在無渡家住過一晚，那房子又冷又大，兩人在客廳玩鬧時，笑聲都會撞出空蕩蕩的回音。他的房間更是寬敞，擺滿了各種樂器，她連碰都不敢碰，生怕弄壞。

　　那晚?xiàng)钔瑝舨粩啵笳f什么也不肯再去。

　　有渡自稱是無渡的雙胞胎弟弟，但她從未見過這人。一定是有什么事無渡只能對她撒謊。在她眼里，謊言是愚蠢的做法，一旦撒下便需要無數(shù)個謊言來圓，而無渡絕對撐不住。

　　楊望望越想越氣，忍不住狠狠掐了把有渡的掌心。

　　誰知他突然扭過頭，臉紅作一團(tuán)，卻死活不肯松手，只悶悶地轉(zhuǎn)回頭去，耳尖的紅順著脖頸往下蔓延，在夜色里泛著曖昧色暈。

　　他走得慢，她走得更慢，皮靴硌得腳跟生疼。穿這鞋走山路簡直是自討苦吃。從她的角度只能看見他的耳尖，嫩且紅，隱隱發(fā)燙。

　　“你哥真的一次都沒提過我？” 她狐疑地盯著他的側(cè)臉。

　　“沒有�！�

　　“哦，”她忽然揚(yáng)聲，“我是你哥的女朋友。”

　　當(dāng)然是騙他的。

　　楊望望在心里撇嘴：我還能是公河無渡他爹呢。

　　“……”有渡猛地頓住腳步，他張了張嘴，垂眼道，“如果你這次留的時間夠久，我?guī)闳ジ绺缒骨翱纯窗�，你一定很想他�！?br>
　　話音落下時，山間夜風(fēng)卷起他額前碎發(fā)，那熟悉的眉骨線條和記憶中的人重疊又錯開。

　　恐懼順著后背爬進(jìn)大腦，像一團(tuán)森冷的冬霧，一點(diǎn)點(diǎn)腐蝕心臟。

　　不會的，公河無渡怎么可能會死？

　　有渡忽然走近幾步，指尖擦過她眼下的淚珠。

　　“你和爸媽一時間接受不了無渡的死，很正常，其實(shí)能為他難過的也只有你們，他總怕跟人扯上關(guān)系，可要是知道你為他哭成這樣，肯定會偷偷高興，哥喜歡被人在乎。”

　　這話像把鈍刀，在她心上來回割。

　　有渡就像個混蛋，凈說混賬話。

　　妝花的徹底不能看了。

　　回到山腳下的屋子時，大姑已鋪好了床鋪。

　　陜北這邊還留著大通鋪的習(xí)慣，親戚來串門的時候會擠在一張床上。

　　小時候孩子們不懂男女有別，無渡常和她睡在一頭，旁邊蜷著別家的小孩。高喊一聲關(guān)燈，所有人都得鉆回被窩。

　　無渡總躺在最邊上，隔開其他孩子。

　　因?yàn)樗牟�，也很少有小孩主動碰他�?br>
　　楊望望有一個毛病，喜歡鉆被窩。

　　究其根源是缺安全感，見誰就像樹袋熊似的纏著，她親弟弟也有這習(xí)慣。

　　可唯獨(dú)對無渡，她只試過一次。

　　無渡太冷了，剛貼上去就被凍得一激靈，迷迷糊糊又滾回自己那頭，寧愿貼著發(fā)燙的炕墻，也不愿挨著他睡。

　　3.

　　等她洗漱完回來，只剩下兩個床鋪。

　　大姑笑瞇瞇地望著她：“知道望望愛睡炕頭，姑特意給你鋪了新褥子，快歇著吧�！�

　　小姑已經(jīng)蜷在墻根的褥子里睡熟了，口水濡濕了半邊枕巾。她看了眼有渡，默默脫鞋鉆進(jìn)被窩。有渡正去衛(wèi)生間洗澡，她盯著天花板出神。

　　如果不是在老家，她不會跟任何男人睡一張床；如果不是夜太深，也不會在五爹家將就。

　　時間太急，沒人顧得上仔細(xì)安排，都隨便找個熟悉的親戚家湊合一晚。

　　她轉(zhuǎn)過頭，額頭抵著冰涼的瓷磚墻，鼻尖又開始發(fā)酸。

　　她本不是愛哭的人，可是一下接到兩個消息，無渡死了，外婆也去世了，真的緩不過來。

　　她對無渡的印象始終停留在年少時過年的碰面，后來他也不愿意回來，就很少見面了，更多是在游戲里。

　　那時她沉迷劍網(wǎng)3，玩的是七秀門派的秀姐，硬拉著無渡入坑，指著屏幕上穿得花里胡哨的秀太角色說：“你就玩這個矮子吧，跟你氣質(zhì)挺配�！�

　　無渡其實(shí)對游戲沒什么興趣，讓他選七秀，不過是因?yàn)樽约褐皇爝@個門派。每次喊他上線，他的裝備總停留在上次下線的模樣 ，楊望望不喊他，他絕不會主動登錄。

　　她帶著他去跑地圖，純陽的坐忘峰看雪，去萬花谷的聾啞村看npc忙活。

　　楊望望煞有介事地告訴他：聾啞村里關(guān)的都是要先閹后殺的壞蛋，你要是敢騙我，我就把你也捆到這，讓萬花把你閹了天天干農(nóng)活。

　　到了晚上睡大通鋪，他冰涼的小手總會偷偷從被窩里伸過來，鉆進(jìn)楊望望的被褥攥住她的手：“望望，我不騙你�！�

　　楊望望睡意朦朧回握他，嘴里嘟囔：“放心吧，七秀坊的秀太長不大，你也長不大，無渡才不會變成滿嘴謊話的臭男人。”

　　4.

　　水聲停止，衛(wèi)生間房門打開。

　　有渡帶著一身水汽走出來，經(jīng)過她身邊躺進(jìn)另一個被窩。

　　“你真的不是無渡？”她到底沒忍住，又問了一遍，聲音在空寂的屋里發(fā)著顫音。

　　一個冰涼的橘子突然貼上她的臉頰，滾到枕頭邊。

　　有渡的聲音從黑暗里傳來，有點(diǎn)難過：“爸媽也總說，要是活著的是他就好了�！�

　　這話可太讓人難受。

　　房子里只有三個人，小姑在墻角睡得鼾聲震天。

　　因?yàn)闊o渡的心臟病，全家人的重心都圍著他轉(zhuǎn)。帶他去各地看病，給他買最好的藥。而有渡從小被送到蘇州的奶奶家，早早學(xué)會了自己照顧自己。每逢過年獨(dú)自坐火車回來，一個孩子對著長達(dá)十四小時的危險車程。

　　“我哥不喜歡我待在他身邊，大多時候住一晚就得走。”有渡的聲音很小很輕，“他覺得我像個影子，總纏著他。”

　　黑暗里，她忽然懂了無渡的別扭。

　　他大概是嫉妒這個弟弟的，身體健康，能跑能跳，像撒歡的小狗。

　　無渡不行，只能懨懨地站在陰影下乘涼。

　　公河無渡從來和別人不一樣。

　　小時候她偷摸爬樹摘果子，他就在樹下望風(fēng)，卻從不敢跑遠(yuǎn)，他那顆心臟承受不了太多。

　　可這樣苛責(zé)有渡，又顯得太過殘忍。

　　就像楊望望的弟弟出生后被分走的太多關(guān)愛，也曾鬧過矛盾，有渡被送走的委屈，楊望望可以理解，也能共情。

　　更何況無渡是病人，他沒辦法爭，也不能鬧。

　　黑暗中，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有渡這具身體明明和無渡長得一模一樣，卻承載著截然不同的人生。

　　身邊的被窩窸窣作響，有渡翻了個身，聲音壓得很低：“頭七過后，親戚們回市里聚餐那天你要不要到我家看看？哥屋子里還留著你的東西�！�

　　她慢慢往被窩里縮了縮，用被子遮住半張臉，躲開有渡的目光，沒接話。

　　楊望望騙他的，她根本不是無渡的女朋友，無渡是她遺落在故鄉(xiāng)的竹馬。

　　四年前剛畢業(yè)時，她和無渡吵過一架。那時她拍了張和對象的合照發(fā)給他。

　　是同系的學(xué)長，高高瘦瘦戴著眼鏡，是她偏愛的溫柔模樣。大學(xué)報到那天，就是學(xué)長幫她搬的行李。四層樓的女生宿舍不讓用電梯，他吭哧吭哧把五箱行李全扛了上去。

　　妙妙意味深長的拍拍她肩膀：“都上大學(xué)了，沒人管你早戀啦！再不動心，可就要直接搞黃昏戀了，我看這學(xué)長就不錯，自己抓緊�！�

　　妙妙也是個壞崽，那五箱行李里有三箱都是她的東西，愣是被學(xué)長一人包圓了。

　　整整四年，她都覺得學(xué)長是頂好的人。輔導(dǎo)員故意刁難時，是他蹲在辦公室?guī)椭芎炞�；表白是校慶那天，時機(jī)掐得剛好，楊望望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

　　關(guān)系穩(wěn)定后，她才把這事告訴無渡。

　　這時候她心中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她和無渡的明顯跨過朋友的界限。她早把無渡當(dāng)親人，才想和他分享這個喜悅。

　　她順帶告訴了爸媽。

　　沒想到回家后迎來了三重暴擊。

　　爸爸不準(zhǔn)她出門，扣了她的身份證，連學(xué)長送的花也被從懷里拽出來扔到門外，關(guān)門時差點(diǎn)夾到小咪的尾巴。

　　媽媽愁眉苦臉念叨：“怎么剛畢業(yè)就見家長？你們才認(rèn)識多久�。　�

　　手機(jī)在口袋不斷地震動，點(diǎn)開一看是無渡的消息。

　　“我不同意�！�

　　下一秒，電話打進(jìn)來，聽筒里無渡的聲音和老爸的呵斥重疊在一起。

　　她瞬間火冒三丈，憑什么所有人都來管她？

　　“你們憑什么管我喜歡誰？都什么年代了，初中高中不讓談，我大學(xué)了再不談就老了！朋友都分了兩三回，我連初戀都沒有，談戀愛又不是吃人，一個個都管著我——”她對著爸爸吼完，又對電話那頭的無渡吼道，“還有你！憑什么跟我爸說一樣的話？滾��！”

　　她承認(rèn)，說的很難聽。

　　實(shí)際上，話一出口就后悔了。

　　其實(shí)她只是想反抗爸媽的控制。

　　她對無渡說過太多狠話，打競技場坑過她的時候，甚至罵過他快去死，打完又抱著他哭著道歉。

　　無渡總是垂著眼任她鬧，等她哭夠了，才輕輕拍她背。

　　他太好哄了，只要一個擁抱就能解決。

　　她以為這次也一樣，畢竟無渡那么喜歡被人抱著。

　　再說了，學(xué)長人再好，她也不至于為了談戀愛跟家里鬧成這樣。

　　發(fā)完火回房時，她已經(jīng)冷靜下來，正琢磨著怎么給無渡道歉，媽媽卻推門進(jìn)來了，眼眶通紅：“望望，你說得對，是爸媽管太嚴(yán)了。以前怕你早戀影響學(xué)習(xí)，后面又怕你被壞孩子騙。我們都忘了你已經(jīng)長大了，可結(jié)婚是一輩子的事，爸媽就怕你……”

　　她猛地愣住，結(jié)婚？這家里誰要結(jié)婚？？

　　大腦像被冷水澆透，瞬間清醒過來

　　合著爸媽把她談戀愛當(dāng)成了要談婚論嫁？

　　這怎么可能啊!!

　　她和學(xué)長才認(rèn)識多久？那四年也不過是因?yàn)橥＞壒省?br>
　　是，學(xué)長人前人后都挑不出錯，約會時溫柔體貼，帶著恰到好處的分寸感�？沙バ@里的交集，她和學(xué)長私下接觸甚少。

　　她甚至不知道他醉酒后會不會耍酒瘋，更不清楚他電腦里藏著什么私人視頻，她只知道學(xué)長在外人面前的形象很完美，可這也僅僅滿足了一個作為戀人的標(biāo)準(zhǔn)。

　　楊望望確實(shí)沒談過戀愛，可她對未來伴侶的要求很高，她甚至做好了孤獨(dú)終老的準(zhǔn)備。

　　大學(xué)的時候她考了很多證件，很少參加集體活動，為了學(xué)分硬著頭皮去的幾次，也總能鬧出點(diǎn)事來，多虧了學(xué)長幫忙化解矛盾。

　　她脾氣不好，嫌食堂菜難吃，意外發(fā)現(xiàn)購買記錄和現(xiàn)實(shí)完全對不上賬，最后洋洋灑灑寫了萬字投訴信。

　　本以為要打場持久戰(zhàn)，沒想學(xué)�；虻乃俣茸屗ι�。

　　那次之后她氣焰更勝，她認(rèn)為現(xiàn)實(shí)和游戲一樣，只要找對機(jī)制，這些“boss”就很好處理，她把這些快樂都分享給無渡。

　　一代粉發(fā)問世那天，她上了無渡的秀太號，感覺很適合他，看著屏幕里那個粉嘟嘟的雙劍小人，她忽然覺得這顏色配極了無渡。

　　像一塊剛出爐的桂花糕，粉粉軟軟的，稍微逗逗就會從耳根紅到脖頸，好玩得很。

　　然而，令她沒想到的是這次無渡氣性大的嚇人。

　　哄了很久也沒用，喊他上游戲，他不理。

　　楊望望就把兩個號開到純陽炸煙花，遍地都是狂轟亂炸的免費(fèi)真橙和吱哇亂叫的羊羔子，屏幕都快被晃花了。

　　無渡語氣很冷靜，也很冷漠：“那是一串代碼，又不是我本人，有什么用呢。”

　　“要是你本人，早被真橙的火苗燒死了！”楊望望氣得牙癢癢，咯噔咯噔的青軸鍵震耳欲聾。

　　六月的西安熱得反常，天氣預(yù)報里那串永遠(yuǎn)卡著 38℃的數(shù)字破天荒飆到了40℃。

　　她一咬牙買了張高鐵票，拍照發(fā)給他：“老子神行到你家門口了，速來接駕！”她的嗓門很大，透著大陜北的熱騰騰的氣息。

　　保安攔在小區(qū)門口死活不讓進(jìn)，非要業(yè)主親自來接。遠(yuǎn)遠(yuǎn)看見無渡打著黑傘，裹著長褲長袖，慢悠悠從墻根陰影里晃出來，沖她揚(yáng)了揚(yáng)下頜。

　　這套復(fù)式小洋房在無渡名下，是他成年時爸媽送的禮物。

　　想起自己十八歲生日，老爸喝高了拍著她肩膀，要把那輛破二手捷達(dá)傳承給她，就忍不住哼起陰陽怪氣的調(diào)子：“你的爸媽我的爸媽好像不一樣～”

　　無渡癱在沙發(fā)邊緩氣，她叼著酸奶蹲到他面前：“好點(diǎn)沒？你這身體越來越差了�！�

　　無渡朝后仰倒，摔進(jìn)沙發(fā)里有氣無力的說：“這里疼�！�

　　他指的是心臟。

　　她立刻湊過去，半蹲在沙發(fā)邊，指尖隔著薄t恤輕輕從他脖頸掃到腰腹，力道很輕。

　　無渡忽然翻身悶笑：“傻望望，也就你幫人順氣這么離譜�！�

　　聽這語氣，總算緩過勁了。

　　然后帶著他上號打游戲，中午的飯是保姆解決的。

　　吃完后緩了會，接著打游戲。楊望望把他的小零食搜刮個干凈，無渡盤腿坐在她腳邊，慢吞吞的拆著零食袋遞給‘鯉魚大王’

　　競技場里雞飛狗跳，奶媽在咆哮，氣純喊著焚影一刀，喵的一聲，它隱身了。

　　楊望望趁機(jī)咬了口蘋果。

　　再回首，喵喵蹦蹦跳跳的捅我方奶秀的菊花，她眼皮一跳，焚影嗚嗚被踹下臺子高呼推背感真強(qiáng)。

　　無渡有一搭沒一搭的問她:和學(xué)長認(rèn)識很久了？

　　楊望望:對，四年了。

　　無渡眉頭一蹙，接著問:你很愛他嗎？

　　這話說的——

　　楊望望當(dāng)下交錯技能，爆發(fā)打在減傷上，沉默中沒敢回應(yīng)馬男那聲親切問候。

　　楊望望:乖，你等下，這局很關(guān)鍵。

　　無渡不說話了。

　　這把結(jié)束，2600告捷，馬男一邊嘖來嘖去一邊接著說：“先去處理家事吧，無渡姐姐。”

　　沒錯，楊望望在幫無渡的秀太號打競技場。

　　他的id正是公河無渡，而楊望望的id是公孫三望，她超愛公孫大娘嘞。

　　輪滑一轉(zhuǎn)，她對著無渡，回想他剛才那個問題，很是疑惑。

　　“我愛他？”

　　無渡眼瞼半掩，不看她。

　　他發(fā)頂?shù)膬蓚�犟種旋明顯得很。

　　忽然想起和無渡的第一次見面。五爹攥著她的手，說要去醫(yī)院接個小弟弟，讓她好好帶著玩。

　　那時的無渡穿著藍(lán)白條紋病號服，在走廊里瘋跑，拐角處和她撞了個滿懷。他像是在躲什么，腳下一滑又摔在她身上，壓得她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她抓住無渡的褲腳，任憑他用拳頭砸也紋絲不動吼他:“給我道歉!”

　　無渡張嘴就是一連串的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眼淚也淌了出來，哭得肩膀直抖，看著比她還委屈。

　　他哭起來睫毛濕漉漉的，鼻尖泛紅，確實(shí)像戲文里嬌滴滴的小娘子。

　　她腦子里冷不丁冒出 “惡霸強(qiáng)搶民女” 的狗血戲碼，正想笑，拐角忽然傳來 “嗒嗒” 的高跟鞋聲。

　　無渡瞬間繃直身體，像受驚的兔子，照著她手腕狠狠咬了一口，趁她吃痛時扭頭就跑，連背影都透著倉惶。

　　他都沒有回頭看一眼。

　　跑遠(yuǎn)的身影后，走來個極美艷的婦人。

　　柳葉彎眉綠旗袍，像極了水墨畫里走出來的江南女人。

　　那眉眼與無渡有七分相似，正是他母親。

　　看著婦人消失在樓梯拐角，楊望望忽然覺得那旗袍的絲綢光澤，和無渡病號服上的藍(lán)白條紋，隔著走廊的光線，竟有種詭異的割裂感，像陰森森的恐怖片中會出現(xiàn)的場景，光怪陸離。

　　五爹找到她時，她正蹲在地上戳著破洞的褲腿發(fā)呆。五爹作勢要抽她屁股：“你個假小子，一會功夫沒看住就把自己摔了，等你媽回來收拾你！”

　　巴掌落下來卻沒什么力道，更像是拍掉她身上的灰。

　　牽著她到住院四部時，無渡早已換了常服坐在床上。

　　他眉眼彎彎沖她笑，只是咳嗽時肩膀會輕輕顫動。

　　五爹說：“望望，這是無渡弟弟�！�

　　她皺眉看無渡：“你還沒和我道歉，壞蛋�！眲偛拍切⿲Σ黄鸩凰悖@小子最后還咬了她一口呢。

　　“��？”無渡眨眨眼，裝得一臉懵懂，“那對不起呀�！�

　　太假了，無渡最會察言觀色。如果他做了讓你不舒服的事，那就是他故意的。

　　就和現(xiàn)在一樣。

　　“你到底為什么覺得我愛他？” 她又問了一遍。

　　愛這個字眼太沉重。

　　大舅在上海養(yǎng)著兩個情人，鬧到家里時哭喊著“我愛他”，最后還是拿錢封口才消停。

　　望望的爸媽明明相愛，卻被奶奶攪得幾次要離婚。

　　所有人的初衷都是愛，可行為又背離愛。

　　無渡怎么敢輕易說愛？

　　她又怎么敢承認(rèn)愛。

　　楊望望也不敢愛任何人。

　　“我不愛他啊。”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看見無渡的眼睛突然亮起來，潤潤的像小狗。

　　“我大概不會愛任何人�！彼龑W(xué)著無渡的樣子盤腿坐下，下巴擱在膝頭，聲音慢悠悠的，漫不經(jīng)心是她慣用的腔調(diào)。

　　“明年我想在西安買房，你先借我點(diǎn)本金，我按月還你。裝修就交給你了，你不是最愛畫畫嗎？到時候把外婆接來住，我買的房子就在爸媽小區(qū)附近，你也能常來住，好不好？ ”

　　她把無渡和外婆都當(dāng)親人看待，想買片土地，把他們?nèi)ζ饋眇B(yǎng)著，又怕嚇著無渡，只能裝作輕描淡寫地口吻混著日常語氣說出來。

　　她清楚自己對無渡的感情不是愛情，是比喜歡更沉更暖更柔軟的東西，像棉花機(jī)像剛扎好的軟絮，帶著陽光曬后纏綿繾綣的香氣。

　　她貪戀這種關(guān)系的安穩(wěn)，可無渡垂在膝蓋上的手指輕輕蜷了蜷，半天沒吭聲。

　　只有楊望望呼吸的清淺氣音和他偶爾壓抑的咳嗽。

　　“好，我等你�！�

　　良久，他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

　　這些年他一直在堅(jiān)持配型，沒有告訴楊望望他身體的情況，不過楊望望相信無渡肯定能活得很久。

　　他給楊望望的感覺太干凈了，像初春的溪水，沒有半分濁流，連望向她的眼神都習(xí)慣性帶著濕潤水汽。

　　爸媽是老古董，以為扣住楊望望的身份證照就可以限制她的自由，那天她拖著整箱零食回家的時候，他們嚇了一跳。

　　“我就是想告訴你們，我談戀愛了。”

　　她把零食袋嘩啦啦倒在桌上。

　　楊諾諾好像條狗，貪婪地往懷里蛄蛹零食。

　　楊望望看自家弟弟的眼神頗為嫌棄。

　　“第一次談戀愛嘛，不想瞞著你們。以后可能會晚歸，但保證不會有夜不歸宿的行為，會按時發(fā)定位，不過先說清楚，我可沒打算現(xiàn)在就嫁人�！�

　　爸媽看她的眼神像看頑劣的幼童。

　　“傻姑娘，談戀愛哪有你這么——”老媽話沒說完，就被她打斷了。

　　“我知道你們擔(dān)心什么，” 她塞了顆巧克力進(jìn)嘴里，含糊不清地說，“但我不想搞得跟做賊似的。喜歡就大大方方說，約會就痛痛快快去，總比以后編瞎話騙你們強(qiáng)吧？”

　　事實(shí)證明，她當(dāng)初的堅(jiān)持沒錯。

　　和學(xué)長分手后，楊望望再沒碰過戀愛，楊爸楊媽捶胸頓足懊悔不已。

　　學(xué)長其實(shí)人很好，北京爺們，說話帶點(diǎn)胡同里的腔調(diào)，文縐縐的，見了長輩必鞠躬，連端茶都有講究�？善谝娂议L那頓局上，他爸媽聊到興頭，突然來了句：“以后頭胎得是男孩，我們家不能斷了香火�！�

　　她筷子差點(diǎn)戳進(jìn)碗里，憋不住找了個借口尿遁。

　　學(xué)長看她表情不對追出來安慰，語氣里帶著點(diǎn)北京人特有的圓滑。

　　楊望望脾氣確實(shí)不好，學(xué)長很清楚。

　　“我抽根煙�！背麚]揮手，楊望望走出酒店緩了會。

　　北京的風(fēng)裹著車尾氣撲面而來，點(diǎn)燃煙的瞬間，手機(jī)在口袋里震了震。

　　是學(xué)長的信息：“少抽點(diǎn)，望望，對身體不好�！�

　　他好煩啊。

　　這四年楊望望跟著他漂在北京，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他陪父母時，她在公寓里對著電視發(fā)呆，他應(yīng)付飯局時她在商業(yè)街瞎逛，他總說 “再忍忍”“等穩(wěn)定了”“在等我一年”

　　同事間繞彎子的客套話，朋友聚會上聽不懂的京片子，還有他父母那句 “頭胎必須是男孩”讓楊望望突然意識到陪學(xué)長回北京的這四年是她最錯誤的決定。

　　太辛苦了。

　　“我還沒準(zhǔn)備好當(dāng)大人呢�！睏钔⒅ＡТ袄锬：磺宓牡褂班哉Z。

　　好難受。

　　她根本沒想這么快長大。

　　她還沒決定要不要做離家的小鳥，就被所謂的愛情迷得頭暈?zāi)垦ｋx開巢穴。

　　她想無渡了，想外婆，想山坡下種的那片杏樹。

　　她深吸一口氣，她把煙盒揉成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轉(zhuǎn)身時抹了把臉，推開包廂門的瞬間又揚(yáng)起溫順的笑。

　　餐桌上的人正好聊到了學(xué)區(qū)房的話題。

　　楊望望沒心思聽，她給學(xué)長加了塊魚尾肉，垂眼笑了下。心里卻只有一個念頭：幸好沒讓爸媽跟過來。

　　學(xué)長在一邊陪笑，他很擅長做這個，總能精準(zhǔn)地接住長輩們的話茬，永遠(yuǎn)講著討喜的京腔。

　　楊望望爸媽就是這樣被他哄地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轉(zhuǎn)，連五爹都夸他禮數(shù)周全。

　　飯局散后，他開車送她回酒店。

　　等他走后，楊望望盯著天花板躺了快半小時，突然從床上彈起來，把行李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凌晨的北京街頭空無一人，她拖著箱子往機(jī)場走時，手機(jī)在口袋里響個不停。

　　直到站在登機(jī)口，她才按下通話鍵：“我們分手吧�！�

　　北京人生地不熟，楊望望怕學(xué)長氣急一刀砍了她。

　　電話那頭的學(xué)長聲音陡然拔高：“為什么��？是不是我爸媽說了什么？還是工作不順心？你告訴我啊望望！我們一起面對這些問題！”

　　楊望望忽然覺得好累：“你會陪我回西安嗎？”

　　沉默從聽筒里漫過來，帶著紅綠燈咚咚的倒數(shù)聲。

　　像心跳的節(jié)奏，也像道別的拍子。

　　她思索了下，決定實(shí)話實(shí)說：“我不會留在北京，我不喜歡豆汁，也不喜歡這里的人，我不想自己的子宮還要被人管著生，噢……我其實(shí)更怕跟你上-床�！�

　　整整三年，辛苦學(xué)長陪她談這段純潔的柏拉圖式愛情。

　　可惜他得回歸現(xiàn)實(shí)，因?yàn)樗悄腥�，是講究門當(dāng)戶對的老北京人，而楊望望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北漂女孩。

　　嚶嚶嚶，摸把淚。

　　你的家庭我的家庭好像不一樣～

　　她哼著調(diào)子，刪掉學(xué)長。

　　她不想太快回歸現(xiàn)實(shí)，她要回西安，北京的霧霾不如大西安醇厚，她吸不慣。再見啦，她要給秦始皇去當(dāng)兵馬俑啦。

　　5.

　　她對著屏幕那頭的無渡絮絮叨叨講完分手經(jīng)過，末了補(bǔ)了句 ：“終于解脫了�！�

　　手機(jī)震了震，是妙妙的消息彈出來：沒有男人會為你失敗的感情由衷高興，除非他想挖墻腳。

　　這話像根針，戳破了她刻意忽略的曖昧泡泡。旋即聯(lián)想到無渡的反應(yīng)，她有點(diǎn)點(diǎn)點(diǎn)點(diǎn)點(diǎn)忐忑。

　　想起醫(yī)院走廊里，無渡咬完她手腕后逃跑時，耳朵尖紅得可愛模樣。

　　想起打游戲時，總會老老實(shí)實(shí)跟在身后追著她奶的小秀太，還有刻意給她備下的零食，楊望望心臟猛地漏跳半拍。

　　只是她太遲鈍，像個捧著寶藏卻不自知的傻瓜，仍惴惴不安。

　　‘無渡是不是喜歡我？別自作多情了，他就是把我當(dāng)姐姐�！�

　　‘會不會是我感覺有誤？如果直接問，他生氣了怎么辦？’

　　無渡很會揣測人心思，楊望望生怕他因此避而不見。

　　但是，萬一呢？萬一那不是錯覺。

　　“我能回來看看你嗎？我好想你�！彼Y(jié)結(jié)巴巴地發(fā)完這段語音。

　　對話框里的 “正在輸入” 閃了又滅，最終換成一句：“最近不太方便，下次吧�！�

　　被殘忍又溫柔的拒絕了。

　　爸媽從妙妙那得知她分手的消息，還以為是學(xué)長的原因，氣急敗壞的咒罵他。

　　楊媽指天畫地明天開始組織相親，勢要團(tuán)結(jié)她的老年閨蜜團(tuán)一切人脈資源，網(wǎng)羅天下優(yōu)秀男性。

　　實(shí)則，她突如其來的悲傷和學(xué)長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

　　她把自己摔進(jìn)床里，臉埋進(jìn)枕頭，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此刻的楊望望被爸媽的怒火和無渡的拒絕攪得心如亂麻。

　　手機(jī)在床頭柜震動，是無渡的消息：“感冒藥別忘了吃，西安降溫了�！�

　　幸好沒問出口，楊望望有點(diǎn)慶幸。

　　6.

　　天光微熹，她從被窩里爬起來，頭發(fā)亂糟糟的。

　　小姑抱著肉夾饃，坐在沙發(fā)上踢腳，見她醒來眨眨眼：“望望，熱乎的肉夾饃，吃不吃��？”

　　“有渡呢？”她揉著眼睛問，嗓音還帶著睡意。

　　“去幫忙啦，有渡很勤快的�！毙」米炖锶x，含糊不清地說。

　　枕頭邊還留著昨晚的砂糖橘，小姑跑過來，眼睛盯著橘子發(fā)亮：“望望姐，給我吃嘛，小姑想吃砂糖橘�！�

　　傻姑娘。

　　她剝開橘子皮遞過去。

　　喪樂老早奏響，怪不得睡夢中都覺得吵鬧煩躁。

　　洗漱完后，楊望望看著鏡子中頹廢的臉，抹了點(diǎn)唇釉，臉色才好些。

　　有渡正在大廚房幫忙，他干活很利索，切菜的姿勢很熟練，明明是同一張臉，他看起來朝氣蓬勃的，不像無渡總是帶著一股疏離感。

　　望望坐在樹邊的矮凳下，無聊的玩著手機(jī)。

　　妙妙到她家喂貓，拍了很多小咪的視頻。

　　冰涼的觸感突然貼到額頭，她嚇了一跳。

　　抬眼看去，無渡的俊臉在冬日暖陽下熠熠生輝，碎發(fā)間藏著太陽細(xì)碎的晨光。

　　不對，那是有渡——

　　楊望望懨懨收回視線。

　　“去吃飯吧。”有渡對她說。

　　“不餓�！�

　　“這頓過后要到下午三點(diǎn)，你胃不好，撐不住�！� 他蹙眉，有些猶豫。

　　“沒胃口�！� 她搖頭。

　　有渡沒再勸，轉(zhuǎn)身進(jìn)了飯?zhí)谩：芸於顺鲆煌腼埐�，遞到她面前。

　　她有點(diǎn)無奈。

　　楊望望很討厭這種牛不喝水強(qiáng)按頭的事，何況剛醒確實(shí)吃不下。

　　她挑挑揀揀的吃了點(diǎn)。

　　到外婆的靈堂上香，然后順著山路下山，卻在經(jīng)過杏樹的時候又停住腳步。

　　這個季節(jié)沒有杏，樹干光禿禿的立在坡道，宛如垂暮老者。

　　蹲下來，盯著被雪壓過的雜草，忽然低聲說：“我有點(diǎn)想你了，無渡�！�

　　接著一句：“我喜歡你，無渡�！�

　　腳步聲戛然而止。

　　是公孫有渡。

　　她拍掉褲腿灰塵往山下走，懶得理他。

　　“我哥提過你�！� 有渡突然開口。

　　望望扭頭看他，有渡視線右移，手指擦過鼻翼。

　　她表情溫柔了許多，對嘛，無渡怎么可能沒和他的家人提及過我，我們關(guān)系那么好。

　　“哥他說你發(fā)脾氣很恐怖�！庇卸墒种附g在一起，聲音壓得很低，“還特別貪吃，專愛吃甜的，吃壞了兩顆牙齒�！�

　　我-操了，公河無渡，算你死的早。

　　“愛捉弄人，沒成功就死磕到底，倔得很，被抓包也不認(rèn)錯。還有啊，你和我哥是不是約好要賣掉這個懷表？” 他攤開手，一個做工精細(xì)的小懷表出現(xiàn)在掌心。

　　這是無渡的東西。不知道為什么他很討厭，他原本打算扔掉，望望騙無渡長大后一起去街上賣掉，換兩個棉花糖吃。

　　懷表的指針已經(jīng)不走了，陳舊的殼子被歲月腐蝕銹漬，就像望望和他的人生，也在成為大人途中一點(diǎn)點(diǎn)死掉。

　　她猛地抱住有渡，眼淚全砸在他肩頭上，怎么都止不住

　　有渡一直安慰她：“我明白，你們都希望哥哥活著，對不起，我沒能做到�！�

　　“望望別哭，你一哭，我也好難過�！�

　　有渡是為哥哥而生，可他那顆心臟又和無渡配型失敗，無渡走后，爸媽才從蘇州鄉(xiāng)下接他回來。他這個名字是老娘娘給的，全家只有她盼著有渡活。

　　孫有渡，公孫有渡。

　　他到底比哥哥多了點(diǎn)運(yùn)氣。

　　7.

　　她回到五爹家時，小姑晃著肉夾饃湊過來：“望望羞羞，又哭鼻子啦？”說著抽張紙巾往她臉上抹。

　　見她還是蔫蔫的，小姑轉(zhuǎn)身從金毛窩里抱來只奶狗擱她腿上：“摸摸小狗就不難過啦，你最喜貓貓狗狗了�！�

　　望望捏了捏小姑的臉，她做個鬼臉跑開。

　　金毛輕輕叼走崽子，兩分鐘后又回來，橙褐色的眼睛里竟透著股溫馴。它把腦袋擱望望膝蓋上，毛茸茸的爪子蹭了蹭她的手。

　　那么乖，又那么靈性。

　　她突然想起還有包貓糧，起身朝小屋跑，想給金毛喂點(diǎn)。

　　正好看見一位貴婦人正在樹邊和有渡說話。

　　隔著條柏油公路聽不大清，她說了幾句，有渡垂頭回應(yīng)，女人突然發(fā)火，一個巴掌甩在有渡臉上，清脆響亮。

　　他被扇的偏過頭，白皙的臉上浮起紅痕，抬眼時正撞上她的目光，一貫從容的臉上瞬間驚現(xiàn)錯愕與羞赧。

　　女人也看見了她，怒意頓消大半，指尖捋了捋額發(fā)走過來：“小望，好久不見。昨晚太晚了，阿姨和你叔沒趕回來，他正上香呢，等會見了你肯定得塞個大紅包�！闭f著就牽起她的手往屋里帶，“別難過了，你婆婆這是喜喪，高壽了算享福�！�

　　望望本不想多問，何況江姨向來待她親厚。

　　有渡隔著幾步跟在后面，看不清表情，只有臉上那道掌印在光線下格外刺眼。

　　“對了小望，姨跟你說個事，你五爹那個新項(xiàng)目——” 江姨捏著她的手晃了晃，“肥水不流外人田，等會幫姨多美言幾句，咱們都是一家人，對吧？”

　　望望盯著有渡臉上的紅印走神。

　　江姨從前連無渡犯錯都舍不得重話，如今這張一模一樣的臉挨了巴掌，怎么下得去手？

　　等人走后，有渡還站在原地。

　　她走過去輕碰他臉頰：“疼嗎？”

　　“有點(diǎn)。”有渡可憐兮兮地看著她。

　　她心一軟，翻出冰袋敷上去時，忍不住問：“江姨為什么打你？”

　　有渡喉結(jié)動了動，忽然扯出個奇怪的笑：“誰知道呢，她想打就打了，反正家里她說了算�！�

　　“有渡好可憐哦�！彼自谏嘲l(fā)邊歪頭看他，冰袋貼著他臉上的紅印。

　　他忽然按住望望的手背，帶著冰袋往上滑：“有渡好可憐呢，”他輕聲重復(fù)。

　　“可活下來的是我啊，望望姐。” 他抬眼笑，“很幸運(yùn)，不是嗎？”

　　8.

　　無渡很少來西安，身體受不住長途折騰，僅有的幾次都得緩很久才能出門。

　　十六歲那年無渡來?xiàng)钔�，行李輕得像沒裝東西，連常用藥都沒帶。

　　楊望望問他怎么辦

　　他只說在西安買。

　　楊望望拽著他到火車站旁的藥店，看他付錢時忍不住納悶：“這兩盒藥不到一個療程，真夠用嗎？”

　　店員也在一旁附和。

　　無渡的手頓了頓，低頭看了眼藥盒側(cè)面的劑量說明，又柔聲多要了兩盒。

　　她總覺得他怪怪的，直到回家盯著他把藥吃了才放下心。弟弟的電腦被霸占后嘟囔個不停，挨了望望一腳才老實(shí)趴到沙發(fā)上。

　　她和無渡掛著語音，公孫三望與公河無渡兩個號在競技場門口并排站著。奶秀上線時高呼一聲 “七秀坊出擊”指尖點(diǎn)下排隊(duì)鍵。

　　無渡操作長進(jìn)飛快，報技能聲又快又準(zhǔn)，甚至還有空盯著她技能的輪轉(zhuǎn)時間。

　　奶秀聲音軟糯：“無渡進(jìn)步神速啊，表揚(yáng)一個親親啦！”

　　“那我呢？不配被小秀秀親嗎？”

　　“情緣緣別這樣啦，人家會害羞嘟～” 奶秀最近沉迷幫派八卦，幫主夫人癮正上頭。

　　直到奶秀宿舍斷電才散隊(duì)。無渡突然問：“情緣是什么意思？”

　　“網(wǎng)戀啊，男女朋友那種。”她有點(diǎn)奇怪，這小子天天泡在yy聽八卦，怎么會問這種問題。

　　“楊望望，那我們情緣吧。需要什么道具，我去做�！� 他語氣突然變得很沖。

　　她摘掉耳機(jī)，下樓回到自己房間，臥室門推開的那一剎那他的表情有些錯愕，模樣挺可愛。

　　她點(diǎn)開情緣那欄，掐了下無渡的臉：“吶，我們早就綁定啦，你忘了？”

　　第一年的七夕任務(wù)，公孫三望和公河無渡一起做的，雖然是望望在雙開操-作。

　　無渡太笨了，根本操-作不了。現(xiàn)在突然厲害得反常，她湊過去盯看：“你是不是偷偷拜師了？怎么突然變強(qiáng)了？”

　　他握鼠標(biāo)的手緊了緊，后背靠到她身上，聲音軟軟的：“不喜歡我厲害嗎？那我也可以變回笨蛋呀�！�

　　“喜歡啊，不管是笨笨的無渡還是聰明的無渡我都超喜歡�！蓖麚е弊�，忽然聞到股煙味，推著他去洗澡。

　　和弟弟在客廳看特攝劇，鎧甲勇士打得正熱鬧，鬼使神差地，她張口一句：“無渡耳垂沒有痣。”

　　他皮膚白，很少曬太陽，身上沒什么色素沉淀。

　　可能是她記性不好，這念頭晃過，也不敢當(dāng)真。

　　之后，無渡又在她的看管下吃了藥。

　　那年暑假他跟望望是一起過的，睡前常會發(fā)消息問她：今天開不開心？

　　望望好開心，無渡看起來氣色越來越好，她總覺得無渡一定能長命百歲。

　　她把合照一張張發(fā)給他，特意叮囑別發(fā)朋友圈，照片都沒修過，臉拍的太圓了。

　　她們?nèi)ネ嫱评韨商�，無渡的邏輯好得驚人，慣會用溫和的語氣誘導(dǎo)他人吐露線索，她和弟弟全程懵懵的看著他在游戲中大放異彩，一路推平。

　　無渡不能玩刺激項(xiàng)目，就蹲在樹蔭底下用她手機(jī)拍照。

　　他鏡頭感很好，望望還讓他畫了三人合影當(dāng)手機(jī)壁紙，那張畫到現(xiàn)在都沒換。

　　望望怎么會討厭無渡呢。

　　她比誰都盼著他能好好的。

　　9.

　　頭七過后，她隨爸媽到市里，抽空去了趟無渡的家。

　　屋子還是那么陰冷，難怪無渡很少回來。他的房間陳設(shè)沒變，卻多了幾本相冊，陽臺還擺著健身器材和跑步機(jī)。

　　相冊中大部分都是望望和無渡的合照，從九歲到十六歲 也有她抱著剛出生的小姑，和他站在樹蔭下的畫面，他臉上總掛著那抹熟悉的淺笑。

　　在層層疊疊相冊深處，她抽出一張被藏起來的照片：公孫有渡和公河無渡并排站著，高個的無渡面色冷淡盯著鏡頭，矮些的有渡卻笑得燦爛。

　　她忽然落了淚，無渡死亡的事實(shí)在此刻才真正砸進(jìn)心里。

　　有渡坐在床邊伸懶腰，語氣平靜：“這是我哥以前的房間，他不常回來�，F(xiàn)在我住這，偶爾也挺懷念他的，就沒做太大改動，有時候感覺他好像還留在這棟房里不肯走�！�

　　“不會的，無渡不喜歡這里。”她哭著搖頭。

　　有渡走到她面前蹲下，擦掉眼淚。

　　“我知道啊，我曉得沒人喜歡這個家，可望望，我得到的愛就只有這棟房子，這間擺著他骨灰的屋子啊�！彼抗庾笠疲高^屋門，仿佛看見了客廳中擺放的無渡的骨灰。

　　楊望望跟著他進(jìn)門，繞開公河無渡的遺像時，她連看一眼都不敢看。

　　有渡從衣柜深處摸出個鐵盒，毫不費(fèi)功夫的打開。

　　里面躺著枯萎的干花、口香糖送的貼紙、漫畫書、徽章、繪畫教程，還有盒過期的維生素 C。最下面是成摞的信封和一張銀行卡，全被他推到她腳邊。

　　“這些都是哥留給你的東西。”他指了指銀行卡，“密碼是你生日，信他沒有寄，我也沒拆開。”

　　公河無渡大概知道它們永遠(yuǎn)到不了收信人手里，索性沒封口。

　　她指尖剛觸到信封，鐵盒 “刺啦” 一聲被拽回。

　　有渡眨眼笑出壞相：“望望，你喜歡我吧？去告訴叔叔阿姨，你愛我。我一年給你一封他的信件，不然全都燒掉�！彼种心弥恼撬b在包里的打火機(jī)。

　　“無渡給你留了好多東西啊，燒起來也很費(fèi)勁，不過紙嘛總歸好清理，給你考慮的時間不多，快點(diǎn)決定�！�

　　他話音未落，巴掌已經(jīng)甩在他臉上，和江姨如出一轍的怒容。有渡舌尖抵著發(fā)疼的腮幫，楊望望這一下，比他媽媽下手狠多了。

　　她像頭暴怒的雌獅撲上去，拳頭混著罵聲砸下來。楊望望學(xué)過跆拳道，一般男人還真打不過她，不過有渡也沒還手的意思。只是笑著

　　哪怕鼻血糊了半張臉，仍仰著下巴露出那張恐怖笑臉。

　　他曾對江姨說：“無渡已經(jīng)死了，要不要我也去死你才甘心？”

　　奶奶用蘇州話罵他亂講話，可他忍不住。憑什么所有人目光都鎖在無渡身上？他明明是家庭中健康的那個孩子。在野獸的世界里殘缺的幼獅會被獅群拋棄，可在公家他才是被拋棄的孩子。

　　拳頭砸得他眼皮腫起來，楊望望忽然懂了江姨。對著這張和無渡一模一樣的臉，怎么下得去手。

　　有渡撐著胳膊支起上身，掌心扣住她后頸，在鎖骨上落了個帶血的吻。

　　“其實(shí)我們早就見過，在你還不知道有渡這個人的時候�！�

　　“從鹽城回來好累啊，沒人愿意給我付路費(fèi)，車票難搶得很，我得偷偷打工攢錢才能回來�！�

　　“為什么都不愛我呢？我明明這么健康，又不是累贅……”

　　他指尖梳著她亂發(fā)，聲音發(fā)顫：“要是哥哥的身體健康，無病無災(zāi)，你們會不會看我一眼？我想過很久，但他的健康要我死才行——那不行啊，反正沒人會選有渡，不用投票我都知道。所以我不想幫他，我也想活，就算被討厭也想活。望望，你不能討厭我，從鹽城回來后，只要你對我笑過，哪怕沖我發(fā)火……求你了，只有你不能討厭我，真的會瘋的——”

　　他抬起她沾淚的臉，語氣甜得像威脅：“不愛我的話，我就去死。”

　　有渡知道她舍不得。

　　當(dāng)然不是因?yàn)閻�，是因�(yàn)檫@張臉。

　　10.

　　“我和有渡戀愛了。”

　　一年后的某個晚飯時間，楊望望突然和家里人宣布，她臉色平淡，仿佛在說明天想吃什么菜那般輕描淡寫。

　　“喔，改天叫到家里來�！眿寢尩谋砬橐埠艿ǎ职指堑�，他們一前一后的搭著話。

　　“有渡早就來過了吧，望望初中畢業(yè)那年，那小子不是來了嗎？”

　　“望望還一直逼著他吃心臟藥，哎呀，對身體不好呢，不曉得怎么想的�！�

　　“所以，有渡到底是誰�。�!”弟弟忍不住打斷他們的談話，一驚一乍道。

　　爸媽看弟弟的眼神像看傻子，不過他在家里一向沒什么話語權(quán)，沒人管他的問題。

　　有渡冬天來的那天，爸媽開車去接站。

　　楊望望全程冷著臉，二老以為小情侶吵架，什么退一步海闊天空，忍一時風(fēng)平浪靜，有渡配你綽綽有余——

　　有渡站在風(fēng)雪里等，深色高領(lǐng)毛衣襯得手指更白，指甲剪得圓圓，骨節(jié)凍出粉白的血色，像在皮肉上綻開地艷花。

　　楊望望還在生氣，不肯接電話。

　　有渡有些無奈。

　　很快，他聽到了楊叔叔和阿姨呼喊他的聲音。

　　后備箱費(fèi)了好大力氣才扣上，有渡帶著寒氣坐進(jìn)車，隔著諾諾只看到望望的側(cè)臉。鼻梁挺而翹，眼尾上挑，妝化得很精致。

　　她穿高跟皮靴，腿型飽滿，性感得很。只是脾氣不好，不許有渡隨便碰。

　　有渡不介意當(dāng)替身，甚至有些喜歡，但楊望望把對無渡和有渡的感情分得很開，她想保持清醒，卻又困死在這張臉上。

　　上樓時經(jīng)過拐角，有渡突然湊到她唇邊親了下，低聲說：“別生氣了，給你帶了喜歡的禮物。”

　　弟弟剛巧路過，還沒掏出手機(jī)就被楊望望一腳踹開，忙不迭滾了。

　　他們上樓時，有渡去洗澡。

　　楊望望在客房拆有渡的行李箱，老媽路過瞥了眼，連翻幾個白眼，也沒多說什么，畢竟兩人快訂婚了。

　　終于，在夾層里翻到了一張照片。

　　是玩?zhèn)商接螒蚰翘斓暮险?br>
　　有渡剛出浴室，紙片就甩到他臉上：“信呢？信呢!！公孫有渡你媽——”話沒說完就被吻堵住。

　　楊望望咬他嘴角，血腥味混著薄荷牙膏氣，反而讓她松了勁。二人的口腔都嘗到了血味，這腥甜的味道更像是潤-滑-劑，一點(diǎn)點(diǎn)緩和她的怒火。

　　有渡摟著她腰，在耳邊磨唧：“我念給你聽，都背下來了。望望不想聽無渡說情話嗎？你拒絕他會傷心的�！�

　　好惡心啊。

　　但是她根本舍不得。

　　難道要她對著一攤骨灰說我愛你嗎？

　　贗品也好，不值錢的假貨也好。

　　哪怕是看著這張臉，她都會流淚的。

　　11.

　　有渡對她好得沒話說，從沒見他發(fā)過脾氣，性子軟得像團(tuán)棉花。在家住的日子里，他搶著干所有家務(wù)，對楊望望幾乎百依百順，連老爸都忍不住敲打他。

　　老爸私下找他談話，有渡總能把話說到人心坎里。老爸嘴上裝著不滿，心里卻挺滿意。

　　他寧愿女兒嫁一個愛她的窩囊男人，也不想楊望望找一個地地道道京片子。何況有渡對望望那副上趕著貼蹭的黏糊勁兒簡直讓所有人嘆為觀止。

　　老媽也念叨她對有渡太冷淡，

　　楊望望滿嘴嗯嗯啊啊，隨口應(yīng)著：“媽你放心，我愛他�！�

　　她也可以毫無負(fù)擔(dān)地說出“愛”這個字眼，因?yàn)樗静挥贸袚?dān)什么了。

　　跟有渡在一起，她甚至覺得下一秒抱在一起跳橋都無所謂。她知道有渡是個可憐蟲，他未必真心愛她，不過是想找個人把他放在心上，或是在她身上找活著的意義。

　　都行，隨便吧。

　　至少有渡睡著時，像極了無渡。

　　名字寓意太好或者不好都是負(fù)擔(dān)。

　　她操控兩個賬號完成三星望月最后的七夕任務(wù)，屏幕跳出 [緣定三生]的提示：公孫三望與公河無渡永結(jié)同心。

　　——end

該作者現(xiàn)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