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曾迷茫于人生的價值，直到我再次遇見你。

　　02.

　　當更尕桑周看見那片猶如地獄厲鬼般盤伏在操場邊的黑色毒蛇時，已經(jīng)晚了，劉睿辰，何鄭璞打鬧著靠近了那片黑色，罪惡的毒蛇瘋狂地吐著信子。

　　他倒下了。

　　劉睿辰倒下了。

　　劉睿辰被高壓電線電倒了。

　　韓春云老師急忙跑過去，這可是在他的課上出了事；鄰近的女生恐懼地尖叫著，聲音大的能刺穿人的耳膜；王澤宇李春志聞聲趕來，他們看見更尕桑周瘋了似地朝著倒在地上的劉睿辰?jīng)_過去。

　　黃昏溫柔地散落在操場上，日暮里，他的胸膛只有微微的起伏。

　　救護車一路鳴著笛沖進校園，藍白的車頂燈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在黃昏暮色里撕扯出一片令人心慌的背景。幾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把劉睿辰抬進救護車，更尕眼眶通紅，拼命想要跟過去，卻只能被同學們架著，踉蹌地回到班里。他只能眼睜睜看擔架上垂下來一只蒼白的手——他無比熟悉的，劉睿辰的手。

　　救護車疾馳而去，消失在漸沉的暮色里。

　　更尕被按在座位上動彈不得，他抬頭望向窗外，眼淚無聲地滑落。

　　下雪了。

　　“劉睿辰，觸電導致的視覺神經(jīng)壞死而失明，要轉去別的學校，特殊學校。請同學們以此為戒，注意自身安全，安全用電，防止……”

　　更尕桑周沉默地坐在最后一排，聽著李老師微微顫抖的聲音，前排是黑壓壓的一簇簇腦袋，他卻覺得教室從未如此空曠。低頭，更尕看著草稿紙上自己無意識寫下的那個名字，匆忙地，用改正帶蓋住了。

　　生活打了個旋，又平平淡淡地繼續(xù)流淌著，只是更尕覺得，他的生活變得像白開水一樣寡淡無味。

　　平靜的湖面蕩起層層苦澀的漣漪，轉瞬又歸為死寂，只是平靜的湖面下，暗流涌動。

　　03.

　　中考成績出來后，更尕走進了二中的校園。

　　那天秋意正濃，黃褐色的枯葉從枝頭飄落，安靜地被秋風卷走，他站在寬敞的校園里，仰起頭望向邈遠的晴空，握著錄取通知書的手緊了緊。

　　也許我會為了你變得更好，但是，你不在了啊。

　　你如果還在我身邊，是否能帶我一起，奔向更美好的未來？

　　淚水滑落，落在錄取通知書上，泅開一團淺淡的墨色。

　　你在哪里啊，我的…我的…劉睿辰…

　　更尕桑周小聲自語，迅速抹去淚水，轉身毅然走開。

　　秋雨綿綿，更尕怪雨打濕了他的臉。

　　進入高中，更尕桑周明顯忙了起來，學業(yè)難而繁重，每天背著沉重的書包過著兩點一線的生活，時間似乎不留給他一點點空隙，不留給他一點點想劉睿辰的空隙，高中三年里，有女生喜歡他，但更尕只是微笑著搖搖頭，輕輕走開，溫柔卻堅決地拒絕了所有表白。他不知道為什么，心里似乎容不下任何人走進來。

　　更尕桑周固執(zhí)地認為自己只是專注學習而沒有那么多風花雪月的心思，但無法否認，他怎么也沒法抹去那個高高瘦瘦，戴著眼鏡的男生留給他的一切記憶。

　　二中操場的樹長得很好，樹葉濃綠茂密，在溫柔的暮色里篩下模糊的圓形光斑，更尕桑周很喜歡這里，很喜歡在操場上奔跑，讓晚風輕柔地掠過耳畔，黃昏里，呼嘯的風聲都顯得溫柔。

　　冥冥之中，有人說，跑啊，跑下去，跑到賽場上來，總會重逢的。

　　暗夜里，有粲然的流星劃過，希望乍現(xiàn)。

　　04.

　　“K1069次列車正在檢票，請乘坐本次列車的乘客前往A13，B13號檢票口檢票�！�

　　更尕桑周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看著車窗外熟悉的景色飛快地向后退，西寧到北京，很長的車程，他堅持沒讓父母送，一個人踏上未知的賽道。

　　是的，他踏上了賽道，在漫長的三年里，在二中暮色里溫柔的樹蔭下，他慢慢跑，在賽場上揮灑汗水，一步一步，跑向更明亮的賽場。

　　希望冥冥之中那個聲音告訴我的，是正確的路，是有他的路，更尕桑周想。

　　窗外枯黃的山丘掠過眼前，高鐵上的小屏幕里播放著爛俗的愛情電影，更尕桑周閉著眼睛靠在靠背上，腦海里一幕一幕閃過的竟是初二時他和劉睿辰討論參照物物理題的場景。

　　劉睿辰的眼睛很亮，眼神認真，即是過去了四年，更尕還是感覺心里酸澀，那些相處的點點滴滴也不受控制地回想起來——

　　體育課，高高瘦瘦的身影躍起，接住沙包；

　　記筆記，潦草卻有條理的內(nèi)容，因為用力而泛白的指尖；

　　挨批評，漲的仿佛優(yōu)質(zhì)車厘子的臉頰和耳朵……

　　為什么這么長時間過去，我還是絲毫忘不了有關你的一切呢？

　　列車載著星星點點的希望呼嘯著奔向遠方。

　　05.

　　“你們是中國國家田徑隊的希望，你們未來的道路很漫長，是一條布滿荊棘，灑滿汗水的坎坷之路，所以，長路漫漫，請堅守你們的初心，砥礪前行�！�

　　更尕桑周在寒風里呼出一口白霧，入隊時教練的話還在耳邊回蕩，他只能咬緊牙關，驅(qū)使酸痛的肌肉運作，可前方的路，失去了光芒。

　　他的初心，不在這里。

　　日復一日的魔鬼訓練已經(jīng)持續(xù)了兩個月，更尕桑周并不覺得有多么痛苦，畢竟，他是一個很能忍的人，比起苦苦掙扎了四年的心，身體上的磨練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

　　平淡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像高中時期一樣，單調(diào)忙碌的生活不給更尕留下一點空隙，那個身影也被鎖進柜子，蒙上灰塵，似乎只要不去用力地想，他就不會帶著那些瑣碎的冰冷記憶跳出來，橫貫大腦。

　　不會了，再也不會了

　　就連摔倒在賽場上錯失全運會獎牌，狀態(tài)波動，退出國家隊，傷病重重疊疊而沉寂下的日子里，劉睿辰的身影也很少在腦海里出現(xiàn)，畢竟，更尕自己的生活還是跌跌撞撞，回憶只是加速了黑夜的來臨罷了。

　　時間是傷痛的遺忘劑。

　　06.

　　再次走進國家隊的訓練基地，是作為備選領跑員。

　　不過這次不同了，更尕桑周很清楚地知道，劉睿辰，就在中國國家殘疾田徑隊。

　　他們，在一樣的操場上飛奔過，住在規(guī)格一樣的宿舍里，吃著一個食堂里的飯。只是，還沒到時候，還沒有見過面。

　　快了，很快就能見到了。他想。

　　但當那一天真的到來時，更尕桑周還是感到心臟的跳動變得急促起來。

　　他就站在隊尾，隔著一禮堂的人，隔著細碎的說話聲，隔著冬日里溫和的斜陽，看著那個瘦瘦高高的身影迎面走來，和記憶里千百次出現(xiàn)過的畫面重合，定格在身旁。

　　仿佛回到了那些很多年前的冬日清晨，正在翻修的操場工地機器轟鳴，溫暖的陽光越過城市的森林，穿過樹葉，散在操場上，鋪下一層柔和的圓形光斑，而我縮在窗邊，身旁有你。

　　那些久遠的，模糊了邊緣的照片，驀然清晰起來。

　　更尕桑周聽見了自己微微哽咽的聲音，那聲音說，

　　“你好，我叫更尕桑周，是你未來的領跑員�！�

　　07.

　　我討厭操場，非常討厭。

　　在操場上，一場突如其來的事故，奪走了我的視力。

　　我瞎了。

　　我躺在醫(yī)院里，就像躺在水底，耳邊只有暗流翻滾的轟鳴聲應和著心臟機械的跳動，身旁人或悲或喜，我全然不知。

　　就這么躺著吧，我想，就這么沉默著吧，像我那不茍言笑的同桌。

　　對不起，沒法兌現(xiàn)初見時一起變得更好的諾言了。

　　可是有那么一天，我感覺有人在水面上方看著我，眼神那么柔和，像極了更尕桑周。

　　臉頰上落下一滴水。

　　下雨了嗎？什么樣的雨點啊，竟然穿透了深海，落在我臉上。

　　我終于聽見有聲音穿透水波，他說，

　　醒醒，劉睿辰，來找我。

　　于是我開始拼命向上游，追逐著暮色里快要消逝的光芒。

　　向上游，水面輕輕搖曳，漾出層層疊疊金色的花瓣，我伸出手使勁抓——

　　花瓣破碎。

　　我睜開了眼，世界卻變得黑暗。

　　父母喜極而泣，緊緊擁抱住我，整個病房喜氣洋洋，醫(yī)生護士走進來為我鼓掌。他們說，

　　你真勇敢，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事了。

　　我想，怎么可能沒事了，我瞎了，我完了。

　　08.

　　生活還在繼續(xù)，在醫(yī)院完成沒用的治療后，我去做康復訓練。

　　黑暗，黑暗，黑暗。

　　那天我在操場上，拼命奔跑，摔倒了再爬起來，撞到東西在拐彎，直到精疲力盡，肺火燒火燎，肌肉尖叫，才栽倒在地，躺下。

　　我只是想，能不能跑出黑暗，一頭撞碎我的世界，好讓光照進來。

　　光確實來了，它落在了我的指尖。

　　醫(yī)生說，你去參加比賽吧，殘疾人運動會。

　　我謝謝這位醫(yī)生，真的，真誠的。

　　一路跌跌撞撞跑來，無數(shù)次想摔死在賽場上，和該死的傷病一了百了。但最終還是想想，這已經(jīng)是我人生唯一的路了，只有堅持，別無選擇。

　　進了國家隊，分配領跑員，我站在原地，聽天由命的等待著。

　　我感覺一個人走過來，站在了我身旁。

　　也許是失明的原因吧，我的其他感官異常靈敏，那個人的衣袖擦過了我，他身上很溫暖，我想著。

　　“你好，我是你未來的領跑員。”我身邊的人小聲說。

　　我覺得他的聲音很好聽，又很熟悉，是的，很熟悉。我在心里笑了一聲，怎么可能，不會是更尕桑周的。

　　我迅速的把冒頭的感傷和更尕桑周的身影抹去。

　　畢竟他已經(jīng)消失了五年了，是吧？

　　等等，他說什么——

　　“我叫更尕桑周，來自青海�！�

　　09.

　　眼前還是一片空洞沉默的黑色，不聲不響，但是我分明能看到有濕潤的液體融化了黑色的棱角，熟悉的令人哽咽的感覺涌上心頭。

　　沒錯了，就是你，更尕桑周。

　　10.

　　飛往美國洛杉磯參加奧運會前夕，訓練結束，劉睿辰讓更尕桑周留一下。

　　更尕桑周很緊張，但他絲毫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么，于是兩個人只是默默的并肩同行，在暮色里，他們的影子拖的很長，仿佛要融為一體。

　　禮堂。

　　“七點五十九分了，距離八點還有十秒是，你來倒數(shù)。”

　　劉睿辰站在窗邊，像一個剛開始長大的男孩，淺淺地微笑著，更尕桑周很少在他臉上看到這種表情。

　　更尕開始倒數(shù)。

　　十

　　劉睿辰握住了他的指尖；

　　九

　　更尕桑周感到指尖發(fā)癢，像是有小小的羽毛在撓；

　　八

　　星星綴上天幕，像許多安靜乖巧的小鈴鐺；

　　七

　　風吹進來，吹動淺藍色的窗簾，帶進來雨后泥土溫暖的氣息；

　　六

　　天色完全黑下來，半盞月色緩緩地流淌；

　　五

　　地上一塊一塊的水坑明亮亮，像落入人間的月亮的碎片；

　　四

　　倦鳥歸巢，葉海卷起漣漪，似乎能聽得清雛鳥嘰嘰喳喳的說話聲；

　　三

　　手心里出了一層薄汗；

　　二

　　會發(fā)生什么呢？

　　——

　　遙遠的不知道在哪里的某個地方傳來悠遠綿長的鐘聲，驚散了窗外那層濃綠里的鳥兒，它們振翅高飛的聲音甚至蓋去了縹緲的鐘聲，無數(shù)無數(shù)個敏捷靈巧的小小身影在暮色里向著遠方而去，在漸漸暗下去的天幕里消失不見。

　　而下一瞬——

　　更尕桑周感覺臉頰上傳來溫熱的觸感，又轉瞬即逝。他驀地睜大雙眼，扭頭看向劉睿辰，而對方揚起了一個狡黠的笑，更尕這才后知后覺的感到被吻過的臉頰火燒火燎，但卻有絲絲縷縷的甜意鉆向心間。

　　于是他遲疑了片刻，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勇敢的舉動——

　　更尕桑周精準的吻向劉睿辰的唇角。

　　月光啊，它那么的溫柔。

　　11.

　　故事的結尾，劉睿辰握住了更尕桑周的手，他說，

　　“我的眼睛，請你帶我，跑向更遠的地方。”

　　更尕桑周在暮色里點了點頭，于是啊，他們奔跑。

　　直到星光涌上海平面，也不曾停下。

　　END.

　　2023.7.21 六月初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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