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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2017年的春天來得格外遲疑。三月本該是柳浪聞鶯的季節(jié),可杭州城里偏彌漫著一股濕漉漉、沉甸甸的寒意,仿佛冬天不甘的魂魄在西湖水上久久盤桓。柳條倒是抽了芽,但那綠意也是怯生生的,在料峭的風里瑟瑟發(fā)抖?諝饫锟偢≈粲兴茻o的潮氣,粘在皮膚上,鉆進骨頭縫,讓人心頭也蒙著一層散不去的陰翳。
李之心是在一個同樣灰蒙蒙的下午,被急促的鈴聲召到西湖邊的。□□局的工作,像一張無形而巨大的網(wǎng),覆蓋著這座城市的褶皺與暗痕。電話那頭的語氣異常凝重:北山路附近,靠近斷橋殘雪那塊水域,有人投湖了。
警燈刺目的紅光無聲地切割著岸邊凝滯的空氣,在鉛灰色的天幕和暗沉沉的湖面上投下令人不安的跳動光斑。警戒線早已拉起,像一道生硬的分割線,粗暴地將“里面”的死亡現(xiàn)場與“外面”的世界隔開。線內(nèi),穿著制服的身影在有條不紊地忙碌,動作間帶著一種職業(yè)性的、近乎冷酷的利落。線外,是攢動的人頭,是壓低卻難掩興奮的議論,是無數(shù)部高舉的手機屏幕,貪婪地捕捉著湖面上那小小打撈船的輪廓。嗡嗡的人聲如同低沉的蜂鳴,裹挾著獵奇、惋惜和一絲隱秘的亢奮,在濕冷的空氣里發(fā)酵、膨脹,沉甸甸地壓在李之心的胸口。
他出示證件,微微低頭穿過黃色的警戒線,一股冰冷的湖水腥氣混合著淤泥的土腥味撲面而來,直沖鼻腔。岸邊淺水處,幾名穿著橡膠連體褲的工作人員正艱難地跋涉,渾濁的湖水沒到他們大腿。李之心走近幾步,目光落在岸邊被防水布半掩著的物體上。那下面,是一個人的形狀。布的一角被風掀開些許,露出一只蒼白、濕透的手,以一種不自然的僵硬姿態(tài)蜷曲著,指甲縫里嵌著黑色的淤泥。他胃里猛地一抽,下意識地移開視線,卻感覺那冰冷的死氣已經(jīng)順著目光纏繞上來,勒住了他的喉嚨。
他強迫自己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那股翻涌的不適感,將注意力轉(zhuǎn)向維持秩序的同事,詢問著現(xiàn)場的基本情況。就在這時,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警戒線外一個格格不入的存在。
離喧囂的人群幾步之遙,靠近一棵虬枝盤曲的老香樟樹下,一個穿著米白色風衣的身影蹲在那里。她背對著洶涌的人潮和冰冷的湖水,微微低著頭,對咫尺之間的死亡與騷動置若罔聞。她膝上攤開一本厚厚的素描本,右手捏著一支炭筆,正飛快地在紙上游走。炭筆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在這片充斥著警笛余音和嗡嗡人聲的背景里,竟顯得異常清晰,像某種固執(zhí)的、不肯停歇的心跳。
她畫的不是湖面,不是那具被掩蓋的軀體,也不是悲傷或緊張的警察。她的筆尖,正專注地勾勒著圍觀人群的臉孔。一張張扭曲的臉在粗糙的紙頁上浮現(xiàn):張大嘴巴的驚愕,緊鎖眉頭的不解,伸長脖子的急切,甚至還有幾許看熱鬧般的好奇和笑意。炭筆的線條粗糲而準確,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精準地捕捉著那些凝固在他人悲劇前的表情。
李之心看著她纖瘦卻挺直的背影,看著她幾乎要融入樹影的專注,一股莫名的、混雜著荒誕與探究的情緒升騰起來。他邁步走了過去,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在石板上響起。他停在她側(cè)后方一步的距離,陰影罩住了她膝上的畫紙。
“這里不能停留,請盡快離開。”他的聲音不高,帶著職業(yè)性的平穩(wěn),卻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畫筆停頓了一下,但并未抬起。她側(cè)過頭,目光卻沒有立刻落在李之心臉上,而是先掃過他胸前掛著的□□局工作牌,眼神在那小小的金屬牌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才緩緩抬起。
那是一雙異常清亮的眼睛,像西湖最深的水底,映著天光,卻又沉淀著太多看不透的東西。眼瞳很黑,眼白微微泛著一點淡藍,有種玻璃般的質(zhì)地,干凈得近乎透明,卻又深不見底。她臉上沒什么血色,皮膚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蒼白,鼻梁挺直,嘴唇薄而顏色很淡。炭筆的黑色粉末沾染在她白皙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上,像某種奇異的紋身。
“我在工作!彼穆曇舨桓,帶著一種奇特的平靜,像投入深井的石子,沒有激起預(yù)期的水花。
“工作?”李之心眉頭習(xí)慣性地鎖得更緊,目光掃過她畫紙上那些變形的人臉,又回到她臉上,“畫這些?”語氣里帶著一絲不贊同的審視。
她終于完全轉(zhuǎn)了過來,目光坦然地迎上他緊鎖的眉頭,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但那弧度太淺,轉(zhuǎn)瞬即逝,更像一種錯覺!八劳鍪撬麄兊闹雇此!彼p輕地說,眼神掠過那些依舊不愿散去的圍觀者,然后又落回李之心的臉上,帶著一種近乎研究的專注,“暫時麻痹一下生活的鈍痛!碧抗P在她指間靈巧地一轉(zhuǎn),她翻過畫滿的一頁,露出底下嶄新的空白頁。筆尖毫不猶豫地落下,沙沙作響,開始勾勒一個新的輪廓——線條簡潔而肯定,迅速捕捉到李之心此刻緊繃的下頜線,緊抿的唇,尤其是眉宇間那道深深的、仿佛刀刻斧鑿般的豎紋。
筆尖游走,她低垂著眼睫,聲音輕得像一陣隨時會散在風里的嘆息:“而你是我的速效救心丸!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卻又帶著一種奇異的、不容置疑的肯定。
李之心愣住了。速效救心丸?他?一個被死亡現(xiàn)場壓得喘不過氣、滿心煩躁的基層公務(wù)員?這說法荒謬得讓他一時失語。他看著她筆下迅速成型的、屬于他自己的那張憂慮而疲憊的臉,那張被工作、被眼前的悲劇刻下深深印記的臉,心頭那點因被打擾而生的不悅,竟奇異地被一種更深的困惑和一絲微弱的、被看穿的窘迫所取代。
他下意識地伸手,不是去奪她的畫本,而是探進自己那件洗得有些發(fā)白的藏青色夾克內(nèi)袋。指尖觸碰到幾本折疊整齊、邊緣有些磨損的小冊子。那是□□局印制的《矛盾糾紛調(diào)解實用手冊》,內(nèi)容涵蓋社區(qū)常見糾紛調(diào)解流程、溝通技巧要點、情緒安撫方法以及基本的法律法規(guī)索引。他隨身帶著,有時發(fā)給需要的人,更像一種職業(yè)習(xí)慣。他抽出一本,遞到她面前。
“或許這個,比畫畫更能幫到人!彼恼Z氣恢復(fù)了公事公辦的平穩(wěn),試圖將眼前這怪誕的一幕拉回某種“正!钡能壍。
她停下筆,看看那本藍色封皮的小冊子,又抬眼看看李之心,那雙深潭般的眼睛里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光,像是覺得有趣,又像是帶著點悲憫。她沒有接,反而將自己膝上的素描本合攏,抱在胸前?粘龅哪侵皇,同樣探入自己米白色風衣的口袋,摸索了一下,也掏出一份折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張。紙張的質(zhì)地明顯更厚實,是那種學(xué)術(shù)期刊常用的紙張。
她將它遞向李之心,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認真。
“那這個,”她的聲音依然平靜,卻像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李之心沉悶的心緒里激起一圈微瀾,“可能比你的手冊,更能讓你理解他們!彼D了頓,目光掃過警戒線內(nèi)那片被防水布覆蓋的區(qū)域,聲音輕下去,“或者,理解你自己!
李之心遲疑地接過那份打印稿。紙張有些冰涼。他展開,目光落在標題上——《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PTSD)與瀕死體驗者的心理干預(yù):一項質(zhì)性研究綜述》。標題下方,印著作者單位的名稱:杭州市第七人民醫(yī)院臨床心理科。吉萍。這個名字印在紙頁上,帶著一種沉重的專業(yè)感。
吉萍。
他抬起頭,那個穿著米白色風衣的身影已經(jīng)抱著她的素描本,轉(zhuǎn)身匯入了岸邊稀疏疏疏、終于開始散開的人群中。她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色和深色的樹影里顯得有些單薄,步履卻異常穩(wěn)定,一步一步,踏在濕漉漉的石板路上,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北山路旁一條通往更深處的小徑拐角,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李之心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份冰冷的論文打印稿,另一只手里還攥著那本藍色的《調(diào)解手冊》。警戒線內(nèi),打撈船的馬達聲似乎更清晰了。他低頭,再次看向吉萍畫他的那頁速寫。炭筆的線條簡潔而有力,精準地捕捉到了他眉宇間那道深鎖的溝壑,那里面仿佛填滿了西湖今日沉甸甸的水汽,和他胸腔里無法排遣的滯悶。他下意識地用拇指的指腹用力蹭了蹭自己的眉心,試圖撫平那道頑固的刻痕,然而指尖傳來的只有皮膚緊繃的觸感。那份關(guān)于死亡與創(chuàng)傷的論文,紙角被西湖邊的濕氣浸潤,微微發(fā)軟,壓在他的手心。
日子像被設(shè)定好的程序,在□□局那棟略顯陳舊的大樓里,在堆積如山的卷宗和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以及那些或焦躁、或悲憤、或絕望的面孔間,無聲地向前滾動。李之心依舊是那個李之心,準時上班,處理著鄰里糾紛的雞毛蒜皮,也面對著動遷補償引發(fā)的滔天怒火。他耐著性子傾聽,依據(jù)政策和手冊調(diào)解,試圖在情緒的火山口尋找一絲可以撬動的縫隙。只是偶爾,在調(diào)解陷入僵局,雙方拍桌怒吼的間隙,在深夜獨自整理卷宗、窗外只剩下城市低沉的嗡鳴時,他擱在桌角那份《瀕死體驗研究綜述》的打印稿,會不經(jīng)意地闖入視線。吉萍的名字印在標題下方,像一枚小小的、安靜的印章。
他沒有刻意去找她。直到一個同樣潮濕的午后,一場關(guān)于老舊小區(qū)加裝電梯的協(xié)調(diào)會。一方是頂樓迫切需要的老人,顫巍巍的拐杖敲打著地面;另一方是二樓堅決反對的中年夫婦,噪音和采光受損的擔憂化作了尖銳的指責?諝饫飶浡刮丁㈥惻f的灰塵味和濃得化不開的火藥味。李之心口干舌燥,引經(jīng)據(jù)典,搬出政策條文,試圖在那道深深的裂痕上搭一座搖搖欲墜的橋,卻眼看著雙方的壁壘越來越堅固,情緒越來越失控。那位二樓的中年男人,脖頸上的青筋暴突,臉漲得通紅,猛地一拍桌子,指著對面的老人吼出聲,唾沫星子幾乎濺到李之心臉上。
就在這劍拔弩張、調(diào)解眼看就要崩盤的瞬間,會議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讓室內(nèi)沸騰的怒氣為之一滯。
“抱歉,打擾一下!币粋平靜的女聲響起。
李之心循聲望去。門口站著的,正是吉萍。她換了一件煙灰色的薄毛衣,襯得臉色愈發(fā)白皙,懷里依舊抱著那個熟悉的厚素描本。她安靜地站在那里,目光平靜地掃過會議室里每一張因憤怒而扭曲的臉,最后落在李之心緊蹙的眉頭上,微微頷首。
“我是社區(qū)對接的心理支持人員,吉萍!彼穆曇舨桓,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方便的話,我想和各位單獨聊聊,也許……換個角度,能舒服一點?”她的語氣沒有任何評判,只有一種純粹提供“角度”的提議。
仿佛滾燙的油鍋里滴入一滴涼水,會議室里那種一觸即發(fā)的爆裂感奇異地緩和了一瞬。眾人看著她,眼神里有疑惑,有審視,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眼前死局的疲憊和茫然。
李之心幾乎是下意識地松了口氣,立刻接話:“好,吉醫(yī)生這邊請!彼杆侔才牛屒榫w最激烈的雙方代表,依次去隔壁的小接待室。
他站在會議室外,透過門上半截磨砂玻璃,只能看到模糊晃動的身影。聽不清具體內(nèi)容,只偶爾捕捉到吉萍那平穩(wěn)得幾乎沒有起伏的音調(diào),像一條緩緩流淌的溪流。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當那位脖頸青筋暴突的中年男人出來時,臉上的漲紅褪去了大半,雖然依舊板著臉,但眼神里的戾氣明顯消散了許多,甚至對李之心僵硬地點了下頭。隨后出來的老人,情緒也不再那么激動,渾濁的眼睛里多了點思索的神色。
后續(xù)的協(xié)調(diào),竟出乎意料地順利起來。雖然最終方案還需細節(jié)打磨,但雙方至少回到了可以對話的層面。李之心送走各方,回到空曠下來的會議室,疲憊地揉著太陽穴。
“給!币槐瓬厮f到他面前。吉萍不知何時站在了他旁邊。
“謝謝!崩钪慕舆^水杯,指尖觸碰到杯壁的溫熱,“剛才……多虧你了。很厲害!彼芍缘卣f,目光落在她放在會議桌上的素描本。
“沒什么厲害的。”吉萍搖搖頭,拿起自己的本子,隨意地翻開一頁。李之心瞥見,那上面并非人像,而是凌亂交織的線條,像糾纏的藤蔓,又像洶涌的暗流。“只是幫他們把堵在心里的石頭,稍微挪開一點位置,讓聲音能流出來!彼D了頓,指尖劃過那些狂亂的線條,“憤怒下面,往往是恐懼。怕失去安寧,怕失去便利,怕被忽視……怕的東西不一樣,但‘怕’本身,是一樣的!
她的話像一把小而精準的鑰匙,輕輕撥動了李之心心里某個生銹的鎖扣。他處理過太多糾紛,習(xí)慣了從利益、從規(guī)則入手,卻很少真正去觸碰那些深藏在憤怒控訴之下的、冰冷而堅硬的恐懼內(nèi)核。他想起自己遞出的那些《調(diào)解手冊》,想起吉萍塞給他的那份關(guān)于死亡與創(chuàng)傷的論文。手冊提供路徑,論文揭示深淵。兩者之間,隔著什么?
“你上次給我的論文,”李之心放下水杯,斟酌著開口,“我看了。關(guān)于……那些經(jīng)歷死亡邊緣的人,他們回來后的世界……”他試圖找到一個準確的詞。
“會不一樣。”吉萍接了下去,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有些東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原來的樣子。就像……”她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具象的比喻,“就像看到過幕布后面真相的觀眾,很難再全情投入臺上的悲歡離合!彼恼Z氣很淡,帶著一種洞悉后的疏離感。
李之心心頭微微一震。他想起了西湖邊那只蒼白的手,那被防水布覆蓋的形狀。他自己,是否也成了那個窺見過幕布后面的人?只是他選擇用厚厚的卷宗、繁瑣的調(diào)解流程,一層層包裹上去,試圖把那驚鴻一瞥的冰冷隔絕在外。
“那你呢?”他忍不住問,話出口才覺得有些唐突,“你看過那么多……幕布后面?”
吉萍轉(zhuǎn)過頭,深潭般的眼睛看著他,沒有直接回答。她只是輕輕拍了拍懷里的素描本。“我畫畫!彼卣f,“把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畫下來。畫出來,它們就暫時不會在我心里尖叫了。”她的目光掠過李之心眉間那道似乎永遠無法撫平的豎紋,停留了一瞬,“你呢?李科長,你的‘速效救心丸’,是什么?”
李之心啞然。速效救心丸?他有什么?是成功調(diào)解后那份短暫的如釋重負?還是深夜歸家,獨自面對空蕩房間時,冰箱里那罐冰涼的啤酒?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疲憊地扯出一個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大概是……下一份待處理的卷宗吧! 語氣里帶著自嘲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荒涼。
吉萍看著他,那雙清透的眼眸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極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像是投入石子的深潭終于泛起了一絲漣漪,轉(zhuǎn)瞬又歸于沉靜。她沒再追問,只是輕輕“嗯”了一聲,抱著她的素描本,轉(zhuǎn)身離開了會議室,像上次消失在西湖邊一樣,悄無聲息地融入了□□局走廊略顯昏暗的光線里。
2
2019年的冬天,杭州的寒意帶著一種粘稠的濕冷,像無形的冰水,慢慢滲進人的骨髓。李之心坐在□□局略顯空曠的會議室里,窗外是鉛灰色的天空,壓著光禿禿的梧桐枝椏。年終述職評議剛結(jié)束,空氣里還殘留著匯報材料油墨的味道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余韻。
領(lǐng)導(dǎo)的聲音帶著慣常的肯定和鼓勵,但落到李之心耳中,卻像隔著一層毛玻璃:“之心同志這一年,兢兢業(yè)業(yè),處理了大量復(fù)雜矛盾,特別是老舊小區(qū)改造和幾個歷史遺留的動遷案,穩(wěn)住了局面,成績是主要的……” 他頓了頓,話鋒里帶上了那種特有的、屬于組織談話的轉(zhuǎn)折意味,“當然,晉升的事情,組織上還要通盤考慮。你的能力沒問題,就是處理方式上,有時候……可以更靈活變通一些嘛。有些矛盾,未必需要那么……較真!
“較真”兩個字,像兩顆冰冷的石子,投入李之心沉寂的心湖。他放在膝上的手,指節(jié)微微蜷了一下。他想起那個二樓激烈反對裝電梯的男人,想起自己堅持按政策流程走,拒絕任何私下承諾的“變通”,導(dǎo)致項目拖延了整整兩個月。他想起某個歷史動遷戶漫天要價,他頂住壓力,一遍遍核對原始檔案,硬是把補償壓回政策框架內(nèi),對方在辦公室破口大罵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的迂腐,只是那條名為規(guī)則和公平的線,在他心里刻得太深,深得成了本能。他抬起頭,臉上是早已練習(xí)好的平靜:“是,領(lǐng)導(dǎo),我明白。我會注意改進。”
走出會議室,那股濕冷似乎更重了,纏繞在脖頸間。他沒回自己辦公室,腳步有些不受控制地穿過長長的走廊,推開那扇熟悉的、掛著“心理咨詢室”銘牌的磨砂玻璃門。一股混合著淡淡薰衣草香和舊書紙頁的味道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他,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吉萍正坐在靠窗的舊皮沙發(fā)上,膝上攤著一本厚厚的精裝書。午后的光線透過百葉窗,在她身上切割出明暗相間的條紋,讓她整個人像一幅靜謐的油畫。聽到門響,她抬起頭,臉上沒有驚訝,仿佛早已料到他會來。
“結(jié)束了?”她合上書,封面上是燙金的德文標題,李之心瞥見一個復(fù)雜的詞:Dasein(存在)。
李之心沒說話,只是沉沉地在她對面的單人沙發(fā)上坐下,身體陷進柔軟的靠墊里,發(fā)出輕微的皮革摩擦聲。他閉上眼,眉宇間那道豎紋深刻得像用刀重新鑿過。一股巨大的疲憊感,混著述職評議后那種空洞的失落,還有對“較真”二字揮之不去的冰冷諷刺,沉沉地壓下來,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不需要傾訴細節(jié),他知道她能看見。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窗外遠處模糊的車流聲,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背景音。過了一會兒,吉萍起身,走到角落那個小小的、擺滿綠植的木架前。她拿起一個深棕色的陶土噴壺,細密的水霧輕柔地噴灑在幾盆綠蘿和吊蘭翠綠的葉片上,發(fā)出細微的沙沙聲。水滴在葉尖匯聚,滾落,在陽光里折射出細碎的光。
“你看那盆琴葉榕,”她背對著他,聲音很輕,像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他說,“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掉得一片葉子都不剩。我以為它死了。”她放下噴壺,指尖輕輕拂過琴葉榕那光禿禿、卻意外地透出點韌勁的枝干,“可現(xiàn)在,它又在抽芽了!彼D(zhuǎn)過身,目光落在李之心深鎖的眉頭上,“凍僵的時候,掉葉子不是死亡,只是……活下去的策略。”
李之心睜開眼,目光投向那盆在冬日暖陽下伸展著稚嫩新葉的琴葉榕。那抹新鮮的綠意,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執(zhí)拗的生命力,刺破了他心頭的灰暗。吉萍的話,像她噴灑的水霧,無聲地浸潤著他凍僵的思緒。掉葉子……活下去的策略?他那些不合時宜的“較真”,那些碰壁的堅持,是否也只是另一種形式的“掉葉子”?為了保存某種核心的東西,不被徹底凍斃?
他依然沉默著,但胸腔里那塊沉重的冰,似乎被這房間的寧靜、植物的生機和吉萍無聲的理解,悄悄融化了一個微小的角落。他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身體在沙發(fā)里又陷進去一點,緊繃的肩線終于有了些許松緩的跡象。
3
2020年初,一種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恐懼,像無形的巨手驟然扼住了杭州的咽喉。除夕剛過,喜慶的余溫尚未散盡,病毒的消息便如同野火燎原,伴隨著不斷攀升的數(shù)字和“人傳人”的冰冷公告,瞬間點燃了全城的恐慌。一夜之間,街道空了,商場閉了,口罩成了最緊俏的年貨,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刺鼻的氣味和一種末日將至般的死寂。
李之心是在大年初三凌晨被急促的電話鈴聲驚醒的。命令簡潔而沉重:所有機關(guān)干部取消休假,立刻下沉社區(qū),筑牢疫情防控第一道防線。沒有慷慨激昂的動員,只有電話那頭背景音里一片壓抑的忙碌和疲憊的沙啞嗓音。
天還沒亮透,灰蒙蒙的。李之心套上最厚實的羽絨服,戴上單位發(fā)下來的普通醫(yī)用口罩,揣著一疊打印粗糙的防疫宣傳單和登記表,走進了他被分配的社區(qū)——一個位于城西、人口密集的老舊小區(qū)。寒風卷著地上零星的垃圾打著旋兒,吹在臉上像刀子刮過。小區(qū)門口已經(jīng)用簡陋的鋼管和紅色塑料布搭起了臨時崗?fù),幾個同樣戴著口罩、臂纏紅袖章的社區(qū)工作人員和志愿者正緊張地忙碌著,眼神里充滿了驚惶和一種強撐起來的責任感。
他的工作繁雜而具體,像一場沒有硝煙卻壓力巨大的戰(zhàn)役:挨家挨戶敲門排查登記返杭人員信息,嗓子很快就喊啞了;守在寒風凜冽的門崗,檢查每一個進出人員的健康碼——那抹刺目的綠色成了生命的通行證;幫居家隔離的住戶送米送菜送藥,沉重的袋子勒得手指麻木;一遍遍解釋著不斷變化的管控政策,面對居民因恐慌和封閉而產(chǎn)生的焦躁、抱怨甚至辱罵,他只能一遍遍壓下心頭的疲憊和委屈,耐著性子安撫、疏導(dǎo)?谡謵灥盟粑щy,護目鏡上永遠蒙著一層白霧,遮不住的是眼底日益濃重的血絲和深陷的眼窩。
身體的極限很快被觸及。那天下午,連續(xù)爬了幾棟沒有電梯的七層老樓送完物資后,他靠在冰冷潮濕的樓道墻壁上,劇烈地喘息,眼前陣陣發(fā)黑。一股無法抑制的惡心感猛地涌上喉嚨。他踉蹌著沖到樓外綠化帶旁,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燒般的絞痛和一陣陣痙攣。他扶著膝蓋,冷汗瞬間浸透了里層的毛衣,冰冷的寒意直透骨髓。他感到一陣眩暈,仿佛腳下的地面在搖晃。
就在這時,口袋里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喘息著,勉強掏出手機,屏幕的光在灰暗的天色下有些刺眼。是吉萍發(fā)來的消息,沒有文字,只有一個音頻文件。
他點開,將手機聽筒緊緊貼在因寒冷和不適而麻木的耳朵上。
咚…咚…咚……
清晰而平穩(wěn)的心跳聲,通過小小的揚聲器傳來,一下,又一下,堅定地撞擊著他的鼓膜。那聲音并不響亮,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生命固有的節(jié)奏感,穿透了周遭的寒風、消毒水的氣味和他身體內(nèi)部翻江倒海般的痛苦。76次/分鐘,一個精確而穩(wěn)定的數(shù)字。這聲音像一根無形的錨,猛地將他從瀕臨崩潰的眩暈邊緣拉了回來。
他閉上眼,深深吸氣,再緩緩?fù)鲁。手機里傳來的心跳聲,仿佛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活著的證據(jù),成了這片混亂和絕望中,一個微小卻無比真實的力量支點。他重新站直身體,盡管雙腿依然發(fā)軟,胃部的絞痛并未消失,但那股滅頂般的眩暈感退去了。他再次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吉萍的頭像安靜地亮著。他按下了錄音鍵,對著手機,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
“聽到了……76……我的……大概……130了……”他頓了頓,試圖開個玩笑,聲音卻干澀無比,“有點……超速……” 說完,他按下發(fā)送鍵,將手機塞回口袋,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氣,重新挺直了腰背,朝著下一棟需要排查的居民樓走去。后背的冷汗被寒風一吹,冰涼刺骨,但胸腔里,那被遠方心跳聲暫時熨帖過的地方,似乎有了一絲微弱的暖意。
2020年的春天,在焦灼的等待和全民的堅守中,終于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緩緩降臨杭州。隨著新增病例數(shù)字的艱難歸零,城市緊繃的神經(jīng)才敢稍稍松動。然而,解封并非狂歡,更像一場大病初愈后的謹慎喘息?谡忠琅f焊在臉上,人與人之間保持著謹慎的距離,公共場所限流,往日喧囂的西湖邊,也只有稀稀落落戴著口罩的游人,步履匆匆。
李之心終于得以從社區(qū)防控一線短暫地抽身,回到□□局那熟悉的、堆積如山的卷宗里。身體的疲憊像潮水般涌上,被壓抑太久的困倦幾乎要將他淹沒。這天下午,處理完一樁因疫情延誤導(dǎo)致合同糾紛的棘手案子,他感到太陽穴突突直跳,胃部也傳來熟悉的、隱隱的燒灼感。他揉了揉眉心,看到窗外天色尚早,一個念頭忽然冒了出來。
他拿起手機,給吉萍發(fā)了條信息:“還在診所?胃有點造反,方便討杯熱水嗎?” 沒有寒暄,直接得近乎莽撞。
信息很快回復(fù),只有一個字:“在!
吉萍的診所位于南山路一條僻靜的梧桐樹蔭下。推開門,熟悉的薰衣草和舊書紙頁的混合氣息撲面而來,帶著一種劫后余生般的寧靜。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帶。吉萍正坐在靠窗的舊書桌前,對著電腦屏幕,鼻梁上架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反射著屏幕的光。聽到門響,她轉(zhuǎn)過頭,摘下了眼鏡。
“坐!彼噶酥概赃叺呐f皮沙發(fā),起身去角落的小吧臺倒水。
李之心依言坐下,身體陷進熟悉的柔軟里,緊繃的神經(jīng)似乎也松懈了幾分。他打量著四周,診所的陳設(shè)依舊,只是窗臺上那幾盆綠植似乎更加蔥蘢了,在陽光下舒展著油亮的葉片。
吉萍端著一杯冒著熱氣的溫水走過來,遞給他。她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那眼神平靜依舊,卻像帶著X光,輕易地穿透了他強撐的平靜!澳樕懿!彼愂鍪聦嵃愕卣f,“胃疼多久了?”
“老毛病,一陣一陣的。”李之心接過水杯,暖意透過杯壁傳到掌心,“這陣子……有點累過頭了!彼攘艘豢跓崴,暖流順著食道滑下,暫時熨帖了胃里的不適。
“累過頭?”吉萍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雙腿交疊,雙手自然地放在膝上,“下沉社區(qū),沒日沒夜,吃不好睡不穩(wěn),精神高度緊張,身體報警很正常!彼恼Z氣平淡,像在分析一個普通病例,沒有任何煽情,“身體很誠實,它在替你喊停!
李之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停不了。后面還有一堆事等著。”
吉萍沒接話,只是看著他。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那段心跳音頻,后來還聽嗎?”
李之心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嗯,最難熬那幾天,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會聽!彼拱椎,聲音低沉,“聽著聽著……好像就沒那么慌了!彼肫鹉切┰诤L中值守到深夜、聽著耳機里穩(wěn)定心跳聲才能勉強入睡的日子。
“規(guī)律的心跳,是一種強大的安慰劑。”吉萍的目光似乎飄向了窗外搖曳的梧桐樹影,“它證明著生命最基本的韌性,在一切失控的時候。”她收回目光,重新落在他身上,“現(xiàn)在呢?還會覺得……失控嗎?”
李之心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溫熱的杯壁!昂枚嗔恕!彼吐曊f,像是在回答她,又像是在說服自己,“至少……知道該往哪里使勁了!彼傅氖枪ぷ,但又似乎不僅僅指工作。
吉萍點點頭,沒再追問。她起身,走到靠墻的書架前,手指在一排排書脊上掠過,最終停在一本墨綠色硬殼封面的書上。她抽出來,遞給李之心。
書名是《西西弗神話》,作者阿爾貝·加繆。
“看看這個吧。”她的語氣很隨意,像推薦一本閑書,“一個關(guān)于推石頭的故事。挺應(yīng)景的!
李之心接過那本并不算厚的書,封面上是簡潔的線條圖案。他翻開扉頁,里面夾著一張小小的、素凈的書簽!盎闹嚠?shù)溃瑦壅戎?”他輕聲念出書簽上手寫的娟秀字跡,帶著一絲疑問看向吉萍。
吉萍已經(jīng)坐回了她的書桌后,重新戴上了眼鏡,屏幕的光映著她的側(cè)臉!凹涌娬f,荒謬的人看清了生活的無意義,卻依然選擇投入其中,這本身就是一種反抗。”她的目光沒有離開屏幕,聲音平靜地傳來,“就像……推石頭。石頭注定滾落,但推上去的每一刻,山頂?shù)娘L光,手臂的酸痛,都是真實的。認清了結(jié)局,過程本身,就成了意義。”
李之心低頭看著手里的書,又看看那張寫著“荒謬當?shù),愛拯救之”的書簽。荒謬?這疫情,這世界突如其來的脫軌,他日復(fù)一日處理的那些無解紛爭,甚至他自己這份疲憊卻似乎永無止境的工作……何嘗不是一種巨大的荒謬?愛?拯救?這字眼太大,太虛妄。他只覺得沉重。
他合上書,手指無意識地按在堅硬的封面上,感受著那凸起的書名燙印硌著指腹的觸感!皭壅戎彼吐曋貜(fù)了一遍,像是在咀嚼這個過于理想化的詞,嘴角浮起一絲苦澀的弧度,“吉醫(yī)生,你信嗎?”
吉萍敲擊鍵盤的手指停頓了一下。她緩緩轉(zhuǎn)過頭,隔著鏡片,那雙深潭般的眼睛望向李之心,目光似乎穿透了鏡片,也穿透了他臉上的疲憊和苦澀,落在他無法言說的深處。她的眼神里沒有篤信的光芒,也沒有空洞的安慰,只有一種深沉的、近乎悲憫的理解。
“有時候,”她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相信本身,就是推石頭的力量。” 說完,她便轉(zhuǎn)回頭去,重新專注于屏幕,只留下一個沉默的側(cè)影,和那句在寂靜的診室里無聲回蕩的話語。
李之心握著那本《西西弗神話》,書頁的邊緣有些鋒利,硌著他的掌心。窗外,梧桐樹的影子被拉得更長了。他坐在那里,胃部的燒灼感似乎被一種更深沉、更混沌的情緒所取代。荒謬當?shù)馈瓙壅戎?他低頭看著書簽上那娟秀的字跡,只覺得那八個字像八塊冰冷的石頭,壓在他的心上,找不到安放的位置。
4
李之心在吉萍診所那扇熟悉的木門前站了很久。門緊閉著,深褐色的漆面在樓道昏暗的光線下泛著冷硬的光澤。他抬手想敲門,指關(guān)節(jié)懸在半空,卻遲遲落不下去?諝饫餂]有熟悉的薰衣草香,只有一種陳舊的、灰塵的味道從門縫里幽幽滲出。他低頭,看著手里那張被捏得有些發(fā)皺的便簽條——上面是吉萍清秀的字跡:“臨時外出,歸期未定。勿念! 這行字他看了無數(shù)遍,每一個筆畫都像冰冷的針,扎在他連日來因擔憂而高度緊繃的神經(jīng)上。
她消失了。毫無征兆。
電話永遠是冰冷的關(guān)機提示音。微信頭像灰暗,最后一條信息停留在五天前,她發(fā)來的一張照片:窗臺上那幾盆綠蘿在夕陽下綠得發(fā)亮,葉片上還掛著晶瑩的水珠。配文只有兩個字:“挺好! 現(xiàn)在想來,那“挺好”二字,像極了訣別前最后的、溫柔的謊言。他去找過醫(yī)院,得到的答復(fù)是吉萍醫(yī)生因個人原因已申請停薪留職,具體去向不知。社區(qū)那邊,也只知道她退了租住的公寓,去向不明。
一股冰冷的恐慌,混雜著被遺棄的鈍痛,在他胸腔里緩慢地擴散、凝結(jié)。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驅(qū)散那窒息感,指關(guān)節(jié)終于重重地叩在了門板上。
咚…咚…咚…
聲音在寂靜的樓道里空洞地回響,像石子投入深井,沒有激起任何回應(yīng)。他掏出鑰匙——那是去年冬天最冷的時候,他胃痛難忍深夜來找她,她默不作聲塞給他的診所備用鑰匙。鑰匙插入鎖孔,轉(zhuǎn)動,發(fā)出干澀的咔噠聲。
門開了。
一股混合著植物腐敗和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他喉頭發(fā)緊。午后的陽光被百葉窗切割成一道道慘白的光柵,斜斜地投射進來,照亮了空氣中懸浮飛舞的微塵。診所依舊是他熟悉的布局,沙發(fā)、書桌、書架……但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灰,失去了生氣。
他的目光,幾乎是瞬間就被窗臺死死攫住。
那里,原本郁郁蔥蔥、象征著生命韌性的綠植,此刻呈現(xiàn)出一種觸目驚心的、徹底的死亡景象。幾盆綠蘿和吊蘭的葉片不再是枯萎的黃色,而是變成了毫無生氣的、干癟的深褐色,像被烈火瞬間灼燒過一般,卷曲著耷拉在花盆邊緣,輕輕一碰就會碎裂成齏粉。那盆曾經(jīng)在冬日里掉光葉子、又在春天倔強發(fā)芽的琴葉榕,只剩下光禿禿的、枯黑的枝干,扭曲地伸向天花板,如同在絕望中凝固的求救手勢;ㄅ枥锏哪嗤粮珊札斄,布滿蛛網(wǎng)般的裂痕。
一片死寂。連一絲曾經(jīng)存在過生命的綠意都找不到。仿佛某種支撐生命的核心力量被瞬間抽空,只留下這具迅速風干的、猙獰的殘骸。
李之心僵立在門口,像被釘在了原地。一股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讓他頭皮發(fā)麻。他見過死亡,西湖邊冰冷的尸體,殯儀館里失去溫度的面容……但眼前這一幕,這種無聲無息、徹底而迅速的植物集體死亡,卻帶著一種更詭異、更令人心悸的毀滅氣息。它無聲地宣告著:這里的主人,已經(jīng)徹底切斷了與這個空間、甚至與這個世界的最后一絲聯(lián)結(jié)。
走得決絕,不留余地。
他踉蹌著走進去,皮鞋踩在蒙塵的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回響。他走到窗臺邊,手指顫抖著,輕輕觸碰一片已經(jīng)完全碳化的綠蘿葉子。指尖傳來的是粉末般的觸感,和一種深入骨髓的冰涼。他猛地縮回手,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環(huán)顧四周,視線掃過她常坐的舊皮沙發(fā),上面空落落的。掃過她伏案工作的書桌,電腦屏幕暗著,鍵盤上落滿了灰。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書桌角落。
那里放著一本厚厚的、深藍色布面封皮的筆記本。不是她隨身攜帶的素描本,更像是工作日志或者……私人日記。它就那么安靜地躺在那里,在灰塵中,像一個被遺棄的秘密,又像一個沉默的邀請。
李之心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莫名的鈍痛。他走過去,手指拂開筆記本封面上薄薄的灰塵。封皮很舊了,邊角有些磨損,透出歲月和頻繁翻動的痕跡。他遲疑了,一種窺探他人最隱秘角落的罪惡感涌上來。但窗臺上那片刺目的死亡景象,像冰冷的鞭子抽打著他,驅(qū)散了猶豫。他需要答案,需要一個解釋,哪怕是最殘酷的那種。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種近乎自虐的決心,翻開了筆記本。
前面大部分是工作記錄,字跡清晰工整,條理分明,記錄著一個個來訪者的代號、癥狀、干預(yù)方案和進展摘要。偶爾夾雜著一些簡短的、似乎與工作無關(guān)的思考片段,用鉛筆寫下的,字跡略顯潦草:
“X女士的憤怒,底下是溺水般的無助。她需要一個可以抓住的浮板,哪怕那浮板會割傷手。”
“創(chuàng)傷記憶的閃回……像突然撕裂的舊傷疤,比新傷更痛。痛的不是傷口本身,是‘原來它從未真正愈合’的絕望!
“今天那個孩子畫了一幅畫,全是黑色漩渦。他說漩渦里有聲音在叫他…… 干預(yù)的重點不是否定漩渦的存在,而是幫他找到漩渦之外的光源,哪怕只有針尖那么大!
李之心一頁頁翻過,指尖冰涼。他仿佛看到一個更沉默、更疏離的吉萍,用最冷靜的筆觸解剖著人心的傷痛。直到他翻到筆記本的最后幾頁。
日期停留在她消失前的一周左右。字跡不再是之前的工整或潦草,而是一種異常的、帶著細微顫抖的筆跡,墨水在紙上洇開了一些小點,像是被水滴砸過,又像是落筆時難以控制的顫抖。
“又夢見了。那條江……水是黑色的,冷得刺骨。他在水里看著我,眼神空洞,像兩個黑洞……他朝我伸出手,不是求救,是邀請……‘姐,這里很安靜……’” 文字在這里斷了一下,留下一個深深的墨點。
“我拉不住他。江水太急了。我甚至……不敢跳下去。我只能看著他被卷走……那黑色漩渦……把他吞沒了……”
“手腕上的疤……那道疤……像一條冰冷的蛇,纏在我的夢里。為什么……為什么是他?為什么不是我?”
“累。像靈魂被抽空了。補別人的洞,自己的洞卻在漏風……越來越大!
“今天救了個想跳江的公務(wù)員。他手腕上……有道和我弟弟一樣的疤! 這一行字寫得格外用力,幾乎要劃破紙背,最后一個字拖得很長,帶著一種力竭般的顫抖。
李之心的呼吸驟然停止。所有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頭部,又在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留下徹骨的冰冷和一片嗡嗡作響的空白。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左手腕。衣袖之下,那道早已愈合、顏色淺淡的陳舊疤痕,此刻卻像被滾燙的烙鐵重新燙過,傳來一陣尖銳的幻痛。
江……黑色的江水……弟弟……手腕上的疤……
碎片般的詞語和畫面在他混亂的腦海中瘋狂沖撞、組合。西湖邊初遇時她那句沒頭沒腦的“速效救心丸”;她凝視他眉間刻痕時那深不見底的眼神;疫情寒冬里那穩(wěn)定如錨的心跳音頻;她遞給他《西西弗神話》時那句“相信本身就是力量”……所有這一切,瞬間被一道慘白而冰冷的閃電照亮,串聯(lián)成一條清晰得令人窒息的軌跡。
她看著他,從來就不只是看著他。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那條黑色江水里沉沒的、無法挽回的弟弟。那道手腕上相似的疤痕,成了打開她地獄之門的鑰匙。她靠近他,用她的方式修補他(抑或是修補那個她無法拯救的亡魂?),試圖在他身上抓住一絲救贖的可能,或者……只是重溫一遍那徹骨的絕望?
而他遞出的《調(diào)解手冊》,他疲憊的自嘲,他那些關(guān)于規(guī)則和公平的堅持,在她深不見底的創(chuàng)傷面前,顯得多么蒼白和隔膜。他自以為的理解和靠近,也許只是在她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墻上,又徒勞地刮擦了一遍。
筆記本從他顫抖的手中滑落,重重地砸在蒙塵的地板上,發(fā)出一聲悶響,在死寂的房間里久久回蕩。窗臺上,那片徹底枯死的植物殘骸,在慘白的光線里投下猙獰扭曲的影子。李之心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只有手腕上那道舊疤,在衣袖的遮蔽下,無聲地灼燒著,提醒著他一個殘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他從來不是她的“速效救心丸”,他只是一個活生生的、不斷撕開她舊傷口的……倒影。一個帶著致命疤痕的、行走的墓碑。
5
筆記本沉悶的落地聲在死寂的診所里回蕩,像一記重錘砸在李之心早已繃緊的神經(jīng)上。窗臺上那幾盆徹底碳化的植物殘骸,在慘白的光線下投下猙獰扭曲的影子,無聲地印證著筆記里那行字跡的瘋狂——“今天救了個想跳江的公務(wù)員。他手腕上……有道和我弟弟一樣的疤。”
那道疤。他左手腕內(nèi)側(cè)的皮膚,隔著衣袖,仿佛被無形的烙鐵重新燙過,傳來尖銳的、深入骨髓的幻痛?諝庹吵淼萌缤痰臑r青,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腐敗植物和濃重灰塵的氣味,嗆得他喉頭腥甜,胃部劇烈地痙攣起來。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門框上,才勉強穩(wěn)住搖搖欲墜的身體。眼前是吉萍最后發(fā)來的那張照片——窗臺上綠意盎然,水珠晶瑩。那“挺好”二字,此刻像淬了毒的針,反復(fù)扎刺著他的心臟。她看著他,從來就不只是看著他。她在他身上,看到了那條黑色江水里沉沒的、無法挽回的弟弟。她的靠近,她的傾聽,她塞給他的論文和心跳音頻,甚至那句“你是我的速效救心丸”……這一切的一切,瞬間被真相的強光照射得面目全非。他不是解藥,他是催化劑;他不是依靠,他是倒影;一個帶著致命舊傷的、不斷撕開她潰爛傷口的……活生生的墓碑。
一股冰冷的、帶著腥氣的液體猛地涌上喉嚨。他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燒般的絞痛和膽汁的苦澀。額頭上滲出細密的冷汗,眼前陣陣發(fā)黑。在這極度的生理痛苦和巨大的心理沖擊下,一個念頭卻異常清晰地浮現(xiàn)出來,帶著刺骨的寒意:她不是“外出”,她是去找那條江了。去找那條帶走她弟弟的、黑色的江。
這個念頭像冰錐刺穿了他最后一絲僥幸。他猛地直起身,顧不上身體的極度不適,幾乎是撲到吉萍那張落滿灰塵的書桌前。他發(fā)瘋似的拉開每一個抽屜,動作粗暴而慌亂。抽屜里大多是空的,或者只有一些廢棄的文具、舊收據(jù)。直到最下面那個上鎖的抽屜。
鎖是那種老式的黃銅小鎖。李之心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墻角一個廢棄的金屬臺燈座上。他抄起沉重的燈座,對著那把小鎖狠狠砸了下去!
“哐!當!”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房間里爆開。鎖扣扭曲變形,抽屜被強行拉開。
里面沒有太多東西。一個深藍色的絲絨小盒子。一疊用橡皮筋捆著的、泛黃的舊照片。還有幾張疊放得整整齊齊的紙。
李之心顫抖著手,先拿起那個絲絨盒子。打開,里面是一枚小巧的、銀質(zhì)的銀杏葉胸針,葉柄處鑲嵌著一顆極小的藍色石頭,在昏暗的光線下幽幽發(fā)亮,旁邊是同樣形狀的空了的胸針印子。他認得這個胸針。有一次在她診所,他胃痛蜷在沙發(fā)上,朦朧中看見她伏案工作時,這枚銀杏葉別在她煙灰色的毛衣領(lǐng)口,隨著她的呼吸微微起伏。他那時覺得,那抹銀色的弧度,像她這個人一樣,安靜又帶著點倔強。
他放下胸針,拿起那疊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約莫十四五歲,眉眼清秀,和吉萍有六七分相似,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得像山澗的溪水。照片的背景大多是公園、學(xué)校操場、家門口的老槐樹下。男孩的笑容陽光而純粹,對著鏡頭,或摟著吉萍的肩膀,或調(diào)皮地做著鬼臉。有一張是姐弟倆站在錢塘江邊某個堤壩上的合影,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fā),兩人都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背景是開闊的江面。那時的江,在照片里是陽光下的粼粼波光,并非吞噬一切的黑暗。
照片的背面,用鉛筆寫著稚嫩的字跡:“和姐姐在江邊,開心!”“姐,看我的新球鞋!”“姐,生日快樂!” 落款都是同一個名字:吉陽。
吉陽。她的弟弟。照片定格在少年最明媚的時光里,與筆記本里描述的黑色漩渦和空洞眼神,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割裂。
李之心的手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照片。他放下照片,拿起抽屜最底下那幾張疊放的紙。最上面是一份復(fù)印的《死亡證明書》。
姓名:吉陽。性別:男。死亡時間:2014年10月28日。死亡地點:錢塘江XX段水域。死亡原因:溺水。尸體發(fā)現(xiàn)地點:下游XX碼頭附近。法醫(yī)鑒定結(jié)論:符合生前入水溺亡特征,體表無致命暴力傷…… 備注一欄,用紅筆潦草地標注著:右手腕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一處陳舊性切割疤痕(非本次致死原因)。
2014年。手腕上的疤。
李之心的目光死死釘在“右手腕內(nèi)側(cè)發(fā)現(xiàn)一處陳舊性切割疤痕”那一行字上。冰冷的事實,如同鐵錘,將他心中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徹底砸碎。吉萍筆記本里那觸目驚心的描述——那道像蛇一樣纏在她噩夢里的疤,此刻就白紙黑字地印在這份官方的文件上。她弟弟吉陽,在2014年那個秋天,帶著一道手腕上的舊疤,投入了錢塘江黑色的江水。而她,在六年后,在他李之心的左手腕上,看到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印記。
這巧合,對吉萍而言,無異于命運的殘酷嘲弄,是地獄之門在她眼前轟然洞開。
他顫抖著翻看下面的紙張。是幾張打印出來的網(wǎng)頁截圖,頁面來自一個叫“錢塘江守望者”的民間志愿者組織論壇。截圖的時間集中在2023年底到2024年初,也就是吉萍消失前的幾個月。
發(fā)帖人ID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帖子內(nèi)容卻讓李之心如墜冰窟:
“10.28又到了,六年了,老弟,你在那邊還好嗎?姐今天又去了老地方,風很大,水很急……”
“昨晚又夢到那條江了,黑色的,怎么都游不到岸邊……醒來手腕疼得厲害……”
“最近遇到一個人……他手上……也有一道疤……和老弟你的一模一樣……每次看到他,就像看到你最后的樣子……心被撕開了……”
“好累……補別人的洞,自己的洞漏得越來越大了……補不動了……”
“江水的聲音……好吵……它一直在叫我……我想安靜了……太累了……”
最后一張截圖的時間,定格在吉萍診所窗臺綠植照片發(fā)出的前一天。帖子只有一句話:
“明天,該去陪你了。這次,姐不松手了!
冰冷的文字,像毒蛇的信子,舔舐著李之心最后的理智。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一個冰冷而絕望的終點——錢塘江。那個帶走吉陽的地方,如今,也吞噬了他唯一的姐姐。
巨大的恐懼和一種瀕臨崩潰的窒息感攫住了他。他猛地掏出手機,手指因為劇烈的顫抖,好幾次按錯了數(shù)字。他強迫自己穩(wěn)住呼吸,撥通了那個最不愿撥打的號碼。
“喂,110嗎?”他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般的顫抖,“我要報案!有人失蹤!她叫吉萍!有嚴重自殺傾向!最后可能去的地方……錢塘江……XX段堤壩!求求你們……快!快去找她!”他幾乎是吼出了最后幾個字,隨即劇烈地咳嗽起來,眼前一片模糊,手機從汗?jié)竦氖种谢洌刂氐厮ぴ诿蓧m的地板上。
他無力地靠著書桌滑坐到冰冷的地面,大口地喘著氣,視線落在散落一地的死亡證明和那些絕望的論壇帖子上。窗外,天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徹底暗了下來,城市的光污染在低垂的云層上反射出詭異的紅暈,像一塊巨大的、正在滲血的淤青。錢塘江的潮聲,仿佛穿越了冰冷的空氣,在他耳邊轟然作響,帶著吞噬一切的、無情的轟鳴。
6
警笛凄厲的嘶鳴撕裂了錢塘江畔沉沉的暮色。紅藍警燈旋轉(zhuǎn)的光柱,在潮濕冰冷的江風里瘋狂掃射,將堤岸、蘆葦、渾濁的江水切割成支離破碎的色塊。風聲、潮聲、對講機里急促的呼叫混雜成一片混沌的背景音浪,拍打著李之心早已麻木的感官。
他癱坐在冰冷的水泥堤壩上,背靠著粗糲的防波墩,渾身濕透,像剛從江里撈上來一樣。江水浸透的衣褲緊貼著皮膚,源源不斷地帶走他本已不多的體溫,讓他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深秋江邊的寒風,如同無數(shù)細小的冰針,穿透濕衣,直刺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腑深處的寒意和腥咸的水汽。他嘴唇青紫,牙關(guān)不受控制地磕碰著,發(fā)出細碎的噠噠聲。
幾名穿著反光背心的民警和救援隊員圍在他旁邊。有人往他肩上裹了一條厚重的銀色保溫毯,粗糙的材質(zhì)摩擦著他凍僵的皮膚。有人遞來一杯冒著微弱熱氣的紙杯,他機械地接過,滾燙的杯壁灼痛了他麻木的手指,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死死盯著幾步開外那團更混亂、更緊張的中心。
吉萍躺在擔架上,濕漉漉的長發(fā)像黑色的水草粘在蒼白得毫無血色的臉上。她雙眼緊閉,眼窩深陷,嘴唇呈現(xiàn)一種可怕的青紫色。幾個穿著白大褂的急救人員圍著她,動作快得令人眼花繚亂。有人跪在她身側(cè),用便攜式呼吸面罩緊緊扣住她的口鼻,手動氣囊一下下規(guī)律地擠壓著;有人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快速消毒,扎入靜脈留置針,透明的藥液順著細長的管子滴落;有人在她胸前貼上電極片,連接著旁邊一臺正發(fā)出單調(diào)刺耳“嘀嘀”聲的心電監(jiān)護儀。屏幕上,那條代表心跳的綠色線條微弱地起伏著,仿佛隨時會拉成一條絕望的直線。
“心率40!血壓測不出!”
“低體溫癥!核心溫度低于30度!快!主動復(fù)溫毯!”
“腎上腺素1mg靜推!準備除顫儀!”
“建立第二路靜脈通道!快!”
指令聲冰冷而急促,在呼嘯的江風里炸開,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李之心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上。他死死攥著那杯早已不再滾燙的水,指甲深深掐進紙杯的邊緣,熱水晃出來,燙紅了他毫無知覺的手背。他看著她毫無生氣的臉,看著她被裹進銀光閃閃的復(fù)溫毯,看著她單薄的身體在每一次胸外按壓下微弱地起伏……西湖邊初遇時她那雙清亮如深潭的眼睛,疫情寒冬里耳機中那穩(wěn)定如錨的心跳聲,診所里她輕撫琴葉榕枝干時平靜的側(cè)影……所有鮮活的畫面都在眼前這張死寂的面孔前轟然碎裂。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江水,瞬間淹沒了他的頭頂。他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喉嚨卻像是被凍硬的鐵塊堵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抽氣聲。
“讓開!都讓開!” 一聲高喊穿透混亂。一輛救護車閃爍著刺目的藍光,在堤岸盡頭急剎停下。后門猛地彈開,兩名急救員抬著擔架床跳下車,如離弦之箭般沖了過來。
“病人什么情況?”
“女性,約35歲,溺水伴嚴重低體溫!現(xiàn)場CPR已持續(xù)15分鐘,自主呼吸微弱,心率40,血壓測不出!已給腎上腺素,靜脈通道建立!”
“轉(zhuǎn)移!快!小心頭部!”
擔架被迅速抬上擔架床,固定。吉萍像一片被暴風雨蹂躪后的葉子,在冰冷的金屬床上顯得更加渺小無助。急救員推著擔架床,在濕滑的堤岸上朝著救護車狂奔。輪子碾過凹凸不平的地面,發(fā)出急促的哐當聲。
李之心猛地從地上彈起來,裹在身上的保溫毯滑落在地。他踉蹌著,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提線木偶,不管不顧地追了上去。冰冷的江水從他褲管滴落,在身后拖出一道斷續(xù)的水痕。他眼里只有那架飛速移動的擔架床,只有吉萍那張慘白如紙的臉。
“讓我上去!我是她朋友!讓我上去!” 他沖到救護車后門,嘶啞地吼著,聲音破碎不堪。
一名急救員正要關(guān)車門,聞言動作一頓,目光在李之心同樣濕透、狼狽不堪的身上掃過,又落在他因極度恐懼和寒冷而扭曲的臉上。“不行!車上空間有限!你跟警車!” 語氣不容置疑。
“砰!” 沉重的車門在他眼前無情關(guān)上,隔絕了車內(nèi)最后一點景象。刺耳的警笛再次拉響,救護車猛地啟動,輪胎卷起濕冷的泥水,朝著醫(yī)院的方向絕塵而去,只留下兩道模糊的紅色尾燈,像兩只泣血的眼睛,迅速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李之心僵在原地,冰冷的絕望如同實質(zhì)的冰水,瞬間灌滿了他身體的每一個縫隙。他徒勞地向前伸著手,仿佛想抓住那遠去的車影,最終卻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帶著濃重水腥味的夜風。他雙腿一軟,幾乎又要癱倒。
一只強有力的大手及時扶住了他的胳膊!袄羁崎L!” 是那個最初在江邊找到他的中年警官,姓陳,臉上帶著風霜刻下的痕跡,此刻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有關(guān)切,有后怕,也有一絲職業(yè)性的審視!澳悴荒茉俚沽耍∩宪!我們送你去醫(yī)院!”
李之心被幾乎是半拖半架地塞進了警車后座。車門關(guān)上,隔絕了外面呼嘯的風聲和潮聲,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警用電臺斷續(xù)的電流雜音和他自己粗重而顫抖的喘息。車里開了暖氣,但那股暖意絲毫無法驅(qū)散他骨子里的冰寒。他緊緊抱著雙臂,身體蜷縮成一團,牙齒依舊在不受控制地打顫,發(fā)出咯咯的輕響。
陳警官坐在副駕,透過后視鏡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幾秒,才開口,聲音低沉:“我們在下游大約一公里的蘆葦蕩淺灘發(fā)現(xiàn)她的。水很冷,流速很快,她卡在幾根倒伏的枯樹根之間,面朝下……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沒有意識了,呼吸心跳都停了。”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字句,“救生員立刻做了心肺復(fù)蘇,按壓了十幾分鐘,才……才勉強恢復(fù)了一點微弱的自主心跳。李科長,”他轉(zhuǎn)過頭,目光銳利而直接,“她真的是自己……跳下去的?”
李之心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陳警官。他喉嚨滾動了幾下,才從牙縫里擠出嘶啞的聲音:“不是意外!是她自己要去的!她……她有嚴重的創(chuàng)傷后應(yīng)激障礙!她弟弟……六年前……就是在這里……”他急促地喘息著,胸口劇烈起伏,后面的話被巨大的哽咽堵住,再也說不出來。
陳警官眼神一凝,沒有再追問。他轉(zhuǎn)回頭,對著開車的年輕警察沉聲說:“快一點!
警車在寂靜的街道上飛馳,窗外的霓虹燈光連成模糊的色帶,飛速向后流淌。李之心蜷縮在后座,像一個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時間失去了刻度,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般漫長。救護車的警笛聲似乎還在耳邊回響,吉萍那張青白毫無生氣的臉不斷在眼前閃現(xiàn),與死亡證明上吉陽的名字、論壇里那句“該去陪你了”的冰冷文字瘋狂交織重疊。巨大的恐懼和一種滅頂般的負罪感像冰冷的鐵箍,緊緊勒住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要將他絞碎。他為什么沒能更早發(fā)現(xiàn)她的絕望?為什么沒能看懂她那些隱晦的求救信號?為什么偏偏是他手腕上那道該死的疤,成了壓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到了!”
警車一個急剎,停在了市一醫(yī)院急診中心門口刺目的燈光下。李之心幾乎是撞開車門,踉蹌著撲了出去。
急診大廳燈火通明,彌漫著消毒水、血腥味和一種緊張壓抑的氣息。人聲嘈雜,推著擔架床的醫(yī)護人員步履匆匆,病人的呻吟、家屬的哭喊交織在一起。李之心像一頭迷失在風暴中的困獸,目光慌亂地在混亂的人流中搜尋。他沖到分診臺前,聲音嘶啞得變了調(diào):“吉萍!剛才送來的溺水病人!吉萍!她在哪?!”
分診臺的護士快速敲擊著鍵盤,抬眼看了他一下:“剛推進搶救室了!家屬在外面等!”她指了指旁邊一個亮著刺眼紅燈、緊閉著厚重金屬門的區(qū)域。
搶救室外狹長的走廊,冰冷而空曠。慘白的熒光燈管投下毫無溫度的光,映照著墻壁上“肅靜”兩個鮮紅的大字。長椅上零星坐著幾個神色焦慮或麻木的人。李之心背靠著冰涼的墻壁,身體一點點滑落,最終無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磚上。濕透的衣服緊貼著身體,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不斷侵蝕著他。他抱著膝蓋,將頭深深埋進臂彎里,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深處沉重的嗚咽,卻又被他死死壓抑在喉嚨里,只剩下肩膀無聲的、劇烈的聳動。手腕內(nèi)側(cè)那道早已愈合的舊疤,在冰冷皮膚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刺目。他死死地盯著它,仿佛能透過皮膚,看到六年前那個同樣絕望的少年,看到吉萍眼中那不斷被撕裂的深淵。是他,是他這道疤,成了她無法掙脫的夢魘,最終將她引向了冰冷的江水……
時間在搶救室外凝固成粘稠的膠狀物。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隨著巨大的煎熬。紅燈依舊固執(zhí)地亮著,像一個沉默而冷酷的審判者。李之心蜷縮在角落的陰影里,意識在極度的疲憊、寒冷和絕望中漸漸模糊。他仿佛又回到了西湖邊那個陰冷的下午,警戒線外,她蹲在樹下,炭筆沙沙作響,畫著圍觀人群扭曲的臉……“死亡是他們的止痛藥,”她抬起清亮的眼睛,看著他緊鎖的眉頭,“而你是我的速效救心丸……”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小時,也許是永恒。那扇沉重的、隔絕生死的金屬門,終于“哐當”一聲,從里面被推開。
李之心像被電流擊中,猛地抬起頭。
一個穿著藍色手術(shù)服、戴著口罩的醫(yī)生走了出來,眼神里充滿了濃重的疲憊。他目光掃過空曠的走廊,最后落在蜷縮在角落、形容枯槁的李之心身上。
李之心掙扎著想站起來,雙腿卻像灌滿了鉛,根本不聽使喚。他只能用手撐著冰冷的地面,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醫(yī)生,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幾乎不成調(diào)的聲音:“醫(yī)生……她……吉萍……怎么樣?”
醫(yī)生摘下口罩,露出一張同樣寫滿疲憊的臉。他走到李之心面前,蹲下身,目光與他平視。那眼神里沒有劫后余生的輕松,只有一種沉重的、如釋重負般的疲憊。
“命……暫時保住了!贬t(yī)生的聲音沙啞,帶著長時間緊張工作后的干澀。
李之心渾身猛地一顫,仿佛被巨大的電流貫穿。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沖上頭頂,又迅速倒流回四肢百骸,帶來一種近乎虛脫的麻木感。他張著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涌而出,瞬間模糊了視線,順著冰冷的臉頰肆意流淌。
醫(yī)生看著他崩潰般的反應(yīng),輕輕嘆了口氣,繼續(xù)用平緩但異常清晰的語調(diào)說著,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李之心緊繃的心弦上:
“溺水時間過長,導(dǎo)致嚴重缺氧性腦損傷,具體程度需要后續(xù)評估。肺部吸入大量污水,引發(fā)嚴重感染和急性呼吸窘迫綜合征(ARDS),現(xiàn)在靠呼吸機維持。最致命的是長時間冷水浸泡導(dǎo)致的超低溫狀態(tài),核心溫度一度低于28度,引發(fā)多臟器功能衰竭,尤其是心臟驟停時間較長……我們進行了緊急心肺復(fù)蘇、復(fù)溫、呼吸支持、抗感染、維持內(nèi)環(huán)境穩(wěn)定等一系列搶救措施。目前生命體征極其微弱,但……暫時穩(wěn)定下來了。”
醫(yī)生頓了頓,眼神變得更加凝重:“她手腕上……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道很深的、新的切割傷。傷口在水里泡了很久,邊緣發(fā)白,感染風險很高。我們做了清創(chuàng)縫合。另外……”醫(yī)生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李之心,“在縫合處理那道新傷時,我們在她右手腕內(nèi)側(cè)……還發(fā)現(xiàn)了一道非常陳舊的、已經(jīng)愈合的疤痕。位置……和你左手那道,很像!
醫(yī)生的話,像一把冰冷而精準的手術(shù)刀,瞬間剖開了所有被絕望暫時掩蓋的真相。那道新的傷口,是她在投入冰冷的江水前,對自己最后的決絕。而那道陳舊的疤痕……和她弟弟吉陽一樣的位置,和她噩夢深處那條冰冷的蛇……那是她背負了整整六年的、從未真正愈合的創(chuàng)傷。她一直在修補他人心靈的漏洞,卻任由自己的傷口在無人看見的地方潰爛、流血,直到徹底崩壞。
李之心癱軟在地,額頭抵著冰冷刺骨的地磚,壓抑許久的悲慟終于沖破了喉嚨,化作一聲嘶啞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哀嚎,在空曠死寂的走廊里久久回蕩。淚水混合著冷汗和污泥,在他臉上肆意橫流。原來,她和他一樣,手腕上也曾有過一道疤。那不僅僅是她弟弟的印記,也是她自己曾經(jīng)墜入深淵的證明。她救了他,用她的專業(yè),用她塞給他的論文和心跳音頻,用她沉默卻堅韌的存在……可最終,她自己卻沒能從那片黑色的江水里爬上來。
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喉嚨如同火燒,直到眼淚似乎流干,只剩下身體間歇性的抽搐。他感覺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是陳警官。他不知何時站在旁邊,手里拿著一個透明的小號證物袋。袋子里,靜靜躺著一枚小巧的、銀質(zhì)的銀杏葉胸針,葉柄處鑲嵌的藍色石頭在慘白的燈光下,幽幽地反射著一點微弱的、卻異常執(zhí)拗的光。
“在發(fā)現(xiàn)她的那片蘆葦灘附近找到的,”陳警官的聲音很低沉,“應(yīng)該是掙扎時掉落的!
李之心顫抖著伸出手,接過那個冰冷的袋子。指尖隔著塑料薄膜,輕輕觸碰著那枚小小的銀杏葉。西湖邊初遇,她米白色風衣的背影;疫情寒冬里,耳機中那穩(wěn)定如錨的心跳聲;診所窗臺上,她在陽光下噴灑水霧的側(cè)影;還有她遞給他《西西弗神話》時,那句輕得像嘆息的話:“相信本身,就是推石頭的力量。”……所有的畫面,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溫度,最終都凝結(jié)成了掌心這枚冰冷而堅硬的銀杏葉。
他緊緊攥著那個小小的袋子,仿佛攥著她最后一絲微弱的呼吸。冰冷的銀質(zhì)邊緣硌著他的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卻奇異地讓他幾近崩潰的神智清醒了一瞬。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扶著冰冷的墻壁,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雙腿依舊虛軟,身體凍得像一塊冰,但背脊卻挺得筆直。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搶救室那盞依舊亮著的紅燈,像一尊傷痕累累卻不肯倒下的石像。
紅燈沉默地亮著,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也像一顆在無盡寒冬里,固執(zhí)跳動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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