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已經(jīng)很老了，我老得讓門前那棵小樹替我掉葉子。”———引言·李繼宗《你不來，我不敢老去》
　　齊很清楚，自己和洛都很老了。歲月是人力無法抗衡的洪流，盡管寒冷可以保鮮，雪山上的人仍然會老去。他對著茫茫雪山，想起過往四十余年。
　　山是天地之靈，永遠不會老去，皚皚白雪也是，它們似乎從未消融過。
　　“齊，吃飯了�！饼R一回頭，又看見熟悉的面孔。他的臉和記憶中、洛年輕時的相貌相重合，齊仿佛回到了那個二十出頭的年華里。
　　“好�！饼R被自己的聲音晃了一下，那聲音蒼老、低沉，摻雜著暮色，把他從回憶里拽出來。
　　“怎么了？”洛的聲音也老了，但那道投來的目光依舊關(guān)切而溫暖。身旁的雪松松軟軟地堆在道路兩旁，偶爾露出的草茬子枯黃生脆。他和齊互相攙扶著，往家的方向走。
　　“洛，我是不是快死了，我最近總是夢見小狼。”齊頓了一會兒才開口，他撐著拐杖，身后留下深深淺淺的印子。
　　狼，是他們領(lǐng)養(yǎng)的第一個孩子。他是名優(yōu)秀的緝毒警察，三年前在異國執(zhí)行任務(wù)時犧牲了。
　　以往，洛總會很快應(yīng)答，他不會讓齊多想，這一次他卻讓齊等了許久�！安粫腻X，你一定可以活到99，而我96就夠了，”然后又補了句，“別留下我一個人�！甭灞三R小三歲。
　　“爸！小爸！”畢業(yè)以后，寧就和兩位父親一起住在雪山上，她是個很不錯的攝影師和廚師。寧的雙眸在光的斑駁下映出閃閃的光點，靈動可愛。
　　一家人喜歡在用餐時看電視，狼和寧小時候會搶遙控器來換臺，現(xiàn)在，三個人一起看著紀(jì)錄頻道，看著電視里的山海呼嘯。飯后，寧拎起攝影包，像父親們告別，家里又只有齊和洛了。
　　齊原先是來這兒支教的老師，認識了洛后，留在了雪山，現(xiàn)在是一名翻譯家。他拿著筆伏在案上，靜靜地修改初稿。洛是雪山上長大的孩子，雖然現(xiàn)在也成了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了。退休以前他是這兒的護林員，現(xiàn)在改行做了畫家。他畫雪山、畫飛鳥、畫愛人，也畫夢境。
　　齊摘下了老花鏡，穩(wěn)當(dāng)?shù)卣酒鹕�，捶捶腰，松松腿，看著起居室一點火光亮起。
　　他們有個小習(xí)慣，在午睡之前，齊先回房間，用老式留聲機再放一遍某首喜愛的鋼琴曲，洛則會點上一支煙。鋼琴曲末了，洛也已散干凈了煙味。于是兩人依偎著，沉沉地睡去。
　　洛也夢見了狼。這個夢里，狼還是小狼，他才七歲，妹妹寧尚未來到家中，整個屋子都是他撒歡的天地。那會兒，我多大年紀(jì)呢？洛問自己。27歲吧，齊也只有30歲，這么多年過去了啊。夢里，狼漸漸長大，慢慢有了男性的英氣和責(zé)任感，寧也出現(xiàn)在了夢里，婷婷裊裊地長成了大姑娘。齊也跟著在夢里慢慢老去，直到洛再也看不清齊的身影。
　　洛從夢里醒來。耳邊是齊平緩的呼吸聲。
　　洛努力睜眼，沒料到淚眼朦朧。她像觀察寶物一樣凝視著齊，都不知道該怎么呼吸了，生怕灑出的氣息會驚擾他的夢鄉(xiāng)。
　　齊老了，洛心想。眼尾的溝壑很深，眼袋也很重，松弛地耷拉著，法令紋延伸向下，額角還有幾粒老年斑———確實很老了。比起年輕的時候，這副面孔確實不算好看，不讓人心動，不令人著迷�？陕逡琅f很愛他，只是看著他，就像萬物得到了太陽而生長，瑩瑩而滋潤透亮，一切都煥發(fā)出光彩來，洛就會很安心。無論旅途再怎么顛簸，都來不及疲倦。
　　“齊老師，我想和你一起老去�！倍臍q那年的夏天，陽光熱烈地噴灑熾熱氣息，積雪在光暈之下被染成了粉紅色，藍天和白云依舊美得如同畫卷。
　　齊那年二十七歲，他有一腔熱血與勇氣，洛一開口，他就聯(lián)想到了一個有晚霞的雪山傍晚，洛推著他的輪椅，也許兩人臉上滿是皺紋，卻每天都重復(fù)著“我愛你”。齊被自己的腦補感動得一塌糊涂。
　　他說：“好啊，我們一起老去。”
　　齊覺得，他和洛似乎很快就老去了。似乎雪山還未完成一次完整的呼吸，兩人就老去了。當(dāng)年那顆熱得像火一樣的心，仿佛也懶惰了下來，不愿意再去接受新的事物，越發(fā)對過去的東西充滿留戀。
　　齊越來越覺得，死亡很近了。
　　他只是怕失去洛和寧而已，更多的是洛。他還記得三十多年前一次雪崩，洛失聯(lián)了，他整天整夜地睡不著、吃不下飯，重新見到完整的洛的一瞬間，他差點暈了過去，雙腿發(fā)軟地跪在洛的病床邊。“你得和我一起老去才行啊�！饼R說，眼睛里布滿血絲。
　　寧在飯點前回了家，依舊乖巧地打招呼。
　　“晚上想吃點什么？”洛問。
　　“都可以�！饼R回答。
　　寧像是思考了一會兒，說：“蒸蛋吧。
　　“那好，剩下的我就自由發(fā)揮了�！�
　　廚房里叮叮當(dāng)當(dāng)起來。寧的廚藝是從洛這里學(xué)來的，洛自然很擅長下廚。菜汁的味道和肉香漫延開，玻璃窗上也沾滿霧氣。
　　窗上朦朧的水汽下藏著落日，美得讓人心臟停拍，美得靜止了時間流逝。
　　齊呆呆地望著洛。
　　他們的一切都在老去，年紀(jì)、容顏、脾氣、思維，可以老的都老了，但是一點兒也不舊。水嫩的綠植凋謝了一年又一年，老狗托夫也走了很久了，他們真的一起老去了。
　　“我愛你。”“我永遠愛你�！�
　　只有這兩句告白的話，像每天被擦拭的金屬銘牌，即使上了年紀(jì)也依舊干凈锃亮。
　　隔著騰起的水霧，齊又一次端詳洛的樣貌。
　　“洛。”齊說。
　　“嗯？”洛側(cè)身看他。
　　“我們一起老去。”
　　齊用雙手握住洛空出來的左手，終于抓住了雪山的一瞬呼吸。

　　【“余生，請繼續(xù)同我一起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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