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黎鎮(zhèn)，氣溫還不是很高，空氣里泛著潮濕的氣味。

　　李廿趁著傍晚天沒黑，借著天光趴在窗臺邊奮筆疾書。

　　又是這個點，又是在窗外對面的街上，他又來了。李廿看了一眼路上走著的袁越，又馬上投入到題海當中。

　　袁越，隔壁班很普通的一個人，長得不帥也不丑，成績不高也不低，性格也普普通通沒什么能讓人說道的，每天都要從這條街經過。

　　不知道為什么，李廿自從偶然看見他兩次之后就養(yǎng)成了習慣，在這個點，從這個窗口，看他一眼，明明沒什么好看的。也許袁越像每天傍晚五點賣麥芽糖的阿叔，成為了他生活中一個平平無奇的、規(guī)律的報時鐘。

　　*

　　和袁越正式有交集是李廿沒能看見他那一天。

　　鄰居家叮鈴哐啷響了半天，李廿知道是隔壁有人搬來住了。晚飯后有人敲門，阿嬸叫李廿去看看，李廿放下手里收拾著的碗筷，打開門，就看見袁越的臉。

　　平平的眉略微上揚，眼睛在黑框眼鏡下半遮著眼瞳，看不真切，挺直的鼻子，臉上有些淡淡的痘印，不厚不薄的唇正在張合：“你好，我是隔壁新搬來的，我家熱水器壞了，能不能借個地我洗澡？謝謝�！�

　　李廿看了他手上提著的一小串香蕉，進去和阿嬸說了幾句，阿嬸同意了。

　　袁越洗得很快，李廿剛剛把洗潔精抹好他就走了。餐桌上留下了那串香蕉。

　　*

　　袁越不再每晚經過李廿窗前，代表李廿失去了一個報時鐘。這事情對李廿影響可小也可大。

　　李廿依舊重復著機械的生活，在家和學校兩點一線跑。

　　但是他發(fā)現袁越在第三節(jié)課下課一定會經過他們班，就像從前規(guī)律地經過那條街一樣。

　　他沒有失去報時鐘，只是報時鐘改時間了而已。

　　*

　　發(fā)現袁越的成績有起色是在他搬來幾天后，李廿路過高二的紅榜無意一瞥，進步之星赫然掛著袁越的名字。

　　本來這也和他沒什么關系，直到隔壁房東來收租。李廿聽到他們吵了起來，情節(jié)大概是房東突然加價，袁越應該是付不起，房東要趕他走。吵架聲持續(xù)了一段時間就停了，不知道后續(xù)如何。

　　阿嬸說，白天房東帶了個人來看隔壁房子，看起來倆人像親戚。

　　李廿洗著碗，想著袁越真是流年不利，剛搬過來才不到倆月就又要搬走了。想著想著，李廿心里突然就起了念頭：不如讓他搬過來，幫自己補習怎么樣呢。

　　照李廿現在的成績，發(fā)揮超常了也就能上個二本，阿嬸如果供他上二本，他自己都覺得浪費得慌。

　　于是他跟阿嬸說了這件事。阿嬸想了想，家里再添一雙筷子換李廿的好成績，似乎還是值當的，猶豫下來最終同意了。

　　接著李廿又敲開袁越家的門，和他說了這回事，袁越想了想，有些不解，但是這能解決他現在迫在眉睫的問題，于是他也答應下來。

　　在這個晚上，袁越終于正式融入李廿的生活中，開始變得密不可分。

　　*

　　袁越自從答應了補習，一刻也沒敢松懈，他害怕自己的成績掉下去，這樣就可能李廿會反悔，他又要找別的地方住，這樣又要花錢，而他沒錢。

　　為了讓李廿覺得補習值，他總是在想怎么把題講得更清楚，這樣一來，李廿的成績也確實有所提升。

　　因為李廿家是兩室一廳，晚上袁越只能和李廿睡，兩個高中生擠在一米五的床上睡實在逼仄，袁越只能盡量側躺成扁扁的一條，以免擠到李廿。

　　袁越有時候覺得累。好像不知不覺又要擔負起另一個生命的一部分。

　　袁越是搬過來那天起才居無定所的。以往在養(yǎng)母家里還算是有個能安身的地方，但是他每個月都要打工交家用，這家用有自己的飯錢，還有一部分弟弟和養(yǎng)母的花銷。

　　養(yǎng)父從來不往家里打錢，像是沒有這個家一樣，因為養(yǎng)母撿回了袁越。

　　其實從左鄰右舍的嘴里，袁越早已經知道養(yǎng)父出軌，袁越只是變成順理成章不給錢的理由。

　　而養(yǎng)母當初撿他時的善良，早已經在時間之下消磨殆盡。

　　他八歲時，第一次撿瓶子賺了錢，養(yǎng)母和他說的是，繼續(xù)努力，他欠的還有很多。

　　終于在成年那天，他一口氣拿出攢的兩萬塊，與養(yǎng)母斷絕關系，搬了出來。

　　雖然補習也累，但也總比花錢去找房子租好多了。

　　*

　　李廿發(fā)現袁越很是缺錢，因為袁越從不買零食，卻會盯著他的雪糕發(fā)呆。

　　阿嬸手上也不是很寬裕，但是還是能保證李廿買得起一根雪糕的。而袁越就不一樣了，他現在沒有經濟來源，也許存了錢但是不舍得花。

　　袁越好像也沒什么愛好，閑著的時候就會發(fā)呆。

　　在袁越不知道多少次看著他的雪糕發(fā)呆時，李廿笑著從身后拿出早已經準備好的巧克力冰棒，遞給他。

　　袁越還是呆著，在冰涼的溫度觸及肌膚的時候，才恍然如夢驚醒。袁越遲疑著接過，低聲說了一句謝謝。

　　*

　　袁越第一次吃雪糕吃的是巧克力冰棒。很甜很香，比他想象的還要香甜，所以他今天在草稿本上畫了一個小小的冰棒。

　　*

　　李廿的成績在袁越的輔導下也漸漸有了起色，生活很平靜，像是一直按時走著的報時鐘。

　　秋天漸漸來了，黎鎮(zhèn)開始涼下來了。

　　阿嬸給李廿那邊鋪上了厚一點的毯子，但是晚上還是有點冷，李廿有時會挨著袁越睡。

　　袁越有時面對李廿有點發(fā)愣。

　　以前弟弟和養(yǎng)母一起睡，他們的被子會更厚更暖和，而他自己睡，要穿上毛衣，最冷的時候要穿棉衣才能睡得著。

　　而李廿還挺暖和的。

　　袁越又開始喜歡盯著李廿的腦袋發(fā)呆。李廿天冷睡覺喜歡把半張臉都埋進被子里面，有時候袁越覺得真是神奇，他都不會覺得悶嗎？

　　李廿就說你不懂，這樣睡多暖和。但是袁越試了覺得實在難受，所以每天睡覺的時候，袁越露出頭，李廿埋著頭，像窩在袁越懷抱里面。

　　用袁越的話來形容，李廿是夏天的薄荷，他真不適合待在冬天。

　　*

　　轉眼又是一個春天來臨，天氣暖和起來，李廿也不愛往袁越那邊睡了。

　　李廿在百日誓師后就更努力起來，現在他能上比較好的一本，但他還想沖211，他想出人頭地。

　　李廿的阿嬸就是親戚，李廿父親的弟媳。為什么是阿嬸養(yǎng)著他呢？因為李廿他爸有天從腳手架上摔下來，不治身亡了。李廿媽媽知道消息后，拿了賠償款跑了。

　　她本來是城里出來的姑娘，李廿爸爸當時很會哄女人，把剛出社會的小姑娘哄得團團轉，于是倆人就結婚了。

　　可是這樣的婚姻哪有幸福可言？嫁給一個窮人，嫁到窮鄉(xiāng)僻壤的小鎮(zhèn)，落差太大了。

　　當初李廿媽媽走之前看著李廿，說，沒出息的孩子，肯定也沒出息。她太恨被消磨的青春，連帶著她的孩子一起恨進去。

　　李廿恨她做得這么絕，什么也沒留給他，更恨她說他沒出息。

　　所以產生袁越能幫他補習的念頭時，他內心是竊喜的。尤其是袁越還答應了。

　　薄荷其實很堅韌，他能度過寒冷的冬天，在春天重新抽枝生長。

　　*

　　袁越發(fā)現李廿最近有時會看他。

　　天熱，他們睡得遠了一點，有時候袁越睡不著就睜著眼，就能看見李廿其實在垂著眼皮看他的領口。

　　其實這也沒什么，說是無意識的也說得過去，但是吃飯的時候李廿也會盯著他的手。

　　那又怎么樣呢？讓他看吧。

　　*

　　李廿突然發(fā)覺離不開袁越，是在袁越一次晚歸。

　　尋常的傍晚，李廿正要和袁越一起回家，可是袁越說他有事要晚一點。

　　什么事呢？什么事他不愿意詳細說，還是沒時間說，等回來再說呢？要是回來也不說，他能問嗎？

　　寫作業(yè)時，這幾個念頭就在他腦子里打轉，其實他定神檢查一下，就能發(fā)現作業(yè)里幾個明顯的錯。

　　大約半個小時后，袁越也回來了。他放下書包解釋，班主任留他聊考前復習計劃。

　　袁越現在的成績差不多穩(wěn)一個211，班主任希望他能再沖一沖，看能不能夠得上985，于是留下他聊了聊。

　　李廿聽著應了一聲。腦子里又開始亂想，他們能上一樣的大學嗎？依照現在的分差好像不行吧。那以后要是見不到袁越……

　　袁越看著他呆滯的樣子，給了他一個腦瓜崩，手在作業(yè)上點了幾個地方，李廿像是突然驚醒，連忙開始改正。

　　現在到了沖刺階段，袁越基本不怎么輔導他了，不管怎么樣都快定型了，而且他總會覺得占用袁越的時間有種負罪感，要是袁越把這段時間用來自己學，也許成績更好呢？

　　對此他也問過袁越，袁越說，如果沒有李廿，他現在也不知道住在哪。

　　李廿不知道袁越有沒有怪過他。

　　*

　　蟬鳴響徹這個夏天的時候，高考正式來臨。根據高考必下雨的定律，今年也果不其然地下了，但是雨不算大，一陣一陣的。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沒有雨。袁越找到人群中的李廿一起回家。

　　路燈已經亮起，街道映出淺淺的影子，一會長一會短。

　　李廿心里很清楚，袁越上了大學之后和他也許再無交集。

　　他很想拉過他的手，說，我們還會是最好的朋友嗎？

　　這個小鎮(zhèn)里，還沒有什么同性戀，也沒什么人懂。李廿對他那種過分依賴，時不時覺得袁越整個人都很符合他的審美，看到袁越開心他也高興，看到袁越進步他也雀躍，雀躍后有些難過也許不會在一所大學，更重要的是某些天的早上……這些種種，真的只是最好的朋友嗎？

　　李廿也覺得不能這么說。

　　*

　　袁越是知道同性戀的，看閑書的時候他就看見過。其實他有種朦朦朧朧的感覺，李廿對他，好像就是書里寫的那樣。

　　那他對李廿呢？是一樣的感覺嗎？

　　袁越想起冬天李廿縮在他懷里，暖烘烘的像個小火爐，他就看著他的發(fā)旋，好像也很滿足。

　　路燈下，袁越沒有說話，他拉住了李廿的手。

　　此刻，好像有隱約的報時鐘聲傳來，不知道誰家的老式鐘還在用著，撞進這個平常的晚上。

　　即使互相牽著的手是潮濕的，他們也沒有松開。

該作者現在暫無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