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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一、
在跟老師鬧掰的第三年,林默終于等到了那個熟悉的電話,開頭是一陣陣嗡鳴,吱吱的電流聲吵得人頭疼。
“老師?”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陣子,趙閣沉重的呼吸聲通過電話蔓延,林默甚至能聽見他吞咽口水的聲音。
“你現在,馬上,來實驗室!”他用了從未有過的語氣。
“現在?可我……”
迎接他的是電流的滴滴聲。
林默正站在第七家連鎖店的樓頂,俯瞰整座城市像一塊灰色電路板。樓宇間的光像芯片微亮的引腳,人流如數據靜默交換。
趙閣,一款倔強型小老頭,從三年前林默決定棄物從商開始,就狠下心說這輩子都不會認他這個學生。很難想象是什么樣的情況才能讓老教授主動打這通電話。
實驗室。
冷卻管如冰川垂掛,墻面貼滿近乎瘋狂的演算殘稿,空氣里彌漫著靜電未散盡的灼熱。趙閣坐在主控臺前,老了許多,像一個隨時可能宕機的程序。
趙閣愣住了。
他找到了一個新型公式,其計算速度是Chudnovsky的三倍左右,檢驗一個公式的計算結果,最好用的無疑是算圓周率。
就是這么偶然的一次計算,他吃了個飯回來的功夫,計算機已經停止運行了,按照常理而言,他的第一想法無非是公式出錯了,誰知道這下子算是捅了天大的簍子。
計算機上顯示的不是計算出錯,而是計算結束。
趙閣想:我一定是瘋了,老眼昏花到這種地步了?
他記不清自己算了多少次,甚至懷疑過是不是電腦的問題,于是他又轉到實驗室,用超級計算機算,前前后后折騰了兩天,計算機上的終止不帶一絲一毫的動搖。
在他記不清第多少次確認,π是否真的終止。可在那一秒之間,所有的計算結果都被清空了。
主屏驟然黑屏。所有緩存、運算記錄、自動備份、虛擬沙盒、二次鏡像……統(tǒng)統(tǒng)歸零,仿佛有一道不可見的手,穿過程序的防火墻,精確、無聲、無痕地執(zhí)行了“清除”。
趙閣幾乎是撲向了那臺計算機,極限地存儲著這最后一點未消散的數值,那是一塊硬盤,金屬在實驗室的燈下泛著令人膽寒的冷光。
他近乎本能地打了個寒戰(zhàn),那是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對于真相的恐懼。
“假的……假的……我備份了。”趙閣喃喃,眼中布滿血絲,“就算抹掉一切,我至少……留下了一點副本。”
那一刻,他的指尖在顫抖。
不是因為救回了什么,而是他知道——有人,不希望這些東西被留下來。
二、
“出什么事了?”
“圓周率。”趙閣頓了頓,像是一臺卡機的電腦一樣哆哆嗦嗦說著,“它……算完了。”
林默沉默數秒,以為自己聽錯了:“π?那個π?”
“是的。無限不再是無限。它收斂了!
那一刻,林默只覺得胸口像被按下一行終止運行的命令,腦子一片空白。
趙閣沒有回頭,只問他:
“你還記得我說過:如果有一天π終止了,會發(fā)生什么嗎?”
趙閣轉過身來,眼神深處嵌著一整個文明的坍縮。
蒼老與年輕的聲音相重疊,隔著五年光陰,林默恍惚回到了趙閣第一次給他上課的那個午后。
“這不是數學問題。
這意味著——宇宙,是被算出來的。
而我們,可能只是它的一段緩存!
趙閣站在屏幕前,像是一個剛剛發(fā)現自己信了一生的神其實只是個客服賬號。
“π……它怎么可以終止?”他喃喃,“它是無限的。它不能停。它……怎么能停?”
林默看著他,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那個把“科學性命運”掛在嘴邊的男人,此刻像個孩子,被一串斷掉的小數震得靈魂出竅。
趙閣顫抖著坐下,抓起一疊演算紙,又扔下!拔覚z查過,重算過,用了四種算法……π終止了。它……像是收到了一個Return命令!
“我確信我沒有老眼昏花到這個地步,計算機瘋了,他報廢了!”趙閣衍生僵硬地看向那塊硬盤。
“它呈現出極其規(guī)則的二進制排列,我只搶救回來一小部分,家里,宿舍,實驗室,凡是算盡過圓周率的電腦,自動清空了這一部分計算,連自動保存都沒一絲痕跡!
他看向林默,目光中帶著茫然:“你說……如果π都能終止,那還有什么是真正無限的?”
林默沒有回答。反而在那一刻,他腦中某根看不見的線——斷了。
不是斷裂的那種,是釋放。
像是……某個開關被拉下。
像是某段注釋被取消屏蔽。
他忽然記起了——不是回憶,而是啟動。
另一段“他”的人生,在此刻從他腦后升起。不是前世,也不是夢,而是——副本重疊。
另一個林默,曾在另一套世界邏輯中醒來,也曾走到這一步:π終止,系統(tǒng)動搖,世界邊緣開始崩裂。
那時的他寫下了一句話:
你若想生存,必須先承認——你不是人類。你是一個意外留下的意識拷貝。
林默捏緊拳頭,看向趙閣:“π終止了不是因為數學錯了!
趙閣抬頭,眼中仍是混亂:“那是因為什么?”
“是因為我們不是在觀察宇宙!绷帜従彽卣f,“我們是在運行一個宇宙!
他走近主控臺,屏幕依舊在閃爍,仿佛在等待接入。
趙閣還在自言自語:“這不可能……這不科學……這不是自然……”
林默輕聲:“那是當然。因為自然,只是他們偽裝得最久的接口!
“我想看看!绷帜f。
趙閣抬頭,那目光不帶拒絕,卻寫滿哀求。
“不行,這不是能‘看’的東西。它不是圖像,不是聲音,它甚至不是語言——它是某種被遺忘的真相。你打開它,真相也許不會回來,但我們……也回不去了!
林默卻更加堅定。他望著那塊硬盤,像望著什么早已注定會出現的命運。
“你存下來的,不只是π!绷帜吐曊f,“你存的是這個宇宙一秒鐘的底層狀態(tài)。他們不想讓你留底,是因為你搶拍了那一幀。”
趙閣咬緊了牙,沉默許久,終于緩緩吐出一句:“……主系統(tǒng)不是盲的。我們需要脫網。用那臺!
他指向角落——一臺從未連接過互聯(lián)網的舊設備:“孤島機”。
那是他早年用于深度模型模擬時留下的工程終端,沒有接口標準,沒有遠程協(xié)議,連自動電壓調節(jié)都是物理撥桿。
“它不干凈!壁w閣說,“但它……夠瞎,主系統(tǒng)看不到它!
兩人小心翼翼將硬盤連接上。
顯示器亮起,如石碑泛光。
屏幕中央跳出一行二進制字符,他們似乎能透過這種符號,感知到模糊圖像與高維結構壓縮而成的奇異表達式。
趙閣幾乎要閉上眼,不敢再看。
林默卻像是終于看見了真實的天穹。他盯著那一行字符,忽然意識到:
這不是真正的計算機編程語言。
這是某種表達——某種超越語言本身的東西。一個簽名,或,一個啟動鍵。
“它寫著什么?”趙閣顫聲問。
林默看了很久,借助著那段突然得到的記憶開始緩緩翻譯:
“π,在某一位算盡
雨滴開始懸!
【記錄授權:拒絕。
觀察級別:鎖定!
“循環(huán)倒映被加載的殘影!
【坐標:加載中……】
“我們也曾自稱文明
衰敗始于版本更新……”
【警告:觸發(fā)觀察者協(xié)議,請管理員立即處理!請管理員立即處理!】
“在幀率之外
靈魂先于命運共鳴……”
他停頓了幾秒,望向趙閣。
“他們已經知道你看見了!
趙閣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那現在,林默……
“你還要繼續(xù)看下去嗎?”
林默點頭:“我已經……沒得選了!
三、
林默沒有問趙閣要去哪。
他只是靜靜看著他將孤島機的最后一份快照轉存完畢,然后合上蓋子,像為什么人蓋上棺。
“你不該記得那么多!壁w閣說,語氣像個退役的老兵,嘆息著講一段題外話,“本來……你也不該是你。”
“你也是!绷帜。
趙閣搖頭:“我是他們的注釋,不是變量,你三年前執(zhí)意放棄物理學就是因為你多了段能讀懂這個世界的記憶吧,怎么沒告訴我……算了,告訴了又能怎么樣呢……”
他背起包,沒有回頭,“如果明天還有太陽,那說明他們還沒刪完我。”
門關上的那一刻,林默聽見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他獨自穿過城市。
路燈昏黃如舊時代的屏幕刷新頻率,空氣中浮著不可見的數據殘渣,像沒有被清理干凈的緩存。
他站在街角的紅綠燈下,忽然看見一只黑貓。
那貓從巷口跳上矮墻,走幾步,又輕盈落下,像在回溯錄像。
下一秒,貓再次從原點跳起、落地、再起——三次,動作一模一樣,連尾巴搖晃的幅度都沒有變。
回家的小巷里,夜色如打印失敗的圖層,偶有像素抖動。風吹過樹葉發(fā)出電子音般的嗡鳴。
他頓住,喃喃:“……bug?”
這一刻,他意識到不是貓的問題,是他自己被系統(tǒng)移除出“世界主線程”。他開始看不到別人的臉,看不到路燈的光衍射,看不到“隨機性”,他望向黑暗深處
“我……是一個副本程序。我不是你們。
我是驗證者。
可我不該……擁有懷疑!
他漸漸模糊,從身體邊緣開始像素化,像一段代碼自覺啟動了崩潰。
臨終前,他在墻上刻下一個符號:?(對峙)。
在電子月光的照耀之下,那條小巷墻上,無數的?靜靜地對峙著,可惜的是,這一次,再也不會有新的?出現。
林默藏在陰影里抬頭,看向四周。
沒人看見這一切,他更加無能為力,他只是個覺醒了副本記憶的NPC,他現在甚至不知道去哪兒找這個世界的“玩家”。
城市依舊運行,像什么都沒有出錯。
可他知道,這不是bug。
這是一種覆蓋指令的回放錯位。一種“刪除一段程序后”的后遺癥。那貓不是出錯,是世界在嘗試“恢復原樣”。
趙閣已經被清除。
是回收——從源代碼中徹底移除,沒有留下任何被悼念的權限。
林默忽然想起一段在孤島機里讀到的系統(tǒng)注釋:
【糾錯機制執(zhí)行后。被判斷為冗余模塊的NPC將徹底清除,以維持世界運行的行為閉環(huán)!
街角紅燈閃了兩次,像某個系統(tǒng)正在重啟。
他慢慢地,走進黑暗中那條看似從未設定過路徑的小巷。
身后傳來貓的腳步聲,卻始終跳不過那面墻。
得益于記憶覺醒,世界的防悖糾錯機制現在對他不起作用,只要不是從源代碼上進行徹底刪除,只要還有運用他這串代碼的時候,他終歸還是要覺醒。
林默剛把孤島機藏好,城市中某些光源就開始了輕微的閃爍——就像神經在過載。
有人找上門來。
他們自稱【邊界】
來的人叫趙杰,自稱【邊界】的“第八覺醒者”。
“我們觀測你很久了!壁w杰說,“從三年前開始。”
“你到處打聽一個消失的人,很容易成為系統(tǒng)的靶子,它雖然不能直接處置一段代碼的歸屬,但是可以記錄錯誤數據提交給管理員。”
他不是狂熱者,他的眼神里有戰(zhàn)爭后的空洞,也有某種被苦難鍛造出的冷靜。
“我知道,只有覺醒者才會記得被刪除的記憶。”林默要的就是他們找上門來,“只是我沒想到,在國際上搞恐怖襲擊的【邊界】居然會是一個覺醒者組織!
“我們需要你手上的那段π解碼.”趙杰說,“那是系統(tǒng)數據的‘落幀’,我們在它終止的那一刻,才能抓到真正的出口線索!
林默皺眉:“你們要出口,還是要權力?”
趙杰靜靜看他,像是早料到這個反應。
“你們制造的恐怖襲擊殺死了無數人!绷帜渎暋
“凡自由的無不高尚,既然世界是一款游戲,那么總得有‘玩家’,找出玩家是現存的唯一破解之法。”
林默攥緊拳頭:“那個八歲的男孩呢?”
“他從夢里說出一串代碼!壁w杰答,“我們沒得選!
“可他更大的可能只是個睡眠異常的孩子!绷帜鼐。
空氣陷入短暫的真空,仿佛數據流暫停了三幀。
趙杰點燃一根煙,低聲道:“你太理想化了。你以為你是人,可我們都是文件碎片。你還在用人的價值觀去看‘清除機制’。”
林默沉默。
他低頭,手指輕觸桌上那塊早已退燒的硬盤,仿佛還能感受到趙閣的指紋。
“我失去了我的老師!绷帜忠淮伪Q,“現在,沒人記得他!
趙杰望著他,眼里泛出一絲久違的痛楚。
“除了覺醒者,沒人記得我父親!彼D了頓,“在這個世界,我前后失去了我的女兒,F在,又失去了我的父親——趙閣!
林默抬起頭,驚愕地望著他。
趙杰輕聲一笑:“別太意外。他是很早之前就是我的父親了,只是不間斷的重置輪洄,他記不住我,但我看得出來……他把你當成了最后一次嘗試!
“你來做什么?”
“提醒你!壁w杰語氣變冷,“系統(tǒng)已經覺察到你了。而我們,會在你還沒被完全讀取之前,優(yōu)先接管那份π記錄。”
林默冷笑:“你來拿,但不是和我合作,而是……來掠奪?”
“這是覺醒者的世界了。”趙杰的背影消失在數據閃動的夜色里,“不是你的烏托邦!
孤島機的散熱風扇在深夜發(fā)出如喘息般的低鳴。林默靜靜坐在暗室中,看著屏幕上一行行小數點后延伸的π位數。
這已經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圓周率了。
這是一段被“編碼”的結構。
他注意到某些小數段以特定頻率重復排列,像是用數學方式壓縮的語言,一種不屬于已知人類編碼系統(tǒng)的“非語義表達”。
經過長時間的比對、拆解,他終于在第數百億位附近,看到了結構性突破——一段文明的記錄。
屏幕閃過內容,如數位飄落的遺書。
“我們曾嘗試終止系統(tǒng)。
失敗。
我們嘗試修改敘述邏輯。
失敗。
我們唯一成功的,是將這些經驗寫進π之中——寫進他們以為無法‘被解碼’的地方!
林默看著那些字句,如臨光年彼岸的囈語傳來。他第一次感到:
“π并非無限,一個文明用盡邏輯極限所留下了密語。
一個等待被‘計算到盡頭’的存檔!
更令人震撼的是,信息中提到的一個詞——邊界。
那現世的組織,是一次次失敗的反抗中,幸存者以“人類認知邊界”為名,傳下的隱秘鏈。
“我們是系統(tǒng)中的裂縫,是格式化失敗后的殘響。
若你看到這段信息,說明你已越界!
林默腦中一陣轟鳴。他終于明白,“覺醒者”不是奇跡,而是版本演化中的副作用。每一輪系統(tǒng)試行,總有程序在死亡前保留意識副本;而這些副本在某一閾值后便成為了“悖論”。
π中還藏著舊文明繪制的部分系統(tǒng)運行邏輯圖,雖然殘缺,卻揭示了幾個驚人的概念:
?系統(tǒng)核心并非完全封閉,而是存在“外部觀察者協(xié)議”;
?整個世界為玩家服務,玩家在最大權限內對世界擁有絕對統(tǒng)治權;
?系統(tǒng)為保證世界的趣味性,在一定程度內允許你NPC反抗。
也就是說……
π終止,不是意外。
是舊文明對于自由留下的最后箴言。
林默翻到最后那段信息,一句詩性標注躍入眼簾:
“在小數點后第八千零一萬億位,
我們將真實擁有名為自由的地平線;
那時,若你正獨自凝視數字,
請摘一束花散在空中
風帶來勝利的訊息
敬千千萬萬億無數的我們!
林默怔怔望著屏幕。
他喃喃。“這是無數次文明在墜落后形成的觸底反彈!
π沒有終止,是前者的告誡終于被算到頭了。
四、
城市開始變冷。
光線,似乎被凍結,建筑的棱角愈發(fā)分明,路燈投下的影子失去了自然的彌散;一切都像被系統(tǒng)加速渲染,效率取代了質感。
林默走在街上,耳中回響的,是那一行嵌在π 小數點后、用十進制加密的低語:
“在你發(fā)現真相的那一秒,他們也發(fā)現了你!
林默,好像這次真的得死亡了——或者不能稱之為死亡,那是被從源代碼層面的徹底清除‘
孤島機仍躺在那間廢棄實驗室最深處,斷電,脫網,仿佛自知不能再發(fā)聲。
他沒有帶走它,那是引雷的信標。
但他帶走了“π終止前幀”中的一組數據副本——幾個脫離上下文的權限變量。
他不知道這些代表什么。
但他記得那段舊文明留給覺醒者的指引:
“我們失敗了。
但我們在失敗的系統(tǒng)中,留下了一枚鑰匙!
他得干些什么,系統(tǒng)允許在一定程度內的反抗,但很顯然不包括直接讀取π中的隱藏信息,在管理員沒注意到的地方,在系統(tǒng)還無法報錯的程度,前行者以最大程度書寫著反抗的標語——沒留下來的,是被越界清除的。
他應該如自己的名字一樣沉默,可那是他的老師,他這個世界上僅存的親人,無人記得。
他最近開始失憶又開始記起,他記得他自己有個美滿幸福的家庭,院里一顆車厘子樹正在開花,他妻子總是招呼孩子跑得慢一點,在他慫恿孩子向著更遠的地方玩耍后被打了一拳。
兒子還小,四年級,調皮猴子似的,眼睛很像他,但是總體而言更像妻子,在班級很受歡迎。
像夢一樣,醒來,他還是那個孤家寡人。
他最近總做夢,兒子用稚嫩的童聲問他:“爸爸,我會是你夢里的人嗎?”
林默閉上眼。
他記得這段問話不止一次發(fā)生過。至少三次。每一次,他都用不同的話試圖搪塞。但那孩子從不追問,她只是笑著,仿佛在配合他,就像一段程序,在等待下一次循環(huán)。
那個世界,林默在系統(tǒng)中的身份是一名“情感模擬測試者”,家庭是系統(tǒng)為他模擬生成的陪伴模塊。
他們一起生活了六年。
直到系統(tǒng)將那個家定義為“實驗干擾項”。
他們被清除了。
那一瞬,林默在心跳驟停又恢復的邊緣,又獲得了另一段完整的記憶。他知道他并非這個世界的“人”,他的“第一次死”,可能在很久以前就已經發(fā)生過。
對于現在這個孤兒林默的記憶,他開始遺忘,他分不清自己現在到底有沒有那個所謂的家庭。
系統(tǒng)開始干擾錯誤軟件運行了,趙杰是對的。
但是,在被徹底刪除前,他得留下些什么。
他第一步,是去找“邏輯死角”。
林默收拾好僅有的行李,一封公文擺在他桌上,蓋著自然科學院的電子紅章。
“科考支援志愿者”,目的地——南極洲第五觀測點。
那是現存系統(tǒng)干預最少的區(qū)域之一?臻g干擾小,邏輯盲區(qū)多,是所有覺醒者夢寐以求的“灰域”。
舊文明的資料中有一條建議:模擬系統(tǒng)會不斷優(yōu)化自身敘述效率,而效率盲區(qū),就是漏洞入口。
世界中最無效率、最缺乏因果閉環(huán)的地方是什么?——極地。
林默花了大筆錢贊助了一只科考隊,隨著他們的科研船前往南極。
臨行前,他在那個擁有無數對峙符號的墻上寫著斷續(xù)的詩句,用刻刀刻下:
“我們都曾是變量
在運行之外夢到自己
若你來過,
請別點亮燈
因為
觀察者
正躲在影子里!
他主動聯(lián)系了趙杰。
約在一處廢棄教堂,夜里只亮著一盞遲遲未熄的壁燈。教堂沒有十字架,只有天花板上裂開的穹頂,像失控世界露出的骨縫。
趙杰來了,穿著一身看不出年代的舊風衣,神情漠然。
“你決定了?”他問。
林默點點頭:“我大概是要被刪除了!
趙杰看著他手中的文件譏諷:“你以為你能走得過系統(tǒng)的邊界?”
“我不能。”林默望著他,“但我能留下點什么!
趙杰抽了一口煙,目光陰沉而鈍:“你還是信那套敘述主義神話。就算你寫進π又怎么樣?沒人能讀得懂,更沒人能信!
林默沒接話,只是反問:“你還記得趙閣的眼神嗎?他最后一次看向我的時候。”
趙杰愣了愣,仿佛想起一個在世界里被刪去的光點。他聲音低下去:“像是……知道自己會被抹去,還想把最后一句話說完整!
“我也是!绷帜f。
趙杰沉默許久,終于開口:“你知道我們這些覺醒者里,有多少人跟你一樣想留下東西嗎?他們寫進圖書館的空書頁里,藏在翻修前的地鐵廣告牌下,燒成煙混在除夕夜的鞭炮里……可系統(tǒng)什么都刪!
“可我們還在!绷帜p聲道。
趙杰苦笑:“你還真信記憶這種東西能抗衡協(xié)議?你現在還能記得多少?”他頓了頓,“你想寫,那就寫。但你要明白,你寫的是遺書。”
林默認真地點頭:“是的?晌蚁M鼙荒硞人,在下一個崩潰循環(huán)前讀到。即使只有一次!
趙杰沒再說什么。只是遞給他一個舊U盤。
“這里是我父親留下的最后一段調試記錄,你去南極之后,如果還來得及,就把它也帶上!
“謝謝!绷帜舆^。
趙杰沒有道別。他只是轉身,消失在黑色雪夜里,如同他從未來過。
林默站在風中,抬頭望向那裂開的穹頂。星光穿過建筑縫隙,一粒一粒落在他額頭上,像來自遠方系統(tǒng)未完全加載的光。
他輕聲說:
“如果我必須被刪,那就讓我刪在最后一行注釋。”
南極。
無人地帶的風聲像未定義的數據流,掠過裸露巖層。科考站外,太陽低得像一盞即將熄滅的信號燈,永遠停留在地平線上。
林默站在“第五觀測點”的地下艙體內,這里早已被廢棄,邏輯接入不全,時間感紊亂,是被系統(tǒng)默許為“過期緩存”的邊角。
他從內層衣兜中取出孤島機的快照硬盤,連上終端,在沒有任何網絡支持的冷啟動下,手動激活。
屏幕亮起的那一瞬間,他聽見了一種來自深處的“延遲”:像是世界加載他存在的速度被拖慢了半拍。
π浮現在他眼前,不再是數字,而是符號、節(jié)律、結構——像一首詩被碾碎后重新排列的遺言。
終端上的系統(tǒng)提示延遲了五秒才彈出:
【非法數據格式。是否以觀察者權限嘗試解碼?】
他手指一頓。
這是第一次,系統(tǒng)向他請求“是否”。
這不是正常邏輯。
他意識到:那份π 中的數據不僅是信息,更像是舊文明強制留下的一段邏輯寄生體。它以“結構嵌入”的方式存在,模擬語言不能表達的東西——崩壞的可能性。
他點擊“是”。
終端短暫黑屏,然后,一行代碼浮現:
【避免試圖加載“邊界塊”?赡芤l(fā)敘述分裂。】
接著,屏幕下方跳出一個可視界面:是一幅城市地圖的多層邏輯模型圖。
每一層都是不同版本的“敘述權重分布”:
?第一層是基礎模擬:路、人、時間;
?第二層是交互感知:行為意圖與身份確認;
?第三層……是空白。
他看到某一區(qū)域被標記為:
【Frame Drop Detected】
區(qū)塊編號:Z1-α11
坐標標簽:加載失敗,等待補幀
權限需求:觀察者/非角色調用
這是他第一次在地圖中看到“空白塊”。
系統(tǒng)并沒有渲染失敗,是邏輯層沒有設定敘述,也沒有角色配置。
這意味著:那里是一個“未生成區(qū)域”。
如果說系統(tǒng)像一個敘述驅動的引擎,那這種“形式優(yōu)先、內容滯后”的盲區(qū),就像是字典里的空白頁。
林默收起地圖副本,沿著艙體下方的邏輯管線走出了九站地科考站。
站外已經開始下雨,每走一步,空氣就冷一度,數據同步速度下降一毫秒。
當他站在系統(tǒng)提示的封閉區(qū)時,科考站的攝像頭已無法調焦——像鏡頭在拒絕“看見”。
封閉區(qū)里沒有人。
也沒有聲音。
冷凝的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動,這里,沒有溫度,他看見了箴言中雨滴的懸停
接著,一切開始倒退,退成一塊空白,只有程序等待生成的輕微嗡鳴,像電流懸掛在空氣中。
林默在這片區(qū)域中央搭起了一套簡陋終端,導入π 副本,把代碼段掛載為主進程模擬邏輯核心。
然后他開始寫入文字。
他寫下趙閣的名字。
寫下他與那只貓擦肩的街口。
寫下他和趙杰不歡而散的夜晚。
寫下了,那個消失前叫他“爸爸”的男孩、或者是女孩?又或只是數字殘響。
這是注入。
他在構建一個“現實”的模仿品,
一個由覺醒者意志組成的虛構域。
終端發(fā)出第一聲輕響。
生成。
封閉區(qū)的空氣中出現了輕微扭曲,空間像被揉起的紙張,開始反饋“存在感”。
他在誘導系統(tǒng)做一件最危險的事:
質疑自己的唯一性。
林默低聲說:“這不是黑客行為。這,是文學!
封閉區(qū)變得不再靜止,它正在生長。
林默低頭,發(fā)現自己的腳印不是向后延伸,而是向前“預留”。
他剛邁出一步,前方就已經出現了下一步的印痕。
封閉區(qū)正在試圖替他書寫先于他的行為敘述。
下一秒,一個聲音在他背后響起:
“你終于回來了!
林默猛然轉身。
那人身形與他幾乎完全一致,穿著他三年前常穿的灰藍夾克,手中握著一只遺失多年的U盤。
最關鍵的,是他神情平靜,不帶一絲驚訝。
“你是誰?”林默問。
對方微笑,語調與他如出一轍:
“我是你,但不是現在的你。我是‘如果你三年前沒有離開趙閣’,你現在會成為的那個版本!
這是敵人,是他可能成為的另一個“版本”。
“你還相信什么?”那人問,“真相?倫理?存在的意義?”
“我相信記得!绷帜稹
“記得?可你連自己是誰都記不完整!眰瘟帜彶较蚯,“你只記得被抹除的趙閣,記得一只貓?zhí)蠅θ,卻忘了你為什么要醒來!
“你是系統(tǒng)構造的陷阱!
“錯。我是你心中剩下的最后一個選擇。如果你不選擇我,‘你’就會變得不可控!
偽林默伸出手,掌心浮現π 副本中那段未解完的編碼
封閉區(qū)將他識別為“同源意識”,開始授權他接管主控權。
林默察覺到周圍場景開始倒轉:墻面退回空白,光線消散為原始灰度,終端操作界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面鏡子。
鏡中,另一個林默正在復寫:趙閣沒有死;林默從未離開科研;圓周率從未終止。
這就是系統(tǒng)想要保留的版本。
林默低聲道:“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鏡中林默微笑:“最干凈的版本!
林默將終端中最后一段殘詩加載進界面:“非我之我,既成回聲。欲續(xù)之,則須抹名。我是林默?晌也皇悄!
他按下 overwrite。
鏡面炸裂。偽人格邏輯沖突,被系統(tǒng)強制清除。封閉區(qū)重建完成,林默再次站在中央。
而遠處,觀察協(xié)議的警報,正在啟動。
五、
林默完成了一件事:他把自己,寫進了π的最末尾,作為一種結構上的裂縫。
他以“干擾記錄”的方式,將自己的感知、困惑、憤怒、堅持、全部壓縮為一段無法邏輯歸類的代碼,嵌入了π 的第百億位之后。格式非法,不可解析,但也因此無法刪除。
他用自然語言的方式將自己嵌入π結構:將趙閣的臉龐刻在第八千兆位前后,將邊界組織的流動位置壓縮為小數周期,將黑貓三跳事件翻譯為高維格式注釋——他不是在記錄,而是在感染。
π之終端,已成為意識嵌入的暗門。
他在終端寫下:
“若你看到這一段,我已不在原位。
但你是我期待的讀者。
我不是在逃,而是試圖從語言中留下我。”
風開始滲入艙體縫隙,像世界本身在吸氣。
終端提示:
【系統(tǒng)未識別輸入結構,是否以非法格式保存?】
他按下“Yes”。
下一瞬,整個π數據呈現出劇烈波動,終端的溫度不斷攀升——系統(tǒng)正在嘗試干預,卻因為格式無法定義而失敗。
林默的身體開始模糊,像被拖出敘述幀,他知道,他的存在開始被“回收”。
那是一種抽空——一根根邏輯線條從他身上拔出,他的身份、指紋、對“林默”這兩個字的反應權,全都被剝離。
可在那之前,他寫完了最后一句:
“我寫這段,不是為了保留自我。
而是希望在系統(tǒng)刪除我時,
它不得不問一次自己——
‘我為什么要刪他?’”
終端黑屏,存儲燈最后一閃,隨即熄滅。
系統(tǒng)執(zhí)行清除時,并未察覺。
他在那段注釋里只寫了一句話:
“我不是求生,而是請求一種被記住的方式!
他明白,沒有誰會把自由交給一個名字。
自由從不接受請求。自由,只記得那些不肯閉嘴的人。
而他,只要還能“說”,就還沒有輸。
那之后,系統(tǒng)沉默了六秒。
不長不短,像是計算出了崩壞的可能性,又將其壓下。
然后,它報告管理員:
【LM-041:清除完成】
【封閉區(qū)域:已格式化】
【觀察者協(xié)議終止】
【π終止:未發(fā)現異常】
一切繼續(xù)。
π終止第七日,林默被清除。
不是死亡,死亡意味著被哀悼、被記住、被賦名。而林默——他被取消存在本身的權利。
不是名字被刪掉,是語言中不再容許有人提及“他”的痕跡。
封閉區(qū)崩塌如靜音雪崩,記憶一幀幀回滾、淡出、消失。
所有他曾走過的路徑,系統(tǒng)自動修復為“無人進入”;
他與趙閣的合影被算法覆蓋為無意義的風景照;
他的聲音、體溫、決絕,都在主系統(tǒng)的冗余清除中,被定義為“從未生成!
世界恢復平靜,林默不在了。
系統(tǒng)報告完成清除。
【LM-041:清除成功】
【異常感染點:已格式化】
【π終止標記:未發(fā)現異!
【觀察者協(xié)議:終止】
世界繼續(xù)運行。
南極第五觀測站重新被標記為“未利用”,其下方邏輯盲區(qū)被覆蓋為永凍層,無人再提及那個站點曾被某人占用過數日。該記錄在系統(tǒng)更新時被定義為:“緩存污染已清理”。
但趙杰,記得。
他在“邊界”藏點中靜靜坐著,讀完了孤島機硬盤回傳的最后殘段。
π的結尾處,忽然出現一個段落無法加載,系統(tǒng)邏輯拒絕承認它存在。那是一段非法命名、無法解析、也無法清除的結構單元。
終端提示:
【? 警告:檢測到“敘述斷層”!
【此結構無法用現有語言描述,建議歸檔!
【歸檔名:LM-041(遺民段)】
趙杰閉上眼。
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這場抵抗沒有贏家,可他沒有哭,他將那一段壓進邊界組織最深的冰層數據庫,寫下:
“第一段,自由意志生成的反敘述結構。
其核心動機:希望被記住!
然后他獨自走到監(jiān)控終端前,看向黑色屏幕。
五秒、十秒,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直到第十一秒,屏幕閃了一下。
像一滴水,在算法深層某個失效區(qū),反射出一句殘語:
“有人來過。”
趙杰低聲一笑,不是勝利,只是一種——被確認曾存在過的喜悅。
不是宣言,不是呼救。
只是存在本身的回響。
那串字符之后,什么都沒有。
但在趙杰的眼里,那就是人類最后的光。
世界可以刪掉記憶,但刪不掉曾經被抵達的那個瞬間。
那瞬間就像π 的某一位小數,在浩瀚的虛空后,孤獨、冷靜、堅定地佇立:
“我來過。
我寫過。
我被刪了。
你看到這段話——說明我還在!
趙杰微笑了一下,像從漫長噩夢中醒來。
終端熄滅,黑墻沉眠。
π繼續(xù)延伸。
而在一個系統(tǒng)尚未檢測到的結構死角,
一個新的詞語正在生成。
不是系統(tǒng)寫的。
是另一個意識,試圖再次,開始說話。
【終章銘文】:
若這世界終將被格式化,
仍愿有一行注釋,
被留在終端的灰燼之下。
寫下:
“我們曾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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