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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結(jié)
我第166次從母親的懷抱里醒來,她痛斥我又偷懶不干活,揪著我的耳朵讓我滾去摘蘋果。
今年的蘋果長得特別好,個個人頭那么大,大張著嘴啊啊啊啊啊地嚎叫著。
我按著母親教給我的方法朝它們一荊條打過去,蘋果們吃痛哼哼哼哼哼地?fù)u擺碰撞起來。
這時蘋果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邊還有鄰居,看著彼此身上紅彤彤的紅彤彤,它們都發(fā)起怒來,大張著嘴要撕咬對方。
趁這時候我伸出去一根長長的竹竿,憤怒的蘋果們就死死咬住竹竿不松口。
我把竹竿慢慢收回來,遇到咬住竹竿的蘋果就用剪刀剪去它的蒂,剪去蒂的蘋果就不咬了,溫順地落下來掉進(jìn)早已準(zhǔn)備好的豬胃里。
我動作慢,還沒喂?jié)M幾頭豬,天就落成了夕陽。
母親在另一個山頭的聲音傳來:囡囡,天要黑了,回家吧。
我把豬群趕下山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等在那兒了。
她俯下身去一個個摸豬的肚子,果不其然摸到好幾只空著肚子的豬。
母親恨恨瞪我:又偷懶又偷懶,豬沒配種拿什么生小豬?到時候沒東西吃我就把你吃了!
我不敢頂嘴只好亡羊補牢地從豬胃里掏幾個出來放空豬胃里,希望能勻一勻
可貪吃的豬不愿意給我,抓著胃袋不打開。
心一急,我直接一刀劃開了胃袋,蘋果們咕嚕嚕地滾了一地,粘稠的汁液澆灌進(jìn)土里。沒配種的豬趕忙沖過來要吃蘋果,卻被蘋果們咬住一口口吃了起來。
吃吧吃吧,蘋果吃了豬,就有更多豬吃蘋果了。
等蘋果吃完了豬,豬吃完了蘋果,我繼續(xù)趕著豬回家。
。
母親一見我就迎了上來,要讓我歇著
我擺擺手:我看水缸里沒水了,我去打點水來吧。
我們村只有一口井,在村口。
從井口往下望里面只有一人高,沒水,凌亂散著幾根白骨,四季都開著紫色的小花。
但若是丟個石頭下去則永遠(yuǎn)也聽不到石頭落地的聲音。
水桶放下去,提上來就有水了。
干凈澄澈。
我就著桶猛喝了兩口才壓住心肝肺那灼燒起來的火。
我想,要是我母親在,她該讓我去吃黃連上清片的。
甩甩頭丟出有的沒的,我拎著繩子,遛著木桶往家走。
我還沒到家,水卻早就到水缸里去了
母親笑我:多大了,還遛小桶,快來洗手吃飯了。
今天的晚餐是白水湯。
我鬧脾氣:清湯寡水的怎么吃嘛?連點葷腥也沒有!
母親拗不過我也心疼我,從眼睛里掏出兩顆眼睛來,輕輕在碗沿上一磕,外殼裂開一條縫,滑溜溜流出兩顆眼睛蕩進(jìn)湯里。
我這下滿意了,一個也不給母親留,自己全吃了了。
母親在屋里收拾,我躺在庭院上看月亮
月亮是一顆大眼珠,和我對視。
我不服它,瞪著眼睛和它比誰先眨眼誰輸,今天我吃了兩顆眼睛,必不可能輸給它。
我輸了。
。
睜眼的時候我家已經(jīng)燒起來了。
熊熊烈火。
屋頂被燒裂開,像沉沒一半的船。
茅草全身都著火了,從屋頂跳下來自殺。
掉下來的火星像煙花。
噼里啪啦。
我靜靜等待著,等待著燒焦的母親從屋里出來。
焦黑的骨架嗚嗚咽咽地出來了。
我抱著她哄:好了,沒事了沒事了,別哭了,媽媽給你買糖吃哦,圓圓的棒棒糖哦,甜甜的,舌頭吃了甜甜的。
漸漸的,哭聲停止了。
我出生了。
。
母親在地里割草,我坐在田埂上哭。
哇哇哇哇哇哇哇…
母親走過來低頭舔我的眼淚,樂滋滋地喝起來。
我只好一個勁地哭,把眼淚都哭出來給她喝。
哭到臉頰深深地凹下去,
哭到骨頭繃著皮膚,
哭到血管也趴下去,不再爬行,就此安睡。
母親這時候才抬起頭來點我額頭,說我貪睡。
她割下□□上的一塊嫩肉來喂我,
奶香的細(xì)膩的柔軟的。
又割一塊心,
韌韌的彈彈的咬不爛的。
又割一截骨頭,
堅硬的剛強(qiáng)的脆脆的。
但我還是個孩子,吃不了這些,全讓蘋果吃去了。
母親終于發(fā)現(xiàn)我全身的水的都被喝干了,急急忙忙地把我放進(jìn)水缸里泡著。
嘩啦啦,咕嚕嚕。
我充滿水了,心臟泡在水里鼓鼓囊囊的
越泡越大,越泡越大。
卡住缸口啦!
母親只好把我分成兩半取出來,生了一堆火細(xì)細(xì)地烤。
煎熬,煎熬。
母親撕了我一塊肉來嘗,干了。于是她把我掛在屋外風(fēng)干。
我和月亮對視,月亮是一顆牛眼睛。
我瞪著眼睛和它比誰先流淚誰輸,我流了太多淚必不可能輸。
我輸了。
。
豬生崽那天母親牽著我的手去沐浴,我在母親的羊水里溺亡,聽見山頭傳來的哀嚎。
豬要生崽了。
好小豬好小豬,活下來給我當(dāng)肉吃。
可到了豬圈一看,豬屁股后面拖著腸子往前爬,腸子里的東西劇烈蠕動著,半天沒有突破腸衣的束縛。
于是它和豬屁股拔河,拉啊拉啊拉啊拉,拉出腸子脾胃膽肺心腦子。
這又不關(guān)豬屁股的事,豬屁股又把它們搶回去,吞進(jìn)去腦子心肺膽脾胃腸子。
母親一刀砍下去分開了豬屁股和小豬崽,剝開腸衣。
是一個人,
人。
我很久沒見到人了。
母親把他們種在土里,很快他們就長出了聲音。
「這是哪兒?」
「我怎么動不了了」
「我們在土里」
他們開始挖土,用下巴。
每個人都盡力彎下頭互相挖土,但下巴掘土速度還是太慢了。
直到血肉都磨盡,露出白骨,才好用來挖土。
他們才從土里出來就發(fā)現(xiàn)我一直蹲在旁邊看著他們。
他們趕忙聚在一起商量著什么,時不時有人拿余光瞟我,忌憚又欣喜。
好久之后才有人過來站在我三步外問我:你是誰?你要到哪兒去?
我是囡囡,我要找我母親去。
于是他們一長串地跟著我走。
母親不見了。
我敲敲蘋果樹,沒有回應(yīng)。
我站在井口喚她,只有我的回聲回來。
我去找母親問母親哪兒去了,母親在水里咕嚕嚕不說話。
晚上我在庭院上看月亮。
一個他走過來告訴我:你該生孩子了。
我只見過生小豬崽還沒見過生孩子哩。
我抱住他,卻把他點著了。
火火火火,到處都是火。
燒熟了他,燒焦了他。
他們驚慌起來,要用水去救他。
找到井邊的摔碎在井底,
找到水缸的發(fā)現(xiàn)空空如也,
找到木桶的忙著追木桶,
終于有人找到我,刺破我。
水來了。
好多,像一片海。
不熱了,像躺在母親的羊水里。
他們淹在里面卻覺得窒息,張牙舞爪地要逃離。
父親,父親,不要走。
你還沒有被拳頭打過,你還沒有被刀砍過,你還沒有被碎尸過。
你還沒有當(dāng)過一個子宮,
你還沒有成為一顆蘋果。
海越來越寬越來越高,
填滿了井,
填滿了缸,
填滿了桶,
淹過了我,
淹過了豬,
淹過了蘋果樹。
直至整個世界都成為母親的體溫,母親們擁抱上來。
我在這樣的海水里分娩。
月亮是一顆果核,種在天上,長成一顆蘋果樹,枝丫倒灌下來。
。
我總是望著天,黑壓壓的。
母親給我講故事,講太陽講月亮講星星,天上都沒有。
母親,你怎么不抬頭看看天,看看你說的都沒有。
我恨天。
它像巢,宿在我頭頂。
卻孵不出一個月亮。
我和母親去種蘋果樹,她挖一個洞,我就跳下去把土蓋上。
樹種好了要澆水,給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怎么還是不夠?
一顆蘋果樹要的水太多,我斥責(zé)她:“你太貪心了,我送了好多好多的水給你,你也不感恩!
蘋果樹不吭聲,還是要不夠。
水不夠,蘋果樹只結(jié)了小果子,干癟的。
樹干癟,蘋果就憤怒。
蘋果干癟,蘋果絕望地憤怒。
它們整日整夜地問,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但人怎么會回答一個蘋果的話?
母親摘果子的時候把我放進(jìn)框里,我問她:“我是不是也成為了一顆蘋果?”
但人怎么會回答一個蘋果的話?
我不愿意成為一顆和蘋果一樣的蘋果,我逃跑了,我跳進(jìn)井里。
這可壞了事。
村頭的井里生水了,木桶上來空蕩蕩的,水缸空蕩蕩的。
我在井里望著天,望著,望著,不眨眼。
天結(jié)了果。
紅彤彤的,長得特別好,個個人頭那么大。
收割的人慢,紅彤彤掛了滿天,還是掛了滿天。
我心疼她不擅長摘蘋果,對她喊:“囡囡,天要黑了,回家吧!
豬生崽那天跑來小豬崽對著我哭:“你有好多的水,怎么不給我一桶?”
我的水怎么能成為桶的水?
但她哭個不停,我只好給她兩顆眼珠堵住淚水。
她又說她是得去救火的,我教她把火丟進(jìn)來。
一具燃燒著的骨架被扔進(jìn)來,滋啦啦蒸發(fā)我好多眼淚。
火滅了,骨架焦黑著向我道謝。
我和小豬崽對視,她是一個女孩。
我瞪著眼睛和她比誰先流淚誰輸。
我輸了。
但她也流淚了。
她跳進(jìn)來,把蘋果扔向天空,自己成為一個桶。
。
母親,我為什么在這里看見你?
母親,為何你總是水當(dāng)當(dāng)?
母親,你為什么恨我?
如果我是異類,你為什么不成為我?
母親,母親,我是你永生永世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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