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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ㄒ唬
一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席卷鄉(xiāng)村,帶走了很多人的生命,這其中就包括了陳桂芬的丈夫林富以及李蘭芝的丈夫三伢。
陳桂芬和李蘭芝都忘不了那一天,兩口棺材分別從上楊村和下楊村抬出,最后在大道口匯合,一起上了車,運往火葬場。
到了火葬場,遺體被打開,林富和三伢都安安靜靜地躺著。以前,相較于林富的小個子,三伢一直是高高瘦瘦的,但人死后上天好像突然間就一視同仁了,給了他們相同的面貌:小小的,五官縮成了一團,皺巴巴的兩個小老頭。
陳桂芬擦著眼淚看了李蘭芝一眼,李蘭芝很平靜,像是早就接受了這個事實,只是眼睛里沒有光彩。
沒多久,遺體被拉走,再出來就變成了兒子們手里一個小小的、材質(zhì)粗糙的木盒子。
兩家的送葬禮是錯開辦的,請的都是鄰村的‘八仙’。
一個大鐵架中間放著一長段圓木,老者對著坐放在鐵架中的骨灰盒祭祀一般行禮作揖,隨后對著圓木上方澆了幾道酒,嘴里開始念念有詞......
伴隨著噼里啪啦的爆竹聲,各式各樣的花圈展開,連綿的送葬隊伍開始向前行進。
那兩天都飄了點雨絲,細雨之后是一望無垠的藍天白云,不可多得的好天氣。只是稱之為墓碑的兩座墳,只占了這無際天空下一方小小的角落。一點點傾斜的高度,平平地躺在土地上,碑上的遺照和天空面對面張望,離家遠遠的。
兒子們把骨灰盒放進去,在周圍墊上紅被子,四面抹上一點雞血,兒子兒媳,孫子孫女跪拜,封蓋。
陳桂芬的丈夫和李蘭芝的丈夫就永遠的被關(guān)在了這個黑漆漆的小屋子里。
。ǘ
葬禮結(jié)束后,家里的小輩們都相繼離開老家,奔赴各自的前程,臨走前,小兒子不放心陳桂芬一個人住,給她在家門口安裝了一個攝像頭,不忙的時候,大家都會在攝像頭里和她說說話;大兒子則是給陳桂芬準備了很多干糧,肉啊菜啊,塞滿了整個冰箱。
但陳桂芬還是覺得孤獨。
她老是想到以前的事,老是喜歡對著空氣說話。
她望著窗外的時候說:以前我老是抱怨你啥活也不會干,今天家里的紙用沒了,還有幾卷來著?哦,四卷,以前家里的紙都是你買的,這些東西你倒是會操心著買,你要是還在的話,肯定不止四卷紙的時候就會買來放著了......
她看著院子里的桃樹的時候說:這么多天你也不托個夢給我,柔柔前兩天和我說她夢到你了,我知道你心里記掛著她,那天你聽到她買好了回來的車票可真高興啊,還念叨著讓她買東西不要買硬的,你吃不了,你也是沒福氣啊,最終還是沒有等到一家人團聚的那天......
她坐在家門口的時候說:以前一到晚上,你就搬著把紅椅凳坐在門口;清早天還沒亮,我起來去走路,你就已經(jīng)坐在門口的紅椅凳上了,也不開燈,以前是兩個人,現(xiàn)在,走進走出的就我一個了......
陳桂芬嘆了口氣,起身進了屋。
林小柔的電話就在這時候打進來了。
“喂,是柔柔啊,最近咋樣啊......哦哦,我都好,你不要記掛我......嗯,還沒吃呢,一會兒就吃了......蒜苔炒肉......一個菜夠了,我一個人吃也吃不了那么多,你吃的啥......一定要吃啊,不要老想著減肥,對身體不好......嗯嗯,我曉得我曉得,會注意身體的......”
通話聊到最后,陳桂芬猶疑著開口。
“柔柔啊,你外婆怎么樣了?”
林小柔那邊好半晌才有聲音出來。
掛斷電話,陳桂芬失神了。
。ㄈ
僅僅過了兩個月,李蘭芝就認不清人了,只時不時從嘴里蹦出丈夫的名字:三伢,三伢!跑哪兒去了?三伢呢?讓他摘個菜這么半天還不回來,是不是躲懶去了?三伢!三伢!
李蘭芝嘴里抱怨著就要出門去,林小柔趕緊扶住她把人往里帶。
“外婆,外公撐船去了,要過一段時間回來!
李蘭芝轉(zhuǎn)頭看了林小柔一眼,隨后像是想起來什么一樣,點著頭,嘴里喃喃著:“撐船?哦,是的,他要撐船,要小心一點。”
說著就走到電視機旁邊拿起了日歷本。
“我看看他還有多少天回來......咦?他是啥時候去的來著,我怎么完全不記得了......”
“8號,8號去的!绷中∪嵫劭舴杭t。
“哦,是8號啊......那還有大半個月呢!崩钐m芝滿眼的落寞。
午飯過后,李蘭芝的六個兒女們坐在一起開了個家庭會議,會議的主題是老母親以后的生活由誰負責(zé),怎么負責(zé)。
林小柔的媽媽先開了口,她表示李蘭芝現(xiàn)在神志不清,一個人生活肯定是不行的,三個兒子有義務(wù)一起照顧她,作為女兒,她每個月會抽空多來看看,該她出的錢她會一起出。
林小柔的大舅舅聽到這話馬上反對了,他們現(xiàn)在都沒在老家生活了,而且老婆孩子都有工作要忙,根本沒人能騰出時間來照顧李蘭芝。
這時候二姨開口了,她說幾個兄弟姐妹中自己離得最近,前兩個月李蘭芝每天的飯菜也都是自己送過來的,其實和把她接過去也沒啥差別,但關(guān)于李蘭芝的生活費照料費三兄弟要多承擔一點,畢竟照顧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的吃喝拉撒也不容易。
然而一提到多出錢的事情,三個兒子又不滿意了。場面一度陷入僵局。
最后二舅舅開口:“實在不行就送媽去養(yǎng)老院吧,我打聽過了,清風(fēng)山那邊有一家養(yǎng)老院還挺便宜的,你們?nèi)齻女兒出一部分,剩下的我們幾個出!
這時候,一直沒說過話的大姨也開口了,她說李蘭芝從小就重男輕女,之前的兩個月不管是錢還是人自己已經(jīng)盡到了做女兒的責(zé)任和義務(wù),后面李蘭芝養(yǎng)老的事情她不參與了,也不會再過來,自己家現(xiàn)在也很困難。
話一出,另外兩個姐妹就開始指責(zé)起她來。
“你這是說的什么沒良心的話,錢不給也就算了,你連看看媽也不來看了?你心也太狠了!绷中∪岬膵寢屢荒槻豢伤甲h。
“我從小到大也沒落到她什么好,她把兒子看得比命都重,這養(yǎng)老的事情就該兒子管!”大姨反駁道。
二舅舅聽到這話不開心了:“什么叫就該兒子管,你們不是她的女兒嗎?沒養(yǎng)你們嗎?”
“你是兒子能一樣嗎?而且你們幾家多有錢啊,我家什么情況你們不了解嗎!”大姨繼續(xù)反駁道。
“說到錢了是吧,我還正想問問你們呢,媽這些年自己身邊肯定還有錢,我們這幾天翻遍了屋子都沒找到存折,她癡呆了不知道,你們幾個這些年一直在她身邊,你們會不知道?錢呢?錢跑哪去了?”小舅舅跳出來對著三個姐姐質(zhì)疑道。
“你什么意思!”大姨氣得臉都脹紅了,她非常迅速地站了起來,二舅和小舅緊跟著也站了起來,最后大家都站了起來,互相指著鼻子大罵。
如此不堪的場面,林小柔挪開了眼。
她不明白大姨為什么連看望都不愿意,更不明白李蘭芝疼愛的兒子們都是些什么?一個把錢存在銀行死活不肯拿出來,一個全部用在炒股上,另一個寧愿花幾十萬去養(yǎng)別的人,也不愿養(yǎng)把自己拉扯大的老母親。
李蘭芝還是拿著日歷本坐在一邊算著三伢回來的日子,察覺到林小柔看過來的目光后,李蘭芝也抬起了頭,她笑著,她完全不知道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四)
還是小女孩的時候,陳桂芬和李蘭芝就在同一所小學(xué)念書,念到五年級,那所小學(xué)倒閉了,李蘭芝就輟學(xué)了,陳桂芬則是繼續(xù)去了一所中學(xué)讀了兩年。沒成想到最后,兩人又在鎮(zhèn)上同一間工廠遇到了。
李蘭芝性格強勢,脾氣和身材一樣火爆,凡事都喜歡爭強好勝,但好在她長得不錯,腦子靈光,嘴巴又會說話,在廠子里很有人緣;陳桂芬話就少多了,她個子雖然高,但性格柔弱,做事本分踏實,寫得一手好毛筆字,逢年過節(jié),廠子里的對聯(lián)都是她幫忙寫的,久而久之,大家都夸她是“文化人”。
李蘭芝和陳桂芬的優(yōu)秀,注定讓她們成為了競爭對手,每年的最佳三好員工初評會上都有她倆。
但年年到最后,都落到了陳桂芬的頭上。
李蘭芝肯定是不高興且不服氣的,她跑去問主任原因,最后只被一句話就打發(fā)了:人家是初中文憑,有文化,你呢?
李蘭芝很泄氣,在這方面她是無論如何都比不過陳桂芬的,但她很快就被轉(zhuǎn)移了注意力,因為她戀愛了。
對方是一個很老實的男人,連名字也透露著老實本分——三伢,他比李蘭芝大五歲,相對于李蘭芝家來說,三伢家里的條件相當不錯,但他還是經(jīng)常要出去撐船,每每回來,總會給李蘭芝帶來很多好吃的和好玩的新鮮小玩意兒。李蘭芝沉浸在甜蜜的幸福中,很快就和三伢結(jié)婚了,并生下了她們第一個孩子,一個女兒。
李蘭芝的女兒滿一周歲的時候,陳桂芬也結(jié)婚了,和她結(jié)婚的人叫林富,是隔壁廠的技術(shù)工,長得精瘦精瘦的,但一張嘴就能引得人咯咯笑,他是陳桂芬的初中同學(xué)。
一年后,陳桂芬順利生下了一個兒子,與此同時,李蘭芝的第二個女兒也出生了。
時間一晃幾年又過去了,某天李蘭芝帶著兩個女兒出來逛街的時候碰到了昔日廠里的同事,大家就在街口聊了起來,李蘭芝這才知道陳桂芬又生了一個兒子,聽著同事嘴里的夸贊,李蘭芝竟不覺也流露出些許羨慕。
想著自己生不出兒子,李蘭芝心里就不好受,在那一刻,她主動給自己戴上了枷鎖,她決定要再生下去,繼續(xù)生下去。
一晃十幾年又過去了,李蘭芝這時候已經(jīng)是三個女兒三個兒子的母親了,十幾年家庭主婦的日子把她往日的榮光消磨得一絲不剩,她現(xiàn)在儼然成為了一名“合格”的農(nóng)村婦人。
陳桂芬也差不多,丈夫林富從小就有哮喘,前些年工作時又不小心受了傷,如今身體大不如前,繁雜的技術(shù)工的活也干不了了,為了維持生計,林富開始到各個村里去給人砌灶臺、補房瓦,勉強賺點錢。
這天,陳桂芬一如既往陪著林富去了下楊村,幫他打下手。沒想到進門看到了李蘭芝,陳桂芬愣了一下,李蘭芝倒好像是知道她要來一樣,熱情的張羅著他們坐下,然后講家里的灶臺哪里需要重新砌一下,房頂哪里需要再補補。
三伢這時候正好回家來,聽到李蘭芝的話一臉奇怪,正想開口說什么就被李蘭芝一把拉開了。
“家里灶臺壞了嗎?我不是會修,干嘛花這個錢請人來啊?”房間里,三伢問道。
“你懂什么!”李蘭芝喝到。
三伢一臉奇怪,在三伢的注視下,李蘭芝最終還是說出了實情。
“這是我以前的同事,我聽說這幾年他老公身體不好,家里挺困難的,我前兩天無意中還看到她老公在問賣血的價格。”
“那是該幫幫的,都不容易!比簏c點頭。
李蘭芝和陳桂芬的來往開始多了起來,李蘭芝人緣好,明里暗里的給陳桂芬家拉了不少生意。
后來,陳桂芬的大兒子和李蘭芝的小女兒自由戀愛了,緊接著沒多久就結(jié)了婚。
李蘭芝小女兒的性格比起李蘭芝來有過之而無不及,而偏偏陳桂芬大兒子的性格又不像三伢。于是婚前還好,兩個人甜甜蜜蜜的談戀愛;婚后也還好,小兩口開開心心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家,過著幸福的二人世界;一到生了孩子,從前的溫柔繾綣不復(fù)存在,各種雞毛蒜皮的小事都被放大,李蘭芝小女兒看對方是哪哪都不順眼了,陳桂芬大兒子則是覺得對方嘴巴太毒嗓門大得像個潑婦,兩個人陷入到了無盡的爭吵中,一度鬧得陳桂芬家里雞飛狗跳,后來終于走到了離婚的地步。
離婚就牽扯到小孩的撫養(yǎng)權(quán),雙方誰都不肯松口,陳桂芬和李蘭芝都想勸勸自家的孩子,但又都張不開這個口,最后兩家人鬧到了去法院打官司,法官問林小柔愿意跟誰,林小柔想也沒想就說要跟著陳桂芬。
孩子被判給了父親,林小柔的母親就再也沒來看過她一眼。
也因為小輩們的關(guān)系,陳桂芬和李蘭芝也再沒來往了。
(五)
陳桂芬決定去看李蘭芝。
走到李蘭芝家卻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她在四周張望了半天還是沒發(fā)現(xiàn)一點動靜,于是張口喊了起來:“李蘭芝!李蘭芝!”
隔壁一個老太太從窗戶口探出頭來:“別喊啦!李蘭芝被送到清風(fēng)山養(yǎng)老院去了。”
老太太無奈地搖了搖頭,隨后收回了探出來的身子。
陳桂芬決定去清風(fēng)山看李蘭芝。
她先是回到家里提了些東西,然后走到村口去搭公交,公交車在路上顛簸了一個多小時,陳桂芬又走了兩里路,終于走到了清風(fēng)山的養(yǎng)老院。
和負責(zé)人說明了來意,登記了訪客信息,陳桂芬這才爬樓梯上了二樓。
剛到二樓的平臺,被鐵門圍住的兩邊陽臺上的人就一窩蜂地各自朝這邊涌過來,一個接一個擠在鐵門的縫隙里,眼里閃爍著期盼的目光。
陳桂芬有點被嚇到了,她感覺自己像是進了小時候不小心闖進過的精神病院,那里面的人就是這樣的。
那些擁擠的人大部分在看到陳桂芬的臉時就帶著失望走開了,還有一小部分可能真的是認不清人了,還是一個勁地盯著陳桂芬笑。
就在這一小部分人中,陳桂芬瞇起眼睛來努力尋找,終于找到了李蘭芝。
她瘦了很多,整個人看上去像是被削掉了一半,臉上和手上的皮都皺巴巴的,耷拉著掛在骨頭上,從前體態(tài)那樣豐腴的一個人,如今瘦成了皮包骨。
陳桂芬試探性地叫了一聲:“李蘭芝!
聽到自己的名字,李蘭芝更加緊緊地抓住了鐵門,她看著陳桂芬,眼睛里泛著的淚水像是要哭了一樣,她好像認出了陳桂芬。
陳桂芬一直在努力憋著眼睛里打轉(zhuǎn)的淚水,憋到眼睛通紅。此刻的李蘭芝,就像是一個被囚禁在這里的老人,她覺得心痛。
陳桂芬偷偷側(cè)開身子抹掉眼淚,平復(fù)了一會兒心情,這才敢走到鐵門跟前。
她撫摸著李蘭芝抓著鐵門的兩只干癟粗糙的手,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李蘭芝點點頭,她說:“陳桂芬。”
陳桂芬驚訝了,剛想再問點什么,就又聽見了李蘭芝的聲音。
她掰著手指頭,說:“還有吳淑琴、楊小妹、林新娣......”
原來她是在報以前在一個廠里上班的同事的名字。
陳桂芬下樓去喊了工作人員,門打開了,陳桂芬走了進去。
李蘭芝的床位在最里面,陳桂芬跟著她走進去的時候也一邊打量著:不到五十平的房間里容納了二十多張床,除了中間隔出來的一條走廊,其他地方顯得無比局促和擁擠。
房間里的構(gòu)造也很簡單,除了床什么也沒有,老人們要用的東西不是放在床上就是床下,再沒有多余的位置。
陳桂芬放下手里給李蘭芝帶的東西,又開始一一打量著房間里的其他人,直到李蘭芝突然拽緊了她的衣服。
李蘭芝問:“三伢呢?”
還沒等陳桂芬回話,李蘭芝又迫不及待地說:“你幫我?guī)信兒給三伢,讓他來接我,帶我回去,我不想住在這里,我害怕!
她盯著陳桂芬的眼睛,陳桂芬慌亂地側(cè)開了身子。
怕李蘭芝再說些她根本答應(yīng)不了的話,陳桂芬趕緊轉(zhuǎn)移話題:“你們廁所在哪?我想上個廁所!
李蘭芝就起身領(lǐng)著她去。
撩開用來當門的簾子,陳桂芬看到一排“水溝”一樣的地方,有幾個人蹲在上面上廁所,一點遮蔽物都沒有,前面人的屁股對著后面人的腦袋,中間稍微隔開了一點點距離。陳桂芬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小時候也上過這種廁所,但幾十年過去,看到這樣的一幕她居然覺得悲痛萬分。
她覺得這里沒有給到李蘭芝該有的尊嚴。她之前是那樣體面的一個人啊。
陳桂芬就這樣蹲在廁所門口泣不成聲,把廁所里的人都嚇了一大跳。
陳桂芬離開養(yǎng)老院的時候,李蘭芝還站在陽臺上望著她,她或許還是不記得她是誰,但是她眼里飽含著不舍,她渴望有個人把自己“救”出去,但也知道不會是她,所以臨走前再三讓陳桂芬給三伢帶信兒。
“你要走了啊,別忘了幫我?guī)艃航o三伢,他知道了就會來接我的!
陳桂芬神游一樣地往前走著,趕來的小兒子一把接過她拎的包,然后攙扶著她走向停在路邊的車子。
“都說了等一會兒忙完就送你過來,非不要,累著了吧,我看你都開始喘氣了......身體素質(zhì)還是不行啊,我哥上回給你買的肉我看你還擱冰箱里呢,每頓都做著吃啊,不然留著壞啊......”
小兒子還在絮絮叨叨著,陳桂芬的心思卻完全沒在那。
“媽,你怎么了?”察覺到陳桂芬的異樣,小兒子一臉疑惑。
陳桂芬這才醒過神來:“?你剛說什么,肉。咳舛汲粤!
陳桂芬上了車,車子開始緩緩行駛起來,她撇頭望向窗外,仿佛看見李蘭芝還站在陽臺上靜靜望著她這邊。
陳桂芬沒想過這是見李蘭芝的最后一面。
。
李蘭芝死了。
她不知道怎么半夜突然跑了出去,掉進了一個很深的溝渠里,足足待了五六個小時,凌晨四點多才被人發(fā)現(xiàn),人都凍僵了,奄奄一息。
她雙眼緊閉,嘴里一直念叨著:“我看見三伢了,我是去找三伢的!
眾人把她抬回到家里,沒多久就死了。
那次家庭會議商議后的結(jié)果是李蘭芝住進了清風(fēng)山的養(yǎng)老院,她在那住了小半年,直到九月底快要國慶節(jié)的時候,女兒們商量著把她接回來過個節(jié),于是李蘭芝就從養(yǎng)老院回來,住進了離得最近的二女兒家,一住就住了一個多月。
等到女兒們再要把她送回養(yǎng)老院的時候,李蘭芝的倔脾氣上來了,她死活不去,死活就是不上車,最后大家沒辦法,就商量著讓她自己在家里住幾個月,正好過完年再回養(yǎng)老院。
身在外地的幾個兒子兒媳就跟失聯(lián)了一樣,只偶爾象征性地寄點東西過來,還都是些便宜貨。
他們舍不得花錢在李蘭芝身上。
李蘭芝又開始了一個人生活的漫長日子。
因為癡呆,生活不能自理,李蘭芝經(jīng)常把屎啊尿啊一股腦屙在身上,大部分時候兩個女兒來送飯看見了會幫她清理掉,但也有一小部分時間,比如晚上,李蘭芝渾身上下都沾滿了屎尿,她也不自知,就這樣躺在床上睡著,直到第二天屎尿都硬邦邦干在了身上。
漸漸地,李蘭芝從前和三伢一起生活、一起養(yǎng)育了六個孩子的家變得臭氣熏天,進門就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屎臭味、尿騷味,兩個女兒剛開始還會幫著收拾收拾,最后也被這鋪天蓋地的屎尿嚇退。
一日三餐她們只來兩次,把飯放在門口喊聲‘媽,吃飯了!’就匆匆離開。
她們想著,再過一個月,等過完了年還是要讓李蘭芝回清風(fēng)山的養(yǎng)老院。
她們沒想到,她們的母親竟是這般急切的想要和父親見面,她甚至等不來最后一次和家人一起相聚的新年。
李蘭芝就這樣死在了一個冬天的夜里。
(七)
年底,林小柔回了趟江洲,外婆去世了。
她匆匆和領(lǐng)導(dǎo)說了聲,領(lǐng)著三天的喪假踏上了回故土的路程。
風(fēng)很大,又是夾雜著小雨的一天,淋的林小柔全身濕漉漉的。她沒回家,直接花錢叫了輛摩的就背著個大背包去了下楊村李蘭芝的喪禮上。
熱熱鬧鬧的大場面,擺滿祠堂的酒席,滿桌滿桌的客人,好像是就差她了。
“回來了啊,愣著干嘛,趕緊上桌!”風(fēng)風(fēng)火火路過的二舅媽招呼了她一聲,推搡間她就被安排在了一張桌子前。
陳桂芬也在,林小柔走了過去,喊了聲‘奶奶’,坐在了陳桂芬旁邊。
幾個舅舅和阿姨都在,表哥表嫂、表姐妹們一大幫親戚也都在,大家笑著開場,好似半年多以前的那場爭吵根本就不存在,彼此親昵熟稔如往昔。
“小柔啊,回來啦,怎么樣,談男朋友了嗎?”
“我聽說你和你媽電話里又吵起來了,你呀,要體諒你媽......”
“外面掙錢辛苦嗎?工資多少錢一個月?”
“聽你媽說租房不便宜咧,錢你還是要省著點花!
一場老人的告別儀式,她卻喧賓奪主成了主角。
林小柔心不在焉扒了幾口飯,沒多久就拉著陳桂芬下桌了。
離開祠堂前,她回頭望了眼,不久之前,也是在這里送走了外公,如今外婆也跟著去了。
她還記得小時候,外婆很疼她,家里有好吃的好玩的東西,外公有時候會不舍得拿出來,但外婆總是把所有她覺得最好的東西都給她。
想到老舍說,有母親的人,心里是安定的,林小柔搖了搖頭,這一刻她只覺得,其實是有老伴的人,心里是安定的。
祠堂里用餐的人們,依舊還在觥籌交錯,嬉笑打趣,讓人恍然生出一種喜宴的錯覺。
林小柔收回了眼,開始和陳桂芬一起往上楊村走,沒人說話。
風(fēng)卻更大了,身上越來越冷。
是哦,一年又走到頭了,都快忘了冬天已經(jīng)來了。人們身上的衣裳添了不少,離心臟也越來越遠。
看著身旁的陳桂芬,林小柔突然想起了老太,也就是陳桂芬的媽媽。
老太身子一向很好,偶爾還能打打麻將,后來一段時間身體不太好的時候,兒子女兒們輪流過來給她做飯。陳桂芬離得近,有事沒事就會來一趟。有一次林小柔跟著陳桂芬一起過來時,正巧看見老太的大兒媳一臉郁色地把碗甩在桌上就往外走,也不和房間里的老太打聲招呼。
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老太的幾個兒子只會裝聾作啞,但只要一提到出錢的事,他們就立馬跳出來嚷著不行,逢年過節(jié)他們也沒錢沒東西給老太,甚至有時候還會來算計著老太這里值錢的東西。
老太沒生病前,八十多歲的高齡還要每天自己做飯,因為走不動,去不了鎮(zhèn)上買菜,常常只能靠女兒們送來的菜接濟一下。
鄉(xiāng)里從來就流傳老人不能過八十大壽,會沖撞神明。但老太八十歲的時候,她的兒媳卻故意要給她做壽,說她活到現(xiàn)在也夠了,別人伺候的也累了。
老太一生養(yǎng)了八個子女,卻沒有一個能養(yǎng)她的人。
想著想著,走著走著,有雪落下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可真早啊。
像是有感應(yīng)一般,陳桂芬突然開口說了句:“人老了可憐啊!
林小柔轉(zhuǎn)頭看她。
“你外婆這樣挺好的,活著也是遭罪!标惞鸱衣曇粜×讼氯ァ
林小柔把頭埋得低低的。
雪開始下大了,身后有腳印出來,隨即又慢慢被飄落的雪花覆蓋。
北風(fēng),飄雪,掩蓋一切,也就可以假裝一切從未發(f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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