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顧憶，是個瞎子。天生就是個瞎子。
　　爸爸媽媽從來沒發(fā)現他的問題，直到他可以在地上爬動，他們大驚失色，抱著他去了醫(yī)院。

　　說來奇怪，顧憶那時很小，卻清楚地記住了醫(yī)生說的話。

　　“我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病例，真是聞所未聞�！�

　　醫(yī)生并非是沒有見過天生的瞎子，而是沒有遇到過目盲之人。顧憶睜著淺色的眸子看來看去，殊不知自己成了這個世界唯一的怪胎。
　　他的出現，是‘盲’和‘瞎’的起始。

　　顧憶呢，從那個時候才知道，大家眼里的世界原來與他看到的不太一樣。他們看到的世界，是存在著肉眼可以觀測到的‘體積’和‘顏色’的，而他的世界里，是一片黑，通過自己的身體才能感知到所謂的‘體積’，至于顏色，只能通過語言。

　　他爸爸媽媽給他講藍色，說是天的顏色，顧憶就問“天在哪里”，他們說是在頭頂，他伸手去摸，摸來摸去，也沒摸到天。他們被逗笑了。再之后，他們又說綠色，讓他摸細長的長著倒刺的青草...他沒有上幼兒園。

　　這個城市里沒有聾啞幼兒園。他第一次去到幼兒園時，老師和孩子都覺得新奇，第一天看著他笑，第二天就指著他喊他的名字，加上兩個字“怪胎”。

　　那是他第一次生氣，離家的不安已經足夠煩擾，這些小孩像一群丑陋的公雞大聲地叫。他尖叫出聲，他猜測自己的聲音應該貫穿了整棟樓，之后世界就寂靜了，他感到舒服極了。自那以后，他再也沒去過幼兒園。那些觀察他的醫(yī)生隨之更新了檔案，配上一句“這種病癥伴隨失去理智、神經等癥狀”。

　　他的爸爸媽媽都很愛他。

　　他們說，他的眼睛很漂亮。大大的，顏色有些淺，里面全是小星星，看到他眼睛的人都會喜歡他的。

　　顧憶知道星星的顏色很多，所以他以為自己的眼睛是五顏六色的。

　　他很開心。
　　雖然他看不到世界，但他的眼睛確確實實承載了世界。

　　爸爸媽媽教他讀書，問他未來想做什么。
　　他回：“當醫(yī)生，我要治好和我一樣的人�！�

　　事實上，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是瞎子。

　　他們笑了，說：“憶憶有志向，是個好孩子�！�
　　顧憶坐在玩具里，聽到這樣的贊揚，開心地站起來，又蹦又跳。

　　三道視線下，他越長越高。

　　十八歲生日，顧憶請求一個人在街道上行走散步。多年來的注意，顧憶已經摸透了斑馬線的位置，通過周圍的聲音來判斷紅綠燈。他的心臟亂跳，他以為這是激動。他聽到了很大的風聲，以及刺耳的車輪尖叫，周圍人的腳步亂了，像是細細密密毫無章法的雨滴，推擠他，淹沒他。他們不知道顧憶是瞎子，四散的腳步聲讓他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世界好像空蕩了。
　　心臟還是在亂跳。

　　他邁開僵硬的腿往耳朵辨別的方向走，可很快，那刺耳的車輪聲像是鬼魂般纏著他，他走哪邊，便如影隨形改變方向，朝著他過來。

　　顧憶慌了，到處跑，希望擺脫。

　　時間很短，最多三秒的時間。他便感受到正常世界對他的排斥。

　　他是個異類，是瞎子，所以這里容不下他。這個世界想讓他離開，可是他還沒吃十五歲的生日蛋糕。

　　一時間，眼眶里的淚水涌出。他朝著一個方向跑著，很快，很快，他甚至覺得自己飛起來了，就這樣脫離了危險...但還是被失控的汽車撞飛了，不對，是有人推開他。

　　隨后是重物落地沉悶的聲響，很輕，也很重。

　　是他的爸爸。

　　爸爸死了。

　　媽媽質問他：“為什么站在原地不動！？”
　　他很委屈，他明明跑了。

　　原來綠燈和斑馬線對于醉酒的司機來說什么也不是嗎？他哽咽著，栗色的眼睛盈滿淚水，看不到媽媽眼中的絕望和痛苦。之后媽媽也拋棄了他。媽媽說他害了她。

　　他一個人回家。不，他無家可歸。
　　他聽到背后有人站在那里，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不知看了多久，他一直知道。
　　——那是第三道視線。

　　顧憶瘋了般向第三人的方向沖過去。他能感受到那人的位置，因為他自小沒有視覺的敏感，視線的移動，對他來說無異于用手撫摸。撲了個空。

　　他冷靜下來：“我叫顧憶，你叫什么？”
　　那人沉默，但他知道他在。

　　顧憶想：我痛恨這第三道視線，因為自從這道視線存在之后，世界好像看到我這個異類，迫不及待想要清除我。我也可憐這第三道視線，因為擁有這雙眼睛的人也是異類，和我一樣的異類，是只有我知道的異類。
　　只有視覺喪失的人才能敏銳地感知視線。只有我知道他。

　　顧憶把他當成顧散。是第三道視線，是與他一樣的人。
　　“帶我回家吧，你的家，好嗎？”
　　仍是沉默。

　　可顧憶卻感受到他的手被拉起，在拉他時，那只手是實體。顧憶溫順得像只貓咪，對著顧散笑。他不知道能不能被看見。不重要。

　　顧憶把顧散看成世界清除他的使者，從這方面看，顧憶絕對會殺了他。

　　但是，每當顧憶想起兩人是同類時，顧憶會睜著眼睛看他，目光里藏著依賴，又或是別的什么。

　　顧憶在顧散的家里住著。顧散從不說話，可他要什么，顧散都會給他，他知道顧散喜歡什么。他曾喂過流浪貓，那只小貓只是細弱地叫了兩聲，第三道視線就移開了。

　　他溫順地也像只貓，乖巧、柔軟，完全不見他過去偏激的模樣。

　　顧散不說話。這里很安靜很安靜，除了偶爾的車聲，只有無邊的孤獨。

　　后來，他發(fā)現顧散沒有呼吸，他聽不到。顧散似是不存在的人。

　　讓他知道顧散確實存在的是那如有實質的目光。對一個瞎子來說，目光擺明了位置、方向甚至感情。

　　“你能給我?guī)┯幸馑嫉臇|西嗎？我很無聊。”
　　“嗯。”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之后，這個房間里除了窗外時不時傳來的車聲，還有吊蘭、夜來香的氣息，有布娃娃、泰迪熊，很平常的東西。顧憶都不喜歡，但他笑得很開心。

　　外面下雪了。

　　顧散站在外面看我，他坐在窗前。他知道顧散在哪。

　　很安和，但他們都知道知曉陷入了困境。顧散是使者，是世界，是要鏟除他的手�？扇羰且羲�，需要構造一系列死去的因，早就他死去的果。他不出門，那些顧散帶回來的東西，他碰都不碰，只是坐在沙發(fā)上笑著，顯得開心，似乎很喜歡。

　　顧散帶給他的東西也恰恰證明了，彼此都是關系網中的一環(huán)。

　　顧散不能直接殺他，可他也找不到顧散的弱點。
　　只知道，顧散在人前確實是人，以及他的憐憫。

　　他對站在窗外的人說：“我想出去看看�！�

　　他牽著他的手，是和花瓶一樣的溫度，落在顧憶身上的目光是無機質、施舍、憐憫。踩著沒有掃開的雪，進入一條長長的街道。

　　兩邊都是叫賣的攤子，人流穿梭。

　　顧憶聽到‘湖泊’二字就知道這里是云朵公園。雪落在身上，他微微歪頭，捏了捏那只冰冷的手，語調軟塌塌的：“我想吃糖人�！�

　　顧散很聽話，在這方面從未虧待過他。與那攤販交流的樣子，像是個活人。

　　他拿到了糖人，卻沒吃。他們都在給彼此殺掉對方的機會。人的目光就是他的弱點。我沒有眼睛，所以在我面前，他沒有弱點。

　　他們去到湖邊，湖面結了冰。顧憶聽到有滑冰的聲音，大概在湖的最邊緣。

　　他聽說，每年都有人去湖中心，然后淹死。

　　雪很涼，落在他的額頭、睫毛、鼻子上，落在細軟的發(fā)上，他眨眨眼，栗色的眸子中含了笑意，歪頭對著顧散說：“你知道嗎？我會游泳，我憋氣能憋很久�！�

　　顧散的視線又落在他身上，是那種平靜的眼神。可能是因為他的眼睛很漂亮，又露出那期許的神色，抑或是因為他像貓咪一樣乖巧。顧散說：“你很厲害�！�

　　顧散大概是不懂人類的，以至于無法分辨人類的情緒。顧憶猜測顧散弄來一具健康的人類身體一定很難，就像殺掉他一樣難。因果，因是顧散，果也是顧散。需要一具軀體，又要不斷溯因...想著，顧憶笑出來。

　　顧憶是個蠢人，這是不得不承認的。他突然甩開了那只手，向前跑去，撞到了很多人，他能感覺自己踏在冰上，很滑。他跑得急，顧散沒追他。估計還在憐憫他又或者在分析他這一行為的目的。不過很快，不到一分鐘，顧散就來追他了，因為周圍的人的竊竊私語。

　　“他囚禁我�！鳖檻涍@樣對每一個撞到的人說。

　　世界是干凈的。唯獨他是臟的，他是漏洞。

　　顧憶拼命跑著，有人攔著他，讓他別害怕。開什么玩笑？！讓顧散背上人命不得翻身才好。

　　腳下變得脆弱，晃蕩。他能感受到雪噼里啪啦砸在臉上，頭發(fā)糊作一團，眼睛也瞇起來。他聽到了冰層碎裂的聲音，于是驚慌地看向腳底。

　　顧憶瞳孔里是驚慌的，扭頭看向顧散，那虛假的驚慌里，是滿滿的得意。冰層的碎裂聲很清脆，被風帶著傳遍了整個湖泊，那些人群中掀起沖天的喧鬧聲，各樣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他分辨不出哪道是顧散的。

　　但顧散一定不會靠近他，因為顧散的身體是寶貴的。

　　顧憶滿足地聽著人群中說著‘他是個變態(tài)’，像是烈火燃燒干枯的草原，風一吹，便無法制止了，還有別的，撥打警察電話的，撥打醫(yī)院電話——他實在裝不下去了，心中的竊喜幾乎要藏不住，低頭笑了，隨著冰裂完全落入湖中。

　　湖水很冰，聽爸爸媽媽說，湖水是藍色的，因為它的里面是天空。

　　顧憶想：我觸碰到了天，天是涼的，像夏日的雪糕。

　　他像模像樣地撲騰兩下，沉沒下去。水下，他只感受到顧散一個人的視線，穿透冰層、水，直直落在他身上，是憐憫還是疑惑，不重要了。因為他這次，是真的什么都沒有了，包括他的生命。

　　青年立在冰上，周圍竊竊私語，用語言討伐他。沉下去的顧憶被撈出來，已然沒了呼吸。天空依舊很不開心的模樣，下著雪，亂糟糟的。

　　雪映進每個人的瞳孔，伴隨著時間的風吹過，醫(yī)院著了火，所有的檔案都泯滅塵土，世界依舊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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