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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楚放是個沒娘的娃,他爹楚鈺夜里路過墳地順手撿了去,一養(yǎng)就是十多年。
楚放他爹神神秘秘,瘦不拉幾,據(jù)說年輕時是城里教書的老師,后來不知道為什么來了這里——一個落后的小村子。
楚鈺四十出頭的年紀了,村里還有人來說媒。一手粉筆字寫得端正,學(xué)堂里頭有些姑娘可不是奔著學(xué)知識去聽講,而是借著機會去看看楚鈺。
楚放和楚鈺的氣質(zhì)大相徑庭。楚放看著字就頭疼,背書能要他半條命去。楚放小時楚鈺就震懾不住,后來楚放漸長,楚鈺索性放手任他闖蕩。
楚放十六歲離開小村莊,帶著楚鈺攢下的幾塊大洋,還有一件年代久遠但卻看起來嶄新的大褂。用楚鈺的話來說,這件大褂穿在楚放身上,就是人模狗樣。
黝黑的膚色硬套進水青色的長褂里,一股說不出的詭異。楚放三兩下把礙手礙腳的大褂扯下來,揉成一團塞進包袱里。一回頭見楚鈺還在笑話他。
楚放氣急,沖楚鈺亮他的小虎牙,氣沖沖地跳上往城里去的老張家的三輪,頭也不回一下。楚鈺隔著老遠沖坐上小三輪的楚放招手,喊他名字。
楚放扭過頭去不理他,把腦袋歪在稻草堆上睡了。
2
老張從城里回到鄉(xiāng)下,已是三天后的事情。他咕嚕咕嚕灌下一壺涼水,張口說出來一件天大的事情:楚放那個臭小子,走了狗屎運,英雄救美讓顧財主家的大女兒看上了,說是要招他做女婿。
村里的流言長了腿,傳得飛快。
楚鈺下了學(xué)堂,這事已在村頭村尾傳了個遍。老張?zhí)匾馍狭碎T去楚鈺家中,反復(fù)仔細和他說這件事。
楚鈺的臉色煞白,老張卻講得興致勃勃。
楚鈺沉默半晌,問他:“這位顧財主,不知是叫什么名?”
老張拔高了嗓門,驚訝極了:“楚先生,這方圓百里還有哪個顧財主?自然是顧家的當家顧乾。俊
楚鈺張口,卻發(fā)不出聲響。他從存錢的小盒里摸出一塊大洋遞給來張,親自把人送了出去。
老張一句句說著吉祥話,興高采烈的模樣,全然沒注意楚鈺的臉色。
老張走了,屋里又是一片寂寥。
楚鈺關(guān)上門,一個人在屋內(nèi)站了許久。
直到四周一片寂靜,只有偶爾幾聲犬吠的時候,楚鈺才動起來。
他去翻那本壓在柜底的《新華字典》。書像是被燒過,邊角焦黑一片,內(nèi)里的書頁泛黃。楚鈺翻過幾頁,掉出來一張皺掉的照片。照片上是兩個笑得燦爛的少年。翻到背面是兩個簽名,“顧乾”、“楚鈺”,中間有一個被劃去的“愛”。
筆跡已經(jīng)有些褪色,可回憶卻沒有跟著淡去。
楚鈺盯著照片發(fā)呆,自嘲人到了中年,還念念不忘從前。
許久后他從回憶里面掙脫,把照片夾近書籍,原封不動地塞回去。
3
稀奇的是兩天后的半夜里,楚放踉踉蹌蹌跑回家里。
楚鈺以為家里進賊,嚇得不輕,舉著掃帚貓腰摸出去,借著月光才看見依稀是楚放的人影。
點了燈,看見灰頭土臉的楚放,一副怏怏的樣子。
楚放穿著皺了的大褂,垂著頭,他說顧家就好像監(jiān)獄,做什么都不自由。
楚鈺去揉他的腦袋,他說:“不,顧家比監(jiān)獄溫柔得多!
楚放不服氣,反駁他:“你又沒有去過......”
楚鈺打斷他的話。
然后他說:“我二十歲接觸顧家,二十四歲進牢待了兩年。二十六歲來到這里,二十八歲在墳地里撿了你!
“顧家是我老相識,卻也是我舊冤家!
楚放被他驚得說不出話。
楚鈺又看著他,然后告訴他,顧家不是個好地方。
楚放扯著大褂,咬緊嘴唇,眼淚就嘩啦啦地落下來。
楚鈺以為是自己話講得兇了,伸手要去抱他,結(jié)果被楚放撲了個滿懷。
楚放把鼻涕眼淚一股腦地抹到楚鈺肩上,聲音悶悶地哭,后來楚鈺拍著他的背,他滿腹委屈好像一下子有了傾訴的地方,便成了嚎啕大哭。
等楚放好不容易緩過來一陣,楚鈺才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抽噎里聽明白事情的始末。
顧乾的女兒雖然對他一見鐘情芳心暗許,可顧乾不會允許她嫁給一個鄉(xiāng)下來的窮小子。先是刁難他要他穿長衫才能進府,接著是進府卻把他安置在偏房,再后來過了一兩天才見到顧乾顧老爺,誰知顧乾看見他第一眼,便說他是賊,氣急敗壞將他趕到偏房去,說要報官。
楚放從沒見過這樣的仗勢,嚇得好似丟了魂,連夜趁著顧家守衛(wèi)歇息的時候逃了回來。
4
楚鈺聽得恍惚,他一下把哭得涕泗橫流的楚放推開來,借著燭光去看他身上那件大褂。
是他給楚放的那一件。是當年顧乾送給他的那一件。
可是為什么?顧乾不是趕走了自己嗎?
楚鈺一肚子的疑惑,緊張得指尖冰涼。
許久他緩過勁來,揉了揉楚放的腦袋,哄他去睡了。
倒是楚鈺自己,躺在硬板床上,一肚子思緒,翻來覆去幾乎沒睡。好不容易隱約有了點睡意,卻聽見了雞鳴的聲音。
天快亮了。
楚鈺頭昏腦漲爬起來,眼下兩片烏青。嘆了口氣朝臉上潑涼水,提了神去做早飯。
楚鈺煮了粥還烙兩個雞蛋餅,然后燒了水,把混著汗臭味和塵土粒的楚放揪起來洗澡。
楚放閉著眼任他揉搓,洗出來一地泥水,洗完后迷迷糊糊地吞了餅灌了粥,一頭栽下去又睡了。
楚鈺抹了一把額上的汗,給楚放掖好被角,洗凈那件大褂掛了晾干,再轉(zhuǎn)去喂散養(yǎng)著的雞,然后算著時間卷了課本去村里自己搭的小學(xué)堂。
臨出門他喊了楚放幾句,沒聽見回應(yīng),只當楚放又睡了,便沒再啰嗦,直去了小學(xué)堂。
5
楚放一覺睡到日上三竿,被一陣陣吵嚷聲和撞門聲驚醒,還沒回神便讓四五個壯漢闖進來摁住了手腳。
楚放掙扎著,腿上便挨了一腳,一個受力不穩(wěn)跪下去,悶哼了一聲。垂著頭喘氣,就聽見身邊的人齊齊喊了一聲:“當家的。”
楚放抬頭,對上顧乾輕蔑的眼神。
顧乾張口,帶動臉上的褶皺。
他冷冷地說:“賊!
楚放被他激得起了脾氣,鄉(xiāng)里潑婦罵架的那些下流詞匯就從他嘴里冒出來,叫囂著向顧乾砸去。
顧乾只是偏過頭去看了眼邊上站著的下人一眼,那人立刻心領(lǐng)神會掏出來一塊白布堵了楚放的嘴。
楚放掙扎得厲害,顧乾卻懶得看他,轉(zhuǎn)過身去,交待了幾句,自己先走去外面坐車了。
兩個下人一使眼色,給楚放一記手刀,把人弄暈了捆上,套進麻袋里,往車上扔,回城里去。
老張踩著三輪遠遠看見顧財主,連忙走近了打算說幾個吉祥話討賞錢,卻看見人從楚鈺家里頭扛著個麻袋出了,一時好奇心勝過討賞錢的念想,便湊過下人那邊悄悄地問。那下人也不避諱,直告訴他說是來捉賊。
老張還不知道楚放連夜趕回家的事,一聽楚老師家進了賊,也再顧不上討什么賞錢,蹬了三輪就往學(xué)堂跑,慌里慌張地去給楚老師報信兒。
隔著學(xué)堂老遠就開始嚷嚷“楚老師”,把舉著課本講課的楚鈺嚇了一跳。
楚鈺先給學(xué)生安排了幾題作業(yè),才出去問老張。老張揪著楚鈺的袖子拉他,叨叨地說他家遭賊,顧老爺替他捉了人的事。
楚鈺臉色一白,托老張?zhí)嫠o學(xué)堂告?zhèn)假,人拔腿就往家里跑。
楚鈺隔著老遠看見破開的大門,走進幾步屋里狼藉一片,扯著嗓子喊了幾聲也不見楚放的影子。
他里里外外尋了一圈,除去被打砸壞的物件,倒是沒丟東西。
但楚放不見了。
被褥大半掉在地上,蓋著幾個重疊的鞋印,地上還落下了小半截麻繩。
楚鈺的心涼了大半。
6
楚放是被一桶涼水當頭澆醒的。
南方入秋的天氣雖然不至于寒冷,但到底稱不上暖和。楚放雖然年輕力壯,但到底只穿一套貼身衣物又濕著身子,哪里受得住?
顧乾在座上看著他打哆嗦,開口問:“那件大褂,你是上哪偷來的。你把那地方告訴我,我便不追究你責任。”
楚放猛地掙了一下,壓制他的人險些脫手。邊上的打手上前兩步,給楚放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個巴掌。
楚放被打得偏過頭去,吐出來一口血沫。
“我沒偷沒搶!彼f。
顧乾站起來,大跨步到他面前,指著他鼻子罵道:“沒偷沒搶?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偷東西偷到我身上來,我倒要看你尋什么借口開脫?”
楚放吼他:“衣服是我爹給我的。一件破衣服罷了,誰稀罕偷你!”
顧乾抬手給了他一個響亮的巴掌。
“原來是個老賊,難怪兒子也教得只會些下三濫的路數(shù)!
顧乾轉(zhuǎn)過身去吩咐下人,“去抓他老子!
楚放一下子掙脫束縛,撲上去咬住他的手掌。
顧乾吃痛叫起來,卻甩不開楚放。
下人一下子擁上來,拳打腳踢密密匝匝落在楚放身上,楚放卻下了死勁咬,在暈過去之前愣是沒松口。
7
楚鈺帶著錢搭了去城里送貨的車,.一路被蔥蒜味嗆得反胃。到了城里市集下車,才走出去一小段路,就劈頭蓋臉澆下來一場暴雨。
楚鈺離了城里去鄉(xiāng)下太久,當年的鋪子換了幾遍店家,等找到買傘的小店時人也差不多濕透了。城里住店太貴,楚鈺咬咬牙就穿著濕衣服撐傘去顧家找人。
顧家倒是還在老位置,不過看上去比從前更壯大幾分,木門上鏤空雕花沒換過,門前還是那對高大威猛的石獅子。
楚鈺隔著雨簾看得模糊,嘴里泛起苦味,心口隱隱抽痛。
屋外的芙蓉花落了一地,有的被雨水打爛了,混在一起像一片蜿蜒的血跡。
楚鈺深吸一口氣,在雨里打了個寒顫,上前去敲門。
淋濕的指節(jié)敲在落了雨水的木門上,發(fā)出來悶悶的聲響。開門的吱呀聲好像被無限放慢,午休被打斷的門童罵罵咧咧地對上楚鈺。
楚鈺垂下眼,從懷里摸出來一塊大洋,在身上稍微干燥的地方擦了擦,才遞過去。
那門童接了錢,兩眼笑成對月牙兒,語氣從不耐煩轉(zhuǎn)成了討好。
楚鈺閉了閉眼,微涼的雨水順著發(fā)梢墜地,一滴一滴,凝成一小灘水漬。
凍得發(fā)紫的雙唇微張,他說:“我是楚放的父親,楚鈺。”
8
門童聽得一愣。
楚放是今早老爺捉回來那個小偷,皮膚曬得黝黑,一頭毛糙的亂發(fā),手腳上有厚繭,身上全是摸爬滾打的傷,一看就是個混小子。而眼前的男人雖然上了年紀,卻是一身書卷氣,濕透的秀發(fā)貼在臉上,指尖凍得泛白,還能不緊不慢地說話。
兩個人簡直是天壤之別。
門童想到他們早上窩在一塊說笑楚放孬種爹的事,一時心頭升起一股子愧疚。他撓撓頭,讓楚鈺在門外且等一等,他去通報。
楚鈺點了點頭,嘆了口氣。
門童又關(guān)了門,隔著門,楚鈺聽見他踩著水洼遠去的聲音,于是收了傘,往屋檐下靠了一點,搓著手呵氣。
門童報給小廝,小廝領(lǐng)著門童去報給顧乾。
顧乾正端著熱茶暖手,吹了熱氣要喝。小廝跑進來,說是楚放的爹來了。顧乾頓了頓,讓他慢慢說。門童跪下去,把楚鈺的模樣描述一番,然后報了楚鈺的名字。
顧乾起先聽著楚放爹和楚放天差地別的氣度,只覺得好笑,然而聽見了楚鈺兩個字,手中的茶杯忽然握不住一般,直直落下去,砸在地上。
顧乾晃神,又問了一遍。
那門童老老實實又念了一遍。
顧乾想到楚放梗著脖子和他辯白的情景,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的。
他從沒想過楚鈺也會有一個孩子,沒想過那件楚鈺說過要珍藏一輩子的長褂就這么輕易被個“小潑皮”穿上身,也沒想過楚鈺還肯來見他。
顧乾跌跌撞撞朝門外去,連傘也沒拿,跑出屋內(nèi)又猛地停下腳步,喊了人去安頓好楚放,才又向門外去。
雕花木門再次開合,肩上濕了一片的顧乾看見楚鈺的背影,只覺得無比熟悉。
楚鈺轉(zhuǎn)過身來,濕透的布料貼在身上,黏糊得難受,背脊卻挺得很直。
他心跳得快極,不知是為愛還是恨。
他朝顧乾一點頭,什么話也沒有說。
9
顧乾被他疏離的態(tài)度打得狼狽,半天沒說出一個字,兩人之間詭異的沉默著。
最終還是楚鈺憋不住打了個噴嚏才打破了僵局。顧乾順勢伸手過去想攬他進屋 ,楚鈺不動聲色地拂開了。
楚鈺偏過頭去不看他,垂著眼說:“顧當家,我來領(lǐng)楚放回去!
顧乾不回他話,他說:“外邊冷,進去談吧!
楚鈺呵出一口白氣,也覺得凍得頭昏,便才應(yīng)下來。
進了屋只在大廳里喝茶,說什么也不肯換洗一番住下。
顧乾心虛得很,不敢主動同他提楚放的事,坐在楚鈺身邊一杯接一杯地喝茶。
楚鈺幾杯暖茶下肚,才從刺骨的寒意里緩過勁來。
他說:“我了解你的德行。所以我只問你,楚放是死是活。”
顧乾硬著頭皮回他:“活著,但情況不怎么好。早些時候讓下人傷的不輕。”
楚鈺皺了皺眉,只覺得顧乾虛偽至極,倒是多年未變。楚放的傷勢和顧乾分明脫不了干系,卻又讓顧乾四兩撥千斤地推給了下人。
不是承他的意,還能是如何?
楚鈺倒是一刻也不想在顧家多待。
虧吃過一次便夠了,在同一處地方栽倒兩次,只能算自己太傻。
楚鈺定了定心神,把對顧乾那點煩躁壓下去,開口直奔主題:“顧當家既然知道誤會一場,那楚放便讓我一同帶回去吧!
顧乾想著自己還欠著楚鈺一個道歉,張口卻說不出話。
半晌他說:“楚先生留下來住幾日再走吧,令郎的傷到底有些嚴重,一時半會未必見好,若再冒雨回去受了涼,豈不是得不償失。”
10
楚鈺起先說什么也不同意,然而顧乾帶著他去看了眼楚放,他便答應(yīng)住下了了。
楚放臉上沒半點血色,身上青紫連成大片,破了皮的大小傷口密密麻麻數(shù)不清楚,肋骨折了幾根,吐出來一大口血沫,眼睛緊閉著。若不是看見胸膛還有這微弱但有規(guī)律的起伏,幾乎讓人覺得是死了一般。
楚鈺轉(zhuǎn)過身去閉上眼,手指緊緊攥成拳頭,修得圓潤的指甲幾乎要陷進肉里。
他許久沒見過這樣的場景了。
上一回是在牢里,牢頭仗著身份要收好處,他交不出。
那會他還對顧乾抱著點念想,盼著顧乾來替他平反。
也還有幾分傲氣面對那些苦楚,咬著牙寧肯挨打不肯交錢。
直到后來某天,獄卒翹了班半場夜班去喝喜酒,回來跟一個個人炫耀顧家賞錢大方。
他從酒醉獄卒的胡言亂語里頭拼出來一件事:顧乾結(jié)婚了,娶的是門當戶對的大小姐。
這事像當頭一棒,把楚鈺從那點對顧乾的念想中打醒了。
他閉上眼,腦海里是顧家張燈結(jié)彩的畫面,耳旁鑼鼓喧天,人人都道“百年好合”。
他愛顧乾,愛到他替顧家背了走私的污名。
他被拉著游街,然后丟進幽暗冰冷的監(jiān)獄里,戴上鐐銬穿上囚衣,葬送兩年的青春。
顧乾是他少年時愛情的火焰,卻也是他一世的痛苦根源。恨意不能被磨滅,于是同那點搖搖欲墜卻經(jīng)久不息的愛意交融在一起,把人折磨得發(fā)瘋。
顧乾還欠他一個解釋,所以他等著。
只是這一天終于快來了,卻又為什么不由自主地想去逃避呢?
11
楚鈺后來住下來了,卻只肯住在楚放身旁陪他。
顧乾來過幾次都被楚鈺趕出去,后來索性也不去惹楚鈺不快。
快年底的時候,顧乾的大女兒滿了十八歲,被楚放英雄救美的那點感動倒還沒散盡,還是堅定著要嫁給楚放。楚放那會已經(jīng)好了七八分,只剩下調(diào)理恢復(fù)的部分。
楚鈺問他顧家大小姐的事,他還是臉紅,半天說不出來幾句話。
楚鈺知道他是動心了。
楚放大大咧咧,倒是不記仇,也沒追問楚鈺和顧乾的新仇舊恨。
顧大小姐隨她母親,一雙杏眼水靈,楚放看見了就挪不開眼睛。
楚鈺打心里是高興的。
后來顧乾知道了楚鈺的意思,當下敲定了兩人的婚期。頂著準親家的名聲來過幾回,楚鈺還是能避則避。
顧乾照著楚鈺當年的喜好送過不少玩意兒,都被原封不動退回。
楚鈺告訴他,自己已經(jīng)不年輕了,當年喜歡的東西,如今是會變的。
楚鈺記恩,記著當年瀕死時顧家施舍的一碗熱粥,記著顧乾教會他的愛與被愛。
卻也記仇,記恨他獨自一人背上污名而顧家八抬大轎娶進新娘的那個日子。
其實楚鈺到底是凡胎□□,哪能看見自己愛過恨過的的老相識出現(xiàn)在面前還鎮(zhèn)定自若。
他的心早就亂了。
他就等著楚放辦喜宴那天,等新人拜了堂,便借著喜宴的混亂離去。辭別的書信刪刪改改寫了幾版,最后留下來一張最委婉的。
他倒是想不辭而別,卻怕傷了楚放的心。
12
喜宴辦得熱熱鬧鬧,楚鈺打著不勝酒力的借口回房。
把顧乾新做給他的那套衣服換下來,整齊疊放好。
又從柜子里拿出來寫好的信件,把疊好的衣服放上去。
包袱理到一半,外面?zhèn)鱽碜砭频膰艺Z和敲門的聲音。
楚鈺嚇了一跳,把東西塞進柜子,慢慢走過去開門。
開門醉醺醺的顧乾就倒下來,楚鈺下意識伸手接了,接完又覺得懊惱,卻不好再松手讓人到地上去。
就這么僵了一會,楚鈺實在被酒氣熏得頭疼,索性一鼓作氣把人拉到床上躺,然后才歇下轉(zhuǎn)身來去關(guān)門。
于是錯過了顧乾醉話里頭難得能聽清楚的那句:“楚鈺,我很想你!
等楚鈺再走回床邊,顧乾已經(jīng)閉著眼睡過去。
楚鈺就立在那里,借著微弱的光線看他。
顧乾已經(jīng)不年輕了,操勞家業(yè)和商人之間無形的博弈和算計讓他比實際年齡看上去還要老一些。臉頰的皮膚松弛,眼角的皺紋堆在一起,層層疊疊。
楚鈺于是也伸手摸自己的臉。上了年紀該有的褶子倒是沒少半點。
兩個老男人,有過愛有過恨,如今隔著太久遠的光陰,隔著一代人,不敢再談了。
楚鈺從床邊挪開腳,去收拾剩下的東西。
忽然聽見顧乾大喊一聲“楚鈺!”
楚鈺僵著轉(zhuǎn)過身,發(fā)現(xiàn)顧乾仍然睡著。嘆了口氣,只怪自己太緊張。
誰知道他接著往下說。
他說:“楚鈺,你為什么有了孩子呢?”
楚鈺一時氣從心來,幾步走到床邊,冷著臉罵。
“你顧乾可以三妻四妾的,我為什么不能?你倒是......你倒是有臉管我!
罵完仍是不解氣,還想再說上幾句,看到顧乾泛著酒醉潮紅的臉,卻又泄氣了。
同醉鬼計較什么?
于是楚鈺又回去收拾東西,零碎的物件裝了一堆,悄悄合上門走了。
13
顧乾醒的時候只覺得頭疼的厲害,躺了半天才緩過神,卻發(fā)現(xiàn)自己在楚鈺的房里,一時有些詫異。試著喊了幾聲,卻覺得嗓子啞得很,也沒有聽見回應(yīng),于是撐著坐起來。
然后他就看見桌上那件刺眼的衣物,一時覺得手抖。強忍著頭昏腦漲的感覺下了床,跌跌撞撞過去看那件衣物,一把抓起來,攤開了,仔仔細細看,確認了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件,一時覺得心口發(fā)疼。再看見衣物下的信封,下意識想拆了,卻發(fā)現(xiàn)信封上寫的是:“楚放敬啟”四個字,同他沒半點關(guān)系。
顧乾抱著那件衣服,快步走著去翻楚鈺房間里的柜子。柜子多半沒有上鎖,里面也只剩零星幾樣的物件,只覺得腦子里被什么東西重重錘了一下,只!拔宋恕钡幕仨。
楚鈺走了。
許久之后只剩下這個念想還在回蕩。
顧乾苦笑了一下,從昨晚斷斷續(xù)續(xù)的記憶里頭拼出來一些東西。
他抱了楚鈺,楚鈺還是那么瘦,比當初好不了多少,他倒是隱約有些發(fā)福了。
楚鈺罵他,怨他了是不是?他記不清了,卻隱約能感到當時楚鈺的怒氣。楚鈺當初脾氣那么好,如今竟然能冷冷罵他了。
原來變了這么多嗎?
顧乾還是懷念當初那個溫柔的楚鈺,只是當顧家想著棄車保帥把楚鈺推出去頂罪的時候,恐怕兩個人的緣分就注定到頭了吧。
顧乾不敢做太多設(shè)想,因為他清楚地知道,無論重來多少遍,少年時候的自己都不會把一段感情看得重于金錢利益。他一定會勸說楚鈺替他背上這個罪名。因為年少時候的他眼里只能看見真金白銀。
他活該錯過楚鈺。
14
楚鈺又回到村里了。
除了楚放不會再回來,生活有些寂寞以外,似乎也沒什么變化。
楚放給他寫過信,顧乾也寫過。
可是當年的事情說開了,辯白了又有什么用處。
他楚鈺的兒子娶了顧乾的女兒。兩個人如今勉強沾上了親事,卻又因此永遠不能再進一步了。
顧乾和他的合照一直夾在書本里,長褂晾了太久,有些褪色,卻也疊好了收在柜子里。
村里偶爾還會有人和他談起楚放的事,夸楚放好福氣,楚鈺也只是笑著收下了這些祝福,再加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統(tǒng)統(tǒng)寫進信里,隔三差五寄給楚放。
偶爾也寫給顧乾,兩人默契地保持著不冷不熱的關(guān)系,恰到好處的疏離。沒人提起往事,只把它當做是年少無知做的一場夢。
楚鈺和顧乾都已經(jīng)不再年輕。
那些熱烈而□□的愛情故事被時間抹去痕跡,當初交疊的肢體如今格外生分,再無觸碰。
誰付出了感情?誰又欺騙了感情?
放下了還是沒放下,楚鈺和顧乾自己也分不清楚。
只是照著如今這樣的聯(lián)系,大概也算是彌補這么多年的遺憾。
緣分本該短在兩個人分開的瞬間,然后各自孤獨終老。誰知道又陰差陽錯,被后輩子女簽上了線。
其實這樣,也挺好。
或許多年后兩個老人會各自抱著一疊疊厚厚的書信在樹下躺椅上曬太陽。
然后把往事娓娓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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