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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們落在了我們所有時代中最不幸的時代。”——愛倫·坡《莫諾斯與尤拉的對話》
1
“呵,生命,它清晰了!”
于我而言,沒有什么比受困在夜里更令人困擾的事情了。心緒發(fā)生紊亂,那深沉的夜更是會幻變成一個咄咄逼人的討厭鬼,不僅逼迫著你思想,還翻箱倒柜、誓要將你一生的記憶都攤開,不罷休地從中揀出最令人痛心懊悔的、并讓你面對著它們說出個因果。
所以現(xiàn)在,雖然手腳逐漸麻木,卻不敢動彈,維系著被僵硬壓迫的現(xiàn)狀——腦子里隱隱地困頓正騰騰游來。真是個好的開始!
盡管它有些鬼鬼祟祟,帶著神經(jīng)質(zhì)般地如履薄冰。假使一個翻身驚動了它,它必倉皇而逃。
如此一來,便只能迎面那夜的討厭鬼了,展開無休止地思索及循環(huán)復(fù)沓叩問,以便于一絲一縷,爭奪呼吸(扼緊脖子上的一雙手,卻還是自己的)。
哦,呼吸,又是這個詞。
我不由地念出了小蝶在生命最后的那句話,這樣一來,算是徹底嚇走了叫做睡意的膽小鬼。
誠如她所說嗎?可她是否知道,我是如何地不甘?否則也不會在那之后,患上失眠之癥。
我確信小蝶就在我的門前徘徊。(她大約是低著頭,下頜的輪廓如一個柔婉的三角形集中往一個清湉的點上凝結(jié),那有如四月般明媚的眼睛延伸幽遠,將釀在眉心的愁緒全都暈開去,暈開去。)
“踢踏”、“踢踏”......(踽踽腳步。)
她的手背在身后,臉上帶著猶豫又欲語還休的表情。一如生前。
這個平凡又奇怪的女孩,我大概永遠也忘不了她了,就像是綿里針,細細小小卻直戳我心肺。
那么我還要繼續(xù)回想下去嗎?我知道,總有那么一天,我會把小蝶的故事告訴你們。而你們是誰,我并不在乎。我只需要讓世人都知道:她、曾經(jīng)、存在過!
盡管在她活著的時候,你們世人全都對她視而不見,F(xiàn)在,我將向你們講述她。她會在我的敘述里如實表現(xiàn)出遠離塵嘯的瘋狂,充滿瑕疵的美麗。不論此刻你們有多么地后悔,恨著盼著能見上她一面。我只能坦誠相告,你們早就沒了機會,生前去后都絕無可能。
先別急著翻臉,你我畢竟殊途同歸。待我們在煉獄門前相聚,那時再打上一架也不算太遲。然后我們把肩痛飲一盅孟婆湯,你們有你們的罪孽需要忘記,我有我的遺憾需要終結(jié)。
。ù皯羝坶_了一條細窄的縫,漏出一煞宇宙。天可作證,黑夜不會輕易地過去。)
2
在一年以前、以及再往前追溯到許許多多個從前的夏,對比著一年以后、甚至衍生到未來里反反復(fù)復(fù)的夏,天地間的溫度總在自覺歸位,偏差值從來也越不過小數(shù)點去。
時間都均勻地被溫度標記上刻度,一寸走過一寸。可我究竟怎么樣呢?凄婉的琴音從指尖創(chuàng)造出來,音符從銀色的弓弦上散落,煩躁被壓抑在了角落,便開始了反噬。
琴音果斷終止。手里猛地合上琴盒,我負氣離開。余一室著裝統(tǒng)一的聽眾,他們瞠目結(jié)舌、惶然不知所以。跳脫的海浪在瞬息間平息了風(fēng)云。時間僵持了接近兩秒,浪朵卷著卷著又鬧騰了起來。
“瘋子!”
我已經(jīng)走到走廊間,仍不忘罵上一句。
作為一個精神正常的大提琴手,頂著烈日找到這家療養(yǎng)院,面對一群連喜怒哀樂都顛倒錯亂的人去演奏兩個小時,無論樂句是否動聽悠揚......或者,對此失去掌控......從我僅有的聽眾來說,他們都不會在乎!他們只會東倒西歪附在對方耳邊私語竊竊,或者搗鼓出音調(diào)不明的笑聲。
憤怒踩踏著海浪而來,一發(fā)不可收拾。夠了,真是受夠了!更加令我情緒失控地是,在我離開之后,他們的目光巴巴地跟隨,扣著手指,喉嚨里弄出難聽的聲音。
一切動態(tài)交織成一股熱氣騰騰的風(fēng),亂哄哄地朝我腦后噴來。我用警告的目光看向那間屋子,恰好看見一張放大的臉貼在窗前的玻璃上面,他的嘴角向上拉出歪斜的笑,眼睛在窗戶上擠壓成兩條憨實的縫。
是在傳遞無可奈何的歉疚嗎?
于是,我的憤怒就此倒戈。
去陳經(jīng)理處領(lǐng)到了這次的酬勞,我走出大樓,情緒和著汗水在那間財務(wù)室的冷氣下蒸發(fā)干凈。抬手看了看表,顯示為下午四點十五分。
夏季的太陽依然熾熱,我的頭發(fā)末梢也在跟著升溫發(fā)燙。熱氣穿過皮膚,便被血脈阻隔,烈日當頭,卻掬著一抔寒。歸根結(jié)底還是陳經(jīng)理所說那番話。陳經(jīng)理坐在在財務(wù)室里,舉止像一架老舊的機器,進行規(guī)律運作、嘎吱作響。她的食指捻上舌頭,飛快地往一疊鈔票上壓,舌頭趿在嘴皮上,又以另一種節(jié)奏說來:“你怎么總愛弄些愁眉苦臉的曲子,這不行,不要把負面情緒帶進療養(yǎng)院,病人非常容易受到影響,是極其惡劣的影響......”
她停頓語氣,從一疊錢中抽出兩張遞給我,伴隨嘩啦的數(shù)錢聲,伴隨她的笑,她的語重心長:“年輕小伙子嘛,這眼神老是揪著,看著就不夠討喜,你瞧你都是這般模樣,那些看著你表演的人心里有多么地不快樂!
我自然能領(lǐng)會陳經(jīng)理的好意,連同那兩百塊錢一起塞進兜里。我沒權(quán)利反駁。已經(jīng)選擇了參與,就輪不到你去節(jié)外生枝。
命格順從規(guī)則,既然惜命就要認命,還不明白嗎?
如你們所見,我早與世界同流合污,若不是在那樣幽閉的特殊環(huán)境里,我也會與你們一樣對小蝶棄之不理。
在她與我的首次對話中,她告訴我說,她害怕生活,又躲不掉它,“連我的呼吸都充滿罪過”。
而我將那不被世人接受的苦難忘卻太久,沒能明白她不算坦誠的話中所包含的苦衷。我不應(yīng)該對她表現(xiàn)出懷疑。
痛悔前非,即使相識之初也不應(yīng)該。
拖起沉重的琴盒,原打算從前端那筆直的小路走出去。(那也是我來的方向。)可是一對母子把小路蠻橫地占據(jù)了——他們握著球拍,無比快樂地打起羽毛球。他們?nèi)掏度,毫不在乎。那小男孩八、九歲年紀,一直笑呵呵。這對母子在盛夏里的愉悅歡喜,讓我的思緒出現(xiàn)過一陣恍惚。
我退了出去,往相反地方向走。
療養(yǎng)院的規(guī)模并不小,不會只有一處通向外面的門。我知道在大樓后側(cè)有個小廣場,從那兒穿過,一樣可以出去。
3
繞過大樓,在一排排低矮的磚墻間走過?赡苁且驗橛酗L(fēng),可能是風(fēng)里面含著薔薇花的香味,眼前左右看見的都是鮮綠的葉子與嫣紅的花,被植物的香氣誘染,當走到兩處分裂錯開的矮墻時,不知是懷有怎樣的悸動,一側(cè)身,便往那錯開的裂縫中穿了進去。
有異光推動著一簾美麗,層層跌宕,逐漸清晰。
我活得落魄,一向?qū)γ罒o感,甚至心生惡意,窮途末路時抱著要跟這個世界同歸于盡的想法。可這一次的我,因眼前的美有所動搖。這里儼然是花園模樣。它的色彩鮮麗卻發(fā)舊,好比一幅擱置已久的畫,顏色早過了時新,被一層毛絨絨的灰啞裝點;▓@的中心,是陽光集中灑落的地方。最是蒼白。
一人背對著我,坐在一張白色椅子上,頭垂在胸前,像是在聆聽起伏的心跳。
我走過去。
面前隔著白色圓桌,不多不少空著一把椅子——遂放下琴盒,往那椅子上坐下。
面前的女孩有所動靜,她將垂在胸前的頭抬了起來,相較她年輕姣好的容貌,我產(chǎn)生惶惑——因為她的衣著已經(jīng)告訴了我,她是這里的病人。
我抗拒她的身份,在她的臉上,沒有精神病患者慣有的那種不屬于現(xiàn)世的驚措表情。
她屬于美麗的一種。只是備足了憔悴表象。
應(yīng)是被人強行從樹枝上折斷,失去養(yǎng)分后迅速枯萎。貴在姿態(tài)不敗,依舊維系著被折下之前的樣子——負隅頑抗的美。
她抬頭看我的同時,眼睛下方有一片烏青,下睫毛很長,覆蓋一層陰影,就好像......好像蝴蝶在她的下眼瞼處留下了一對親吻。
(可是花園里并沒有蝴蝶。)
4
“你也是這里的病人?”她開口對我說。音線微微發(fā)顫著,嵌著脆弱。
我拍著腳下的琴盒告訴她:“我是個大提琴手。每個周末都會給這里的......人演出。”
。ㄎ疫是不愿承認她是這里的病人。)
“哦,原來你跟我不一樣!彼贿咟c頭,一邊輕聲細說,那模樣像是自己給了自己一個回答。
“是嗎?我反而覺得我們有相似之處!蔽业氖种钢赶蜓劬Γ骸拔以谝估镆菜缓,眼睛下也有黑眼圈。你瞧,這點我們都一樣!
她偏過頭,認真地往我手指著的方向看去,臉上的表情充滿怯意。本以為她會接著笑起來,最后卻只滿腹心事地將頭低下,尖尖的下巴在灰色條紋領(lǐng)子上方膈應(yīng)著,這時看上去,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她的確實是位病人。
我與她開始了我們第一次談話。
她似真似假地說:“我的出生等同于被遺棄,我的現(xiàn)實生活變成了無人看顧的荒涼!
與她的對話令我感到乏味。并非她言之鑿鑿,我聽之藐藐,而是她總是一幅心不在焉的樣子。我有必要向你們好好解釋這貫穿始終地心不在焉。我們現(xiàn)在屬于交談的雙方,從她口中說出的話語,沒有絲毫分量地從我的身體里穿過。她呈現(xiàn)出一團白霧的朦濁之態(tài),口中之言如同夢囈,斷斷續(xù)續(xù)。
。ǖ降资俏痪癫∪恕#
起初見她如此,我的對答敷衍帶過。精神混沌的她卻異常敏銳地抓住我每一個細小的神情,她清楚地知道——我在辨析真假——我在表達不信任——我在輕視她的話——我將她的社交障礙歸納為她為人處世的失敗。
我的狹隘的本體論調(diào),使我變成了一個卑鄙的庸俗角色。我承認,我并非是獨特的那一個。
所以,不管是小蝶還是這座美麗的花園,等待的人都不應(yīng)該是我。
我看著她軟綿綿地靠著椅背,長發(fā)在腦后扎成一束,幾縷頭發(fā)散到了環(huán)抱膝蓋的手上。指尖往發(fā)絲間纏纏繞繞,她小心翼翼地說了一句:“你并不懂得生命。”
我追問她話里的意思,她卻不愿意回答,臉上出現(xiàn)孤注一擲的拒絕神情,再次將頭低至胸前。
。ㄞq證一番對錯。
(不出所料,
她很快就抬起了頭,口齒清晰地對我說:“你知道呼吸嗎?”
5
話音里藏著刀刃,我麻痹的神經(jīng)已被利落地切斷。命盤重新?lián)苻D(zhuǎn),急速旋轉(zhuǎn)之中,一切的對與錯都將各就各位。
記憶里殘留著她的聲音:“我依靠夢境在聯(lián)系生命。沒有人知道,夢境在替代我呼吸。”
我尖叫起來,她......她存在的世界與我們不同——她的夢境與現(xiàn)實相互錯位而存在!
請原諒我的語無倫次。你們或許認為,當我聽到此番瘋狂的言語會立刻提出質(zhì)疑,或是糾正對錯,拔高音量作出結(jié)案陳詞:“正因為她分不清夢與現(xiàn)實,所以才被關(guān)進了瘋?cè)嗽海 ?br> 我搖頭(假如你們能看到的話)。
我不會跳著腳表示憤怒,也不會因為維護小蝶而非難你們(當然想這么做),我現(xiàn)在一反常態(tài)地興奮——老天保佑,我跟你們并非完全相似。
6
我必須再一次見到她。在不屬于工作日的那天,我破天荒地跑去了那家療養(yǎng)院。沿著第一次的記憶,清楚記得那充滿薔薇香的磚墻上會有一處斷裂錯開的裂縫,越過間隔,將抵達一座花園——她依舊在那。(坐在白色的椅子上,面前的白色桌面投射著她大致的輪廓。)
墻好端端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磚石之間排列有序,沒有擁擠,也沒有遺漏。嚴絲合縫的墻成功切碎了一切想象。
日色昏沉,空氣中的熱量被灌滿了厚重的濕氣,像是暴雨的前奏。積蓄著、沉淀著,天空就是哭不出來。已近黃昏,我一無所獲,意志早就蕭瑟起來,喪氣地坐在墻外。
空氣里的水蒸氣凝聚得越來越多,隱約聽到了水浪起伏的聲音,仔細分辨卻再無。視線范圍內(nèi)的事物被固定在原處,誰也沒有動作,泥土表層隱隱作祟,有什么東西即將破空鉆出世面。
聲音又開始作響。
是蛙鳴!
我聽出來了,混沌的腔腹律動地鼓噪著,音色里存續(xù)一股悲憤的力量。蛙鳴忽遠忽近,我追尋它而去,它發(fā)出的聲音一聲壯過一聲,仿佛下一刻便可以看見它鼓成玻璃球狀的墨綠色腮腺。
眼前綠色動蕩——綠色肥厚而寬闊——綠色像敦實的樁子——綠色變作了心心葉葉。蔥蘢剔透,像翡翠的心。
這里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我知道,已經(jīng)很靠近了。
投身其中。
她躲在那里,身體往里收攏,雙臂抱著頭埋進膝蓋中,姿態(tài)一動也不動,與土地生長在一起。寬大的樹葉溫柔地在她頭上撐開,暑氣被削走了大半,她安全地浸泡在滿是馨香的世界里。
我走到她身邊時,發(fā)出微妙的響動,她歪著腦袋朝這邊的動靜望過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舉起手跟她打招呼。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蔽液茏匀坏亻_口說話。
“小蝶!被卮鹬缶湍蛔髀暳。
我想知道那個關(guān)于生命的答案,便再次向她提及。
她的思想經(jīng)過一番斗爭之后才對我說:
“你問我生命是什么,我會告訴你,但在這之前我必須提醒你,不祥的生命總會降臨災(zāi)難。
關(guān)于生命,拿我自己來說,我經(jīng)歷過落雨的清晨,困倦的午后,蕩滿晚霞的黃昏,星群隕落的庭院深處;也見過春的柳絮翻飛,聽過夏的蟬鳥鳴啼;也曾沐浴秋水結(jié)成的霧,冬野種下的風(fēng)。這都是人間的形式,也組成了我的命。只不過,它們的來去在我命里都保持著最原始的模樣,不傳達任何信息,不扭轉(zhuǎn)任何變化,像是無腳的小鳥在厚厚的雪地中滑翔飛過。我什么都不曾擁有過,什么也不會留下!
生命之不祥,總會有災(zāi)難發(fā)生。
她的臉向一旁撇開:“你是第一個知道我是靠著夢境呼吸的人,我也不在乎告訴你更多,更是因為一切都不再珍貴...…
遲了,已經(jīng)遲了。她的聲音潛伏怒意:“我得了頑癥,像是害了蟲的樹。病蟲毫不留情啄空了我的夢,即使睡上再多的時候,也是一無所有。”
她怕我不能完全理解她的意思,對我再次說明:“你別小瞧了夢境的力量。我在現(xiàn)實休眠,在夢境中享樂。我的所夢使我愉快地搭建了一個空間,生命得以綻放,浩大而瑰麗,最重要的是,可以自在地呼吸一切!
無疑,這便是發(fā)生在她身上的一場災(zāi)難。對于小蝶來說,沒有夢境的睡眠就跟死亡沒什么兩樣。她描述著那種狀態(tài):
“所有的感官都不存在了,可偏偏意識被困在黑暗里。意識觸碰著黑暗,更像是黏在了上面,任憑心臟與脈搏發(fā)出怎樣的騷動都無法使它分離。當感官在第二天的某個時分回歸,隨之而來的感受——是慘遭窒息之禍的人忽然獲得氧氣,我,得以殘喘!
她嘆息著說:“我再也無法承受這種痛苦。索性便不再睡覺。如世人所見,我是失去了睡眠的人。在你們看來這就是我病癥的來源!
“不是的!”
“我能明白!”
“在我看來你是‘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保ǔ鲎詯蹅悺て隆惣I’)
我的眉頭擰成一道褶,表現(xiàn)地憤怒又懦弱。
我不同意她將我跟世人籠統(tǒng)地歸納在一起。我都明白的,我說:“這個世界早就崩壞了!假使說我們都曾力挽狂瀾,卻總會橫生那么一股惡流,攔截著我們?nèi)ネ匦囊韵,事實是,我們大多?shù)中誰也沒有去抗爭過。我們早已熟悉這個崩壞的世界!
7
正因為世人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它能夠催促著我們?nèi)シ赶乱粋又一個的錯誤。無論你我,活得都不太光彩。
我們共生在兩種模式里,參與和順從。原本隸屬于白色的某些成分,也因我們的參與而質(zhì)變成灰。當萬千顏色已被描摹地?zé)o限靠近于黑,我們才能夠心照不宣地在無數(shù)的答案下面選出相同的代表字母。即使無解也變成已解。但“有”也不意味勝于“無”。
順從的你我一再強調(diào)卑弱——才沒有進退——才會將問題和答案彼此守恒。
小蝶是世界斑駁的墻上剝落下的唯一一塊純白色塊,遠在兩種模式以外,有幸成為一個獨立的生命組織。
如果將這種模式看成對立的兩派,世人與古往今來的時代彼此焦灼,自然共生為 A 角,小蝶處于我們的對立面,因而生為 B 角。強弱一旦明了,這故事便充滿螳臂當車般的荒誕無力?墒 A 角的我還是會夸贊對方(就像我一早說過的那樣),她,擁有負隅頑抗的美麗。
我真誠地希望這個故事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結(jié)局。
我知道她的身體在抗爭中越來越衰弱,已經(jīng)無法待在室外,便拿起琴盒去病房里看她。小蝶的病房位于大樓最頂層。
房間的地板向下有一個輕微的角度,有時能將掉在地上的東西拖向很遠的一旁,拉鋸出別離的間隔。周圍的墻壁都砌上了巨型的落地窗戶,掩蓋上米黃色的窗簾,由天到地般潑灑下來。
房間里的擺設(shè):僅有一張床,一張椅子。
。ㄒ驗樗龥]有睡眠)小蝶晝夜都坐在椅子上。
我進去的時候,她說了句:“頭發(fā)”,隨后動作僵硬地指著頭說:“頭發(fā)開始掉了。大把大把地掉!
“很可怕的。”
8
我把琴盒放在地上,略微調(diào)整(使其擺放地穩(wěn)。。
一番準備之后,空蕩的房間里響起為她而創(chuàng)作的音樂,沿著各處縫隙而來,如蔓草堅定。
我盡量將氣氛營造的輕松歡快,音符在弓弦下結(jié)成繽紛的氣泡,成群結(jié)對漂浮空中。聚散間,連接成輕盈的彩虹。
許許多多的彩虹碎片落在我們睫毛邊緣,以眼淚的方式墜落下來,跌落在唇角,融化為一粒糖,甜味混淆了苦澀,我知道——我熱愛她的生命已經(jīng)勝過了自己。
不存在永恒的樂聲,無論它多美。最后一枚小小的彩虹也消失在空氣里時,我放下了琴。
她一直將頭低在胸前的位置,作出聆聽自己心跳聲的模樣。(我第一次看見她,她就做著這個動作。)
小蝶眼角的淚水一滴趕著一滴下落,敲打在下滑的地板上。
病房門突然打開,從門外闖進了一位體態(tài)肥胖的護士。她脖子里擠著汗珠子,一步一腳跟進來,抹凈掉滿地的彩虹屑。
就在病房里的門被打開的時候,來自走廊間的喧鬧一涌而進。我聽見了病人們淅淅瀝瀝地聲音,我還聽見了小孩的笑聲。
胖護士舉著托盤闖進屋里,身后的門也隨之關(guān)上。托盤里并排放著一把剪刀,一枚指甲刀。她將托盤放在床上,拿起那把剪刀,走到小蝶的身后,肥碩的身體將小蝶完全覆蓋住,她那又肥又黑的手掌先是抹了一把脖子里的汗液,便用那只沾滿汗?jié)n的手拽過小蝶的頭發(fā)。胖護士費力剪著,牙齒咬住方闊的下嘴唇,浸出灰白的牙印,手中的剪刀一頓一頓地起伏。
長長的頭發(fā)配合著下墜,如一道瀑布的斷裂。
剪斷的頭發(fā)掉在地上,經(jīng)過短暫相聚,才一起順著地板的角度告別著遠走。
我仍看著地上纏繞成一團的小蝶的頭發(fā),這邊胖護士已經(jīng)放下了剪刀,又拿起托盤里的指甲刀,帶著一種修剪一樁壞死的植物般的態(tài)度絞起小蝶的指甲。
胖護士的臉擠滿疙瘩,她那肥笨的手不慎間就將指甲刀絞進了小蝶的指尖里。
丑陋的臉上閃過遲疑,油膩的眼皮撩起,指甲刀掛在小蝶的手指尖,等待著小蝶落下眼淚。
小蝶還是蜷曲著,恍如干裂的蛹,連呼吸都已經(jīng)不存在。
胖護士將指甲刀的刀刃再往前進了幾許,沉思醞釀,果斷地按下刀柄兩端。
紅色的血漿從粉色的肉里擠出來,灰白的病號服染成一團團黑色的紅。
小蝶的眼睛變作兩個被風(fēng)灌滿的山穴,擴散出無限哀意。
9
我是不是做錯了?
我無法再支持她放逐生命。
她在失去呼吸后忍受著生命任何形式的顛沛,但是深愛她的我如何能承受這一切?
我勸阻她,那么多句囑咐,她一句也沒有聽。我的私心昭然若揭,我不相信她不懂。
于是我憤怒地質(zhì)問她,質(zhì)問說:你為什么不能像這世界上的大多數(shù)人,像他們那樣理直氣壯地活下去?
小蝶沒有發(fā)出聲音,不動聲色地矯正我的思想。我知道,我的感情已被駁回。
我多想做出最后控訴!什么時候愛一個人的方式不是陪著對方生存,而是由著對方死亡?這不公平!沒錯,我不懂你與這世界玉石俱焚。我的確不明白,但我只能向你認輸。
窗簾警覺地遮擋住了外面的天,屋中黑暗,小蝶坐在椅子上的身形也被我看得模糊起來。
一道閃電劈落,病房在一瞬間被抹煞得發(fā)亮。
小蝶忽地離開了椅子,她走向了床,平躺于床上,愜意又陌生地告訴我:
“外面的天空有了雷聲,即使無夢,夜里也不再孤獨!彼臐M意足般就此閉上眼睛。
轉(zhuǎn)折伴隨著雷聲,驚天動地而來。輪回也不過是如此陣勢。
我走到床邊看著她入睡的模樣,手指輕輕撫慰她的眉,接著靠近她的耳邊,指尖傳來她的呼吸,她的心跳。
。菚r,我相信,幸免于難不只是一句令人遐想的詩意。
。ㄎ业膼廴,你總算明白,生命充滿毀滅,意在教導(dǎo)你服從。你只需要順從它,它就會向你發(fā)出邀請。哪怕是藏在豁然開朗之下的虛妄。別總記著失望、而忘卻它會庇佑你我走到前方。)
10
那夜的雷聲,竟充滿了神意。大方地向人間拋下一本啟示錄,才會有如此明朗的夜,而我終被感召。
我回到家,一夜不敢入睡,凝神注目窗外,等待天上的太陽投下光芒,那將代表重生之后的第一句吶喊。
白色的光摘下黑色的甲殼,我走在人間的青天下。這次,我有意將腳步放慢下來,有意如此,不過是想將這份期盼延續(xù)得更長久,像第一次收到禮物的小孩,懷揣純潔的貪。
經(jīng)過那條通往花園的小路,這次我很幸運,找出墻間的那一道裂縫,不幸的是,在進入那道裂縫之前,我并沒有嗅到周圍彌漫著的、帶著腐爛的氣味。
如果可以,故事請在這里結(jié)束了吧。
花園已然式微,被人欺凌又被人拋棄。我耐著性子從滿園邋遢的花枝里找出了四五朵顏色新舊不一的花,連著根莖把它們拔出來,交錯組合,使之彼此牽絆,簇成花束,小心翼翼捧著它們,維護著僅一縷生的希望。
我按耐不住心之亢奮,嘴邊徑直拉扯出笑意,喜悅的表情在逐漸變形,帶著種種我看不見的怪異,一并走向通往小蝶病房的走廊里。
走廊的通道間,迎面看見兩個病人扭打在一處,嘴里嘰里咕嚕地罵著對方,我慌忙躲過去,他們的聲音越來越遠,我又忍不住回頭去看,驚悚地發(fā)現(xiàn)緊貼著我的背,一直有個人在那!
那人見我忽然轉(zhuǎn)過頭,受到驚嚇似地發(fā)出尖叫聲,他出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又朝我的脖子里吐口水,雖然我很努力地往前跑,還是沒能擺脫那腥臭的唾沫。
我不再理會,心里盼著趕快見到小蝶?煲叩讲》块T口時,前面意外地多出了很多人,有病人,有護士,有醫(yī)生,他們像是池塘里一擁而上的魚群,死命地擠向一處漩渦。
各種聲音絞在一起,有人哭了起來,有人放聲大笑,有人在求救,有人在嘶吼,我也成為了魚群中的一條,也在拼命地游進漩渦里。
花落在了我的腳邊。我從花瓣上踩過去。
小蝶躺在地上。
她的手向上抓伸,雙腳蹬在地上抽搐,身體下是一片黑色的影子,掛在四面的窗簾正被她拖拽進身下的陰影里。
高樓外的陽光滂沱而來,剎那傾盆。隱約地澎湃立于中心,振臂高喊:“降臨吧!就在此刻降臨吧!”燦爛的陽光將一切燃燒。
我早已沖到人群前面,尖叫著把擠在病房里的人一個一個往外面推。我在尖叫、罵人、踢人,像住在這里任何一位犯起病來的瘋子!我超出本能的力量,成功把他們都趕了出去,立刻堵起門、慌里慌張地扣鎖。我反駁方才的話,我不像他們,我失去理智的舉動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我還能為她做什么。
屋里的陽光從我們身上碾去。我抬頭看見死神龐大的影子凌駕在她身體前方,死神枯長的手臂一把繞住她的靈魂,用力撕扯出去——一個完整的、人的靈魂。
我跪在小蝶身邊,抱起她的頭,清晰地聽到那聲最后地傾訴。
(“呵,生命,它清晰了!”)
死神握緊拳頭,在我眼前,將那完整的、人的靈魂——打碎!
一切僅留給我的、唯一的,只是往她身上堆滿厚厚的泥土。
蟲鳴螽躍,消食現(xiàn)世的殼。
-完-
(成稿于201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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