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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發(fā)完
壹
“閔浮上仙——”
我睜開眼睛,看見通報的小童從門口猶猶豫豫地走進(jìn)來,眉目之間都在糾結(jié)著,似乎是想等我開了口再把話說下去。
“何事?”
“稟上仙,您師弟醒了!
醒了啊。我一時間腦中有些空洞,不知道自己是否應(yīng)該現(xiàn)在趕過去看望他。
那小童終究是個孩子,到底藏不住事。盡管他表現(xiàn)得一派淡然,我還是看出他有話未說完。
“還有何事?”說話間我站起來走向掛衣服的木橫架子,他也輕車熟路地走過來,拿起架子上的外袍給我罩上。
“上仙,您師弟他的記憶……好像出了點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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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
三個月前我從大荒把只剩一口氣在的烏竹川背了回來。他是我的師弟,師尊閉關(guān),我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匕阉仓迷诹宋业亩锤,方便看顧他?br>
我已經(jīng)不太記得自己看到滿身是血的烏竹川時,內(nèi)心是怎樣一番景況了。痛心?焦急?疑惑?似乎都有些模糊不清了。我背著他,沒辦法施法御劍,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在滿地的泥濘里跋涉。
“師兄,我要出去游歷散心!背霭l(fā)前他如是說。我知道他灰敗的臉色和死氣沉沉的眼神緣何而來——小師弟卓蒼死了,我們都不好受,烏竹川對其感情甚篤,自然更為悲慟。我知道他當(dāng)時的狀態(tài)并不適合獨身一人前往宗門之外的地方,但我還是沒有攔他。讓他自己去散散心,說不定能想開點。
我不曾想過事情會發(fā)展到這般田地,否則當(dāng)初我無論如何都會將他攔下來。
直到值守的弟子慌慌張張來報:“烏師兄的長明燈似乎要滅了!蔽也攀加X大事不妙,來不及留信便慌慌張張便沖出門去尋他。我伸出手,看著小指上那一根沒有實質(zhì)、只有我能看到的紅繩蔓延向遠(yuǎn)方,御劍朝著那個方向?qū)ち诉^去。
我沒有想到這條本不應(yīng)該存在的紅繩竟能在危機(jī)關(guān)頭發(fā)揮出這樣的作用——茫茫大荒之中,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順著紅繩的牽引,我才看到灰黃的泥濘之間那個黑色的小點,昭示著彼方還有一個人的存在。
我驅(qū)著劍落在地上,趕忙把烏竹川扶起來。觸碰到他身體的那一刻,我才發(fā)現(xiàn)他破敗的衣衫下盡是斑駁的傷口。血浸染了黑色的衣服,并不是很明顯。他臉上沾了些泥,我怕他的口鼻被糊住,便拿袖子給他抹了一把臉!盀踔翊?烏竹川?能聽見我說話嗎?”
他似乎聽見我的叫喊,把眼睛勉強睜開了一條縫,喊了一聲大師兄,便又仰頭倒了過去。
我從乾坤袖里取出續(xù)命的藥塞進(jìn)他嘴里,把他扛在背上,又給宗門遞了個傳訊符。這里顯然是一片死地,入目沒有任何活物。來時御劍,我還能辨得清方向。而現(xiàn)在看著四周相差無二的景象,我也不過是強撐著亂走罷了,只能寄希望于宗門里快些看到我的傳訊符,好來接應(yīng)我。
“烏竹川,先別睡!蔽液八,但看他這副樣子,也沒指望他真的能活下去。
“卓蒼,卓蒼……”我聽到他在我背后含混不清地喊。
我有些不合時宜地想起,小時候跑去后山玩,晚上玩到太晚,他年紀(jì)小睡覺多,便只能迷迷糊糊地由我背著他回去。
只是當(dāng)年,他口中喊的還是大師兄罷了。
烏竹川身量并不小,腳下的泥濘又纏人,不知走了多久,我已經(jīng)覺得把腳從地里拔出來都是件難事了。全身上下充斥著一股無力的麻木感,只有小指上纏繞的那段紅繩,似乎在隱隱發(fā)熱。
有那么一刻,我心里突然閃過一個十分惡劣的念頭,就這么把他往地上一放,我也往地上一躺,兩個人都死在這里,去和小師弟相聚,豈不快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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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當(dāng)然只是想想。我把烏竹川帶出了那片死地,養(yǎng)在了我的洞府,自己也閉關(guān)修養(yǎng)去了。
“你為了去找你師弟,突破境界時強行中斷,此后又一番奔波勞碌,幾乎是靜脈滯澀靈氣逆行,若不好生閉關(guān)調(diào)理,恐有心脈盡斷而亡之險!
我聽了醫(yī)師的話,點點頭,想著還是得把自己的命留住。
一閉關(guān)就閉到了現(xiàn)在,烏竹川醒了,記憶還出了些問題。我一邊向著安置烏竹川的地方走,一邊追問那小童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小童便言道,烏竹川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記憶好像停在了一年前我們一行人外出游歷的時候。醫(yī)師也束手無策,能不能恢復(fù),便只能看天命了。
烏竹川到底是因何去的大荒、又是怎么傷成那個樣子,已然成了無法觸及的真相。
我推門進(jìn)屋,烏竹川滿臉毫無血色地躺在床上。
“恢復(fù)得如何了?”我問。
“多謝師兄關(guān)懷,已經(jīng)無甚大礙了!彼娢襾,掙扎著便要起身。我急走兩步把他摁住,盡量展現(xiàn)出一個師兄該有的體貼與關(guān)懷。
“無事便好。”
“師兄,我睡了多久?我們一行人不是正在通州歷練嗎?怎的一睜眼,我就回了宗門?我記得我們……似乎在圍剿一只兇獸?后來呢?后來如何了?”
我被他一連串的疑問問住了,心里又呈現(xiàn)出一片模糊又空白的狀態(tài),只是愣愣看著沒有實物的虛處,閉口不言。
“對了,還不曾拜會過師尊,不知道師尊如何了,見我把自己弄成這番狼狽模樣,定是又要發(fā)脾氣了!彼娢也徽f話,許是覺得自己剛才一連串的問題不妥,便轉(zhuǎn)移了話題。
我這才回過神來 ,回答道:“師尊他閉關(guān)了!
“閉關(guān)?真怪了,師尊怎么會這個時候閉關(guān)……哦,對了,怎么不見卓蒼?那小沒良心的,也不知道來看看我!
他笑嘻嘻地說著,我卻是心里一股寒涼竄上——終究還是問到了我最害怕的問題。我喉頭發(fā)哽,嘴唇幾番開合都不知道該怎么說才好。我要怎么告訴他?告訴他卓蒼已經(jīng)死了?告訴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年之后?告訴他是他的記憶出了問題?
他看出我的不對勁,臉上笑嘻嘻的表情斂去了!皫熜,卓蒼他……怎么了?”
身旁的小童見我臉色為難,正欲開頭替我說,我搖搖頭攔住了他,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般,開口道:“你可能……不記得了,那兇獸喚來了族群,我們力有不逮,卓蒼便……便被獸潮沖散了,如今不知身處何處。你也,你也重傷昏迷了!
我想起他趴在大荒中的樣子,總覺得后怕?傄o他留個念想吧……我緊張地等待著他開口,不知道他會不會相信我這番說辭。
他卻只定定地看著我,隨即猛烈地咳嗽起來,而后嘔出一口鮮血,又暈死過去。
那小童趕忙喊人進(jìn)來,端水的、拿藥的、把脈的,屋子里霎時變得忙亂起來。而我的耳邊卻靜靜的、靜靜的,沒有什么聲音。我就像個木頭做的人一樣,愣愣地站在那里礙手礙腳。
不該這么說的。我心中后悔道。
烏竹川的悲喜從來都與我無關(guān),烏竹川的悲喜從來都只屬于卓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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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我知道自己從來都不是個討喜的角色,既不會溫言軟語善解人意,也不懂察言觀色處事圓滑。我是宗門首徒、掌門親傳,其他人對我敬重卻不親近。
“大師兄好厲害啊,這次秘境他又是獨自一隊,還斬殺了那么多妖獸,恐怕又要拔得頭籌了吧!
我常能聽到這樣的贊譽,但是——
“你昨天不是說有一處劍招不太懂嗎,趁著大師兄在那兒去請教請教吧!
“我不敢,你幫我去問……”
“我也不敢……”
“不如去找林師兄吧,我實在不敢找大師兄!
“好吧好吧,我贊同!
秘境中設(shè)置的修整營地中,他們走向旁邊那群喧鬧的同門,我看見林師弟被眾人圍在中間,正夸張地比劃著什么,引起一陣哄笑。我獨自站在旁邊,連手腳都有些不知該擺在什么地方?戳似,我收劍離去。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于此,不再感到難堪。不明就里的人只當(dāng)我是性格孤傲、實力強橫,因此敢孤身一人直入秘境。其實哪里是這樣呢?只不過是因為每每組隊、我都是被剩下來的那一個罷了。
直到師尊陸續(xù)帶回烏竹川和卓蒼兩個師弟。
“大師兄!大師兄!我們是師尊新收的弟子,我叫烏竹川,他叫卓蒼!”十來歲的少年聲音洪亮,眼睛亮晶晶的!拔乙恢甭犝f大師兄的劍法是宗門最厲害的!師兄一定要教教我啊!”
卓蒼扯了扯烏竹川的袖子,“哎呀,不是說好了先請大師兄吃棗糕的嗎?”
“啊!我差點忘了!”烏竹川從懷里掏出一個熱乎乎的油紙包,獻(xiàn)寶似的遞給我,“我偷偷從山下帶上來的,特意留給大師兄。山里沒有這些凡界的零食,多無聊呀!
溫?zé)岬挠图埌湓谖业恼菩模l(fā)出絲絲甜香。我盯著它,一時竟不知作何反應(yīng)。
“師兄,你不喜歡么?”卓蒼喪著眉毛問。
“不,我……”我有些笨拙地打開油紙包,咬了一口,“謝謝!
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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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
烏竹川和卓蒼與我不同,他們從小便一個古靈精怪一個嘴甜乖軟,處事圓融通達(dá),宗門上下沒有不喜歡他們的,可他們偏偏喜歡拉著我這個別人口中的“玉面閻羅”四處玩,我終于不再是獨自一人。
只是這種日子并不長久。
那日是卓蒼的生辰,我手里拿著一條編好的劍穗,準(zhǔn)備到卓蒼的住處給他慶生。
“烏竹川!你別這樣,有人……”
“沒有人,放心吧。”
我看到烏竹川紅著臉貼近了卓蒼,卓蒼閉著眼睛鴉睫亂顫,但并未躲閃。兩個人一如其他情竇初開的純情少年,吻得忘情。
手中的劍穗不受控制地掉在地上,我明白過來,從這一刻起,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就已經(jīng)破滅了,再不可能回到從前。無形的屏障已經(jīng)被悄然劃出,獨屬于他們兩個的空間不再有我的位置。
我落荒而逃。
逃……為什么要逃呢?我的腦海中不受控制地出現(xiàn)了烏竹川帶著緋紅的臉,這畫面幾乎令我不受控制地嚇了一跳——我愛上了烏竹川。
時至今日,我依舊不明白自己對烏竹川的心思從何而起。
我打心底里喜歡這兩個師弟,所以哪些見不得光的心思只能藏在心里自己消受。我不會、也沒有資格插足他們,畢竟他們是那么地般配。烏竹川敬我、護(hù)我、待我有如親兄弟,但絕不會心悅于我。
心思隱瞞得久了,就成了一種習(xí)慣,往往連我自己都會忘了這件事。直到看著烏竹川跟在卓蒼身后同他談笑打鬧,心中怪異的情緒才會把我拉回現(xiàn)實。
嫉妒嗎?悲傷嗎?
不,是羞愧,羞愧到好想消失,好想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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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
烏竹川一直沒有再醒過來,我也開始高熱不退。我知道,自己這個時候不該再有心緒上的波動。一旦控制不住,修煉便會出岔子,結(jié)果就是變成當(dāng)下這般模樣。
我頻頻憶起幼時的事情,一會是帶著烏竹川去后山玩,一會是卓蒼初入師門眼睛亮亮地拉著衣角喊我?guī)熜,一會是我(guī)е麄儍蓚練功,一會是他們喊我偷跑下山玩,一會又是他們被師尊責(zé)罰,我偷偷去看他們,他們傻兮兮笑著把藏起來的吃食拿給我……
還有一場又一場模糊又迷亂的夢。
我夢見烏竹川牽著手上的紅繩,一臉的失望與難以置信;夢見卓蒼抱著我嗚嗚地哭,一會又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夢見師尊高聲質(zhì)問我,罰我跪在地上受戒鞭;夢見我躺在云夢山終年不化的積雪里,夢見我埋在大荒爛泥淤積的坑洼里。
每個人都陌生得嚇人,哪怕我知道他們并非那般模樣,還是忍不住地心底發(fā)寒。
我不自覺地閉氣,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超脫與釋然,直到醫(yī)師把我從夢里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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柒
后來烏竹川好了起來,但是我的身體遲遲沒有起色。
他走在冬天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澳阋吡耍俊蔽胰ニ退,明知故問,好像這樣就能留住他一樣。
“嗯,去找卓蒼!
“要是找不到呢?”
“那就一直找!
我忽然想倒豆子一樣把所有爛泥里見不得光的齷齪心思和盤托出,想大喊著告訴他我們的小師弟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能攔他。
我知道這大概是最后一次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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捌
青云宗的掌門常年閉關(guān),兩個小弟子一個早逝一個失蹤,大弟子又長病不起,撐不起整個宗門。人們都說這個宗派怕是要沒落了。
大弟子閔浮重病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人說他天生體弱,有人猜他是遭人暗害,有人說他是修煉時傷了心脈,有人說他是對小師弟的死思郁成疾。
雪已經(jīng)不知道又落過了幾遭。
“上仙,進(jìn)屋吧,你現(xiàn)在的身子吹不得風(fēng)!
那個蒼白細(xì)弱的身影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風(fēng)雪中一棵樹的枝頭。陪侍的小童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只見三只燕子,在樹枝上擠擠挨挨地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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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師兄,你真好看,長大了給我當(dāng)新娘子好不好!
“還新娘子呢,你先從我背上下來再說吧!
“嘿嘿,師兄,你看這是什么?”少年得意地展示著手上艷紅的繩子,另一段就繞在自己師兄的手上。
“你從哪里偷學(xué)來的這法術(shù)!你知不知道,這個綁上了就拿不掉,只能綁一輩子了!”
“嘿嘿,這有什么嘛!
“亂搞!讓師尊看見了,看他不拿戒鞭抽你。算了,我使個法術(shù)把它藏起來,這樣就沒人知道了!
確實自始至終無人知曉,哪怕是烏竹川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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