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老三帶著一身的血呼哧呼哧跑過來，撲通一聲跪下，滿臉的驚恐。
　　“少，少夫人，不，不好啦——那柳，柳文楊……”
　　我不喜下人言語不利索，陸老三跟我多年，今日這般結(jié)巴，定是那柳文楊死又死的不利索，出了什么妖蛾子。
　　“慌什么！起來說話！”
　　陸老三哆哆嗦嗦的站起來，“小人帶了少夫人賞賜的銀耳燕窩湯送去柳文楊處，沒想到少，少爺在……然后少，少爺搶了燕窩湯，小人……”
　　我終于明白陸老三渾身的血是哪里來的，一下子冰天雪地冷到指尖，一下又好似有什么火熊熊的燒著，心中不知是怒還是痛。
　　于是我一掌拍在桌上，臨手的茶杯一跳，滾燙的熱水倒在手上，我渾然不覺。
　　侍女焦急的聲音從耳邊傳來，我一揮手，感覺從未有過的疲憊，“老三，叫大夫了嗎？”
　　“沒，還沒，小人當(dāng)時(shí)不知如何是好……少夫人，少夫人饒命……”
　　其實(shí)叫了也沒用。
　　那藥，我親手選的，神仙華佗來了也救不了。

　　原想好好折磨姓柳的，原想讓柳文楊腸穿肚爛，流盡膿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吊上幾天再死。
　　可惜我機(jī)關(guān)算盡，竟算不出他會半路回來。
　　他早不回晚不回，偏生在這個(gè)時(shí)候回來；他不來我這里不去老夫人那里，偏生去了柳文楊那里。
　　我感覺所有的光線從眼前一寸一寸被黑暗吞食，甚至尋不著一絲力氣呼吸。

　　“老三，去通知大夫，還有老夫人，小歡，跟我去煙柳居�！蔽业挂纯�，這對有情人，究竟有多相愛。

　　雖然這個(gè)男人和我同床異夢了十年，我始終對他有情，雖然更多時(shí)候，這情會被恨意代替。
　　看著他面色青灰的在柳文楊懷里痙攣著大口吐血，我說不清是難過還是快意。
　　“相公，你是故意的。”我戴上最美的微笑著蹲下身來，想用顫抖的手擦擦他嘴角的血。
　　柳文楊好似護(hù)主的小獸，一掌將我擋住，齜牙咧嘴的看著我，好似我是地獄來的勾魂使者。
　　我的丈夫，方權(quán)宇，咬著牙沖我笑笑，恍惚間還是他挑開我紅蓋頭的那溫柔的一勾唇。
　　“樂雅，你選藥的眼光一如既往的獨(dú)到�！彼Z氣輕松帶著表揚(yáng)，就像每次見到我選花鈿時(shí)的溫柔贊賞。
　　我比誰都清楚他現(xiàn)在肚中如萬蠱穿心般生不如死的痛。
　　“我以為——他也不過是第二個(gè)雪卿，第二個(gè)盧遠(yuǎn)，第二個(gè)蔡茗傳，第二個(gè)……”我想起那些在我的毒藥手下消逝的男子，一個(gè)一個(gè)，多美好的人兒阿�；蛉崛跎屏迹蜓钠G麗，或英雄氣概……
　　可是再美好又如何，我一副毒藥下去，全都變成地下骷髏。而我的丈夫，還是會當(dāng)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回到我身邊。
　　“為什么……”我輕輕的問，在問他，也在問我自己。
　　他見我呆楞，又笑了。他的笑，即使在這樣的時(shí)候也攝人心魄。
　　“樂雅，我累了�！彼恼f。
　　“哼，與我成親十年，接連換了八個(gè)孿童，你確實(shí)挺累的�！蔽矣X得渾身的肌肉都在僵硬中變冷，可我偏生要笑著。
　　親口說出這樣的恥辱，一定要笑著。
　　要讓他知道，我莊樂雅雖然控制不住他的感情，但也不會控制不住自己的。

　　他又吐了一口血，血色已烏，帶著濃濃腥臭。
　　我又驚又怒，“你竟然發(fā)功催動毒素運(yùn)行？！”
　　他彎起的眉眼中帶著狐貍的狡黠，“早點(diǎn)死，你就能多開心會兒�！�
　　我知他故意激我，可耳遍柳文楊的哭聲又惱的我異常煩躁，“別哭啦！”
　　柳文楊停止抽噎，如小鹿般濕漉漉的大眼睛瞪著我，里面除了恨還是恨。難怪我丈夫喜歡，這個(gè)我見猶憐的孩子，真叫人心疼。
　　“別嚇?biāo)��！彼┲鴼�，還要為情人說話。
　　“你倒是護(hù)著他�！蔽亦托σ宦�，我手上那么多條人命，可不會親自下手。血，太臟了。

　　“樂雅——樂雅——”他忽然抓著我的手，狠狠的抓著。
　　我的手在顫抖，全身都停不下來的顫抖。
　　“樂雅——我們，也斗了十年了�！彼鋈粍×业目人云饋怼Ｎ依溲劭粗臈顬樗槡�。
　　這是他活該！是他自己要尋死！
　　“是啊，相公，從你成親當(dāng)晚就睡到雪卿房里，算到現(xiàn)在確實(shí)十年了。”
　　他的眼神忽然有些渙散，“雪卿，雪卿啊——那個(gè)孩子，我都有些記不得那個(gè)孩子的樣子了�！�
　　我冷哼一聲，“你馬上可以見到他了。”
　　“哈哈哈……”他大笑，“是啊，說不定黃泉路上，還能團(tuán)圓，可惜就是缺了你啊，樂雅�！�
　　我咬牙。“相公你安心的與他們團(tuán)圓吧，為妻在這里為你照顧好一切�！�
　　他拉著我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樂雅，你想知道，我心中真正的人嗎？”
　　我想。我怎么不想！
　　我想了十年，想了十年為什么我走不進(jìn)他心里，想我為什么猜不透他的游戲里真正的主角。
　　可是即使我再想，我也不能讓他如愿猜中。
　　“你喜歡哪個(gè)，關(guān)我什么事？我只是遵著老夫人的意思，時(shí)不時(shí)為你身邊拔拔草�！�
　　“可是樂雅，你知道的——我愛他，從很久很久以前，一直愛著。他死了，卻從來沒與我分開——”他微笑著，好似十幾歲初戀的少年，眼中是羞澀和深深的情。
　　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驚恐，好似萬千毒蛇朝我吐著信子撲面而來。
　　心在往下沉，沉到不見天日的海底。
　　我以為他是無心的，所以他身邊的男子男孩再多，也不過是無情的他與無情的我玩樂對峙的工具。
　　看見抱著他的柳文楊一抖，我長長的指甲刺進(jìn)手心，冷聲道，“是么，真可惜，我對死人的愛情沒興趣�！�
　　他又吐一口血，看著我的眼睛好似閃著發(fā)出蠱惑的光芒“樂雅，我和他，本是兩情相悅啊�！�

　　我迎著他的目光，有些恍惚。是這樣的么？所以他這么恨我么？恨我硬要嫁給他？恨我一個(gè)接一個(gè)的殺光他身邊的人，包括他心中的至愛？

　　愛嗎？如果不是愛，我怎會在見他的第一面自卑自己雙性體質(zhì)，隱忍著以兄弟相稱；如果不是愛，我為什么要冒著生命危險(xiǎn)求鬼醫(yī)在我臉上、身上動了一刀又一刀；如果不是愛，我為何要機(jī)關(guān)算盡動用朝廷的力量強(qiáng)迫他與我這個(gè)“王爺?shù)牧x女”成親；如果不是愛，我又為何在這十年間殺了一個(gè)又一個(gè)無辜的人。

　　他知道我愛他呀，從他挑起我紅蓋頭的第一眼起。

　　所以他才敢在和我的洞房花燭夜挑釁的將我丟下去找雪卿；所以他才敢這樣肆無忌憚的流水般的換孌童；所以他才敢在將死的時(shí)候說這樣讓我一輩子生不如死的話。

　　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好似想一次把話講完，“樂雅，這輩子，你我作孽太多，但終歸是我對不起你。如果非要一個(gè)人不得好死，那便讓我來吧。我已經(jīng)向官府承認(rèn)那些孩子都是我殺的。你——記得把書房的證據(jù)呈上去�！叮灰獮殡y文楊。”

　　我的身體突然停止顫抖，好似他的死，他的話都不過是一個(gè)夢，就這樣呆呆的看著他。

　　“還……有……我留了一封信，是……給你的�！�

　　我愣愣的點(diǎn)頭，努力的看著他，看著他，想記住他最后的模樣。

　　“樂，雅，你……總這樣，傻�！彼詈笠恍Γ瑪嗔藲�。

　　我的愛人，我的仇人，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竟是這樣一句好似玩笑的笑話。

　　其他人到的時(shí)候，我的相公已經(jīng)死透了。但因?yàn)槲业蔫F腕，事情平息的很快。

　　我將書房的證據(jù)扔給郡官張大人，三天后定案，他成了殺人兇手，畏罪自殺，柳文楊無罪釋放——我最后沒要他的命，只毒傻了他，將他丟進(jìn)煙花之地�？v然我饒他不死，他也沒那個(gè)權(quán)利逃離不幸。

　　他的信，我始終沒有向任何人提起。

　　那是我的丈夫方權(quán)宇十二年寫給一個(gè)叫無涯的男子的。信中，年少的他用我從未見過的溫柔筆觸對這個(gè)無涯訴說自己的綿綿的情意，還說想要與他逃出家族與皇室的牽絆，浪跡天涯。信中，他憧憬著與無涯一起的未來，對自由的向往，對江湖的向往。

　　在我的丈夫的頭七，我將他沒寄出的信燒給了他。

　　真是可惜啊，那個(gè)叫樂涯的人，十二年后，才看到這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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