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說，動物的感知能力要比人類要敏感數(shù)倍。

　　某個世外桃源被炮火轟毀，一切美好盡數(shù)化為焦黑廢墟，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人們對此一無所知，只是享受著比昨日更為和煦的日光，感受似有若無拂過耳畔的清風(fēng)。

　　那匹馬的耳朵卻開始簌簌抖動起來，明亮的眼睛望向遠(yuǎn)方，似乎聽見不一樣的動靜。

　　起初，沒有人在意到這些微小的細(xì)節(jié)。直到馬販子和買馬的人達(dá)成商議，正要錢貨兩訖，就在兩人交接韁繩的短暫間隙里，那匹從頭到尾都安靜穩(wěn)重的馬卻抬起前蹄，向天響亮嘶鳴一聲，像箭矢一般，筆直而迅速地奔向前方去。

　　太過于突然，所有人都被它嚇得目瞪口呆，等到那倆人反應(yīng)過來要追，馬卻已經(jīng)跑得沒影了。

　　商品跑了，還留在市集上的買家和賣家自然還有一籮筐的道理要和彼此掰扯，這是每天在市集上演最多的一出戲，而那匹馬，也不過是在市集上發(fā)瘋逃跑的許許多多馬中的其中一匹，對見得夠多的人來說，是再稀松平常不過的。

　　因而他們并不關(guān)心那匹馬會跑向何方。

　　他們不知道，那匹馬是數(shù)日前盜賊隨手從某個少年那里搶來的，盜賊后來被人殺了，它幾經(jīng)周折才落到馬販子手中。

　　它一直奔跑著，馬蹄聲不停，穿過平原、越過坎坷山路，涉過淺水灘，終于走回到那一片曾經(jīng)被外人稱作世外凈土的村落。

　　盡管過去數(shù)日，仍有嗆人的煙霧圍繞在村落周邊，告訴人們，將這里所有吞噬殆盡的火勢曾經(jīng)是如何的兇狠暴戾。

　　得得，馬蹄聲落下，馬在溪流的下游找到自己睽違數(shù)日的主人。

　　少年半邊身子都泡在淺溪中，臉色蒼白如紙，發(fā)絲凌亂散開，被浸濕之后貼在他臉側(cè)。他的衣衫殘破不堪，身上數(shù)道傷口，染得布料血痕斑斑。

　　約莫是行路半途，重傷堅持不住栽倒在了溪流上游，又被沖下來，在淺溪中擱淺。

　　少年的唇無力地開合，想說什么，卻始終發(fā)不出聲音。

　　若果在場的不是馬而是一個人，大概就能讀出他的唇形，明了他是在說哪兩個字：

　　“回……家……”

　　*

　　鄭然問他：“是不是太陽是暖的，月亮是冷的？”

　　少年頓住一秒，才答道：“月亮有時是冷的。”

　　女孩兒雙目并不能視物，因此錯過他回答這問題時臉上表情泄露出的某種感傷。

　　過去他從沒覺得月亮?xí)抢涞摹?br>
　　從他有記憶起，不羨仙的夜晚就很熱鬧，紅線他們出生后，就更不用說，家家戶戶點起的燭火連成一整片，璀璨而明媚。

　　夏天的夜晚，他會和紅線，和其他幾個小鬼爬到高點的山坡上，一邊觀察下邊納涼的大人們在做些什么，一邊分了從酒窖偷出來的離人淚，隨后一群小孩都被辣得直哈氣，伸出舌頭，狼狽地用手扇風(fēng)。

　　記憶中的紅線很崇拜地望向他：“老大！你居然不會覺得辣！”

　　其實他也有被辣到，只不過做老大的不好做那么丟份的事情，強撐罷了。

　　紅線一說，其他小鬼也紛紛表達(dá)對他的敬佩。

　　他狀似瀟灑一笑，謙虛道：“咳咳，低調(diào)低調(diào)。飲酒品酒對行走江湖不可謂不重要，要成為大俠，必須懂得欣賞美酒，就是要達(dá)到你們老大我這樣的境界，學(xué)著點兒。”

　　他當(dāng)時還背著劍，站在月下說這一番話，確實頗有俠客意氣，一群小孩兒被他迷得無以復(fù)加，齊聲應(yīng)道：“是！”

　　他趕緊豎起手指：“噓！小聲點，不然會被寒姨發(fā)現(xiàn)！”

　　他們又變成氣音：“是！”

　　那時掛在天空正中的月亮是金色的，蜜一樣的顏色，很暖很甜。

　　不羨仙被燒毀后，他追著手中僅剩的線索從清河一路行至開封。

　　從前他們都說不羨仙太小，想要闖到江湖，躺在草地上看夜空，看織帶一般的星河閃爍，指著遠(yuǎn)處最亮的星，想象有一天自己仗劍天涯，會成為紛亂江湖中英名蓋世的大俠。

　　現(xiàn)在他一個人在蒼茫的天地間，以天為被地為鋪，才知道原來這并不豪邁。

　　他想家。

　　想不羨仙。

　　離家的每天都在想家，每遠(yuǎn)離那里的土地一寸，心都更近地貼著那個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想難再相聚的那些人。

　　這種感覺比辛辣的酒味還要難受。

　　一個人看月亮，才終于知道，月亮有時也是冷、不近人情的。不是甜的，而是冷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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