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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隆冬臘月,北風刮骨,卷著雪沫子,狠狠砸在紫宸殿緊閉的朱漆雕花門扇上,發(fā)出沉悶的嗚咽,如同垂死巨獸的悲鳴。
殿內熏爐早已冰冷,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灰塵、陳舊絲帛和一絲若有似無血腥的腐朽氣息。
殿宇空曠,穹頂高深得仿佛要吞噬一切,只有幾盞殘存的宮燈在穿堂風中茍延殘喘,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蟠龍金柱猙獰的輪廓,映在冰冷光滑的金磚地上,拖曳出鬼魅般晃動的暗影。
李珩斜倚在冰冷的蟠龍御座上,一身玄色常服,幾乎與身下巨大龍椅的幽暗融為一體。
指尖捻著一枚斷簪,通體是溫潤的白玉,只是斷口處參差不齊,殘留著經年累月摩挲出的圓潤光澤。
他垂著眼,目光落在斷簪上,又仿佛穿透了它,落在更久遠、更模糊的光影里。
那時陽光是暖的,風里帶著市井的煙火氣和糖糕的甜香,一個臟兮兮卻眼神倔強的孩子,被一身錦繡、不知愁為何物的世子硬是拽回了王府……
“陛下!陛下——叛軍…叛軍破了宣武門!正往這邊殺過來了!”
尖利到變調的嘶喊陡然撕裂殿內的死寂。
一個小太監(jiān)連滾帶爬地撲倒在丹陛之下,額頭磕在金磚上砰砰作響,面無人色,涕淚橫流
“宮門…宮門守不住了啊陛下!求陛下速速移駕!速速移駕。
那凄惶的哭喊在空曠的殿宇里撞出空洞的回響。
李珩捻著斷簪的指尖微微一頓,卻連眼皮都未曾抬起半分。移駕?移往何處?這普天之下,早已沒有一處能容下他李珩的地方。
殿外,那屬于王朝末路的喧囂陡然清晰起來,如同漲潮的海水,洶涌地漫過宮墻。金鐵交擊的銳響、瀕死者的慘嚎、宮人絕望的哭叫、叛軍粗野的呼喝與沉重的腳步聲……混亂的聲浪一波高過一波,瘋狂沖擊著這最后一座孤島般的殿宇。
宮門處傳來“哐當”一聲巨響,沉重的門栓似乎被什么東西猛烈撞擊了一下,簌簌落下灰塵。
幾個殿內侍奉的老太監(jiān)和宮女,早已面如土色,抖如篩糠。
不知是誰先起的頭,他們猛地撲向殿角那些沉重的鎏金香爐、玉雕仙鶴、甚至御座旁案幾上那套價值連城的汝窯茶具……平日里需要小心翼翼才能抬動的器物,此刻在極致的恐懼催逼下,竟被他們爆發(fā)出的力氣輕易搬起。
器物碰撞的脆響,金銀珠寶被胡亂塞入懷中的窸窣聲,急促而粗重的喘息……
他們像一群紅了眼的耗子,瘋狂地攫取著這艘即將沉沒的龍舟上任何能帶走的浮財。
沒有人再看那御座上的帝王一眼,仿佛他早已是一具與這宮殿同朽的尸體。
一個老宮女在慌亂中撞倒了御座旁的高腳宮燈,“嘩啦”一聲,燈油潑灑出來,浸染了地上的金磚。
她看也不看,只顧著將案上一個沉重的紫檀嵌寶首飾匣死死抱在懷里,踉蹌著沖向偏殿的小門,身影瞬間消失在昏暗的甬道深處。
李珩終于緩緩抬起了眼。
他的視線掠過那些倉皇奔逃、為幾件死物爭搶推搡的背影,眼神里沒有憤怒,沒有鄙夷,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深不見底。
仿佛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荒誕皮影戲。他慢慢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幽暗的光線下幾乎流淌開來,悄無聲息地走下丹陛。
他沒有走向那些通往偏殿或后宮的、正被宮人瘋狂涌出的門,而是徑直走向龍椅后方。
那里,巨大的蟠龍金柱之后,是一面看似毫無異樣的蟠龍出?楀\壁衣。他伸出手,指尖在冰冷光滑的織錦上摸索片刻,在某處繁復的龍鱗紋飾上用力一按。
“咔噠”一聲輕響,在殿外的喧囂映襯下幾乎微不可聞。
緊接著,墻壁無聲地向內滑開一道窄縫,僅容一人側身而過。一股陳年紙張和墨汁混合的、更為沉郁的氣息撲面而來。
密室內空間不大,僅容數人站立。四壁光禿,唯有一盞嵌在壁上的微弱長明燈,投下昏黃搖曳的光暈。光芒所及之處,最醒目的是一張幾乎占據整面墻的巨大地圖。
地圖上,以濃重的朱砂勾勒出數條醒目的行進路線,箭頭凌厲如刀鋒,從帝國腹地數個不起眼的州府刺出,最終匯聚成一股無可阻擋的洪流,狠狠撞向代表京畿的猩紅標記。
那些朱砂的筆觸,李珩再熟悉不過——每一筆的頓挫轉折,都帶著他獨有的、凌厲而孤絕的氣韻。
地圖旁,一個半開的紫檀木匣靜靜擱置。匣內,一方素白絲帕上,赫然躺著一條褪色發(fā)暗、邊緣磨損的靛藍色布帶。
布帶早已失去原有的韌勁,顯得脆弱不堪,上面凝固著大片黑褐色的污跡,那是經年累月、早已滲入纖維深處的陳年血漬。
它被折疊得整整齊齊,像供奉著一件早已失去神力的圣物。
李珩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那條靛藍色的舊布帶上。
它曾是那個少年身上唯一像樣的東西,用來束緊那身破舊的單衣,也曾在那場血與火的煉獄里,緊緊纏繞在他背上撕裂的傷口上,滾燙的血浸透了一層又一層……
“活下去,殿下。”
記憶里那個嘶啞卻無比堅定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裹挾著濃重的血腥味和兵刃破開骨肉的悶響
“活下去!我替你改天換日!”
那時的絕望與那一線微弱的、由這承諾燃起的火光,是如此清晰地灼痛了此刻的靈魂。
后來呢?
后來,他踏著尸山血海坐上了這世間最冰冷的椅子。
后來,那個滿身是血背他逃出重圍的少年,金榜題名,高中狀元,一步步站到了這朝堂的最前端,成了百官之首,也成了他暴君之名最有力的注腳。
“臣,翰林院修撰裴琰,參奏陛下!” 記憶中的聲音清越而冷硬,穿透了朝堂之上虛偽的寂靜。
那身嶄新的、象征著無上榮寵的緋色官袍,刺得人眼睛生疼。
年輕的狀元郎脊背挺得筆直,如同雪后不屈的青松,目光如炬,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御座之上的他,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陛下登基以來,賦稅日重,徭役不息,三輔之地流民塞道,易子而食!更有甚者,陛下任用酷吏,刑獄繁苛,稍有異議者,動輒族誅!長此以往,國將不國!臣請陛下,收回成命,罷黜酷吏,減免賦稅,開倉賑濟,以安天下民心!否則,臣恐這煌煌太廟,將傾覆于旦夕之間!”
每一句話都像淬了毒的利刃,精準地扎向御座上那個“暴君”最“昭彰”的惡行。
滿朝文武噤若寒蟬,只有裴琰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里回蕩,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
那一刻,李珩甚至能清晰地看到裴琰眼中深埋的、幾乎要噴薄而出的痛楚和不解——痛這世道,不解他為何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他當時是如何回應的?
李珩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扭曲到近乎猙獰的弧度。
他記得自己猛地從御座上站起,寬大的袍袖帶倒了御案上的白玉鎮(zhèn)紙,“啪”地一聲脆響,碎裂在地。他指著丹陛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聲音因為壓抑著某種翻騰的情緒而變得尖利刺耳:
“好!好一個憂國憂民的裴狀元!滿口仁義道德,句句皆是妄議朝政,詛咒國祚!朕看你是活膩了!來人!將這狂悖之徒,給朕拖下去押入刑部大牢,聽候發(fā)落!”
侍衛(wèi)如狼似虎地撲上來。裴琰沒有掙扎,只是在那雙鐵鉗般的手抓住他臂膀的瞬間,他猛地抬起頭,最后看了御座上的李珩一眼。
那一眼,復雜到了極致。有被背叛的憤怒,有深不見底的失望,有難以言喻的痛心……唯獨沒有恐懼。然后,他便被粗暴地拖了下去,緋色的官袍在冰冷的地磚上拖曳,留下刺目的痕跡。
沒有人知道,那晚更深露重,一份用最普通黃麻紙書寫的密令,被一個黑影悄然投入了刑部大牢最深處、最骯臟的那間囚室的送飯口。
密令上,是關于京畿附近幾個貪墨最甚、民憤最大卻又因盤根錯節(jié)而難以明面處置的豪強莊園的詳細位置、守備部署,以及一條最便捷的、可供“流民”突襲的隱秘小路。
紙的下方,是幾個力透紙背的朱砂字跡,殷紅如血:“盡誅首惡,開倉濟民!
更沒有人知道,當裴琰在詔獄昏暗的油燈下展開那張紙,借著微弱的光看清那熟悉的、凌厲的朱砂筆跡時,渾身劇震,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
那紙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抖。
他死死盯著那朱批,許久,許久,才緩緩抬起頭,望向牢房那扇狹小鐵窗外沉沉的、不見星月的夜空,臉上肌肉因劇烈的情緒而微微抽搐,最終,一滴滾燙的液體無聲地砸落在寫著朱批的麻紙上,迅速洇開一小片模糊的深紅。
“轟隆——!”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猛地從宮門方向傳來,伴隨著木頭碎裂的刺耳噪音和叛軍震耳欲聾的咆哮歡呼!
“開了!宮門開了!活捉暴君!”
沉重的宮門終于被巨大的攻城槌徹底撞開!破碎的木屑和煙塵彌漫。
刺骨的寒風裹挾著濃烈的血腥味和叛軍身上那股特有的、混雜著汗臭與鐵銹的粗野氣息,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猛地灌入這最后的殿堂!
無數穿著雜亂甲胄、手持染血兵刃的叛軍士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餓狼,紅著眼,吼叫著,爭先恐后地涌入這象征著至高權力的核心!
火光,刀光,猙獰扭曲的面孔,貪婪的目光掃視著殿內每一件可能值錢的器物……混亂到了極點。
李珩站在密室門口,最后看了一眼那張巨大的地圖,和木匣中那條染血的舊布帶。臉上那點扭曲的笑意,在昏黃的光線下,竟奇異地舒展了些許,透出一種近乎塵埃落定的平靜和解脫。
他緩緩轉身,走出密室。密道的暗門在他身后無聲地合攏,重新變回那面毫無破綻的蟠龍壁衣。
宮室中已是混亂不堪,涌入的叛軍士兵正瘋狂地砸毀著一切礙眼的擺設,爭搶著散落的金銀器皿。破碎的琉璃瓦、翻倒的屏風、撕扯下來的錦緞帷幔散落一地。
他視若無睹,步履沉穩(wěn)地走向大殿中央那片最開闊的金磚地面。
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在過往的尸骨和今朝的廢墟之上。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精巧的銀質火折子,輕輕一晃,幽黃的火苗無聲地跳躍起來。
然后,他平靜地、甚至帶著一絲優(yōu)雅的意味,將那簇火苗,湊向身旁一掛從穹頂垂落下來的、巨大的、用金線和彩絲織就、描繪著百鳥朝鳳圖案的錦緞帷幔。
干燥華麗的絲帛遇火即燃!
“呼啦——!”
烈焰如同被壓抑了千年的兇獸,瞬間獲得了生命!
火舌帶著駭人的咆哮,猛地沿著那華麗的錦緞向上瘋狂舔舐、攀爬!那熾烈的金紅光芒,頃刻間便吞噬了精致繁復的刺繡,將那些象征祥瑞的鳳凰、孔雀燒成扭曲跳動的黑色剪影!濃煙滾滾升騰,帶著刺鼻的焦糊味,迅速彌漫開來。
“火!著火了!”
“快跑!大殿要塌了!”
剛剛還在瘋狂劫掠的叛軍士兵們被這突如其來的、兇猛無比的火勢驚呆了,短暫的死寂后,爆發(fā)出更大的恐慌和混亂。
他們再也顧不上搶掠,驚叫著,推搡著,如同沒頭的蒼蠅般,爭相向殿門涌去。
有人被絆倒,慘叫聲立刻被火焰的咆哮和木梁不堪重負的呻吟聲所淹沒。
熊熊烈焰以驚人的速度蔓延,貪婪地吞噬著一切能觸及的木質結構。蟠龍金柱被火舌纏繞,發(fā)出噼啪的爆裂聲;巨大的雕花穹頂木梁開始扭曲變形,不斷有燃燒的碎屑帶著火星,如同火雨般簌簌落下。
李珩站在烈焰中央,玄色的衣袍在灼人的熱浪中翻飛。
那足以焚毀一切的熱度舔舐著他的皮膚,帶來尖銳的痛楚,但他卻感到一種久違的、奇異的暖意,仿佛被冰冷包裹了太久的人終于靠近了篝火。
濃煙滾滾,嗆得人無法呼吸,視線也開始模糊、搖晃。
就在這灼熱與窒息的邊緣,那翻滾扭曲的火焰深處,濃煙最熾烈的地方,似乎有什么東西……。
光影劇烈地晃動、重疊。
一個頎長而挺拔的身影,漸漸在火焰與濃煙交織的幕布上清晰起來。
他穿著一身殘破不堪、□□涸血污浸透的銀亮甲胄,頭盔早已不知所蹤,凌亂的發(fā)絲被汗水與血粘結在額前。
那張臉,是李珩刻入骨髓的輪廓,眉宇間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與風霜,卻依舊英挺,如同被戰(zhàn)火淬煉過的利劍。他的眼神,穿透了灼人的烈焰與流逝的漫長時光,精準地、牢牢地鎖定了火海中的李珩。
裴琰。那個本該死在數月前、為“暴君”死守最后一座城門直至流盡最后一滴血的狀元郎。
他就那樣站在火里,隔著吞噬一切的烈焰,靜靜地看著李珩。
周身是燃燒的梁柱、墜落的火雨,他的身影卻透著一種奇異的、不受煙火侵擾的安寧。然后,他緩緩地、極其堅定地,朝著李珩的方向,伸出了手。
那只手,曾經在骯臟的街角被幼年的世子溫暖地握住;
曾經在王府的書房里為他研墨鋪紙;
曾經在滅門的血夜里死死扣住他的身體,背著他從尸山血海中殺出一條生路;
也曾經在肅穆的朝堂上,緊握成拳,用最鋒利的言辭參劾他的“暴行”……
此刻,那只沾滿血與火的手,就這樣向他伸來。掌心和指節(jié)上,布滿了新舊交錯的傷痕和厚繭,清晰得如同就在眼前。
李珩怔怔地看著那只手,看著火焰中那張無比清晰又無比虛幻的臉。
胸臆間那股壓抑了太久、幾乎要將他自己也焚毀的孤絕與疲憊,在這一刻奇異地平息了。
沒有驚訝,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乎塵埃落定的了然和……難以言喻的疲憊后的安寧。
原來,終究還是他。
他幾乎是順從著某種本能,也抬起了自己滾燙的手,向著那火焰中伸來的手,遞了過去。
指尖穿透灼熱的空氣,仿佛真的觸碰到了什么。不是滾燙,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溫涼的質感,像初春解凍的溪水拂過指尖。
恍惚間,他聽到一個聲音。那聲音穿透了火焰的咆哮、木梁的崩塌、殿外遙遠的廝殺……清晰地響在他的耳邊,帶著一絲喟嘆,一絲釋然,一絲跨越了生死輪回的溫柔與堅定:
“殿下……” 那聲音輕輕地說,如同嘆息,“這次,換我撿到你了!
烈焰徹底吞沒了視野。巨大的、燃燒著的主梁帶著毀滅一切的轟響,狠狠砸落在他們剛剛站立的位置,激起的火星如同萬千流螢,瞬間被更洶涌的火海吞沒。
殿外,一個叛軍小頭目灰頭土臉地從濃煙中沖出,對著外面焦急等待的頭領嘶聲大喊:
“里面……里面燒塌了!全完了!那暴君……那暴君肯定燒成灰了!什么都沒了!”
皇宮深處,那座象征著無上權力核心的紫宸殿,徹底化為一座劇烈燃燒的、巨大的火葬之塔。
沖天的烈焰撕破了沉沉的夜幕,將整個京城的天空映照得一片血紅,如同末日降臨。
灼熱的氣浪扭曲了空氣,無數燃燒的碎片被狂風卷起,飛向四面八方,如同為這個腐朽王朝送葬的、猩紅的紙錢。
在這片焚盡一切罪孽與輝煌的烈火深處,無人看見,也無人知曉。只有那斷簪的碎屑,那條染血的舊布帶,連同那幅標注著叛軍路線的朱砂地圖,一同在最高溫度的烈焰中,徹底化為飛灰,融入了歷史的塵埃。
而火焰中伸出的那雙手,似乎終于緊緊相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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