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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里是誰
那日殘陽近暮,我為鐵鋪忙碌的爹爹送晚飯。
路過一片紅楓林,冷不防腳腕一緊,一只染血的手將我拽住。
我嚇了一激靈,用力掙扎甩脫,跳后兩步驚魂未定。
那只手兀自高舉,血淋淋尤為嚇人,我謹記爹爹莫多管閑事的教誨,準備不做理會。
正欲轉(zhuǎn)身,一陣風(fēng)將那人臉上的落葉吹開,亂發(fā)遮住了半張臉,隱約露出一雙狠厲帶著不甘的眸子。
他死死盯著我,鮮血不住從頭上流下來,形容十分可怖。
我猶豫著要不要救他之時,見他顫抖著手艱難從懷里往外掏,那銀光爍爍的分明是一只飛鏢。難道,他是想殺人滅口?
一瞬間,我想到這個可能。身體比大腦更快做出反應(yīng)。
我舉起手中酒壺,二話不說向他行兇的手擲去,他手中飛鏢掉落到地上,頭上彌漫著清甜的酒香。
我撓撓頭臉微紅,本意是打落飛鏢,沒想到失了準頭,砸到那人頭上,直接將他砸暈了過去。
他昏迷前,眼中濃重的憤然讓人心悸。
我心中涌起愧疚,不過,看此人眼神狠厲絕非善類,此事也不能完全怪我。
我不想多管閑事,也不想自己手中莫名其妙多一條人命。
思忖再三,我給他止了血包扎好傷口,周圍撒上防毒蟲蛇蟻的藥粉。
這里離鎮(zhèn)上不遠,我決定給爹爹送飯時,順便喊鎮(zhèn)上作為大夫的蘇況來給他診治一番。
封云鎮(zhèn),這里向來與外界隔絕,怎么會進來一個陌生人?
我將此事說與爹爹聽,他放下筷子神色驟變,抓住我的手不停問我那人在哪里。
我瑟縮了下,爹爹向來遇事從容,何曾如此失態(tài)。
“瑾云莫怕!爹爹只是害怕那人留在此處是隱患,以后不小心傷到你就不好了!钡鶞厝釗崦业念^,望向我的眼神滿是寵溺。
“我就知道爹爹對我最好了!蔽倚那榇蠛,挽著爹爹的袖角搖晃,褪去心中陰霾。
未免夜長夢多,爹爹顧不得吃飯便去了那片楓林地,那人血淋淋躺在原地,與我離開時模樣相差無幾。
爹爹撥開那人臉上的頭發(fā),端詳他蒼白陰郁的臉,他眉頭緊鎖,哪怕昏迷也格外不安。
爹爹不知道想到什么,臉色不太好看,伸出布滿厚繭的手按上那人纖弱的脖頸。
“瑾云,你先回家等我!钡仡^對我囑咐,用身體擋住我投過去的視線。
我心中黯然,爹爹一直把我當小孩,做什么事都避著我,不告訴我因由,也不讓我知道太多。
就像他一直不斷告誡我,外面的世界繁雜艱難人心險惡,封云鎮(zhèn)與世無爭更適合我,讓我不許離開這里一步。
我問原因,他來來回回就說外面危險是為我好。
可是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樣?我在偷看到的書籍上,恢宏廣闊,絢爛多彩這些詞全拿來形容我心中那未見過,卻格外向往的地方。
我以后的人生就這么枯燥乏味,在既定好的線路上走過嗎?
想來,心里不甘!
這個陌生人的到來,或許能讓我了解到更多外面世界各種新奇玩意兒。
“我不想一個人回去!蔽覔u搖頭,有些忐忑望著爹爹。
爹爹無奈,松了手走過來安撫我。
地上的人忽然微弱咳嗽了一聲,在我們的注視中睜開眼。
與我想象中不同,那雙眸子澄澈如水,茫然無措地看著我們。
當他看向我,卻被爹爹一個怒瞪嚇得身體瑟縮時,我想起我曾經(jīng)養(yǎng)的一只雪白小貓,受驚的樣子和他十分相像。
于是我脫口而出:“爹爹,他這樣很像雪團!
因著這句話,爹爹放過了那個陌生人,將他扛回了家。
他被蘇況診斷頭部受傷得了離魂癥,將前塵往事忘了個干干凈凈。
他不記得外面的世界了,也不記得自己叫什么名字。我失落之余又熱心幫他取名字,希望他日后恢復(fù)記憶后再告訴我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
至于現(xiàn)在,他是屬于我一個人的,我給他取名雪瞳,讓他陪我說話玩耍。
爹爹初始不樂意,試探他好幾次才放心,相信他真的失去了記憶,現(xiàn)在只是個經(jīng)常愛發(fā)呆反應(yīng)遲鈍的老實人。
爹爹依舊常年在鐵鋪敲敲打打,甚至比以往更忙碌。
蘇況倒是突然來得勤,他心血來潮帶我熟識藥理,教我辨別草藥。
“……小瑾,圖錄上這種是屈軼草,傳說通靈性,可識人心辯忠奸。”
我聽罷,初時覺得新奇,想了想覺得這種東西真存在也不一定好:“蘇哥哥,還好這種草不存在,不然每個人心里想什么都被對方看個透徹,生活豈不是很無趣!
“小瑾……”蘇況側(cè)頭望向我,眼睛里有東西在翻涌,讓我有些不好意思與他對視。
我低頭順了順胸前長發(fā),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那還有什么有意思的藥草沒有?”
“有的!碧K況翻來其中一頁,修長如玉的手指點向一處,“這個,是真正存在于現(xiàn)實的,它叫萱草,能止血釋郁十分神奇。它還有一個名字,名曰‘忘憂’!”
“名字真好聽,真能忘憂嗎?”我聽罷不覺好奇。
“能的!碧K況突然伸出手,摘下我頭上一片落葉,對我舒朗一笑,“小瑾,世有煩憂之事,必有解憂之物。不管何時何地,遇到何種煩心傷情之事,記住我今日之言!
“蘇哥哥,你怎么……”
我總覺得蘇況話里有話,正待細問,卻見他拈起那片葉子湊到唇邊。
一陣風(fēng)起,帶起他墨發(fā)白衣纏綿,清越綿長的曲子回蕩樹下。
那一刻,我神思不屬,看幽幽白云,看叢中蝴蝶,卻唯獨不敢看他。
雪瞳在不遠處,捧著一條烤好的魚惴惴不安地望著我。
他眼睛像一只迷路的小鹿,一半臉染了燒火的炭灰,冒煙的烤魚將手掌燙得通紅。
我于心不忍,打斷了這微妙的一刻:“傻雪瞳,我們回家!
曲子戛然而止,我用帕子接過他的魚,翻出水壺向他雙手倒水。
他趕緊用雙手捧著,疑惑望著我吶吶道:“我不渴!
我失笑:“傻子,你不疼嗎?”
“小姐吃魚,我不疼!彼蜃郎蠑[著的幾條魚,不自覺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看我。
“傻雪瞳,餓了就去吃吧!”
他和我的雪團都是那么饞,那么可愛。
我看他拿起一條,第一時間跑來給我,心里有些感動。
魚微微焦脆,甚至忘了放鹽。
我若無其事吃著,聽到蘇況慢慢離去的腳步聲不敢回頭。
蘇況于我,不同旁人。他待我,更是呵護備至。
可我們之間,總像隔著某些東西無法逾越。
在他每每溫柔望向我,隱約浮現(xiàn)的憂傷神色。
在雪團死后,我發(fā)現(xiàn)的那個駭然真相。
某些沉重的東西,只能等我解開那個謎題,才能坦然面對。
我收拾心情,抬頭看著眼前沒心沒肺吃著東西的雪瞳,忍不住掐了把他的臉。
他忍著痛呆呆看著我,我問可痛,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模樣乖順可憐。
“痛的話,應(yīng)該是真的吧!”我輕輕呢喃。
“小姐,你是不開心嗎?”雪瞳放下手中食物,眨巴著眼睛問我。
我失笑未語,他便背對著我蹲下身,示意讓我跳上他的背。
我走遠幾步發(fā)力,真就對著他的背跳上去。
他猝不及防身體晃了晃,一只撐地的手染上泥土和草屑。
我想起他的手剛剛燙傷過,暗自自責(zé),摟著他脖子將頭枕在他肩上。
“雪瞳,我重不重?不然將我放下來吧!”
他側(cè)過頭來,咧嘴燦爛一笑:“小姐很輕,雪瞳喜歡背著小姐!
他的笑容真摯而虔誠,我不再說話,任由他背著我奔跑。路過奔流的瀑布、煙云淺遮的高山、喚倦鳥歸巢的夕陽。
風(fēng)拂過我的臉,帶來青草香,我瞇著眼咬了一口烤魚,心中再次快活起來。
如此這般,我們一起快樂的度過了半載。
蘇況除了搗弄草藥,也會來找我,為我畫像彈琴,為我煮茶做調(diào)養(yǎng)身體的膳食。更多時候他坐在一旁,默默看著我與雪瞳笑鬧,嘴邊不自覺也笑了,那笑容依舊透著淡淡的憂傷,他本來蒼白的臉連唇也失了血色,我心頭微顫,放飛紙鳶走到他面前。
“蘇哥哥,你沒好好吃飯嗎?瘦了!”
“興許天太熱了,最近少食。 ”蘇況不自覺摸摸臉,而后笑了笑給我遞了杯茶,“這杯參茶我調(diào)配了別的東西,不苦,你喝喝看。”
“這東西我從小喝到大,能不喝嗎?我現(xiàn)在身體很好!蔽易孕〔惶珢廴藚⒌奈兜,偏偏他們都說我必須要喝。
蘇況溫柔一笑,摸著我的頭:“不行,除了這個別的都可以!
別的都可以?
“我想同雪瞳成親。”
“我不同意!”
一聲怒喝從身后傳來,爹爹沖過來照著雪瞳臉上就是一拳。
雪瞳倒在地上,嘴邊染了血,他此刻模樣狼狽,但眼神格外堅定,他一甩衣袍跪下,對著爹爹抱拳陳情:“程伯伯,雪瞳愛慕小姐,想要娶小姐為妻,求您成全。我會只對她一個人好,只要是雪瞳有的全都會拿去給小姐,求您!痹捖,他重重磕下一個頭,有血從頭上滲出。
我有些動容,想去攙扶他,爹爹快我一步一腳踹到他胸口,他吐了口血摔到地上,卻對慌張跑過來的我安撫一笑:“小姐別哭,我沒事!
“夠了!”我擦去雪瞳嘴角的血,望著想要再次痛下殺手的爹爹,眼中淚花翻涌,“為什么?我喜歡的東西您都看著礙眼,它們都會毫無征兆在某天完全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我到底是不是您女兒?為什么你不給我自由?不讓我自己選擇?”
爹爹揚起的手再也揮不下去,他不可置信地看著我,整個人慢慢頹廢下去。
他環(huán)視周圍,目光從臉色蒼白的蘇況,到深情忍痛的雪瞳,再重回我臉上。
“哈哈哈……”他突然笑了,笑得有些蒼涼,“你是這樣看我,是這樣看我!
我心中難受,卻還是忍不住出口:“難道不是?我最喜歡的雪團不是你殺死的嗎?”
“好!钡蝗荒樕兊锚b獰,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不用等到十五了,就今天!
話落,他念了一段口訣,一條銀色鐵鏈飛到我面前,將我捆了個結(jié)實。
“這就是您日夜在鐵鋪忙碌的成果,只是為了鎖住我?”到了此刻,我反而平靜下來,十五年的真相是這個嗎?
爹爹微微有些詫異,他一把打暈想要營救我的雪瞳,一邊摸著我的臉自顧自說:“瑾云,不管你知道了什么,都不重要,過了這個月十五,一切重新開始。外面沒有你想的那么好,封云鎮(zhèn)不好嗎?”
這樣的爹爹格外陌生,我偏過頭躲開他的觸摸,望到不遠處沉默的蘇況,忍不住向他求救:“蘇哥哥,救救我!這鐵鏈綁得我好疼!
蘇況與爹爹對視一眼,他搖搖頭,神色溫柔勸慰我:“小瑾,這是為你好。”
我臉色瞬間蒼白,心頭如受重擊,感覺十五年人生里重要的東西在崩塌。
“為什么……為什么……”我不停掙扎,卻被蘇況喂下一粒藥丸,瞬間失去意識。
我再次醒來是在自己房間,看著熟悉的裝飾,如果忽略我身上緊鎖的鐵鏈,我都以為前面發(fā)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夢。
我從窗邊看到了月亮格外明亮,隱約想起再過十天就是十五。
我不知道十五會發(fā)生什么,我現(xiàn)在只擔(dān)心雪瞳怎么了?我們會遭遇什么事?
我正憂心忡忡之際,雪瞳持著一把劍闖了進來,他神色微冷,劍上染了血。
這樣的他我有些陌生,我不由出聲輕喚:“雪瞳!”
“小姐!我來救你!”他神色變得柔和,揮劍斬我身上鎖鏈。
可一連幾次,除了濺出火花,鐵鏈分毫不損。
“停手,你這樣會傷到她!碧K況此時出現(xiàn),他不顧雪瞳攔在他頸邊的劍,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小瑾,自由和愛于你而言,哪個重?”他望著我,突然問了這么一句。
“愛和自由不能兼得嗎?”我握著雪瞳的手,對他挑釁揚了揚下巴。
此刻,我依舊對他見死不救心懷芥蒂。
蘇況視線落在我們緊握的手上,他忽云淡風(fēng)輕一笑,掏出一把匕首劃開自己的手掌,血慢慢滴落,他一步步靠近我,臉色柔和帶笑,一如既往透出寵溺。
我微微失神,想起以往和他的相處,心里酸澀莫名。
鎖鏈在他靠近我時嗡嗡作響,不多時將我放開,纏到了他身上。
我看著他發(fā)絲由黑轉(zhuǎn)白,臉色變得蒼白。
“你……”我知道是他救下了我,我想問一些事又不知道說什么。
“小姐,你爹爹被我用計困住,我們快走,不然等下來不及了。”雪瞳不住催我。
“那你劍上的血,是他的?”
“是!彼汩_我的視線,握著我的手緊了緊,趕忙解釋“不過只是一點皮外傷,我不盡全力就趕不過來救小姐了!
我相信雪瞳是不會騙我的,我點點頭和他一起奔向窗外的月色。
跑出很遠,我忽然問他:“你想起來了?”
雪瞳牽起我的手,模樣忐忑:“是的,小姐。我想起了自己是誰,但是小姐放心,我永遠是你的雪瞳。”
我靠在他肩上問:“我們?nèi)ツ??br>
“小姐愛自由,那我們便離開這里。只是小姐你需要閉上眼睛好好休息一下,到了我會叫你!
雪瞳像從前蹲下身,讓我跳上他的背。
我枕在他背上,望了眼還未圓的月亮,心里無端惆悵可惜,他們還是沒有告訴我,這一切是為什么?
我想要自由,可這自由依然不夠圓滿,所有的一切都要我自己去找答案了。
我閉上眼睛,暫時放下一切。
再見了!封云鎮(zhèn)。
離開封云鎮(zhèn),我來到了一個叫臨安的地方,準確的說,是臨安皇宮。
這是我身邊的婢女小嬋告訴我的,她告訴我雪瞳,也就是現(xiàn)在的三皇子梁桐性格清冷,一直不近女色,唯獨對我青眼有加。
小嬋捧來玉石翡翠,脂粉羅裙,說這些全是三皇子賞賜的。她說三皇子府上最珍貴的東西全在這里,我一定是皇子心尖尖上的人。
賞賜?我忍不住笑出聲,隨手將一顆夜明珠丟向托盤。
已經(jīng)有兩日,雪瞳居然不見我。雖然傳話的人都說他公務(wù)繁忙,但我直覺他是故意不見我。
此處花團錦簇,我并不喜歡。沒有我認識的人,也沒有認識我的人。他們見了我喜歡跪拜,不敢抬頭與我說話,甚至眼神只有疏離陌生。
午后,我推說累了要小憩,打發(fā)幾個侍從,我偷偷翻出窗戶,想要離開這里去藏書閣。
假裝和小嬋閑聊時,我早就大致套出了此地地形圖。
仗著偷偷學(xué)的武藝,我避過宮人耳目,順利來到藏書閣。
我想知道封云鎮(zhèn)到底有什么秘密?而皇宮的書閣應(yīng)該是集天下藏書之大成,來了此處書閣定要好好瞧瞧。
幾柱香過去,書卷遍尋不得,我暗暗思忖,手忍不住探向角落一本《玄妖記事》。
書上記載現(xiàn)在世道妖魔幾乎絕跡,但幾十年前妖魔經(jīng)常肆虐人間,百姓因此苦不堪言,王國幾欲覆滅,還好有一位云華公主關(guān)鍵時刻力挽狂瀾,阻止了一場浩劫。
云華公主卻沒有那么幸運,她的族人受到妖魔臨死前的詛咒,她再次不顧個人安;饬嗽{咒,因此她成了人人敬仰的對象。
最近的一次記載便是這一條,至于那位云華公主最后的結(jié)局,只有寥寥數(shù)筆語焉不詳帶過。
我不甘心,繼續(xù)尋找其他書冊,查找封云鎮(zhèn)記載。
直到我尋到一本《奇人奇事錄》,上面并無封云鎮(zhèn)記載,卻有一個名字觸動我的神經(jīng)——程穆。
程穆,可不就是我爹爹的名字。不管是不是重名,我忍不住被吸引,讀了下去。
“程穆,師承正心宗,十三歲襲得斬妖劍,另鑄器之術(shù)無雙,十四歲蕩妖無數(shù)名滿天下,十五歲與云華公主共誅妖魔,為世人歌頌。后為一妖魔背叛人族,為世人所棄,天地不容。”
“鑄器無雙?妖魔?……天地不容……”我隱約知道書里陌生的程穆,便是往日那個疼愛我的爹爹。
想起書里對他的評價,我微微心酸。如此正直,少年風(fēng)華的爹爹,是什么樣的妖魔值得他背叛人族。
還有蘇況,我突然憶起離開那個晚上,他拿匕首劃自己手掌,鮮血涌出我卻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
那是我喝了十五年,人參的氣味。
我心頭一顫,直覺更加隱秘的東西要被揭開。
我想繼續(xù)尋找答案,門外卻傳來紛雜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我看到一個人逆著陽光走過來。
他似雪瞳又不似雪瞳,他神色冷峻頭戴玉冠,紫色錦服華貴非凡。
他瞅了眼我手中書冊,對我張開手臂:“小姐,你怎么一個人到這里來了,雪瞳來接你!
我放下書冊,心里找到一絲安慰,對他頑皮招招手:“雪瞳,我要你過來背我。”
雪瞳終有了顧慮,他威嚴掃一眼左右侍立的宮人,見他們齊齊低頭回避,才對著我邁步過來。
我跳上他的背,摟著他的脖子,心里卻有些說不出的傷感。
這次,雪瞳沒有躲我。他為我親手烤了魚,同我一起看星星,他攬著我的腰征詢:“小姐,我明日便請求父皇為我們賜婚,我看這月十五便是黃道吉日,你覺得呢?”
我深深望了他一眼,緩緩點頭:“你覺得好就好!
雪瞳歡欣不已,忍不住摟著我的腰在原地旋轉(zhuǎn)。
有風(fēng)掠過,我吸了吸鼻子,空氣里似乎沒有封云鎮(zhèn)那種青草香,只有滿院各種甜膩的花香交織。
我看到一名素衣女子,在不遠處涼亭,神色落寞地看著這邊。
我閉上眼睛,唇邊帶笑,心里卻不再快活。
雪瞳離開不久,就有人送帖子,約我湖心亭一見。
不出所料,是那位素衣落寞女子,她面容溫婉柔美,蒼白臉上盡是得體的笑容。
我一時對她生不出厭惡,只能示意她說明來意。
“我只想告訴姑娘,離開皇宮,離開三皇子。”
她一出口,我失笑反問:“爭風(fēng)吃醋?”
“非也!彼裆故幙粗遥霸迫A只是為姑娘好!
“你叫云華?”我愕然。
那姑娘聞言,神色瞬間暗淡,羞愧道:“姑娘是憶起三十年前大名鼎鼎的云華公主了吧!不瞞姑娘說,云華公主當年救下族人后不久失蹤,而她的后人多虧她的盛名庇護,得以讓天下諸國保留幾分敬畏。云國如今只剩我這一脈,家父為延續(xù)往日榮光,特意為我取名云華。只可惜我從小身體羸弱,恐怕辱沒了‘云華’二字!
眼前云華神情不似作偽,我拂了拂她肩:“別氣餒,會好的!
“謝謝!如果姑娘肯聽我一句,請盡早離開皇宮。”她握著我的手,臉上顯出擔(dān)憂。
“為何?”我追問。
“因為……”
我聽了她的話,忍不住眉頭皺起。
她欲告辭,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請問,原來的云華公主芳名為何?”
她疑惑看向我,想了想不太確定:“這個未聽人提起,對了,我小時候隱約聽到誰講起過,云華公主小名里似乎有個‘瑾’字。”
此刻,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但陽光下的我,卻渾身發(fā)冷。
我看著偌大深宮,看著一只翩飛的蝴蝶迷失在花海中,它以為重回自由時,卻一頭撞進蛛網(wǎng)中。
在命運的網(wǎng)中,我是誰?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下雨了,周圍環(huán)境朦朧一片看不清,我抱著膝閉著眼感受這微涼。
那夜后,我病倒了。
朦朧迷糊中,有個人給我喂藥,他摟著我柔聲細語:“沒事的,喝了藥你會慢慢好起來的。”
我想睜開眼睛偏偏睜不開,感受到微涼手指拂過我的額,心里一角仿佛被撫平,無由來覺得委屈,我一只手無力抓著,被另一只大手裹住,那一刻我放下心,低低喚了聲:“蘇哥哥!”
我掙開黑暗束縛,入目一抹翻飛的白消失在屏風(fēng)后。
不多時有侍人進來,雪瞳坐到我床前為我掖被子。
“剛剛吃了藥,好點了嗎?”
我點點頭,覺得頭還有些微暈眩,不過剛剛是他喂我藥的嗎?
我突然想起爹爹與蘇況,從前我生病,他們總是寸步不離守著我,忙前忙后讓我覺鬧騰。
如今,我看著雪瞳的眼睛,那里面有我模糊的影子,還有別的東西在暗涌。
“雪瞳,你會騙我嗎?”
他聞言眸光一閃,隨后反問:“你不相信雪瞳嗎?”
我伸手摸過他腰間的配飾,是一枚價值不菲的玉墜。而從前我送他的那枚日夜不離身的繩結(jié)平安扣,如今已多日不見他戴。
“你平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略過前一個問題繼續(xù)問。
“吾平生所愿,梁國一統(tǒng)九州,從此天下太平!
這個回答他不假思索說出,似乎心里默念了許久,他眼中有光熠熠生輝,仿佛看到不遠后的期許成真。
“當然。”他低下頭看我,“和你在一起也是雪瞳的愿望!
此刻,你是雪瞳?還是三皇子梁桐?
言不由衷的對話沒持續(xù)多久,他走后我感覺身體恢復(fù)了許多。
我尾隨他出了門,熟悉的湖心亭,那位云華姑娘撫著琴,雪瞳端坐他對面,一曲罷了拍掌贊嘆。
“瑾云姑娘還好嗎?聽說她病了,殿下不去陪著她嗎?”
“不過一個心都不在我身上的妖魔,如果不是她尚有利用價值,我何必在她身上浪費時間!
妖魔?利用?
我捂著胸口,感受真實的疼痛。
心里有股戾氣不斷上升,爹爹蘇況和雪瞳的臉不斷在腦海交織。
還有我的身世?我到底是誰?
我捂著快要裂開的頭,一幅幅畫面在腦海閃現(xiàn),全是遺忘許久的記憶。
我想起來了,我是曾經(jīng)的云華公主云瑾,不是什么封云鎮(zhèn)的瑾云。
封云鎮(zhèn)也是假的,怪不得曾經(jīng)的雪團死后尸體會消失,因為我曾經(jīng)抱在懷里喜愛無比的小貓只是幻影,它也是假的。
所謂的爹爹也是假的,那么蘇況是不是也是假的。
我抑制不住笑出聲,臉上卻全是濕潤的淚。
周圍一片嘈雜,我看不清,我想要他們閉嘴,我揮手推開他們,我看到那些侍衛(wèi)眼中濃重的驚恐。
視線里一片紅,我感覺肩上一痛,整個人清醒過來。
周圍橫七豎八躺了許多侍衛(wèi),雪瞳攬著嘴角帶血的云華,手中長劍直刺我肩胛骨。
“你居然傷害云華?你瘋了嗎?”他臉色冷然,用陌生的眼光打量我。
我笑了,吐出一口血:“你怎么不叫小姐?”話落,我感覺暈眩襲來。
再次醒來,是冰冷的地牢。
我從獄卒的交談中得知,我誤傷云華小公主,讓她舊疾發(fā)作,梁云兩國震怒,決定不日處置我這個罪魁禍首。
云國?我坐在墻角自嘲一笑,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覺。
門外響起腳步聲,一身雍容紫袍的三皇子梁桐站在門外,他目光落在我臉上,嘆了口氣。
“從出封云鎮(zhèn),你就一直未曾完全信任我!
我看著他深沉如淵的眸子,問:“從出了封云鎮(zhèn),你就還是雪瞳嗎?”
“我想知道,當初你為何進的封云鎮(zhèn),也就是蜃夢珠中?”一直以來,我生活的封云鎮(zhèn),只是一顆能儲存夢境的珠子罷了,給我織了幾十年夢境的人,就是當年驚艷絕倫的年輕捉妖師程穆,也就是我喊了那么多年爹爹的那個人。
“云華小公主有舊疾,需人參妖血可醫(yī)治,傳說世間有神物蜃夢珠,珠子里關(guān)押著一只人參妖。當初我尋來蜃夢珠,冒險進入其中就是為此。后面陰差陽錯受了重傷失去記憶,我誤打誤撞將你帶出了蜃夢珠!
“帶我出來你后悔嗎?”
梁桐搖搖頭,突然對我抱拳一禮:“瑾云,今日借你血一用,十分抱歉!
我揉揉眼,笑出眼淚:“哈哈!三皇子來此原來是為心上人取血治病!
是了,喝了蘇況那么多血的我,身上血幾乎同人參功效一般無二。
我摸了摸肩頭,那里的血跡干涸,傷口不再疼。
以前蘇況為我取血煮參茶時,傷口會不會疼?
我感覺鼻子酸澀,不顧梁桐的詫異打了個響指,我瞬間來到他的面前,握住他按在劍柄上的手,湊到他耳邊輕輕道:“我曾經(jīng)喜歡雪瞳的簡單干凈,想過和他一生一世的,只是雪瞳已死,瑾云也逝。這個世界太復(fù)雜,我該回到我該去的地方,見我現(xiàn)下最想見的人!
他松開握劍的手,臉色蒼白看著我,想要說什么。
“保重!”我轉(zhuǎn)身,瞬間消失在他面前。
“出來吧!”來到一處花園,我忍不住開口。一襲白衣白發(fā)的蘇況向我走來,他心疼看著我,撫過我肩頭的傷:“可還疼?”
我搖搖頭,撲進他懷里,聞到極淡極淡的熟悉味道,眼淚差點滾落:“你又用血給我治傷,還有上次我昏迷也是你給我喂的藥吧!你一直都跟著我,為什么又一直不出現(xiàn)?”
他輕撫我的背,語氣有些自責(zé):“對不起!我說過給你自由,但忍不住來見你。我來的不及時,又眼睜睜看著你受傷!
“不怪你,是我任性。我想你們了,我們回封云鎮(zhèn)好不好,永遠也不分開!”
“好!”
臨走前,我去看了小云華公主,用自己的血將她救活。
她拉著我說了很多話,她說自己一直想要成為云華公主那樣的人,為世人敬仰。她說三皇子從小不得寵很苦,之所以對她不同,只是因為她頂著云華的名頭,幾十年前的云華公主對三皇子的父皇有恩,于是他感念故人,對外稱誰娶云國小公主云華誰就是下任帝王。
我努力回想,最后憶起三十年前一個和雪瞳面容有幾分相似的少年,在我從妖魔口里救下他時,他纏著我要以身相許,被我拒絕后,他天真的許諾:“姐姐,你們云國的女子都這麼厲害嗎?以后我一定要和你們云國結(jié)親家。”
我忍不住失笑,而后頗有感觸。
當我告辭,小云華突然朝我跪倒,她高舉雙手向我鄭重一拜:“不肖后輩代云國上下問云華公主請罪。”
“你知道?”我轉(zhuǎn)身定定看著她。
她艱難點頭:“阿云幼時聽過族人講過您的事跡,曾在梁帝的筆下見過您的畫像,后來從諸多蛛絲馬跡中明白事情原委。云國對不住您,您受委屈了!”
她的眼里有崇敬、羞愧、心疼,真真實實不作偽。
一瞬間,我想起前塵,我釋然地笑了。
我原諒他們了,原諒我的族人在我救下他們,替他們受了詛咒變作妖魔的可怖模樣時,他們的恐怖害怕,厭棄及背叛。
我天地不容時,是一名正直的除妖師救下我,他為了我也變得天地不容。
為了除掉我因族人背叛生出的更多戾氣,他帶我去了蜃夢珠里,讓我忘掉前塵,為我編織美夢,將日日發(fā)作的魔氣減至十五年發(fā)作一次。
我每到十五歲魔氣發(fā)作,喝下的人參血與爹爹的凈魔咒同時發(fā)生作用,那時,我將忘記前塵,變作一個萬事不知的嬰兒,重新開始人生。
而他并不是刻意毀掉我喜歡的東西,只是因為兩個十五年過去,他變得年邁,已經(jīng)不足以支撐幻境里的東西。
為了不讓我發(fā)現(xiàn)是幻境,他只有偷偷制造意外,讓那些東西合情合理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只有雪團那次,讓我無意間撞破,自此埋下心結(jié)。
那次我哭得很傷心,眼淚掉到地上,將一支人參妖再次哭醒,那妖便是蘇況。
我的蘇哥哥!
在上一個十五年就為我日日續(xù)生機,同我癡心互許,我卻將他遺忘的蘇況。
我看了眼身邊的人,偷偷勾了勾他的手指,感覺到他指間的回應(yīng),我心中陰霾盡散。
“小云華,我原諒云國了。”
我挽著蘇況的手,走出梁國皇宮。
“小瑾,你身上戾氣已消,不用害怕明天的十五了!碧K況攬過我,一臉驚喜。
“嗯,以后你休想再給我喝你的血了。還有程穆,找回記憶以后再叫他爹爹有點奇怪欸!”
“小瑾開心就好!
“他一個人被困在蜃夢珠里怪可憐的,我們回家吧!”
“好,我們回家!”
外面的世界,該最后說再見了,或者再也不見。
城樓上,有三人并立,目送我倆遠去。
梁帝梁川,小云華公主,雪瞳抑或是梁桐?
從此歲月靜好,故人如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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