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船槳用力一撐,游船搖晃著離了岸邊,漾開水波悠悠地前行,將兩岸粉墻黛瓦置于身后。
江南水鄉(xiāng)的九月份,空氣里只氤氳著摻雜了些微蘆葦清香的水汽,濕潤得舒服,很適合王耀面前這位英國病人。
說病人也不算,只不過在王耀看來,像亞瑟·柯克蘭這樣大病初愈就跑到異國旅行當(dāng)作療養(yǎng)而不是乖乖呆在家的人,還是應(yīng)該被當(dāng)做病人般好好關(guān)照著的。
更何況,王耀是亞瑟的弟弟為他這次江南之行聘請的私人導(dǎo)游,阿爾弗雷德可是出手闊綽付了他一大筆傭金的,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啊不,替人辦事嘛。
游船不大,就是河道上最普通的十元一人的那種,沒什么韻味,王耀并不十分喜歡。狹小的空間坐滿了游客,嘰嘰喳喳地聊著天,金發(fā)碧眼而又一直沉默不語地低頭看書的外國人顯得有些突兀。
王耀本性也很愛說笑,可身邊這位先生上船以來就蹙著眉頭目光緊盯手上那本書,又想起報上看過的“和英國人聊天的若干種禁忌”云云,反而噤聲了。
有別的游客的孩子,年紀(jì)還很小,船頭船尾跑來跑去地鬧騰,一不留神碰掉了亞瑟手里那本書。王耀順手撿起來,不過已經(jīng)沾了水和灰塵,剛看清是一本講解中國古詩詞的書,就被亞瑟一下子抽走,掏出結(jié)白的手帕細(xì)心擦拭了起來。
“這么愛惜。”王耀感嘆道,“我還以為你看不懂這樣的書呢!
“怎么看不懂,我以前……”亞瑟急急地辯白,卻只說了半句就戛然而止。
“以前什么?”
“沒什么……以前在中國呆過,這書就是一個中國朋友送的!眮喩p描淡寫。
“喔,只是朋友啊。”王耀笑了笑,故意拉長了點語調(diào)。
“你一臉失望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王耀并不再多說話,只是微笑。亞瑟覺得有些尷尬,重新低下頭去看書掩飾,卻讓他這么一鬧看不進(jìn)去了,索性隨便翻開一頁,里面夾著不知道什么時候放進(jìn)去的一片干枯的柳樹葉,頭也不抬地往王耀面前一遞:“這里,看不懂!
“你看我就知道……哪里啊,柳樹?柳葉?這書是說意象的使用什么的嗎……”
“就那個,折柳,什么意思,怎么就,聞?wù)哿璗he branch snapped?怎么聽得見!
“哈哈哈哈……那是古時候一首歌的名字,叫《折楊柳》,所以才這么寫的啊,你那中國朋友怎么管送不管教的。”
“哦,”英國來的先生有點后悔問他了,現(xiàn)在只覺得更加尷尬,隨便搪塞著,“我和那人,早就不怎么聯(lián)系了!
王耀聽到這句突然就止住了笑聲:“是這樣么……不過折柳倒也本來就是個典故啦,古時候的人,會折下柳樹枝送給自己的心上人,因為在漢語里柳樹的柳,和留下的留發(fā)音很相似。這個月是九月對吧,正好九,柳,久留呢!
也許是他此刻的語調(diào)太過溫柔,英國先生微微動容的抬起頭來,卻又一次在看到王耀神情的時候后悔了——這家伙那同情的眼神一定是又理解錯了些什么吧喂!
“書臟了就別看啦,船上看書你也不嫌頭暈。”對方倒是自顧自地又說了起來。
“我是因為哪個笨蛋導(dǎo)游迷了路才在船上晃啊……”
“這就是你不懂了!來江南水鄉(xiāng)怎么能不坐船!”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眮喩e手投降。
船行駛的速度慢了下來,亞瑟以為快要靠岸,往船夫那里一看,原來是船夫太累了,身邊的人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跑到了船夫身邊,好像和船夫商量了幾句什么就接過了船槳,然后沖著他招手叫道:“柯克蘭先生,快來快來!”惹得整個船上的人都盯著亞瑟看,他只好硬著頭皮走到胡來的同伴身邊去。
“你會劃船嗎?”亞瑟模仿著王耀剛才的語調(diào)。
“怎么不會啊,看著!”話音未落就像模像樣地?fù)纹鹆藰,孩子氣地向亞瑟炫耀地(fù)P一揚(yáng)臉,亞瑟只好假裝四處看風(fēng)景。
就算煙雨蒙蒙的天氣倫敦也常見,這樣的粉墻黛瓦,應(yīng)該是第一次見吧……為什么覺得這么眼熟呢,以前,有來過嗎……
正在出神,身邊的人戳了戳自己:“柯克蘭先生,我好累……你要試試嗎,江南之行限量體驗項目!
亞瑟無奈地接過,不自覺地輕觸到對方的指尖:“什么時候有的這項……”
“現(xiàn)在!蓖跻娣乇プ诖^指揮著亞瑟劃船,過了一會兒又舉起一只手像匯報老師似的說:“柯克蘭先生!我想唱歌!”
“唱……”亞瑟顯然很快習(xí)慣了同伴跳躍性的好興致,一會兒劃船,一會兒唱歌的。上帝保佑,希望這家伙唱歌不跑調(diào)就好了。
男孩子的聲線不怎么婉轉(zhuǎn)悠揚(yáng),輕輕地唱,斷斷續(xù)續(xù)地唱,唱的秋思恨長。
“江南好,風(fēng)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春來江水綠如藍(lán)。能不憶江南?”
要說很久不聯(lián)系的友人,他也有一個,而且好巧不巧,正好是一個英國人。
“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
那是王耀以前的男朋友,他們分手后再也沒見過。說不定和亞瑟的故事也有些相似呢,王耀才覺得自己大概能理解他的感受。
“江南憶,其次憶吳宮;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早晚復(fù)相逢!”
不過,這都是王耀醒來之后家人告訴他的了,自從出了場事故,好多事情都不記得了,連那人的面容名字都忘卻了,連悲傷也沒悲傷過。
所以,王耀暗暗地想,是不是比起你來說,我這樣的經(jīng)歷還算幸運(yùn)一些呢。
“喂王耀!眮喩驍嗔怂麆傄_始唱的第二遍。
“嗯?”
“叫我亞瑟。”
“?”
“我說,以后不用叫我柯克蘭先生,叫我亞瑟就好了!
王耀一愣,然后笑得眉眼彎彎:“OK!”
船夫歇足了,來尋他們:“小伙子們玩夠了吧!來,也快到嘍,我把這船靠岸……”
搖了半日船槳,兩人都有些餓了,到了老街,王耀領(lǐng)著他直奔飯館密集的那一片,先打包了兩份生煎,義正詞嚴(yán)地告訴亞瑟“你要是不吃這個你就算是白來了”,接著又一頭扎進(jìn)了人擠人的面館,熟門熟路了點了兩碗面。亞瑟也由著他擺布,面端上桌,香氣四溢,亞瑟拿起筷子大口吃了起來,最后連面湯都喝了個干凈,一時竟無話,直到亞瑟直接咬了一口生煎濺了滿臉的湯汁,坐在對面的人才爆發(fā)出一陣狂放的大笑,一邊幫亞瑟擦臉還一邊笑得打嗝,亞瑟本就粗的眉毛再一皺眉就像打了個結(jié),一邊還嘟囔道:“有那么好笑嗎……”
“有!有!有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也許是王耀笑得太好笑了,亞瑟也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
這一天以亞瑟摸著吃得滾圓的肚子咬著酒釀餅還和王耀搶著袋子里的最后一個而告終——沒辦法,王耀實在是太清楚這里什么好吃了。本來路盡頭有家貓空,王耀還想進(jìn)去坐坐,但看亞瑟也是要撐得走不動路了,就打車回了賓館。
直到第二天夜游步行街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條街上也有家貓空,于是為了彌補(bǔ)第一天的遺憾,兩人進(jìn)去坐了坐。
暖黃色的燈光映著一面掛滿明信片的墻壁,王耀仰著頭饒有興趣的一張張看著,亞瑟坐在一旁,提筆想寫一張,又無從下筆。王耀走過來的時候明信片上還是一片空白,挑了挑眉:“怎么不寫?”
“不知道給誰寫!
王耀笑著聳了聳肩,建議道:“你那個中國朋友?怎么樣?”
“說來好笑,我以前出過事故,傷著這兒了,”亞瑟指指自己的腦袋,“好多事都不記得了,我那朋友的地址倒還在手機(jī)里存著,可他的名字我都想不起來了。”
王耀愣了一下,很快回神,回道:“那倒沒事,只要地址對就行了能寄到的,姓名,隨便寫個昵稱之類的!
亞瑟想了想,提筆寫了起來,王耀下意識往那邊探了探頭,亞瑟連忙捂住,王耀“切”了一聲,揮了揮手:“寫你的吧,我不看。”
亞瑟寫完就放到了貓空的待寄柜上,看王耀沒寫,隨口問:“沒挑到合適的?”
王耀搖搖頭:“游客才寫這些!
“唔,你是這里本地人?”
“不是,我在北方長大……不過大學(xué)來了這里,畢業(yè)之后也一直在這里,工作,戀愛,將來說不定也在這里結(jié)婚生子吧。”
燈光下,連對方顫動的睫毛都看得很清楚。亞瑟不知怎么,聽著聽著覺得心頭微微一酸,自覺紳士不應(yīng)該問得太多,不再多話,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店門。
余下幾天仍舊是游山玩水,和其他游人的區(qū)別,也只不過在以“吃才是旅游的第一要義”的王導(dǎo)游帶領(lǐng)下,肚子里又塞滿了蟹黃包、水晶糕、糖粥、芋艿等等。
行程的最后一天,其實只是最后一上午,亞瑟下午的飛機(jī)回國,于是王耀也只打算帶他再最后逛逛小巷子,買點紀(jì)念品什么的。早上出門匆忙忘了看天氣預(yù)報,逛到最后一條小巷子的時候忽然下起雨來,亞瑟干脆撐開剛買的本打算當(dāng)擺設(shè)的油紙傘當(dāng)雨具,兩人擠一把,慢慢地往巷子外走。
也許因為雨天的緣故,行人稀少。兩個人就這么不疾不徐的走著,也不說話,自有一陣行將告別的傷感氣氛暈開。亞瑟剛想開口說些什么,王耀突然跑出了傘外,朝角落里的賣花老太太跑了過去,不一會兒渾身濕淋淋地提著花籃回來,老太太回家的背影漸漸遠(yuǎn)了。
“什么花呀?”
“不知道。”
于是又是無話。就這樣走到了雨巷的盡頭。
真是太短了,這條巷子,亞瑟抬頭看了看巷口的路牌,這樣想。
也許是借著雨幕的一點鼓勵,他低頭親吻了那個懷抱花朵的人的額頭。也許是借著花香的一點馥郁,面前的那個人沒有閃躲。
這只是一個最短暫不過的輕淺的吻,正如從同行到分開,這條路這樣短暫。
明信片還躺在王耀家樓下門衛(wèi)大叔的桌子上時,飛機(jī)已經(jīng)降落倫敦,阿爾弗雷德照舊來接機(jī)。
“旅途怎么樣?”阿爾接過亞瑟手中的行李箱,問他。
亞瑟回想了一下王耀的臉龐,回答說“很好”。
“那,有想起來什么事嗎?”
這一次的問話有些猶豫,還沒等亞瑟反應(yīng)過來,阿爾就擺了擺手,“算了,當(dāng)我沒問?磥磉是不行啊。等等,這個盒子里是什么?”
那是臨行前王耀送的禮物,亞瑟跟在阿爾和行李后面,往機(jī)場外慢慢走著,終于可以打開蓋子一看。
映入眼簾的綠葉已經(jīng)微微發(fā)干蜷曲,一段不知何時折下的柳枝靜靜地躺在盒底。
人來人往的倫敦機(jī)場里,一個金發(fā)男人捧著錦盒淚流滿面,哭得像個孩子。
能不憶江南。
【END】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