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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是舊王朝最后的公主熒,背負著復國使命刺殺新君主燼。
匕首刺入他后背的瞬間,我摸到了鎧甲下熟悉的王朝圖騰。
“你留著叛軍的標志?”我顫抖著抽回染血的手。
他轉身露出苦笑:“這是我母親—你們王朝首席科學家的徽記!
被囚禁的日子里,燼每晚都來為我讀工程圖紙。
當凈水廠在我的設計下涌出清泉時,起義軍攻破了宮殿。
“快走!”我把種子庫密碼塞進他手里,“這是舊日文明最后的火種。”
十年后雙日凌空的曠野上,他找到正在修理播種機的我。
“工程師熒,”風沙中他展開泛黃的圖紙,“凈水廠二期需要你的簽名。”
我撫過圖紙右下角熟悉的筆跡:“你早知道我的名字?”
他笑著指向遠方的麥浪:“每一株麥穗都知道公主為它們彎過腰!
匕首刺入血肉的瞬間,我摸到了那東西。
硬,冷,棱角分明,深深嵌在護心鏡下方。這觸感,這輪廓,灼燒著我的指尖——是舊王朝的火焰圖騰,是烙印在每一面軍旗、每一塊令牌上,最終也烙印在叛徒與走狗們尸骸上的圖騰。它怎么會在這里?怎么會藏在這具新世界君主、屠戮了我整個王朝的仇敵的冰冷鎧甲之下?
我握著匕首的手猛地僵住。溫熱的、粘稠的液體正順著指縫蜿蜒爬行,帶著一股濃重的鐵銹味,那是他的血。刀刃刺入的位置刁鉆而致命,就在肩胛骨下方,本該直通心脈。可這枚圖騰,這該死的、突兀的硬物,硌住了刀尖,也硌碎了我復仇軌跡上那唯一的、冷酷的必然。
“你留著叛軍的標志?”聲音從我的喉嚨深處擠出來,干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帶著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顫抖。我像被燙傷般猛地抽回手,染血的指尖暴露在昏沉的光線下,紅得刺眼。
他,那個被稱為“燼”的新君主,身體因劇痛而繃緊,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他沒有立刻倒下,反而極其緩慢地轉過身。那張輪廓分明的臉上,痛苦扭曲了線條,卻沒有預期中暴怒的猙獰。汗水浸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粘在蒼白的皮膚上。他看向我,目光穿透了彌散在空氣中的血腥味,里面翻涌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震驚?了然?最終沉淀為一種近乎疲憊的苦笑。
“叛軍?”他重復著這個詞,聲音低沉沙啞,每一個音節(jié)都像是從灼傷的肺里擠出來,帶著血沫的氣息。他的視線落在我血跡斑斑的手上,又緩緩移開,望向這間堆滿冰冷機械零件、彌漫著機油和金屬粉塵氣息的儲藏室深處!斑@是我母親,”他停頓了一下,似乎需要積蓄力量,“你們王朝最后的首席科學家,留下的徽記!
母親?首席科學家?
這兩個詞像兩顆冰冷的子彈,猝不及防地射穿了我心中那堵由仇恨和使命澆筑的高墻。王朝傾覆時的沖天火光、父王母后絕望的眼神、王城在炮火中呻吟崩塌的巨響……所有的一切,被這兩個詞撕開了一道縫隙?p隙里,浮現(xiàn)出一個模糊而久遠的影子:總是穿著洗得發(fā)白的亞麻長袍,眼神銳利又溫和,指尖永遠沾著墨跡和油污,在實驗室的圖紙堆里廢寢忘食的女人。林博士。母親曾說她是我們王朝最寶貴的頭腦,是點亮黑暗的火種。她……是燼的母親?
高墻的碎片在腦海中轟然倒塌,激起一片令人眩暈的煙塵。支撐著我的那股同歸于盡的狠勁,瞬間被抽空了。腿一軟,我踉蹌著向后跌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金屬貨架上,震得那些陳舊的工具叮當作響。匕首從我無力的手中滑落,“當啷”一聲砸在布滿油污的地面,那聲響在突然死寂下來的空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門被粗暴地撞開。雜亂的腳步聲、武器碰撞聲、驚恐而憤怒的呼喊瞬間涌入。
“君主!”
“抓住她!刺客!”
幾個穿著深灰色制服、臂章上烙著象征新政權齒輪標記的衛(wèi)兵沖了進來,黑洞洞的槍口瞬間指向我。冰冷的金屬光澤刺著我的眼。我靠著貨架,沒有掙扎,只是看著那個男人——燼。他一只手死死按住肩胛下方那個還在不斷滲出暗紅的傷口,血浸透了他深色的制服布料,指縫間一片刺目的濕濡。劇痛讓他的身體微微佝僂,臉色慘白如紙,汗水大顆大顆地順著下頜線滾落。
“別動她!彼鹆硪恢皇郑曇舨淮,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壓下了衛(wèi)兵們即將爆發(fā)的動作。他的目光越過那些冰冷的槍管,落在我臉上,那眼神復雜得像一團糾纏不清的金屬線,有痛楚,有審視,或許還有一絲……探究?他喘了口氣,聲音更虛弱了些,卻依舊清晰:“帶下去……單獨關押!
衛(wèi)兵們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服從了命令。兩只有力的手臂粗暴地架起我,拖拽著我向外走去。在即將被拖出門檻的那一刻,我下意識地回頭。燼正被涌上來的其他隨從攙扶著,他微微側著頭,目光穿過攢動的人影,依舊牢牢鎖在我身上。那眼神像沉重的鉛塊,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儲藏室的門在我眼前沉重地關上,隔絕了他的視線,也隔絕了那個被圖騰和血緣顛覆的世界。
他們把我扔進了一個地方。沒有窗戶,只有頭頂一盞發(fā)出嗡嗡雜音的慘白燈管。四面墻壁是粗糙的、未加修飾的混凝土,冰冷堅硬。唯一的家具是一張窄小的金屬床,上面鋪著薄薄的、散發(fā)著消毒水氣味的灰色毯子。鐵門厚重,關閉時發(fā)出沉悶的回響,門下方有一個小小的、用于遞送食物的方孔。
這就是我的牢籠。一個比我想象中干凈,卻同樣令人窒息的方寸之地。
復國的重擔、血脈的詛咒、還有匕首刺入血肉時那詭異的觸感和他最后那個沉重的眼神……像無數(shù)只冰冷的手,輪番撕扯著我緊繃的神經(jīng)。疲憊如潮水般涌來,帶著血腥味的記憶碎片在黑暗中不斷閃現(xiàn)。我蜷縮在冰冷的金屬床上,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沉沉浮浮。
不知過了多久,門下方那個方孔被輕輕推開,一只金屬托盤無聲地滑了進來。上面是一杯清水,一塊合成營養(yǎng)膏,還有一小盒藥膏和幾塊干凈的紗布。藥膏散發(fā)著淡淡的草藥氣息。
我盯著那盒藥膏,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指甲縫里殘留的、已經(jīng)干涸發(fā)暗的血跡。那是他的血。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猛地沖到房間角落那個簡陋的金屬盥洗盆旁,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冰冷的絕望順著脊椎爬升。
牢房里的時間失去了刻度。只有那盞嗡嗡作響的燈,固執(zhí)地標記著永恒的白晝。我拒絕進食,拒絕喝水。身體的虛弱感越來越重,像一層厚厚的濕布裹住了我。那盒藥膏和紗布,始終原封不動地放在冰冷的托盤上,像一個無聲的嘲諷。
沉重的腳步聲在門外規(guī)律地響起,停下,然后又是鑰匙插入鎖孔的金屬摩擦聲。鐵門被推開。他站在門口,逆著走廊的光,高大的身影在狹小的牢房里投下長長的陰影。肩上的傷顯然處理過了,厚實的繃帶纏繞著,深色的制服外套松松地披著,遮住了大部分。但他的臉色依舊蒼白,嘴唇也缺乏血色,只有那雙眼睛,沉靜得像幽深的古井,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格外銳利。
他沒有帶衛(wèi)兵,手里只拿著一卷厚厚的、邊緣磨損泛黃的圖紙。
“不吃東西,是在懲罰我,還是在懲罰你自己?”他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情緒,只是帶著傷后特有的沙啞。他走進來,隨手關上了門?臻g瞬間變得更加逼仄,他身上那種混合著機油、消毒水和淡淡血腥味的氣息,清晰地壓迫過來。
我沒有回答,只是戒備地靠在冰冷的墻壁上,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像是沒看到我的敵意,徑直走到那張窄小的金屬床邊,將圖紙放在灰色的毯子上。然后,他拖過房間里唯一一把同樣冰冷的金屬椅子,坐了下來,動作因為肩傷而顯得有些僵硬遲緩。他展開圖紙,那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線條、復雜的幾何圖形、密密麻麻的標注和公式。紙張很舊,泛著時間的黃色,一些折痕處幾乎要斷裂。
“這是舊城地下管網(wǎng)的總圖,”他開口,聲音不高,在封閉的空間里卻異常清晰,“三十年前繪制的。大部分區(qū)域已經(jīng)坍塌或淤塞!彼氖种更c向圖紙上一條用粗重紅線標記出的路徑,“這條主給水干管,理論上還能修復利用。但關鍵節(jié)點,”他的指尖滑向一個標注著復雜結構圖的地方,“這個加壓閥室的內(nèi)部結構,圖紙上缺失了!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正正地落在我臉上,不再是隔著人群的審視,而是近距離的、毫無遮攔的探詢。那目光像手術刀,試圖剖開我的外殼。“林博士——我的母親,她生前最后負責的項目,就是修復這套系統(tǒng)。她的私人筆記里提到過,核心結構圖,是在王朝覆滅前,由當時的王室成員親自封存的。”
我的心猛地一跳。封存?圖紙?我下意識地避開了他的視線,盯著冰冷的混凝土地面。封存……是的,在王宮地下的秘庫里。父王在最后時刻,將一批他認為最重要的東西轉移了進去,由最忠誠的老內(nèi)侍負責看守。那里面……似乎確實有關于地下管網(wǎng)的東西?混亂的記憶碎片翻涌著,那個秘庫的位置……那個開啟的密碼……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簦蓾⑷,像蚊蚋。
燼沒有追問,只是沉默了幾秒?諝饽痰萌缤U塊。然后,他重新低下頭,手指指向圖紙上的另一個區(qū)域,用一種近乎平板的、工程師講解技術的語調(diào),開始分析那個加壓閥室可能的幾種結構變體,分析每一種結構對水流壓力、管道承壓可能造成的影響。他提到材料的應力極限,提到流體力學公式,提到一個又一個我從未聽過、卻莫名感到一絲熟悉感的名詞。
那聲音,那專注的姿態(tài),像極了記憶深處那個模糊的身影——林博士,在實驗室里對著圖紙和模型,廢寢忘食的樣子。冷酷的復仇者外殼下,似乎有什么東西,被這熟悉的場景悄然撬動了一絲縫隙。
“第三種結構,”他的聲音低沉而穩(wěn)定,“雖然理論上能承受最大壓力,但內(nèi)部傳動過于復雜,在缺乏精密維護的廢墟環(huán)境下,故障率會極高。而且,”他停頓了一下,指尖用力點了點圖紙,“這種設計需要一種特殊的合金軸承,其冶煉配方……似乎也隨著舊王朝一起失落了!
失落?我猛地想起秘庫角落里那個沉重的鉛盒,上面刻著奇異的火焰紋路。老內(nèi)侍臨死前塞給我的那塊金屬,冰冷、沉重,上面似乎就刻著類似的紋路……難道……
我立刻掐斷了自己的思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不行!那是復國的資本!是舊王朝最后的遺產(chǎn)!怎么能告訴他?怎么能給這個毀滅者?
“夠了!”我猛地抬起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尖銳,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收起這些把戲!你囚禁我,是想從我這里套取舊王朝的秘密?休想!”
燼停下了講述。他抬起頭,看著我因憤怒和虛弱而微微顫抖的樣子。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被戳穿后的惱怒,反而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情緒,像是……一絲了然?一絲憐憫?
他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將那卷泛黃的圖紙重新卷好,動作緩慢而小心,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寶。然后,他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聲響。他走到門口,手放在冰冷的門把手上,停頓了一下。
“圖紙和問題都在這里!彼麤]有回頭,聲音恢復了那種平靜的、近乎冷漠的語調(diào),“你可以繼續(xù)絕食。或者,選擇看看這些困擾了我母親半生,也關乎著外面那些人能不能喝上干凈水的問題,到底有沒有解。”
門在他身后輕輕關上,落鎖的聲音并不沉重,卻像一把錘子砸在我心上。那張卷好的圖紙,靜靜地躺在灰色的、冰冷的毯子上。像一個無聲的挑戰(zhàn),一個巨大的、充滿誘惑力的謎題。關乎著“外面那些人”能不能喝上干凈水?外面那些人……是那些歡呼著新政權、推倒了王宮雕像的人嗎?
我死死盯著那卷圖紙,胃里空得發(fā)疼,身體因為虛脫而陣陣發(fā)冷。復仇的火焰依舊在心底燃燒,但此刻,一種更原始、更尖銳的渴望卻攫住了我——那圖紙上的線條、符號、謎題……它們像擁有魔力,瘋狂地吸引著我,仿佛是我血脈深處某種沉睡的東西正在被喚醒。我猛地撲過去,抓起圖紙,近乎粗暴地展開。手指撫過那些熟悉的王朝制圖筆跡,劃過那些復雜的結構標注,目光貪婪地吞噬著每一個符號。
秘庫的位置……密碼……那個鉛盒……碎片化的記憶瘋狂地翻涌、碰撞。我抓起托盤上那支原本用來簽收食物的、簡陋的炭筆,在圖紙空白的邊緣,顫抖著寫下了一串復雜的符號和坐標。這不是答案,這只是……鑰匙的雛形。
牢房里只剩下燈管的嗡鳴和我粗重的喘息。我寫下的那串符號,像烙印一樣灼燒著我的眼睛。這是背叛嗎?是對父王母后,對那些死去的忠魂的背叛嗎?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僵持中滑過。燼每晚都來。像一個最守時的老師,又像一個最固執(zhí)的獄卒。他帶來不同的圖紙:凈水廠過濾塔的結構圖、地下蓄水池的承重分析、銹蝕管道的應力分布……他不再直接詢問舊王朝的秘密,只是平靜地闡述著工程上的困境,那些冰冷的數(shù)據(jù)和公式,卻像一把把鑰匙,不斷撬動著我記憶的閘門。
我依舊沉默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但我的眼睛,卻無法控制地黏在那些圖紙上。大腦不受控制地高速運轉,試圖解開他拋出的每一個難題。舊王朝工程師們那些精妙的、如今看來甚至有些固執(zhí)的技藝,在記憶深處一點點復蘇。有時,當他指出某個設計上的致命缺陷時,我?guī)缀跻摽诙龇瘩g,告訴他當年林博士是如何巧妙地規(guī)避了這個問題……話到嘴邊,又被我死死咽下,化作喉間一陣苦澀的痙攣。
食物和水,我依舊抗拒。身體越來越虛弱,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肺部的灼痛感,眼前時常陣陣發(fā)黑。但那些圖紙,那些挑戰(zhàn),卻像毒品一樣支撐著我搖搖欲墜的清醒。它們是我在這片精神廢墟中,唯一能找到的、可以攀附的東西。
這天晚上,燼帶來的圖紙格外復雜。是凈水廠核心過濾系統(tǒng)的再生循環(huán)設計。圖紙上用醒目的紅圈標出了幾個關鍵節(jié)點,旁邊是他密密麻麻的批注,指出了系統(tǒng)運行中出現(xiàn)的致命淤塞和效率暴跌。
“這套循環(huán)系統(tǒng)是舊設計的核心,也是瓶頸!彼锰抗P點著其中一個被紅圈重點標記的腔體結構圖,聲音帶著明顯的疲憊,肩傷似乎還在困擾著他!艾F(xiàn)有的凈化介質(zhì)無法承受長期高負荷運轉,分解效率衰減太快。嘗試了三種替代材料,效果都不理想。一旦徹底堵塞……”他沒說下去,但那緊鎖的眉頭說明了一切。
我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個腔體結構圖上。太熟悉了!這分明是父王在位后期,由林博士主導、傾盡資源秘密研發(fā)的“輝光濾芯”的基座設計!那個瘋狂的、試圖利用特殊晶體結構吸附并分解污染物的項目……它成功了,卻因為耗能巨大和材料稀缺,最終只停留在實驗室階段。一種極其稀有的礦物,深埋在西境山脈的礦脈深處……秘庫的某個隔層里,似乎還封存著一小塊樣本和它的提純數(shù)據(jù)!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血液沖上頭頂。我知道答案!就在我的記憶深處!只要說出來,也許就能解決他的困境……
“西境……‘星淚’礦……”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幾乎不受控制地從我干裂的嘴唇間逸出,聲音微弱得如同嘆息。
燼猛地抬起頭,炭筆在他手中“啪”地一聲被捏斷了。昏暗燈光下,他的眼睛驟然亮起,如同劃破夜空的閃電,銳利無比地刺向我。那里面沒有驚喜,只有一種冰冷的、洞穿一切的銳利。
“星淚礦?”他重復著,聲音壓得很低,每個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你果然知道!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我瞬間清醒過來,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說了什么?我做了什么?我竟然……竟然泄露了王朝最后的秘藏!背叛的恥辱感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我靈魂都在尖叫。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像受驚的野獸般猛地向后縮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混凝土墻壁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劇烈的咳嗽突然爆發(fā)出來,撕扯著我疼痛的胸腔,眼前陣陣發(fā)黑。長期的絕食和虛弱在這一刻猛烈反撲,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沿著墻壁滑倒在地。意識像退潮般迅速模糊,耳邊只剩下自己粗糲的喘息和燼驟然逼近的腳步聲。
黑暗徹底吞噬我之前,我感覺到一只帶著薄繭的、滾燙的手,極其強硬地捏開了我的下頜。緊接著,一股微甜的、帶著淡淡草藥味的液體被灌了進來。那液體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帶來一絲詭異的清涼和力量感。那只手的力量很大,帶著一種不容抗拒的決斷,將我重新按倒在冰冷的金屬床上。
“……蠢貨!币粋模糊而沙啞的聲音,似乎貼著我的耳廓響起,帶著一種咬牙切齒的、復雜的情緒,最終消散在無邊的黑暗里。
再次恢復意識時,首先感受到的是光。不再是那盞令人煩躁的、慘白的燈管,而是窗外透進來的、柔和了許多的自然光線。我吃力地轉動沉重的頭顱,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在那間牢房里,但身下的毯子似乎厚實了些,身上也多蓋了一件深色的、帶著機油和硝煙氣息的外套。
鐵門發(fā)出輕微的聲響。燼走了進來。他換了一身干凈的深灰色工裝制服,肩上的繃帶似乎也重新包扎過。他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金屬碗,食物的香氣——是真正的谷物香氣,而不是合成營養(yǎng)膏那種令人作嘔的味道——彌漫開來。
他沒有看我,徑直走到床邊,將碗放在床頭那個充當桌子的金屬箱上。碗里是濃稠的、散發(fā)著麥香的白粥,上面還飄著幾粒珍貴的、曬干的果肉。
“吃!彼徽f了一個字,命令式的,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然后他拖過椅子坐下,再次展開了那卷凈水系統(tǒng)的圖紙,目光專注地落在上面,仿佛我只是房間里一件需要處理的故障設備。
饑餓感像蘇醒的猛獸,瘋狂地撕扯著我的胃。那粥的香氣是如此真實、如此誘人。我盯著那碗粥,又看了看他專注的側臉。那晚灌藥時的強硬,那句模糊的“蠢貨”……還有此刻這碗粥。屈辱、憤怒、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動搖?各種情緒在胸腔里翻滾。
最終,求生的本能和對那碗熱粥的渴望壓倒了一切。我顫抖著伸出手,捧起那碗溫熱的粥。第一口滾燙的米粥滑入喉嚨,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慰藉。我埋下頭,狼吞虎咽起來,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涌出,滴落在碗里。
他始終沒有抬頭看我一眼,只有炭筆在圖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在牢房里規(guī)律地響著。
那碗粥像是一道分水嶺。
身體里流失的力量,隨著食物和水的重新攝入,一點點地回流。虛弱的潮水退去,留下的是更為清晰的疲憊,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空洞。復國的烈焰似乎被那碗粥澆熄了大半,只剩下冰冷的灰燼,堆在心底某個角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更頑固、更無法抗拒的引力——那些圖紙上的謎題。
燼依舊每晚都來。他不再多說什么,只是帶來新的問題,新的圖紙。關于“星淚”礦提純工藝的瓶頸,關于濾芯晶體陣列的優(yōu)化排列,關于如何將高耗能的舊設計適配到如今簡陋的能源系統(tǒng)上……
我依舊沉默著。但沉默之下,是洶涌的暗流。當他離開,牢門落鎖,那盞慘白的燈成為唯一的光源時,我便像著了魔一樣撲到圖紙前。我抓起炭筆,在圖紙的空白處、在遞送食物的托盤背面、甚至在那薄薄的灰色毯子上,瘋狂地演算、勾勒、標注。那些塵封的知識,那些屬于舊王朝工程師的驕傲技藝,那些林博士筆記本上驚鴻一瞥的靈感火花,不受控制地從指尖流淌出來。復雜的公式,精巧的結構改進方案,替代材料的合成路徑……我將它們寫下來,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平息腦海中沸騰的思緒。
第二天晚上,燼來時,會看到那些凌亂卻充滿力量的筆跡。他從不驚訝,只是沉默地拿起那些涂滿演算的紙張,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行字、每一個符號。有時他會點頭,用炭筆在某個方案上畫一個圈;有時他會皺眉,指出某個推導中致命的參數(shù)錯誤。然后,新的、更深入的問題又會擺在我面前。
交流不再需要語言,只在炭筆的沙沙聲和圖紙的翻動聲中進行。一種奇異的默契在冰冷的牢房里滋生。他帶來外面世界的困境,我獻祭出舊王朝的智慧碎片。我們像兩個在廢墟上艱難拼湊某種精密儀器的工匠,彼此防備,卻又不得不依賴對方手中的零件。
仇恨的堅冰,在日復一日的無聲合作中,悄然融化出一道蜿蜒的縫隙?p隙里流淌著的,是對知識的共同渴求,對解決難題的純粹執(zhí)著,甚至……是對那個同樣在圖紙堆里耗盡心血的女人的某種隱秘的、無法言說的懷念。
“能量輸入節(jié)點需要重新設計!币惶焱砩希瑺a在過濾塔的圖紙上重重畫了一個叉,“現(xiàn)有的供能線路無法支撐輝光陣列全功率啟動。強行啟動,要么燒毀核心,要么引發(fā)能量反沖爆炸!
我盯著他畫叉的位置,眉頭緊鎖。舊設計依賴的是強大的地熱井陣列,如今早已癱瘓。現(xiàn)有的能源是分散的、小型化的太陽能板和風力機組,輸出極不穩(wěn)定。一個大膽的念頭在我腦海中成形——利用舊城地下廢棄的蒸汽管道網(wǎng)絡,構建一個分布式的、壓力差驅(qū)動的輔助能量緩沖系統(tǒng)!這想法極其冒險,需要精確計算每一條支管的壓力閾值……
我?guī)缀跏菗屵^他手中的炭筆,在圖紙邊緣的空白處飛速地畫起結構草圖,標注關鍵參數(shù)。筆尖劃過粗糙的紙面,發(fā)出急促的沙沙聲。燼沒有阻止,只是微微傾身靠近,專注地看著我的筆尖移動。他的氣息很近,帶著淡淡的金屬和汗水味道,拂過我的耳際。我的手指因為激動和專注而微微顫抖。
“這里,”他突然伸出手指,點在我草圖的一個連接處,指尖幾乎碰到我的手背,“壓力差過大,這個結構的鉚釘承受極限不夠!彼穆曇舻统粒瑤еこ處熖赜械暮V定。
我心頭一凜,立刻在那個位置畫了個問號,飛速寫下需要復核的應力公式。一種奇異的電流感從被他指尖點過的位置蔓延開來,混合著被點破疏漏的懊惱和一種……棋逢對手的興奮。
“我知道!蔽业偷偷卣f,聲音有些發(fā)啞,第一次主動回應了他的質(zhì)疑。我迅速在問號旁邊列出了幾個可能的加固方案。
他看著我寫下的方案,沉默了幾秒,然后極輕微地點了下頭,唇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快得如同錯覺!霸囋嚨谌N。材料強度要求低一些,廢墟里更容易找到替代品!
那一晚,他沒有像往常一樣在固定的時間離開。我們對著那張攤開的圖紙,炭筆在兩人手中傳遞、交鋒、補充。狹小的牢房里,只剩下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偶爾低沉的討論聲(雖然大部分時候只是破碎的術語)和兩人交錯的、逐漸平穩(wěn)的呼吸聲。頭頂那盞燈發(fā)出的嗡嗡聲,仿佛也成了某種背景的節(jié)拍。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初步可行的分布式能量緩沖方案漸漸成型,布滿了圖紙的角落。燼放下炭筆,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肩膀似乎也放松了些。他抬起頭,目光不再是穿透性的審視,而是帶著一種純粹的、解決問題后的疲憊與……一絲極淡的認可。
“明天,我會讓他們按這個思路去廢墟里找材料。”他卷起圖紙,站起身。走到門口時,他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澳惝嫷牟輬D……思路很舊,但有效!
門關上了。我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炭筆留下的黑色痕跡。那上面有他的批注,有我的方案,混亂地交織在一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的平靜感包裹著我,夾雜著一絲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成就感?
牢房里似乎還殘留著他靠近時帶來的溫度,以及那種共同攻克難關后留下的、無形的回響。
時間不再是緩慢的折磨,而是被一張張圖紙、一個個難題填滿的湍急河流。圖紙的材質(zhì)在變。從最初那些泛黃脆弱的舊王朝遺物,漸漸變成了嶄新的、帶著油墨味道的白紙。上面繪制的,不再是模糊的修復計劃,而是清晰的、基于我們無數(shù)次爭論和演算結果的凈水廠重建藍圖。
我的牢房也在悄然變化。冰冷的水泥墻角多了一個小小的書架,上面堆滿了燼送來的工程手冊、基礎物理和化學教材。金屬箱充當?shù)淖雷由,出現(xiàn)了繪圖工具:更精細的炭筆、三角板、量角器,甚至還有一小塊珍貴的橡皮。那盞嗡嗡作響的慘白燈管,也被換成了光線更柔和、更穩(wěn)定的新燈。
我們之間的交流,也從完全的無聲,漸漸滲入了破碎的詞語、簡短的術語、甚至是激烈的辯論。爭論管道的承重系數(shù),爭論過濾介質(zhì)的最佳配比,爭論某個閥門該用銅合金還是更易得的鑄鐵。
“鑄鐵不行!”我指著圖紙上一個關鍵節(jié)點,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久違的、屬于舊王朝工程師的權威感,“壓力峰值時,它的延展性不夠,應力集中會直接崩裂!必須用銅基合金,至少在這個位置!”
燼站在桌邊,手里拿著我剛剛計算出的應力分布圖,眉頭緊鎖。他沉默地盯著那些數(shù)據(jù),手指在計算結果上重重敲了敲!坝嬎銢]錯。但你知道現(xiàn)在一塊合格的銅合金板要多少信用點嗎?夠外面一個街區(qū)的人吃半個月的合成糧!”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甸甸的重量,像一塊冰冷的金屬砸在圖紙上,“這是重建,公主殿下,不是復原你那完美的舊世界博物館!我們需要的是能用廢墟里的垃圾拼湊起來的東西!”
“公主殿下”四個字,像針一樣刺了我一下。但更刺人的是他話里的現(xiàn)實。廢墟里的垃圾……我眼前閃過王城廢墟上那些佝僂著身子、在瓦礫中翻找食物的人影。我張了張嘴,想反駁,想堅持材料標準就是生命線,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找不到更有力的詞。完美的理論,在生存的泥沼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一股巨大的挫敗感攫住了我。
“那……那就改結構!”我猛地抓過炭筆,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fā)顫,筆尖狠狠戳在圖紙上,“在這里!加一個環(huán)形的應力分散支架!用……用回收的工字鋼梁!截面夠大,廢墟里也多!”我飛快地在原設計旁邊勾勒出新的結構,線條因為用力而顯得有些凌亂,“犧牲一點空間效率,但能保住核心管道!總比炸了強!”
燼湊近過來,灼熱的呼吸幾乎拂過我的臉頰。他仔細看著我潦草的草圖,手指在新增的支架結構上劃過,眼神銳利如鷹隼,快速計算著強度和可行性。牢房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我們兩人交錯的呼吸聲和炭筆劃過圖紙的沙沙聲。
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久,他終于抬起頭。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嘴角那絲緊繃的線條也緩和了,甚至帶上了一點點極難察覺的弧度。
“可行。”他吐出兩個字,從旁邊的工具架上拿起另一支炭筆,在我潦草的支架旁邊,清晰地標注上“工字鋼梁(回收)”、“焊接節(jié)點加固”等字樣。他的筆跡剛硬有力,瞬間讓我的草圖變得正式起來。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涌上心頭。不再是挫敗,也不是單純的勝利。是……一種共同在懸崖邊找到一條生路的慶幸?是看著自己固執(zhí)的堅持,最終以一種更粗糙卻更堅韌的方式落地的復雜?
“明天,讓他們優(yōu)先收集工字鋼梁!彼畔鹿P,開始收拾散落的圖紙,動作帶著一種雷厲風行的利落!澳,”他頓了一下,目光落在我臉上,不再是審視圖紙時的專注,而是某種更深的、帶著評估意味的打量,“準備一下。后天,去現(xiàn)場!
“現(xiàn)場?”我愣住了,以為自己聽錯了。
“凈水廠。核心凈化塔的基礎澆筑。”他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說明天的天氣,“你是這套系統(tǒng)原始結構最了解的人。有些細節(jié),圖紙說不清楚,需要你在現(xiàn)場確認!彼砗米詈笠粡垐D,夾在腋下,轉身走向門口,沒有給我任何質(zhì)疑或拒絕的機會。“這是工作。不是放風!
鐵門關上,落鎖的聲音依舊冰冷。我站在原地,手指上還沾著炭筆的灰黑。掌心因為剛才的激動用力而微微發(fā)燙。去現(xiàn)場?走出這四堵墻?去那個……由我親手設計(或者說,參與設計)的凈水廠?
心跳,在死寂的牢房里,突然變得異常清晰、有力。
巨大的機械發(fā)出低沉的咆哮,履帶碾過碎石和扭曲的鋼筋,揚起經(jīng)年不散的灰黃色煙塵?諝饫飶浡鴿庵氐蔫F銹味、劣質(zhì)燃料燃燒的刺鼻氣味、還有混凝土攪拌時揚起的嗆人粉塵。這就是“現(xiàn)場”——舊王朝凈水廠遺址,如今已是一片被鋼鐵骨架和忙碌人影覆蓋的巨大工地。
我被兩個神情肅穆、槍不離身的衛(wèi)兵“護送”著,穿過這片喧囂混亂。腳下的地面坑洼不平,布滿了瓦礫和深色的積水洼。工人們穿著沾滿油污的工裝或破爛的衣物,在腳手架上攀爬,在深坑里挖掘,推著裝滿沉重建材的小車。他們大多面黃肌瘦,臉上刻著廢土生活留下的深刻痕跡,眼神疲憊而麻木。但當他們偶爾抬頭,目光掃過那些正在拔地而起的高大凈化塔骨架時,那麻木的眼底深處,會掠過一絲微弱卻真實的、名為希望的光。
我的出現(xiàn),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渾濁的水潭。竊竊私語聲在嘈雜的背景音中斷斷續(xù)續(xù)地飄來。
“……就是她?那個舊朝的……”
“噓!小點聲!聽說圖紙是她畫的……”
“呸!畫圖紙頂什么用?要不是他們這些蛀蟲,我們早就能喝上干凈水了!”
“別說了,看君主……”
議論聲大多帶著懷疑、冷漠,甚至不加掩飾的敵意。那些目光像細小的針,刺在我裸露的皮膚上。我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燼給我的、同樣沾上了灰塵的深灰色工裝外套,試圖把自己藏進去。腳步變得有些虛浮,來時那點隱秘的期待感瞬間被冰冷的現(xiàn)實沖刷得七零八落。我來這里干什么?自取其辱嗎?
“這邊!币粋低沉的聲音在身邊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燼不知何時走到了我側前方,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部分投來的視線。他沒有看我,目光銳利地掃視著前方一個正在澆筑混凝土的巨大深坑。深坑邊緣已經(jīng)架起了粗壯的鋼筋骨架,工人們正操縱著轟鳴的攪拌機,將灰黑色的混凝土傾瀉下去。
“基礎環(huán)梁的預留孔位置,”燼的聲音蓋過了機械的噪音,清晰地傳入我耳中,“圖紙標注和實地放線有細微偏差。需要你確認原始設計意圖,偏差是否在允許范圍內(nèi),是否需要調(diào)整澆筑方案。時間很緊!彼恼Z速很快,帶著工程師面對突發(fā)狀況時的冷靜和緊迫感。
他指向深坑邊緣一處。幾個負責測量的工人正焦急地圍著一張攤開的圖紙爭論著,臉上寫滿了困惑和不確定。
專業(yè)領域的問題像一道強光,瞬間驅(qū)散了我心頭的茫然和不適。圖紙?偏差?這是我的領域!舊王朝工程師對基礎精度的苛刻要求瞬間回到了我的血液里。我?guī)缀跏潜灸艿赝崎_擋在身前的一個衛(wèi)兵(他驚愕地看了我一眼),快步走到那群工人旁邊,目光迅速掃過他們手中的放線圖和攤開的總圖。
“偏差多少?”我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久違的、屬于技術權威的篤定。
工人們愣了一下,疑惑地看著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穿著工裝卻明顯與工地格格不入的年輕女人,又看看我身后走過來的燼。
“軸向偏移約1.5公分,角度偏差0.3度。”燼直接報出數(shù)據(jù),同時將手中那份更詳細的、帶有我無數(shù)批注的核心結構圖遞給了我,“基礎環(huán)梁要承載整個凈化塔的重量和振動,預留孔的位置直接關系到主承重柱的垂直度。差之毫厘,后果你知道!
我一把抓過圖紙,手指迅速找到對應的結構節(jié)點,大腦飛速運轉。舊設計圖上的數(shù)據(jù)、結構力學的公式、材料特性……瞬間在腦海中碰撞、組合。1.5公分,0.3度……對于普通建筑或許可以忽略,但對于高聳精密、內(nèi)部布滿脆弱晶體陣列的凈化塔核心基礎……
“不行!”我猛地抬起頭,斬釘截鐵,聲音因為急切而有些拔高,瞬間壓過了周圍的嘈雜,“絕對超差!允許范圍是正負0.5公分,角度必須完全垂直!否則主承重柱長期承受偏心載荷,應力會集中在單側焊縫,晶體陣列的基座平臺也會發(fā)生不可逆的偏斜位移!塔體壽命會銳減,極端情況下基礎環(huán)梁可能從薄弱點撕裂!”
我的語速極快,吐出一連串專業(yè)術語,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周圍的工人們都愣住了,面面相覷,顯然被我這突如其來的爆發(fā)和精準的分析鎮(zhèn)住了。
燼的臉上沒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他立刻轉向負責的工頭,聲音斬釘截鐵:“聽到了?按原始設計坐標,重新放線!偏差必須修正!澆筑暫停,等新線放好!”
“可是君主!重新放線,今天的澆筑計劃就全……”
“計劃重要,還是這塔豎起來不到十年就塌了重要?”燼打斷他,語氣冰冷如鐵,“執(zhí)行命令!”
工頭被他的氣勢懾住,不敢再多言,立刻招呼手下重新忙碌起來。
巨大的攪拌機停止了轟鳴,現(xiàn)場陷入一種詭異的安靜,只剩下工人們重新拉線、測量的吆喝聲和工具碰撞聲。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我身上。那些目光里的懷疑和敵意并未完全消失,但此刻,混雜了一種新的、難以言喻的東西——驚訝?困惑?甚至……一絲絲對專業(yè)判斷的認可?
我攥緊了手中的圖紙,指關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一種久違的、被需要的、用自己真正擁有的東西去改變現(xiàn)實的感覺!圖紙上的線條和數(shù)字,在這一刻,不再是紙上談兵,它們連接著眼前轟鳴的機械、工人額頭的汗水,甚至連接著未來可能流淌出的清泉。
燼走到我身邊,目光落在我緊攥圖紙的手上,又看向前方忙碌的工地。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抬起手,用沾著灰土的手背,隨意地蹭了一下自己的下巴。一個極其微小的動作。但我卻在他轉開視線的瞬間,捕捉到他緊繃的唇角線條,似乎極其短暫地、向上松動了一下。
工地上的喧囂聲浪重新高漲起來。攪拌機再次咆哮,混凝土重新開始傾瀉。但這一次,澆筑的是修正后的、精確的基礎。我站在巨大的深坑邊緣,腳下的地面仿佛還殘留著機械的震動。廢土的風裹挾著塵土和機油味吹過,吹亂了我的頭發(fā),吹得身上那件寬大的工裝獵獵作響。
我深吸了一口這渾濁卻無比真實的空氣,感受著胸腔里那股灼熱的、名為“活著”的悸動。圖紙上的世界,終于和腳下這片滾燙的廢墟,重合了。
日子在工地的喧囂和牢房的寂靜之間交替輪轉。每一次進入那片鋼鐵與混凝土的叢林,身體里某種沉睡的力量就蘇醒一分。圖紙上的線條在眼前化為高聳的鋼架、盤繞的粗大管道、轟鳴的泵機。我的身份,在工人們眼中悄然發(fā)生著變化。最初那些刺人的“舊朝余孽”、“公主”的竊竊私語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直接的稱呼——“工程師”,或者干脆就是一聲帶著詢問的“喂!圖紙上這個接口壓力值你看對不對?”
這稱呼像一塊粗糙卻溫暖的布,包裹住我殘破的驕傲。
燼依舊是那個掌控一切、沉默寡言的核心。我們之間,討論的范疇早已超越了凈水廠。地下管網(wǎng)的修復方案、廢墟金屬回收冶煉的新工藝、甚至是他桌上那些關于重新規(guī)劃種植區(qū)、恢復土壤墑情的報告……圖紙、數(shù)據(jù)和亟待解決的難題,成了我們之間最穩(wěn)固的橋梁,也是最安全的緩沖地帶。恨意并未消失,只是被更龐大、更急迫的生存命題擠壓到了角落,蒙上了厚厚的塵埃。我們像兩個在懸崖峭壁上協(xié)同作業(yè)的登山者,彼此的生命繩纏繞在一起,無暇他顧。
直到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午后。
巨大的凈化塔主體結構已經(jīng)封頂,內(nèi)部的核心過濾腔室正在吊裝那耗費了無數(shù)心血、鑲嵌著“星淚”礦提純晶體的輝光濾芯陣列。這是最后的關鍵一步,也是最精細、最危險的工序。沉重的濾芯組件被巨大的吊臂緩緩提起,在幾十米高的空中微微搖晃。所有工人都屏住了呼吸,仰頭望著。
我站在下方臨時搭建的指揮臺旁,手里緊攥著吊裝方案的最后一遍復核圖紙,汗水浸透了后背的工裝。燼站在我旁邊幾步遠的地方,正通過一個老舊的擴音器,用冷靜到極點的聲音指揮著吊臂操作員。
“左舷微調(diào)三度……穩(wěn)住……好,保持……”
空氣緊繃得像一根拉到極限的弦。
突然,毫無預兆!
“轟——咔啦啦——!”
一聲沉悶得令人心悸的巨響從頭頂傳來,緊接著是金屬扭曲斷裂的刺耳尖嘯!
“不好!承重滑軌!”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吼。
我猛地抬頭,心臟瞬間停跳!只見支撐吊臂橫向移動的巨大工字鋼承重滑軌,在濾芯組件下方約十米處,一段關鍵的連接節(jié)點猛地崩裂!沉重的鋼軌像被折斷的巨蟒,一端帶著駭人的聲勢向下彎折、墜落!而正下方,就是已經(jīng)吊裝到位、正在進行最后校準的、脆弱無比的輝光濾芯陣列!
千鈞一發(fā)!
“濾芯!”我的尖叫被淹沒在更大的金屬斷裂聲和人群的驚呼中。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瞬,我身邊那個高大的身影猛地動了!燼像一頭撲向獵物的豹子,爆發(fā)出驚人的速度,目標卻不是逃離,而是撲向指揮臺旁邊那個巨大的紅色緊急制動閘!
“哐當!”一聲巨響,沉重的制動閘被他用整個身體的重量狠狠壓了下去!
“吱嘎——。!”
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響徹整個工地!巨大的主吊臂猛地一頓,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但下墜的勢頭被強行止住!那根斷裂下墜的鋼軌,帶著呼嘯的風聲,“哐當”一聲巨響,狠狠砸在距離濾芯陣列基座僅一米之遙的加固平臺上,碎石和扭曲的金屬碎片四處飛濺!
煙塵彌漫。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工地。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和燼那不要命的舉動驚呆了。
我站在原地,渾身冰冷,大腦一片空白。剛才那一幕——斷裂的鋼軌、下墜的陰影、燼撲向制動閘時那決絕的背影——像烙鐵一樣燙在我的視網(wǎng)膜上?謶郑笈,還有一種更強烈的、幾乎將我撕裂的沖擊感,死死攫住了我。
煙塵稍散。燼的身影在彌漫的灰霧中顯現(xiàn)出來。他半跪在制動閘旁,一只手還死死按在閘柄上,肩膀劇烈地起伏著,顯然剛才的爆發(fā)消耗巨大。斷裂的鋼軌就砸在他前方不遠,飛濺的碎片劃破了他的工裝褲腿,留下一道刺目的血痕。
他抬起頭,目光穿過彌漫的煙塵,第一時間精準地鎖定了濾芯陣列的方向。確認那脆弱的核心安然無恙后,他才緩緩松開制動閘,撐著膝蓋,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他的目光掃過驚魂未定的人群,最終落在我身上。
我的臉色一定慘白如紙,嘴唇還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隔著彌漫的煙塵和短短的距離,我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他那雙總是沉靜銳利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未散的驚悸,以及一種……劫后余生的、沉重的疲憊。
他沒有說話,只是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向我搖了搖頭。一個簡單的動作,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在我心上。
他在告訴我:我沒事。濾芯保住了。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慶幸和后怕的洪流猛地沖垮了我搖搖欲墜的鎮(zhèn)定。我猛地轉過身,背對著他和整個工地,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起來。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試圖用疼痛壓下喉嚨里翻涌的哽咽和眼底洶涌的酸澀。
為了保住那套濾芯,為了保住凈水的希望,他毫不猶豫地撲向了最危險的地方。這個毀滅了我舊世界的“暴君”……
身后傳來他沙啞卻沉穩(wěn)的聲音,開始指揮人員清理現(xiàn)場、排查事故原因、加固結構。工地上重新響起了嘈雜,但這一次,嘈雜中多了一種心有余悸的凝重。
我沒有回頭。只是聽著他的聲音,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刺痛,還有胸腔里那顆狂跳不止、被某種全然陌生的情緒漲得生疼的心臟。塵埃落定的廢墟之上,有什么東西,伴隨著那斷裂鋼軌的巨響,在我心中轟然崩塌,又有什么東西,在彌漫的煙塵里,悄然滋生。
凈水廠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鋼鐵生命體,終于迎來了它的心臟跳動時刻。
巨大的閥門被沉重的扳手緩緩旋開。粗大的管道深處,傳來低沉而有力的水流涌動聲,由遠及近,越來越響,最終匯聚成一陣沉悶的轟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核心凈化塔下方那個巨大的出水口。
我站在人群靠前的位置,心臟在胸腔里擂鼓。手心全是冰涼的汗。燼站在控制臺的主閘旁,側臉線條繃得很緊。他那按在閘門控制桿上的手,骨節(jié)因為用力而微微發(fā)白。
“準備!彼穆曇敉ㄟ^簡易的擴音器傳出,帶著金屬般的冷硬質(zhì)感,卻壓不住底下那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數(shù)不清的目光,飽含著懷疑、緊張、麻木,以及那微弱卻無比頑強的希冀,如同沉重的網(wǎng),籠罩在出水口上方。
他猛地壓下控制桿!
“嗡——!”
管道內(nèi)的轟鳴聲陡然拔高,仿佛積蓄已久的力量瞬間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嘩——!
一股渾濁的、裹挾著大量氣泡和沉積物的黃褐色水流,如同壓抑了千百年的怒龍,猛地從出水口噴涌而出!強勁的水流沖擊著下方的泄流槽,激起大片渾濁的水花和泡沫,空氣中瞬間彌漫開一股濃烈的鐵銹和淤泥的腥味。
人群中爆發(fā)出一陣失望的、甚至帶著嘲弄意味的騷動。
“看!還是臟水!”
“白忙活了……”
“我就說……”
我死死盯著那翻騰的濁流,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不,不對!這顏色……這氣味……是正常的!是管道內(nèi)壁長期銹蝕和沉積物被沖刷出來的必然過程!舊王朝的啟動記錄里寫得清清楚楚!
“別急!”我?guī)缀跏怯帽M全力喊了出來,聲音尖利得壓過了嘈雜,“看流量!看壓力!這是沖洗!管道沉積物!再等等!”
我的聲音淹沒在更大的議論聲里。許多人搖頭,準備轉身離開。只有燼,依舊穩(wěn)穩(wěn)地站在控制臺前,目光如鷹隼般銳利地掃過儀表盤上的壓力讀數(shù)和水流傳感器數(shù)據(jù),沒有絲毫動搖。
時間在渾濁的水流和彌漫的失望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仿佛在某個無形的臨界點被突破。
水流沖擊的力度開始減弱,噴涌的勢頭不再那么狂暴。那令人心頭發(fā)沉的黃褐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變淡!渾濁的泡沫急劇減少……
嘩啦啦……
水聲變得清澈、悅耳起來。
如同魔法降臨。翻騰的水流,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完成了它驚人的蛻變。從渾濁的泥漿黃,到淺淺的棕,再到帶著微綠的透明……最后,一股晶瑩剔透、在午后陽光下折射出碎鉆般光芒的清泉,歡快地、源源不斷地從巨大的出水口奔涌而出,注入下方新砌好的、光潔的蓄水池中!
清澈!純凈!如同大地久旱后涌出的甘霖!
死寂。
絕對的死寂籠罩了整個廠區(qū)。所有的議論、嘲笑、嘆息,瞬間被按下了停止鍵。人們臉上的麻木和失望凝固了,然后,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被一種難以置信的、巨大的震撼所取代。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微張開,仿佛看到了神跡降臨。
一個站在最前排、衣衫襤褸的老婦人,顫巍巍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想要去觸碰那近在咫尺的清流,卻又害怕驚擾了這夢境般的景象,手指停在半空,劇烈地顫抖著。渾濁的老淚,順著她溝壑縱橫的臉頰,無聲地滾落。
“水……干凈的水……”她哽咽著,聲音嘶啞破碎,帶著一種近乎朝圣的虔誠。
這聲微弱的哽咽,像點燃了引信。
轟!
巨大的、足以掀翻廠房屋頂?shù)臍g呼聲猛然爆發(fā)!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終于噴發(fā)!人們瘋了!他們跳著,叫著,相互擁抱,淚流滿面。有人不顧一切地沖到池邊,跪倒在地,掬起一捧清澈的泉水,貪婪地灌入口中,任憑水流打濕了破爛的衣襟,臉上卻綻放出孩童般純粹而狂喜的笑容!
“水!干凈的水!”
“成了!真的成了!”
巨大的聲浪沖擊著我的耳膜,震得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顫動。我站在原地,看著眼前這沸騰的、淚水和笑容交織的海洋,看著那一張張被希望瞬間點亮的臉龐,看著那陽光下閃爍著生命光澤的汩汩清泉……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沖上鼻腔,直沖眼底。視線瞬間模糊了。喉嚨被巨大的酸脹感堵住,發(fā)不出任何聲音。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瞬間抽空,又像是被這巨大的喜悅徹底充滿,只能微微顫抖著。
成功了。我們成功了。
這清泉,洗刷了圖紙上的墨跡,洗刷了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的疲憊,洗刷了牢房里的絕望……它奔流著,帶著舊王朝智慧的碎片和新世界掙扎求生的渴望,沖垮了橫亙在我心中的最后一道名為“復仇”的堤壩。
眼淚終于決堤,洶涌而下,滾燙地滑過臉頰。我抬起手,徒勞地想要擦拭,卻怎么也擦不干。模糊的淚眼中,我下意識地在沸騰的人群里尋找那個身影。
燼依舊站在控制臺旁。他沒有歡呼,沒有雀躍。他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沸騰的人群,看著那奔涌的清泉。夕陽金色的余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上,落在他肩頭那處曾被我刺穿的、此刻已深藏在制服下的舊傷上。他緊繃的唇角,終于緩緩地、緩緩地向上彎起。
那是一個笑容。
一個卸下了千斤重擔、疲憊到極致、卻又純粹到極點的笑容。
他的目光,穿透歡呼的人群,穿越彌漫的水汽,精準地落在了我的臉上。隔著淚水和喧囂,我們的視線在空中交匯。
沒有語言。不需要語言。
那一刻,凈水廠巨大的轟鳴聲、人群震耳欲聾的歡呼聲、所有的一切背景音都潮水般退去。世界仿佛只剩下那奔涌的清泉,和他眼中映出的、淚流滿面的我。
舊王朝的公主熒,站在新世界的清泉邊,終于找到了自己存在的、全新的意義。
凈水廠流出的第一捧清泉,像一道□□,刺破了廢土上籠罩已久的絕望陰霾。然而,這光并未帶來長久的安寧,反而像投入干柴堆的火星,瞬間點燃了壓抑已久的、更為洶涌的黑暗。
捷報如同長了翅膀,飛向廢墟的每一個角落。它帶來了希望,也帶來了猜忌和更深的恐懼。新政權內(nèi)部,并非鐵板一塊。那些在廢墟中崛起的、各自為政的武裝頭目們,那些習慣了在混亂中攫取權力和資源的“將軍”們,無法容忍一個真正能凝聚人心、帶來穩(wěn)定秩序的核心存在。凈水廠的成功,成了燼統(tǒng)治合法性和力量最直接的證明,也成了他們眼中最危險的信號。
叛亂的消息,最初只是如同遠處傳來的沉悶雷聲,模糊而不真切。但很快,雷聲化作了撕裂天空的閃電。
“鐵砧”卡隆,控制著廢墟西區(qū)最大的武器工坊和掠奪者武裝,第一個扯起了反旗。他宣稱凈水技術是舊王朝的邪惡遺產(chǎn),燼與舊朝公主勾結,意圖復辟奴役。緊接著,“疤臉”索倫,盤踞在污染最嚴重的地下管網(wǎng)區(qū)、靠控制劣質(zhì)水源和暴力維持統(tǒng)治的頭目,也悍然響應。他們的軍隊,像兩股裹挾著鐵銹和血腥味的濁流,從廢墟的西區(qū)和地下涌出,目標直指剛剛恢復運轉的凈水廠和位于其后的新政權中樞——那座由舊王宮殘骸改造而成的、象征性的宮殿。
警報的尖嘯聲撕裂了凈水廠剛剛恢復的平靜。廠區(qū)內(nèi),剛剛還沉浸在喜悅中的工人們,臉上瞬間褪盡了血色,被巨大的恐慌攫住。技術員們手忙腳亂地試圖關閉精密設備,工人們則驚慌失措地尋找掩體,或者盲目地奔逃。剛剛流淌出清泉的管道,此刻在混亂的腳步和撞擊中發(fā)出無助的呻吟。
我正和幾個核心工程師在控制室調(diào)試二級過濾參數(shù),刺耳的警報聲讓我渾身一僵。透過控制室巨大的、布滿加固格柵的窗戶,我看到遠方騰起的煙柱,聽到隱約傳來的、沉悶的爆炸聲和密集得令人心悸的槍聲。
戰(zhàn)爭。它終究還是來了。以最粗暴的方式,要將這剛剛萌芽的希望徹底碾碎。
控制室的門被猛地撞開。燼沖了進來,一身硝煙和塵土的氣息。他身上的深灰色制服沾染著污跡,幾處破損的地方隱約可見里面的護甲。他臉色陰沉得可怕,眼神像淬了火的刀鋒,快速掃過控制室內(nèi)驚慌的技術員,最終落在我身上。
“叛軍兩路夾擊,目標是這里和宮殿!彼穆曇粝癖枘Σ,又快又急,沒有絲毫廢話,“凈水廠守不住。所有技術人員,立刻撤離!去東區(qū)備用倉庫!”
“那設備……”一個老工程師聲音發(fā)顫地問。
“啟動應急保護程序!物理鎖死核心模塊!快!”燼厲聲下令,不容置疑。
控制室里瞬間亂成一團。技術員們撲向控制臺,手指在鍵盤上瘋狂敲打。警報燈刺目地旋轉著,映照著每一張慘白而絕望的臉。
燼大步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像鐵鉗一樣有力,帶著不容抗拒的決斷。“你,跟我走!”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里面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只有一種冰冷的、保護性的強硬。
“去哪里?外面……”
“宮殿更危險!”他打斷我,拽著我就要往外走,“那里是他們的首要目標!你必須離開!”
混亂的槍聲和爆炸聲似乎更近了,連腳下的地面都在微微震動?刂剖彝鈧鱽眢@恐的尖叫和奔跑聲。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但另一種更強烈的沖動卻猛地壓倒了它。
宮殿!那里有舊王朝最后的秘庫!那里面封存的,不僅僅是圖紙和武器,更有王朝農(nóng)業(yè)研究所留下的、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能在極端貧瘠土壤中存活的作物種子庫!那是文明延續(xù)的火種!是比凈水廠更根本的希望!卡隆和索倫那些瘋子,一旦攻入宮殿,他們只會掠奪、破壞!那些種子,那些承載著無數(shù)代人心血的希望,將徹底湮滅!
“不!”我猛地甩開他的手,力量大得自己都吃驚。在他驚愕的目光中,我直視著他燃燒著怒火和焦急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決絕:“我要去宮殿!”
“你瘋了?!”燼低吼,眼中瞬間布滿血絲,“那里馬上就要變成絞肉機!”
“秘庫!”我急促地喘息著,聲音因為激動而發(fā)顫,“舊王朝的種子庫!就在地宮深處!開啟密碼只有我知道!它們不能被毀掉!那是……那是最后的火種!”
“種子庫”三個字,像一道強光劈入燼的眼中。他臉上的暴怒和焦躁瞬間凝固了,被一種巨大的震驚和急速的權衡所取代。他死死地盯著我,仿佛要穿透我的眼睛,看清我話語的真實分量。
時間在警報的尖嘯和越來越近的爆炸聲中飛速流逝。每一秒都意味著死亡。
終于,他眼中翻騰的怒火被一種近乎冷酷的決絕壓下。他猛地從腰間拔出一把造型粗獷、槍管厚重的手槍,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里。冰冷的金屬觸感讓我渾身一顫。
“拿著!”他的聲音嘶啞,帶著硝煙的味道,“跟著我的衛(wèi)隊沖出去!他們會護送你到宮殿外圍!聽著,”他雙手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讓我生疼,迫使我的目光無法閃避,“進去,拿到種子庫密碼,然后立刻從三號密道離開!不要回頭!不要管任何人!明白嗎?!”
他的眼神像燃燒的烙鐵,灼燒著我的靈魂。那里面沒有溫情,只有一種孤注一擲的信任和托付。
“明白!”我握緊了手中冰冷沉重的槍,指關節(jié)捏得發(fā)白,用力點頭。
“走!”他猛地將我推向門口早已待命的、一小隊全副武裝的衛(wèi)兵,“保護她!不惜一切代價!”
“是!君主!”衛(wèi)隊長嘶吼著回應。
厚重的防爆門在身后關閉,隔絕了控制室里最后的光線和燼的身影。我跟著衛(wèi)隊,一頭扎進了外面煉獄般的景象。
天空被濃煙染成污濁的暗紅色。流彈像死亡的螢火蟲在空氣中尖嘯穿梭,不斷有建筑碎片和人體殘骸在爆炸的火光中飛濺。刺鼻的硝煙味、血腥味、建筑物燃燒的焦糊味混雜在一起,令人窒息。衛(wèi)兵們組成緊密的防御隊形,用身體和火力為我開辟道路,不斷有人中彈倒下,發(fā)出凄厲的慘叫。
我緊握著那把從未使用過的手槍,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撞擊,仿佛要炸開。眼前是地獄的景象,耳邊是死亡的呼嘯,但我只有一個念頭:宮殿!秘庫!種子!
憑著對舊王宮廢墟刻入骨髓的熟悉,我們奇跡般地穿過了火力最密集的交戰(zhàn)區(qū),沖到了那座已然成為主戰(zhàn)場的宮殿外圍。宏偉的石柱上布滿了彈孔和火焰燎燒的痕跡,象征著新政權的大齒輪旗幟在燃燒,搖搖欲墜。
“工程師!前面就是地宮入口!我們只能送到這里了!”衛(wèi)隊長滿臉血污,指著前方一處被炸塌了半邊的、布滿藤蔓和瓦礫的隱蔽入口嘶喊,他的一條手臂無力地垂著,鮮血浸透了衣袖,“三號密道就在里面!拿到東西立刻走!快!”
“你們……”我看著他們僅剩的寥寥幾人,個個帶傷。
“走!”衛(wèi)隊長用盡最后的力氣,將我猛地推向那個黑暗的入口,轉身帶著剩下的戰(zhàn)士,迎向了從側面沖過來的叛軍,用身體和最后的子彈為我爭取時間。
“為了凈水——!”他們最后的怒吼被激烈的槍聲淹沒。
我咬緊牙關,將眼淚逼回,轉身沖入了那散發(fā)著霉味和死亡氣息的黑暗地宮。
地宮深處,時間仿佛停滯了數(shù)百年?諝饽郎,彌漫著塵土和石頭腐朽的冰冷氣味。只有我手中應急燈射出的光束,像一把顫抖的刀,勉強劈開厚重的黑暗。光束掃過之處,是傾頹的巨大石像、斷裂的廊柱、散落在地早已腐朽的華服碎片……舊王朝最后的輝煌,如今只剩下這滿目瘡痍的墓穴景象。
記憶在黑暗中艱難地穿行。左轉,繞過斷裂的“守護者”石像基座;右轉,數(shù)過十三塊刻著星圖的地磚;前行,找到那面繪有“雙日凌空”壁畫的斷壁……心跳聲在死寂中被無限放大,每一次搏動都撞擊著耳膜,提醒著我外面正在發(fā)生的慘烈廝殺。衛(wèi)兵們最后的身影,燼那雙烙鐵般的眼睛,像幽靈般緊緊纏繞著我。
終于,光束停在了一面看似普通的石墻上。墻面上覆蓋著厚厚的灰塵和蛛網(wǎng),但仔細辨認,能看出其下隱約的、巨大的火焰圖騰輪廓。就是這里!舊王朝最核心的秘庫入口!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喉嚨里的血腥味。伸出手,指尖帶著微微的顫抖,撫過冰冷粗糙的石壁。記憶深處,父王低沉而莊重的聲音仿佛在耳邊回響:“……熒兒,記住,開啟的鑰匙,是星辰的軌跡,是血脈的共鳴,是王朝永不熄滅的誓言……”
我的手指循著記憶中的軌跡,在布滿灰塵的圖騰上快速而精準地按壓、滑動。特定的位置,特定的順序,帶著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本能。指尖下的巖石傳來極其細微的震動,仿佛沉睡的巨獸正在蘇醒。
咔噠…咔…咔噠噠……
一連串沉悶而復雜的機括運轉聲從石壁深處傳來,如同古老的齒輪在時光的銹蝕中艱難地重新咬合;覊m簌簌落下。巨大的火焰圖騰中央,一道筆直的縫隙悄然裂開,無聲地向內(nèi)滑開,露出后面黑洞洞的入口。
一股更陳腐、更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秘庫內(nèi)部并不大。應急燈的光束照亮了積滿灰塵的金屬架。上面整齊地碼放著一些落滿灰塵的盒子:幾卷用特殊油布包裹的圖紙(大概是更核心的技術?),幾塊散發(fā)著微弱能量波動的奇異礦石樣本(“星淚”礦?),還有幾個小巧但堅固的金屬匣子,上面刻著武器圖譜的標記。
我的目光瞬間鎖定在秘庫最深處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個矮小的、通體由暗沉金屬鑄造的柜子,造型異常簡潔,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只在柜門中央,鑲嵌著一塊巴掌大小、色澤溫潤的墨綠色玉石。玉石表面,蝕刻著極其繁復、如同生命脈絡般的天然紋路——這就是傳說中的“生命玉鑰”,開啟種子庫的唯一憑證!
我撲過去,手指因為激動和急切而有些發(fā)僵。將玉鑰小心地取下,入手冰涼沉重。玉鑰背面,是一個凹陷的、結構異常復雜的鎖孔。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同樣由同種墨玉制成的方形凹槽,上面蝕刻著細密的刻度。
密碼!開啟種子庫實體存儲庫的最終密碼!
沒有絲毫猶豫,我咬破指尖。鮮紅的血珠滲出,帶著生命的溫熱。我將帶血的手指,用力按在墨玉凹槽中央。細微的刺痛傳來。緊接著,神奇的一幕發(fā)生了!我的血液仿佛被那墨玉吸收,沿著上面蝕刻的細密刻度迅速蔓延、流淌,如同激活了沉睡的脈絡。僅僅幾秒鐘,一個由血線構成的、不斷變化的復雜符文在凹槽中清晰地顯現(xiàn)出來!這就是最后的動態(tài)密碼!它由血脈激活,只有特定的血脈才能顯現(xiàn),并且會在一分鐘后消散重組!
時間緊迫!我立刻從貼身的口袋里掏出燼給我的那張用于記錄凈水廠管道參數(shù)的防水布片(上面還殘留著機油的痕跡)和一支短小的炭筆。借著應急燈的光,我屏住呼吸,用最快的速度、最清晰的筆跡,將凹槽中顯現(xiàn)的血色符文一絲不差地謄寫下來!
最后一筆落下,凹槽中的血色符文恰好開始變得模糊、消散。成功了!
我立刻將記載著密碼的布片折疊好,緊緊攥在手心。目光掃過秘庫里其他東西。圖紙?武器?這些或許也很重要,但我一個人的力量能帶走的有限。外面是戰(zhàn)場,三號密道不知是否還暢通……種子!只有種子,才是真正的火種!
我毫不猶豫地轉身,將“生命玉鑰”緊緊揣進懷里,攥著那張承載著最后希望的密碼布片,沖出了秘庫入口。
剛沖出地宮入口,回到相對開闊的宮殿底層,外面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和激烈的交火聲就如同潮水般涌來,瞬間將人淹沒!
“她在那里!抓住她!”
一聲嘶啞的咆哮從側前方炸響!幾個穿著混雜著掠奪者標志破爛皮甲、滿臉兇戾的叛軍士兵發(fā)現(xiàn)了我的身影,立刻調(diào)轉槍口,嚎叫著沖了過來!子彈“啾啾”地打在旁邊的石柱上,碎石飛濺!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我下意識地舉起燼塞給我的手槍,手指卻僵硬得不聽使喚!我從未開過槍!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
“趴下!”
一聲熟悉到骨髓里的暴喝如同驚雷般在頭頂響起!
我?guī)缀跏潜灸艿叵蚯皳涞梗?br>
噠噠噠噠——!
密集的子彈風暴從我頭頂上方橫掃而過!沖在最前面的兩個叛軍士兵像破麻袋一樣被打得倒飛出去!
我驚魂未定地抬起頭。只見上方一處斷裂的廊橋廢墟上,燼的身影如同天神般矗立!他手中的突擊步槍槍口還冒著青煙,另一只手臂無力地垂著,鮮血順著指尖不斷滴落。他顯然經(jīng)歷了極其慘烈的戰(zhàn)斗,臉上布滿煙塵和血污,只有那雙眼睛,依舊燃燒著不屈的火焰,死死地鎖定著下方的叛軍和我。
“燼!”我失聲喊道。
“走!密道!”他一邊怒吼著,一邊用僅剩的、完好的手臂和肩膀抵住步槍,再次對著沖上來的叛軍猛烈開火,用火力死死壓制住他們,為我爭取那寶貴的幾秒鐘!
他的身影在硝煙和爆炸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像一面在狂風暴雨中獵獵作響、隨時可能折斷的戰(zhàn)旗。那垂落的、流血的手臂,那孤身一人對抗潮水的背影,像一把燒紅的尖刀,狠狠捅進我的心臟!
沒有時間猶豫!沒有時間告別!我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攥緊手心里的密碼布片和懷中的玉鑰,我強忍著撕裂般的痛楚,轉身朝著記憶中三號密道的方向,用盡全身力氣,跌跌撞撞地沖去!身后,是燼那持續(xù)不斷的、如同戰(zhàn)鼓般的槍聲,和叛軍瘋狂的叫罵與子彈呼嘯聲……
淚水模糊了視線,但我不能停下。懷中的玉鑰和手心的密碼,沉重得如同整個世界。它們在,火種就在。
密道入口隱藏在一尊巨大的、倒塌的騎士雕像底座下。我奮力推開掩蓋的碎石和腐朽的木板,一股更陰冷潮濕的氣息撲面而來。就在我即將鉆入黑暗的瞬間,我忍不住,最后一次回頭望向那硝煙彌漫、火光沖天的宮殿戰(zhàn)場。
廊橋的方向,只有一片被濃煙和爆炸火焰吞噬的混亂景象。燼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見。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了跳動。巨大的、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
“不……”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從喉嚨里逸出。
但下一秒,更遠處,叛軍后方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劇烈的爆炸!沖天的火球映亮了半邊污濁的天空!緊接著,一陣有別于叛軍混亂槍聲的、更加密集而富有節(jié)奏的射擊聲響起,伴隨著隱約的、如同怒潮般的沖鋒吶喊!
援軍!是新政權的援軍趕到了!
一絲微弱的光,刺破了那幾乎將我溺斃的絕望寒冰。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吞噬一切的戰(zhàn)場,猛地轉身,鉆入了散發(fā)著霉味和未知的黑暗密道之中。
黑暗吞噬了我。密道狹窄、低矮,彌漫著濃重的土腥味和不知名生物的腐敗氣息。腳下是濕滑的淤泥和硌腳的碎石,頭頂不時有冰冷的水滴落進衣領,激得人一陣寒顫。我?guī)缀跏鞘帜_并用地在黑暗中摸索前進,唯一的光源是懷中那顆“生命玉鑰”散發(fā)出的、極其微弱卻穩(wěn)定的墨綠色柔光,勉強勾勒出前方幾尺模糊的輪廓。
身后宮殿方向的爆炸聲、槍聲,如同悶雷般在厚厚的土層外滾動,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最終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狂亂的心跳和身體摩擦石壁的沙沙聲。燼最后浴血奮戰(zhàn)的身影,在腦海中反復閃現(xiàn),每一次都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和冰冷的窒息感。他……還活著嗎?援軍趕上了嗎?我不敢想,卻又無法不想。每一次跌倒,膝蓋和手掌被尖銳的石頭劃破,那疼痛反而成了支撐我不至于崩潰的唯一錨點。
懷中的玉鑰貼著心口,冰冷而沉重。手心里那張記錄著密碼的布片,早已被汗水和污泥浸透,卻依舊被我用盡全身力氣攥緊。它們是我背負的使命,是舊王朝留在這片廢土上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遺產(chǎn),更是燼用生命為我爭取的機會。不能丟!死也不能丟!
不知爬行了多久,時間在絕對的黑暗和身體的極度疲憊中失去了意義。雙腿沉重得像灌滿了鉛,每一次抬動都伴隨著肌肉撕裂般的酸痛。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意識在清醒與昏沉的邊緣不斷滑落。
終于,前方不再是絕對的黑暗。一絲極其微弱、帶著水汽的涼風拂過臉頰。我精神一振,咬著牙,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前挪動。密道的盡頭,是一塊布滿青苔、異常沉重的石板。
我用肩膀死死頂住石板,雙腳蹬在濕滑的泥地上,榨干身體里最后一點力量。
“呃——。
石板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被艱難地頂開一道縫隙!
清冷而新鮮的空氣瞬間涌入!外面是沉沉的夜色!稀疏的星光灑下微弱的光芒,勾勒出一片荒蕪的曠野輪廓。遠處,是如同巨獸脊背般起伏連綿的黑暗廢墟剪影。
我掙扎著從狹小的出口爬了出來,重重地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上。夜風帶著廢土特有的塵土和荒草氣息,猛烈地灌入肺腑,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我貪婪地呼吸著,身體因為脫力和寒冷而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
出來了。終于出來了。
我癱軟在地,仰望著廢土上那亙古不變的、冷漠而璀璨的星河。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污泥和血漬。是為劫后余生?是為那些犧牲的衛(wèi)兵?還是為那個消失在戰(zhàn)火中、生死未卜的身影?
不知道。我只知道,懷中的玉鑰依舊冰冷,手心里的密碼布片依舊緊攥。火種還在。
我掙扎著坐起身,辨認著方向。三號密道的出口,應該在新政權控制區(qū)最東面的邊緣,靠近一片被稱為“銹蝕平原”的廣袤荒野。這里人跡罕至,污染相對較輕,據(jù)說土壤深處還殘留著一點微弱的生機。
下一步去哪?哪里是安全的?我不知道。新政權的控制區(qū)在經(jīng)歷這場叛亂后,必然風聲鶴唳?『退鱾惖臍埐恳部赡茉诹鞲Z。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污跡,目光落在懷中那散發(fā)著微光的墨綠玉鑰上。
種子庫。燼提到過,種子庫的實體儲藏點,為了安全和保密,并不在秘庫內(nèi)部,而是分散隱藏在舊王朝幾處極為隱秘的、具備特殊環(huán)境(低溫、干燥、隔絕輻射)的農(nóng)業(yè)試驗基地遺址中。其中一處,似乎就在這片“銹蝕平原”的深處!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流星,驟然點亮。
燼用生命保護了開啟火種的鑰匙。那么,守護這火種,讓它真正生根發(fā)芽,或許就是我唯一能走的路了。
我掙扎著爬起來,忍著全身的劇痛,將玉鑰和密碼布片小心翼翼地貼身藏好。然后,朝著星光下那片廣袤而未知的黑暗荒野,邁出了第一步。
風,卷起干燥的塵土,打著旋兒掠過銹紅色的荒原。遠處,廢棄的巨大機械骨架在暮色中投下猙獰的剪影,如同史前巨獸的殘骸。這就是“銹蝕平原”,名字里帶著死亡的氣息,卻也孕育著廢土上最頑強的、名為“希望”的雜草。
十年。
這個詞像一塊被風沙磨礪了無數(shù)遍的石頭,沉重,粗糙,卻也帶著一種踏實的質(zhì)地。
我直起酸痛的腰,瞇著眼,望向天邊那輪正在緩緩沉入地平線以下的巨大橘紅色落日。它旁邊,另一顆體積稍小、散發(fā)著清冷白光的伴日,正悄然攀升,準備接替它照亮這片沉寂的大地。雙日凌空,這是廢土紀元最壯麗也最尋常的天象。
汗水順著額角流下,混著臉上的灰塵,留下蜿蜒的痕跡。身上是洗得發(fā)白、打了好幾處補丁的粗布工裝,袖口和手肘處磨得油亮。腳下是一臺老舊的、外殼布滿銹跡和磕碰痕跡的“鐵牛-3型”氣動播種機。剛才那陣不祥的“咔咔”異響,就是從它那個總是出問題的分種器里傳出來的。
“老伙計,又鬧脾氣了?”我咕噥著,聲音沙啞,帶著長期在野外勞作的粗糲感。熟練地卸下幾顆固定螺栓,用扳手撬開分種器磨損嚴重的防護蓋。一股混雜著機油和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果然,負責均勻分撥種子的幾個金屬撥片,又有一個因為過度磨損而卡死了。
我嘆了口氣,從腰間掛著的、同樣飽經(jīng)風霜的工具包里翻找著備用件。指尖劃過冰冷的金屬零件,帶著一種十年如一日的熟稔。這雙手,早已不復當年的纖細白皙。指關節(jié)粗大,掌心布滿了厚厚的老繭,還有幾道被工具或荊棘劃破后留下的淺色疤痕。它們屬于一個在廢土上討生活的女人,一個與土地和機械打交道的“播種者”,而不是什么舊王朝的公主。
遠處,一片新翻墾的、散發(fā)著泥土腥氣的田壟盡頭,已經(jīng)能看到星星點點的、頑強鉆出地表的嫩綠。那是上一批播下的“磐石麥”——一種經(jīng)過舊王朝農(nóng)業(yè)研究所無數(shù)次改良、能在中度污染土壤中存活并穩(wěn)定產(chǎn)出的寶貴作物?粗悄ňG色,疲憊的身體里總會涌起一絲微弱的暖流。
我蹲在播種機旁,專注地修理著那個鬧別扭的分種器。夕陽最后的余暉將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投射在身后那片剛剛耕耘好的、等待播種的廣袤土地上。風卷起干燥的塵土,掠過荒原,發(fā)出嗚咽般的聲響。
就在這時,一種極其細微的、有別于風聲的震動感,從腳底傳來。
我動作一頓,警惕地抬起頭,手不自覺地摸向了放在旁邊播種機座位下的那把老式□□——荒野上討生活,必要的防備是刻在骨子里的。
地平線的方向,夕陽沉落的巨大陰影邊緣,一個黑點正由遠及近。不是常見的、噴吐著黑煙的掠奪者改裝車,也不是荒野獵人那顛簸的履帶摩托。那輪廓……是一輛線條冷硬、涂著深灰色啞光漆的輕型全地形車,行駛得異常平穩(wěn),幾乎沒什么噪音。
新政權的人?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握緊了槍柄。十年了,我一直小心翼翼地隱藏在這片相對偏遠的平原深處,像一個真正的荒野遺民。外面的世界變成了什么樣子?那場叛亂之后……他……?
全地形車在距離我大約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揚起的細微塵土在雙日交替的光線下緩緩沉降。車門打開。
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了下來。
風沙似乎在這一刻凝滯了。
他穿著一身筆挺的、用料考究的深灰色制服,樣式比十年前更簡潔利落,肩章上的齒輪徽記在暮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臉上少了幾分當年的銳利鋒芒,多了些風霜刻下的沉穩(wěn)痕跡,下頜線依舊清晰如刀削。那雙眼睛,穿過漸漸稀薄的暮色和揚起的塵土,如同穿越了十年的時光洪流,精準地、沉沉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曠野的風聲、遠處機械殘骸的嗚咽、甚至我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世界縮小到只剩下那個站在車旁的身影,以及他眼中倒映出的、那個蹲在破舊播種機旁、滿手油污、一臉塵土的女人。
燼。
他還活著。
這個認知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狠狠劈進我的腦海,震得我一片空白。千頭萬緒,十年的顛沛流離、荒野求生、小心翼翼的隱藏、午夜夢回時的刻骨畫面……所有的一切,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轟然炸開,又瞬間歸于一種近乎真空的死寂。
我僵在原地,手里還捏著那個磨損的金屬撥片,冰冷的觸感從指尖蔓延到全身。想說話,喉嚨卻像是被荒野的塵土徹底堵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毫無章法地撞擊著,擂鼓般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他邁開步子,朝我走來。步伐沉穩(wěn)有力,踏在松軟的紅土地上,發(fā)出沉悶而規(guī)律的聲響。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緊繃到極致的心弦上。他走得很慢,目光始終沒有離開我的臉,那眼神復雜得如同這廢土上變幻莫測的天空,有審視,有探尋,有難以言喻的沉重,或許……還有一絲極淡的、被深深壓抑的東西?
十步。五步。三步。
他在距離我大約一米的地方停下。這個距離,我能清晰地聞到他身上傳來的、一種混合著高級機油、潔凈布料和淡淡硝煙(或許是幻覺?)的、久違而又陌生的氣息。夕陽的最后一抹余暉,將他半邊臉龐染成溫暖的橘紅,另一半則隱沒在伴日升起的清冷白光帶來的陰影里。
他沉默著。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同探照燈般掃過我沾滿油污和泥土的工裝,掃過我粗糙開裂的手,掃過我身后那臺老舊的“鐵牛-3型”,最終,落在我腳邊那片剛剛冒出頭、在晚風中微微搖曳的“磐石麥”嫩苗上。他的目光在那抹綠色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他抬起手。手里拿著一卷東西。
不是武器。不是文件。那材質(zhì)……是經(jīng)過特殊處理的、堅韌的工程繪圖紙。紙張的邊緣已經(jīng)磨損泛黃,顯然被翻閱過無數(shù)次。
他將圖紙在我面前緩緩展開。動作很輕,帶著一種近乎鄭重的意味。
圖紙上的線條清晰而復雜,標注著密密麻麻的符號和數(shù)據(jù)。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凈水廠!是十年前,在那間冰冷的牢房里,在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里,由我的筆和他的批注共同構建的藍圖!是那座最終流淌出清泉、卻又在戰(zhàn)火中化為焦點的鋼鐵生命體的核心圖紙!圖紙的標題欄上,赫然用加粗的字體寫著:“中央凈水廠二期擴建工程總圖(初稿)”。
紙張在曠野的風中微微顫抖,發(fā)出細碎的聲響。
他的目光從圖紙上抬起,再次落回我的臉上。聲音低沉平穩(wěn),如同荒原深處傳來的磐石之音,穿過十年的風沙與硝煙,清晰地抵達我的耳畔:
“工程師熒,”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像蘊含著整個廢土的重量,“凈水廠二期,需要你的簽名!
風,似乎在這一刻驟然加大了。
“工程師熒。”
這個稱呼,像一顆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早已凍結的心湖里激起了劇烈的、無聲的震蕩。十年了。熒。我的名字。不是“舊朝的余孽”,不是“公主殿下”,不是“喂”……是“工程師熒”。
他記得。他不僅記得,他還這樣叫我。
我的目光死死地釘在他展開的那張圖紙上。那熟悉的線條,那熟悉的標注風格,那每一個曾經(jīng)耗費我們無數(shù)心血的細節(jié)……右下角,那片留白處……十年前,在昏暗牢房的燈光下,在無數(shù)次的爭論和妥協(xié)后,我曾在那里簽下過什么……
我的手指,仿佛擁有了自己的意志,帶著輕微的顫抖,緩緩抬起,指向圖紙右下角那個位置。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泛黃的紙張。
“你……”喉嚨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好不容易才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你早知道……我的名字?”聲音嘶啞得不像自己的,帶著荒野的風霜和難以置信的顫抖。
燼的目光,順著我顫抖的指尖,落在那圖紙的右下角。那里,除了歲月留下的泛黃痕跡,空空如也。但他仿佛看到了什么。
他沒有立刻回答。那雙深邃如古井的眼眸里,翻涌起復雜難辨的情緒。他緩緩抬起眼,目光越過我的肩膀,投向我的身后,投向那片廣袤的、在雙日交替光芒下呈現(xiàn)出奇異瑰麗色彩的荒野。
一抹極淡、卻無比清晰的弧度,終于在他那線條冷硬的唇角,緩緩漾開。那是一個真正的笑容,帶著十年風霜沉淀下來的重量,也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溫柔的光芒。
他抬手指向遠方。
順著他的手指望去。
暮色四合的天幕下,在銹蝕平原那無垠的、曾經(jīng)象征著死亡的紅褐色大地上,一片浩瀚的金色浪潮,正隨著曠野的風,溫柔地起伏、涌動。
那是麥浪。
是連綿不絕、望不到邊際的、沉甸甸的“磐石麥”麥浪!飽滿的麥穗低垂著,在夕陽的余暉和伴月清冷的輝光共同照耀下,折射出金子般溫潤而堅韌的光芒。風掠過麥田,卷起層層疊疊的漣漪,發(fā)出沙沙的、如同大地低語般的聲響。
燼的聲音,和著那麥浪的低語,低沉而清晰地傳來,每一個字都像飽滿的麥粒,沉甸甸地落在這片重生的大地上:
“每一株麥穗,”他頓了頓,目光轉回我的臉上,那里面映著金色的麥浪,也映著一個小小的、滿身塵土的我,“都知道公主為它們彎過腰!
風,在這一刻,溫柔地拂過曠野,拂過那金色的海洋,也拂過我滿是淚痕、卻終于不再冰冷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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