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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周子沁死了。
應(yīng)該是死了。
他的靈魂脫殼而出,飄飄蕩蕩,一身的輕松,仿佛泡了羊水之中,回歸還未活著的狀態(tài)。他回頭看看自己的肉/體,整個包在紗布里,臉色灰白一片,嘴唇干裂,而床邊的心電監(jiān)護(hù)儀已是毫無起伏。
如此令人愉悅。
他是怎么死的來著?疾?意外?
人死了,死前的記憶逐漸模糊,周子沁竟不記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了,看病床上那副凄慘的模樣,生前再是光鮮亮麗,死了……連他親媽都不見個影子。
周子沁自嘲一笑。
死都死了,還惦記那些活人干什么?親情愛情友情,周子沁都搞得一塌糊涂,一大堆人際關(guān)系亂七八糟,像麻繩,緊緊捆著他,捆得他喘不過氣,活著還不如死了。
他可惜地看一眼自己的臉,死后皮膚泛出青白色,仍看得出是個中性風(fēng)的美人,看了又看,看到最后,他嗤笑一聲,心說自己也算是藍(lán)顏禍水吧。
那么靈魂呢?
周子沁轉(zhuǎn)臉,看見鏡子里半透明的一道人影,身穿單薄的病號服,孤零零的一個人,臉色蒼白,半長的黑發(fā)落在肩上,似乎在等著誰把它們挽起。
誰?
那個人……
“周先生,您該死了!币粋笑吟吟的聲音從他背后響起,“地府熱烈歡迎您的蒞臨!”
周子沁茫然回頭,一黑一白兩個鬼面映入眼簾,猩紅的舌頭耷拉在胸前,黑的那個鬼面上是卡通畫風(fēng)格的笑臉,白的那個則是哭臉,看起來不嚇人,還怪萌的。
現(xiàn)在的黑白無常也這么潮?
周子沁與它們熱情握手:“你好,你好!
黑無常笑得十分公式化:“周先生,地府如今投胎業(yè)務(wù)正在打折,原價一百功德可以投胎成動物,現(xiàn)價只需八十功德!”
周子沁:“……我能不投胎么?”
“理論上是可以的,不過需要您功德圓滿,通過地府的公務(wù)員考試,再通過三次面試,就能和我們一樣,在陰間做牛……不對,為民服務(wù)!焙跓o常笑容一僵。
周子沁大驚:“怎么到了陰間還要做牛做馬!還有沒有天理了?!”
“哎呀,您別急,這陰班也不是想當(dāng)上就能當(dāng)上的,我先看看您的功德哈!”白無?迒手槪瑥膽牙锾统銎桨,拿電子筆在屏幕上劃拉幾下,公事公辦地問,“您生辰八字是……?”
生辰八字。
周子沁喃喃道:“1995年7月15日……多少點來著?”
白無常:“不急,您慢慢想,今晚人死得少,我們等得起。”
于是周子沁絞盡腦汁,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個女人的身影,清瘦、纖長,指尖夾著煙,眉毛描得又長又細(xì),面相格外的刻薄。
他的親媽,周芳。
他是周芳未婚先孕的結(jié)果,生在西南某座小城的三甲人民醫(yī)院,親爸不是個東西,欠了一屁股債,丟下待產(chǎn)的未婚妻,灰溜溜逃往了東南亞。
周子沁在催債聲中出生,又在催債聲中長大。他自幼脾氣不好,誰來催債,他就抄著磚頭,誰來拍誰,像只兇惡的小狗,固執(zhí)地守護(hù)他小小的家。有一次差點鬧出了人命,那幫催債的男人叫周芳不如去賣,順便把周子沁也帶去變性,母子倆一起賣,大賤/貨生出小賤/貨,賤/貨永流傳。男人們滿嘴臟話,越發(fā)的不堪入耳。周子沁臉越來越黑,那時他才十歲,拿起一旁的水管,狠狠向叫得最兇的男人頭上掄去。哐當(dāng)一聲,男人倒地,滿地的血,那水管上有一顆翹出來的釘子。
又是他出生的那家醫(yī)院,手術(shù)室里躺著不省人事的討債人,他和周芳站在外頭,警察也來了,所有人默不作聲。周芳焦慮地走來走去,她忽然一轉(zhuǎn)身,扯住周子沁的領(lǐng)口,啪啪兩聲,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得周子沁兩耳嗡嗡作響,愣愣看著自己的親媽。周芳滿臉是淚,淚水洗去她的濃妝,露出一張疲憊、清秀的臉,歲月不曾善待她這樣的美人,皺紋里卡著散粉,看起來甚至有點可笑。
她說:“你要是還認(rèn)得老娘,就給老娘好好給人道歉!你怎么能……唉……老娘還能說什么?老娘辛辛苦苦養(yǎng)你,四處借錢托關(guān)系,就是他媽的想讓你好好長大、賺錢、過上好生活……你要是搞出人命了,一輩子都洗不干凈了!你懂嗎?啊?”
周子沁倔強道:“我未滿十四歲!我不怕他,媽……”
啪!
一耳光。
警察看不下去,連忙上前拉開他們母子,勸道:“行啦行啦,唉……”警察也不知道該說什么,他才畢業(yè)不久,實習(xí)生,每天面對人世間的雞毛蒜皮,他自己都活不明白,幾個月后的公務(wù)員考試還不知道能不能過,他實在不會勸。
該怪誰呢?
怪那個該死的、懦弱的男人,怪周芳遇人不淑,怪周子沁天性狹隘,怪活著本身就是這樣的無可奈何。
而如今周子沁死了,周芳都沒來看一眼。
……所以他是幾點出生來著?
周子沁眨眨眼睛,恍惚道:“她說……是凌晨兩點十分三十二秒……”催債的人就坐在樓下,可她媽沒錢住院了,主治醫(yī)師不忍心,主動替他們母子墊了錢,打發(fā)走了債主。
周子沁永遠(yuǎn)感謝那個女醫(yī)生。
“好的!周子沁先生,您的功德一共是……”白無常語氣雀躍,似乎很想給周子沁來個驚喜,結(jié)果在看到數(shù)值的那一刻,蒼白的鬼面裂開了,“是是是是是……什么鬼?!”
周子沁不耐煩道:“別賣關(guān)子了,做生意講究先到先得,你們在拖拖拉拉,我就找死神去了。”他話音剛落,角落里飄出一道黑色的身影,死神先生手持鐮刀,向他款款行禮。
周子沁:……
這年頭,內(nèi)卷得不行,陰差也不好做。
黑無常陪笑:“咳,白無常999是實習(xí)生,不懂事,先生您別急啊,我來看看——”下一刻它的鬼面也裂了半塊:“什么鬼?”
周子沁徹底煩了,也懶得管禮不禮貌,伸手奪過平板,抬眼一掃,然后愣在原地,大叫一聲:“什么鬼?”
只見APP上面顯示:
出生時沒有大哭,嚇壞醫(yī)生,功德-???
……
用帶鐵釘?shù)乃苤氯酥貍,功德-???br> ……
捐稿費助力愛心公益活動,功德+???
……
甩了初戀男友,功德-???
……
無緣無故甩了第七任男友,功德-???
……
。??,功德-???
最后的結(jié)算也是一排的問號。
周子沁目瞪口呆,忍不住說:“你們APP是不是抽了?”
黑無常急得滿頭大汗,鬼面上不斷打出流汗黃豆的表情,支支吾吾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我司用的是DF5.396版本服務(wù)器!最新版本,按理說不可能有問題!這這這……白999,打電話給技術(shù)部!”
那頭的死神見縫插針,操著一口塑料中文,對周子沁說:“Mr.周,您也可以看看我們耶和華這邊的情況。我們這邊呢,是分為天國地獄的模式,天國的福利很好,地獄的福利不太好,您也不用擔(dān)心太寂寞,很多黃種人也選擇了我們,口碑非常的好……”
周子沁問:“你們怎么看去天國還是地獄?”
死神也掏出一個平板:“我們看善業(yè)與惡行的比例,不同比例的福利不同,投胎轉(zhuǎn)世的選擇也不同哦,那么Mr.周的比例是——”
。??:???
死神呆滯,鐮刀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
周子沁居然不太意外,或許他短短的三十年人生就是這樣的……沒辦法描述。
亂七八糟、愛恨交織、痛不欲生……
他平庸而可惜的人生。
周子沁有點想哭。
他說:“都這樣了,我還死不死了?”
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復(fù)生,黑白無常與死神稍作討論,決定帶周子沁去見上司。
周子沁聞言點點頭,心想你看,陰間也是遇事不決問領(lǐng)導(dǎo),領(lǐng)導(dǎo)遇事不決問下屬,大家問來問去,問題也沒解決,世界真是個巨大的草臺班子。
他走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病房,冷冷清清,周芳和那個人都沒有來,只有護(hù)士和醫(yī)生圍著他忙來忙去,用白布蓋住他的臉龐。
周子沁的一生,就此結(jié)束。
說起來,他生前不過是個二流畫家,沒什么大的名氣,屬于吃飽了撐的沒事干,辭掉還算不錯的工作,天天蹲在家里,畫畫畫,然后死了。死后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能接受閻王爺、米迦勒的接見,也不知其他大人物有沒有同等待遇。
他坐在椅子上,先看看閻王爺,黑臉大漢正襟危坐,背后站著一排卡通臉的陰差們,非常人性化的設(shè)計,想必不會嚇到新死的鬼。再看看大天使長米迦勒那邊,圣光普照,一群金發(fā)碧眼小天使環(huán)繞,且其中有幾個黃皮膚、黑皮膚,顯得他們特別的現(xiàn)代與進(jìn)步。
閻王爺說:“一般這種情況,有三種可能性,第一種你作惡多端,罪業(yè)實在難以計數(shù),系統(tǒng)計算不出,死機了。第二則相反,天生大善人,但我看你面相,尖酸刻薄,不大可能,那么只剩下第三種……”
周子沁冷冷看著他:“請說!
閻王爺撓撓頭:“你善惡對半,整整齊齊,兩相抵消了,目前我們系統(tǒng)還未進(jìn)行深度學(xué)習(xí),比較呆滯,不好意思哈。”
周子沁笑了,他頗為認(rèn)可最后一個說法,在椅子上吊兒郎當(dāng)翹起腿,懶懶問:“那該怎么呢?諸位大人,我是去天國,還是去地獄,是轉(zhuǎn)世投胎成一只待宰的豬,還是再世為人,重新受一次苦?”
米迦勒溫柔一笑:“再世為人是不可能的,投胎成豬也是委屈您了,您想如何呢?”
“我……”周子沁沉思片刻,“我想上天堂!
閻王爺與米迦勒皆是一愣。
米迦勒遲疑說:“請容我拒絕,天堂人滿為患,恐怕無法再接待一位久居的靈魂。周先生,您要理解,每天有15w左右的人在死去,而天堂還是2025年前的容量……”
“草!敝茏忧吡R了一句臟話,“你們他媽不會擴建嗎?”
什么狗屁老古董。
米迦勒默然,在胸前畫十字,露出十分抱歉的表情。
閻王爺說:“要不這樣吧,周先生,您可以考我們地府的公務(wù)員,或者學(xué)習(xí)一門外語,去其他小公司那兒當(dāng)陰差。上天堂只能躺著看星星,多無聊啊!來我們這做牛……工作,還有機會升為鬼仙哦!”
周子沁罵道:“考考考,考你媽的試,老子考了半輩子,從小城市考到北上廣,還要考研考教資考公務(wù)員,死了他媽的還要考,考個屁!”
他從椅子站起來,徑直向兩位大仙身后走去,閻王爺連忙攔住他,呵斥道:“你個賴皮鬼,休得胡鬧!”
周子沁看他一眼:“地獄我不想去,給你們做牛做馬我也不想干,投胎么,也沒必要在活一次,不管是當(dāng)畜牲當(dāng)草還是人,沒意思;钪,就是很沒意思。我活得那么辛苦,我想死后去天國看看星星,不行嗎?”
“周先生……”米迦勒嘆氣,“您要做什么呢?”
周子沁說:“我自己找去天國的路,你們,已經(jīng)不需要了!
他一向是個極度固執(zhí)的人,好不容易把自己弄死了,當(dāng)然要在死后痛痛快快一回。他活著的時候最愛畫星星,把家里一整面涂滿黑色,用白色、黃白色、藍(lán)白色……點上星子。
人死后,要是能變成一顆星星該多好?
他想不明白,活著就是受苦受累,為什么還要有來生,來生一定會好么?你看那幫大文豪不也天天說,說什么盛極必衰、世事無常,既然注定被命運捉弄,那么他不要再活著了,死個徹底,干干凈凈,如同大雪覆地,或星子滿天。
他走了好幾步,卻發(fā)現(xiàn)無人攔他,那些陰差與天使站在離他很遠(yuǎn)的地方,個個神色哀傷。他看不明白,回過頭,直直往前走。
那遙遠(yuǎn)的天邊,有一個造型很可愛的站臺,像他看過的動畫電影里的那樣,紅瓦白磚,一條鐵軌鋪向宇宙,有許多小孩興高采烈地在上面跑來跑去。
周子沁想去那里。
他走幾步,忽然遇到一個鬼,在路邊抽著煙。
準(zhǔn)確來說,也不能叫路,而是無邊無際的霧氣,霧氣中分開一條細(xì)細(xì)的縫隙,周子沁就走在縫隙里,孤魂野鬼一個。
現(xiàn)在遇見了另一個孤魂野鬼。
“老兄你好!敝茏忧吲呐哪枪淼募纾皠偹啦痪?反正我是剛死不久,遇見也是有緣分,借我根煙唄!
鬼轉(zhuǎn)身,叼著煙笑,罵道:“周子沁,你他媽不認(rèn)得我了?”
周子沁瞪大了雙眼,嘴唇顫抖道:“鄧宇?你不是……”
鄧宇笑,吐出一個煙圈:“一年前跳樓死的,你呢?我們不屈不撓、百戰(zhàn)不殆的周大畫家,你怎么也死了?季青木不得哭死?”
說罷,鄧宇從口袋里掏出一盒玉溪,23塊的那種,軟殼,抽出一根,遞到周子沁嘴邊:“喏,你不愛抽玉溪,我知道,但我媽只給我燒了這一包,你忍忍吧!”
“我還以為是誰呢?”周子沁回過神,接過煙,用牙齒咬著煙尾,含糊不清道,“原來是故人……唔,再借個火吧!
鄧宇就打開他的都彭打火機,銀色的外殼,流暢的線條,低調(diào)奢華有內(nèi)涵,一團(tuán)紅中裹青的火焰從口噴出,小小的一點,照不亮無邊無際的霧氣。
卻照亮了周子沁的眼睛。
烏黑的瞳仁,里頭兩團(tuán)火,躍動不息。
周子沁深吸一口煙,然后猛猛咳嗽,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他捂著胸口咳,稍微緩了點后,直起身不好意思道:“戒了好久,剛才嗆到了!
“沒事!编囉钚π,他長得不錯,標(biāo)準(zhǔn)的小帥哥,活著時不停換女朋友,相當(dāng)瀟灑,但他最后還是跳樓死了。
周子沁問:“你沒投胎?”
煙霧繚繞,鄧宇頂著手里的煙,淡淡道:“不敢投。”
“虧你還有點良心,鄧宇,你他媽還欠我二十萬呢!敝茏忧呃湫Γ褵燁^直接掐了,也不怕燙到自己,不過他已經(jīng)死了,也感受不到疼,“你還好意思提起你媽!阿姨至今都在替你還債!你說你非要去賭什么球、借什么貸?”
“你毀了你自己,你一跳了之,然后呢?”
周子沁和鄧宇是老同學(xué),小學(xué)同學(xué),有一次追債人在小學(xué)門口堵他,是鄧宇偷偷摸摸叫來民警,幫了他一把。
有一個深受賭鬼老爹殘害的朋友,鄧宇也該時刻警醒自己,不要碰,千萬別碰,碰了就是死,后來他真的死了。
起初只是小賭。
八九年前網(wǎng)貸還沒那么五花八門,但賭球盛行,2018年的世界杯,多少人從此淪陷在賭的深淵里,不能再逃脫。那年決賽,法國贏了,鄧宇給周子沁打電話,喝得醉醺醺的。他們倆高考后分道揚鑣,鄧宇成績一般,普通一本,所幸家庭條件好,回家就能繼承家業(yè)——小地方的連鎖超市。而周子沁成績相當(dāng)不錯,去了南京985,學(xué)的管理,業(yè)余接點設(shè)計稿,又打工,很忙。那時的鄧宇明顯狀態(tài)不對,興奮過了頭,在電話大聲喊:“爽!小沁,我告訴你,我押中了!大幾萬呢!”
再后來周子沁不大記得了,他與鄧宇不再聯(lián)系,只是惋惜曾經(jīng)美好的青春友誼。他初高中談男朋友,鄧宇談女朋友,鄧宇不歧視他,隨他去,兩個人見彼此一個又一個地甩人,他罵鄧宇禍害女人,鄧宇罵他是蕩/婦。他以為只是一句玩笑話。
曾經(jīng)真的美好么?
而如今死掉的鄧宇輕蔑白他一眼,罵道:“死蕩/婦,被男人包養(yǎng)的婊/子,你他媽有什么臉罵我?你他媽就死得好么?!”
周子沁忍不住笑,他點點頭,說:“對,我就是男人包養(yǎng)的婊/子,可我他媽借給你的二十萬都是我一分一分掙的!你媽親自替你跪下來求我,她以前給我做飯給我買衣服,我有什么臉不借給她?那二十萬是我借給她的,鄧宇,你不配!”
鄧宇目呲欲裂,掄起拳頭就要砸周子沁的臉,可他沒跑出幾步,忽然向地上直直砸去,軀體怪異地扭曲起來,紅的白的,血與腦漿砸了一地。
周子沁看到眼前的景象,腹中翻涌,幾欲想吐。
他明明都死了。
為什么……為什么還是如此的難過呢?
他也有過許多朋友,其中不乏人品相當(dāng)不錯的,可鄧宇對他很重要,至少他以為很重要。一個在他最困頓、最難堪的年紀(jì),依舊去幫助他的朋友,為什么會面目全非?
人長大了為什么會變?
周子沁茫然。
霧氣蒙蒙,轉(zhuǎn)眼鄧宇的殘骸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周子沁罵自己是魔怔了,離一個死人干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也是死人,長嘆一聲,向天邊的站臺走去。
走了很久,周子沁想,大概有一百年吧,他還是去不到那個地方。幸好靈魂是不知疲憊的,他在霧氣里游走,竟也能找到一絲內(nèi)心的平靜。
也許星星不是必要的。
他只是想要一個能長眠的地方。
于是他躺了下來,四肢與軀干成“大”字形,霧氣涌過他的口鼻,他感到窒息,急忙睜開了眼睛,爬起來,詫異地自言自語:“奇怪,我都死了,為什么還會呼吸不過來呢?”
“施主為何躺在灌愁海上?”一個飄渺的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
周子沁被嚇一大跳,連忙從地上爬起來,左看右看,然后上看,見一朵光輝萬丈的蓮花,刺得他險些眼瞎。
周子沁問:“哇,你是釋迦牟尼嗎?”
蓮花緩緩下移,一個寶冠瓔珞的人端坐其上,他左手持寶珠、右手持錫杖,慈眉善目,對周子沁笑道:“你們一般叫我地藏菩薩。”
哦?
周子沁奇怪極了:“你說這里是灌愁海,可灌愁海不是在月亮上嗎?你又是鎮(zhèn)守地獄的菩薩,干嘛來天上找我?”
地藏笑:“你看看你,癡兒,你仍是縷執(zhí)迷不悟的孤魂,而我自有渡你的義務(wù),你既然知道此地在哪里,還不知你要渡什么嗎?”
“情劫嘛,我懂的!敝茏忧吆敛辉谝獾芈柭柤,“說吧,我的哪一任前男友派你來的?”
地藏不語,只是笑,遙遙一指,周子沁循他而望,見霧氣自動凝結(jié),凝成一個看不出大概的人形,就站在遠(yuǎn)處,一動不動。
“長得男女老少的,嘖,但我只談帥哥!敝茏忧呷绱嗽u價。
他的大腦倏然一痛,再看見霧氣人形時,恍惚看見初戀的模樣,影影綽綽,看不真切。
周子沁的初戀在十五歲。
隔壁班的學(xué)霸男,戴副眼鏡,斯斯文文,乍一看十分的直男。但十幾年前的周子沁性格惡劣非常,和朋友打賭輸了,拿起他媽周芳的裙子,風(fēng)情萬種出了門,把在奶茶店學(xué)習(xí)的學(xué)霸男迷得神魂顛倒。那個時候的奶茶店一般都叫“地下鐵”,音響里放孫燕姿、周杰倫,不過那家奶茶店老板很有品味,放的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他與學(xué)霸男談起了戀愛。
學(xué)霸男是個奇葩,他知道周子沁是男的,卻只能接受女裝的周子沁。周子沁那時正和周芳作對,干脆放肆一把,每逢周末就花枝招展的,去拍大頭貼、壓馬路,拿小小的、粉色的翻蓋手機。周芳那時給他找了一個后爸,老實敦厚的男人,在單位上班,朝九晚五,他媽又搞了一次未婚先孕,周子沁想不通他媽的腦子怎么長的,一次次的,還沒被男人騙夠嗎?
轉(zhuǎn)眼他就在學(xué)霸男那里栽了個頭。
教導(dǎo)主任罵他是精神病態(tài),學(xué)霸男一聲不吭,一副“我是被他勾引的”狗屁樣子。周子沁上前就給了學(xué)霸男一個震天響的巴掌。
而周芳此時恰好推門入內(nèi)。
周芳愈發(fā)堅定自己要再生一個的想法,用2025年的話來說,就是棄號重開,她不愿接受兒子是個同性戀,還是個心理變態(tài)的同性戀。
周子沁懶得理她,照談不誤。后來妹妹出生了,周芳讓他給妹妹取個名字,周子沁讓她把妹妹的姓改回“周”,她同意了。
妹妹叫周江星。
和學(xué)霸男就這樣有疾而終,周子沁堅持認(rèn)為是自己甩了那個懦夫。
周子沁再次看回那個影影綽綽的身影,他的十幾任男友如水般流走,不過回顧他的感情史,只能說換得快,不能說亂。他有潔癖,而且對上床的興趣也不大,除非對方愿意讓他當(dāng)個躺1,不然別談,要談也別做。
地藏提醒他:“都不是,你忘了一個人!
周子沁翻了個白眼:“我沒忘,就是那個誰,我甩了他三次還要黏上來的……”他的眼淚突然止不住。
有個人。
好煩啊。
那個人。
周子沁記得第一次見到那個人,是在前公司,他那時是總經(jīng)理實習(xí)秘書,忙得腳不沾地。有一日股東大會結(jié)束后,他勤勤懇懇收拾會議桌,盡顯打工人的苦逼,誰知一轉(zhuǎn)頭,看見一個個子比他高的大男生,卷毛,笑得十分羞澀,對他說:“你好,周秘書,你比照片上還要漂亮!
“漂亮嗎?”周子沁笑瞇瞇的,一身西裝襯得他身材瘦而勻稱,半長的黑發(fā)扎成一束,很有點斯文敗類的感覺。他反反復(fù)復(fù)打量對面的大男孩,覺得是自己的type,于是不正經(jīng)地說:“上一個說我漂亮的男人,已經(jīng)被我甩了哦!”
說完便隨意地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出會議室,還沒走出幾步,忽然被大男生抓住了胳膊,那男生斯斯艾艾地說:“我叫——”
“季、青、木!
周子沁咬牙切齒道。
霧氣幻化成卷毛大男生的模樣,兩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周子沁。
“真是日了狗了!敝茏忧邔Φ夭亓R道,“我當(dāng)時怎么沒反應(yīng)過他是老總的兒子,我一邊對著他詛咒他爸,一邊和他上床,他爸是我們的調(diào)情劑么?”
地藏道:“施主,勿造口業(yè)!
周子沁翻白眼。
地藏又道:“你與他,情緣難斷,七年里分分合合三次,足以越過離恨天,踏入灌愁海,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周子沁沉默。
許久后,他才艱澀開口,對著那個虛幻的人影說:“季青木,你忘了我吧,你含金湯匙出生,而我是個又當(dāng)又立的婊/子,我死了,你別再來糾纏我了,好不好?”
那道人影歪了歪頭。
真像條大狗。
周子沁苦笑,他習(xí)慣把對象當(dāng)成自己的狗,一種情趣而已,他不玩S/M,也不搞D/S,只是單純覺得自己的男友們,至少要有一條以上狗的優(yōu)點。
畢竟他養(yǎng)的真狗老禿子是條聰明絕頂?shù)倪吥,除了頭頂?shù)陌酌穸d了以外,非常完美,是那種發(fā)到網(wǎng)上會被人評價“邊牧是邊牧,狗是狗”的好狗。但老禿子畢竟是條真狗,被人投毒,死在周子沁的27歲,找不出是誰干的。
而對于季青木這條大狗,周子沁毫無疑問是塊巧克力,吃了會死,但只要一聞到香味,他又巴巴地湊上來,狗不改本性。
說的肉麻點,季青木愛慘了周子沁。
而周子沁不比他自己當(dāng)年的初戀學(xué)霸男好到哪里去。走腎不行;走心又走腎,不過感情不深,也可以;一旦徹底走了心,周子沁就害怕了。
季青木說:“周子沁,我愛你。”
不止一次。
周子沁害怕所謂的“真愛永恒”。也許是他親爹太過腦殘,周芳生他的時候給他用臍帶意念傳輸了“不要信男人鬼話”的思想烙印,用時髦的話術(shù)說叫作“回避型人格”,總而言之,周子沁反反復(fù)復(fù)甩季青木。
可他良心不安。
季青木來找他,可憐巴巴的一條落水狗,他禁不住心軟,稀里糊涂又上了床,完事后季青木說他是枕頭公主,他叫季青木滾蛋。
那七年全世界都是他們play的一環(huán)。
之前鄧宇罵他是“被人包養(yǎng)的婊/子”,就指的是季青木包養(yǎng)周子沁。周子沁26歲辭了職,專心在家畫畫,實際上除了房子是季青木的,他倆生活開銷都是AA,如果季青木要全部包攬下來,他就不理季青木。等狗應(yīng)激了,主動蹭上來求和好,他才勉勉強強同意。
他是個非常非常惡劣的壞男人。
這樣壞的男人,玩弄感情的男人,忘了也好,不是嗎?反正世上沒有人會記住他,就像他的那些畫一樣,別人看過了,就是看過了,再也沒有然后。
如果讓季青木一個人記得自己……
太殘忍。
地藏說:“也罷,你既然欲與他訣別,我也不便攔你了,你且去吧。”
霧氣散開,周子沁發(fā)現(xiàn)自己已身處站臺,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季青木的霧氣還未離去,像條失魂落魄的狗,綴在他的后頭。
周子沁笑笑,朝它勾了勾手,霧氣便猛的沖過來,將他抱了滿懷。周子沁一時恍惚,還以為是真的季青木。男人的懷抱溫暖,肩膀?qū)捄瘢茏忧哂秩滩蛔×餮蹨I了,如果他還活著……幸好他沒活著,不然也許因為貪戀,不愿去死。
霧氣不見蹤跡。
周子沁站在原地,擦了擦眼淚,又看向鐵軌與軌道盡頭的宇宙,心說沒關(guān)系,我會變成星星,季青木你一定要記得多抬頭看看我,不然我變成隕石砸死你。
“大哥哥,你為什么在哭?”一個衣服破舊的男孩走到他身邊,睜大雙眼,誠懇地問。
“沒什么!敝茏忧哒f,他低頭看這幫小孩,他們都圍了過來,長得像兒童繪本里的人物,一個個線條簡陋,色彩鮮艷,透著驚人的生機。
忽然,那個衣衫破舊的男孩大叫起來,拉住周子沁的手說:“你看!”
一輛老舊的火車呼嘯而來,它通體紅色,有著黃澄澄的銅鐵裝飾物,車內(nèi)布置溫馨,有一排排橘黃色的小燈。
周子沁的心徹底地寧靜下來。
他知道,這是他永恒的歸宿,一輛通往天國的列車,天國不在地球,在宇宙的盡頭。
他問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笑著回答:“我叫喬邦尼!你呢?”
他笑:“我叫……周子沁。”
小孩們已經(jīng)開始排隊買票,周子沁排在隊尾,等到他的時候,賣票員遲疑了片刻,然后把票遞給了他,說:“先生,我需要您支付我一個秘密。”
周子沁挑眉,俯下身,對著矮小的老人說了什么,老人神情震驚,身體微微顫抖。周子沁笑笑,拿起那張兒童繪本風(fēng)格的車票,走進(jìn)了車廂。
車廂里孩子們捧著十字架,輕頌圣歌。
火車嗚嗚地響,隨后發(fā)出一聲嘆息,緩緩向宇宙駛?cè)。周子沁靠在車窗旁,神情淡淡,看窗外的銀河浩浩蕩蕩,如溫柔的銀絲帶,泛著乳白色的光芒,在火車的一側(cè)永恒不息地流動。
中途不斷有小孩下車,或在天鵝座站,或在大熊座站,或在仙鶴座站……直到最后,車子里只剩下周子沁與喬邦尼。
喬邦尼問:“馬上就要到終點站了,大哥哥,你是怎么死的?”
周子沁說:“小孩子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喬邦尼忽然指向窗外:“大哥哥你看,夜鷹之星。”
璀璨的光芒涌入周子沁的眼睛,他微微睜大雙眼,看見一只嬌小的、丑陋的鳥,在宇宙之中熊熊地燃燒。它無疑是極丑陋的,麻石一般斑駁的羽毛,尖銳的短喙,不討喜,也難怪其他星座不喜歡它,于是它只能燃燒自己,把自己變成一顆星星。它無疑是極耀眼的,銀河在它的身后閃耀,億萬顆星子在它身側(cè)浮動,它如同火炬,熱烈地燃燒、燃燒、燃燒!周天的宇宙仿佛是萬華鏡里的情景,玻璃一樣的宇宙,珠寶一樣的宇宙!
周子沁趴在車窗上,泣不成聲。
喬邦尼是懂事的孩子,他掏出手帕,為周子沁擦去眼淚,男孩說:“你不要哭啦,我不歧視自殺的人,面對死這件事,大家都是平等的。”
自殺。
是的,周子沁是自殺。
他支付車票的那個秘密,就是他的死因。
委實而言,周子沁確實活不下去了。
27歲,他的狗死了;28歲,他媽周芳肺癌沒了;29歲,他的畫依然無人賞識。他是一個失敗的人,庸庸碌碌,愚昧無知,在塵世里何其悲哀。
老禿子死了,他不想再養(yǎng)狗了,滿心自責(zé),哭了很久,季青木給他帶回一只更貴的伯恩山犬,他不要,他只要他的老禿子。
周芳死了……對她而言,不知道是不是解脫。
她也庸庸碌碌活了一輩子,年輕時美貌,遇人不淑,狗男人跑了,留下一個大肚子和一大筆債務(wù),她咬咬牙,硬扛著,一天干三份工,抽煙提神,總算把債還清了。好不容易嫁了個好男人,就是丑了點,生的女兒也不好看,塌鼻子,可她很滿意。周子沁吐槽周江星不好看,周江星就撓他,罵他:“你就很好看嗎!”打打鬧鬧,但兄妹的關(guān)系很好。而周芳用了大概三年,接受周子沁是個同性戀的事實,又用了三年,接受了季青木的存在,然后她在人生即將美滿的前夜,嘎嘣一聲,死在了肺癌之下。
也沒太受罪,查出來沒幾天,就走了。
周子沁開始戒煙。
季青木陪著他。
周子沁開始生病,很奇怪的病,不想動彈,要么睡不著,要么狂睡,對一切都很淡,情緒敏感,看到畫布就會嘔吐。
他知道這是什么病。他很聽話,在季青木的陪同下去醫(yī)院開藥,鹽酸曲唑酮和阿戈美拉汀,過了兩個月,效果不明顯,又換成舍曲林,加上實在睡不著,醫(yī)生再開了思諾思。再過一年,情況好一點,這一年他29歲,畫畫事業(yè)依然毫無起色,在網(wǎng)絡(luò)上或許小有名氣,可依舊達(dá)不到他想要的程度。他嘔心瀝血地畫,沒日沒夜地畫,藥又換了,換成了碳酸鋰,吃完副作用躺一天。
他聽喜歡的樂隊,說鋰電池能給人充電,說夏天恐怖又令人向往,說不知道還能見證幾個夏天。他想,創(chuàng)作不出來,不如死了算了;沒有人記得他,不如死了算了。
那時他和季青木又分手了,他開始不愿出門,不愛收拾屋子,往日的潔癖消失得一干二凈。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自虐式畫畫,惶惶不可終日,與臆想中的周芳對話,然后躁動,然后沉郁。
季青木每天都來找他,不放心,他沒理。
周子沁開始討厭創(chuàng)作。
當(dāng)一個令你終日熱愛的事傷你至深,你可否還有勇氣再一次拿起筆,面對漫長的、注定碌碌無為的一生?你是否接受自己的平庸?
周子沁畫完那副夜鷹之星,再也沒有碰過畫板。
他趁季青木不注意,跑去一個無人的爛尾樓,他反復(fù)踩點了很多次,跳湖不夠快,只有跳樓,痛但迅速。他想起鄧宇,不知道那個賭鬼死的時候,有沒有后悔。
也是可笑,他沒能當(dāng)場死,摔在車棚上,在醫(yī)院里半死不活。
而現(xiàn)在他真的死了,坐在通向天國的列車上,他看見了他夢寐以求的那顆夜鷹之星——無人賞識,即使丑陋,也要燃燒的星星。
眼淚一直停不下來。
“各位乘客請注意,終點站:天國,已經(jīng)到了,請各位乘客收拾好行李物品,有序下車!
周子沁一只腳踏上滿天的星河,忽然喬邦尼問他:“你還想畫么?”
他茫然地點了點頭。
“那就請活下去吧!眴贪钅嵝φf。
天地一片白茫茫。
周子沁費力地睜開眼睛,看見眼睛布滿血絲、頭發(fā)亂糟糟的季青木,看見塌鼻子大哭的周江星,看見他媽那個唯唯諾諾的老公……
白費力氣。
他自嘲一笑。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頭來,天國就是人間。
“十七號床的病人……昨夜心臟驟停……搶救……”
……滴嘟滴嘟。
“老哥……”
“子沁……”
他曾經(jīng)是那樣的想死,想一了了之,不肯與過去和解,可他還是活了下來,繼續(xù)他庸庸碌碌、無能為力的一生。
他還要去畫那該死的畫,還要去學(xué)怎么愛一個人,還要痛苦又掙扎地活著。
活著啊。
那首歌怎么唱來著的?
誠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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