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河流
河流
城市的陽光有些灼人。
當(dāng)我只身一人橫亙在城市的河流之中,就像一座孤島時,突然想起了家門前的那條河流。我不知道為何總是想起它,每一次都是腦海中突然劃過一道白光,然后把我的回憶甚至是我大腦里的一切畫面,都拉扯到那個遙遠的地方。那條河流,無論是在如現(xiàn)在一般的烈日下,抑或是暮色里,你將它如靜物一般單獨剝離出來,它都是那樣安靜的,澄澈的,粼粼的。
想到那條河流的同時,我想到巴甫,抬眼間他的身影格格不入地映刻在面前這幢寫字樓的玻璃墻面上,巨大而沉重。我慌忙低下頭揉了揉眼,再睜開時,他已經(jīng)不見了,真的不見了。
我想,或許是這城市的陽光,真的已經(jīng)刺傷我的眼了。
我幼時的記憶滿滿的全是陶下,那個鄉(xiāng)僻之地。而記憶開始于門前的那條河,那河沒有名字,也不知發(fā)源于哪里,更不知會蜿蜒向何方,以至于我現(xiàn)在每次提及它,都只能以“那條河”來模糊地定義。而陶下,那是個更不清楚的地點了,它貧窮,落后,時光從它的身上緩慢地碾過,比那條河流流淌的速度還要遲緩,你甚至可能無法在任何一張地圖上找到這個小村的存在。不遠處的小鎮(zhèn)也叫陶下,有兩條公交線路通過那里,所以那里的人說起這個地名的時候,好像也因此更為理直氣壯一些。
與陶下截然相反的是,城市的晝夜總是交替得過于頻繁。我坐在狹小的,堆滿雜物的出租屋里看電視,電視熒屏的光比頭頂那盞隔段時間便會“呲——”一聲的吸頂燈明亮得多。我抬頭望它,燈罩里死了許多小蟲,那些尸體的堆積使燈光支離破碎,死氣沉沉。
我的心情有些糟,坐也坐不安生,雙手雙腳有一種無處安置的感覺。我想也許是電視里的笑聲太吵了吧,于是伸出穿著破襪子的腳,
“啪”一聲關(guān)了電視。
這下好了。
那條河的兩岸松松落落地栽了兩排樹,或許是杉吧,可我又何必管它們是什么。小時候我會蹲在河邊朝水里望,有時看成群的魚仔,有時看倒影里的男孩。后來倒影里,我的身側(cè)出現(xiàn)了一個瘦削的波動的影子,他站著,不知是看魚,還是看倒影里的男孩。他伸手指向一棵樹的樹頂,讓我看一只灰衣白肚皮的鳥兒在上面搭窩,他說那是喜鵲,是好兆頭。說完他蹲下,我便騎在他的肩頭,挺直著脖子,想努力將那象征幸福的鳥兒看得清楚些,再清楚些。
他叫巴甫,是我的……我的……
我說不清。
那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找一個恰當(dāng)?shù)恼f法來詮釋我和他的關(guān)系,可是,我找不到,也不愿意承認。他二十八歲的時候,我六歲,我自幼與他一起生活,他養(yǎng)著我,照顧我。我只叫他巴甫,就像他也只是叫我的名字逢雙一樣
七歲不到,巴甫領(lǐng)我去鎮(zhèn)上的小學(xué),填入學(xué)表格時,父親,母親一欄都是空白。巴甫也沒讀過幾年書,老師詢問他和我的關(guān)系時,他看了我半響,然后說:“不知道怎么說,我就是一直帶著他長大的!
老師略揚起下巴,“哦——”了聲,拖著長長地尾音,完全了然的樣子。
第一天站在班級的講臺上,老師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茫然地聽他向全班介紹了我的“情況”,又聽見在她說完“互相友愛,互相幫助”八個字后,那機械化的一聲“好——”。這大概是我第一次與那么多同齡人相處,也許是性格的緣故,他們挺得直直的腰板讓我覺得礙眼得很,于是我的身體也不禁一分分僵硬起來。
可是你知道嗎?孩子們往往是最殘忍的,因為他們尚未懂得殘忍,于是將這個詞用行動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與那童稚而生硬的承諾相反的是,所有同學(xué)都在孤立我,他們會叫我“少娘養(yǎng)的”,肆無忌憚地叫,似乎刻意要讓我聽到。
我的同桌第一天就問我:“你怎么就一個人了呢?”
我說:“我不知道。”
她“嘖嘖”兩聲:“你看看,連你娘都不要你!
我認識“娘”這個字,卻從未親身體會過。我只知道,她不僅讓我承擔(dān)了“棄兒”的角色,也讓我承擔(dān)了“被棄”的過錯。
自從我開始上學(xué),巴甫便弄來一輛二八大杠的自行車,天天接送我上下學(xué)。從陶下到陶下鎮(zhèn)的道路是一段土路,坑坑洼洼,我每次坐在前杠上都要握緊冰涼的車把,握到手心全是黏膩的汗水。騎了二十多分鐘后會有一個明顯的分界線,土路開始變?yōu)樗嗦访,這時巴甫便會騎得輕快許多。
那日從學(xué);丶遥宦奉嶔,我回身緊緊抱住巴甫的腰。我抬頭望見他下頜緊繃的線條,和因長年勞作而成為棕褐色的皮膚,這才發(fā)覺,他竟然已經(jīng)快三十歲了。我問:“巴甫,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和別人不太一樣!
“哪里不一樣?”他反問,目光望向前方的路。暮色四合,農(nóng)田在身后倒退著,入秋的風(fēng)拂在手臂上,涼得有些刺痛,漸漸地,四周開始響起蟲鳴,像協(xié)奏曲一樣。
“我覺得我們比人家過得都苦。”
這時他的車把明顯向右仄歪了一下,我“哎喲”叫了一聲,將他抱得更緊,蟲鳴這時候突然不見,田野里安靜得有些詭異。
巴甫突然笑了,笑聲是混沌不清的爽朗:“逢雙,你覺得苦了?”
“沒有,巴甫,我沒有。”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聲音甕甕的。
他的手揉了揉的的頭發(fā),我聽見他胸膛里的跳動緩慢有力,他用一種篤定的語氣說:“以后會好的,以后的你,肯定會比我好得多,肯定會!
我不再說話,好像害怕用聲音打破這個虛弱的希冀,或者是害怕給予承諾。但現(xiàn)在的我回頭去想,也許是那時候真的太小,根本看不到自己的未來,真的只是單純地相信他,認為一切都會有的,隨著時間,一切都會有的。
二十分鐘后電話鈴?fù)回5仨懫饋,我從沙發(fā)這頭腳一蹬撲向另外一頭,接起電話,丁祺的聲音便開始喳喳呼呼地撞擊著耳膜。
“雙子,你現(xiàn)在方便不?”
“不方便。”
“那我來找你了啊,等著啊!”
“他媽的不是說了不方便了嗎,你……”電話那頭卻已經(jīng)是一串急促的忙音,我將聽筒往電話上狠狠一擲,起身來收拾散落了一地的背心,襯衫,和內(nèi)褲,嘴里喃喃地重復(fù)著那句臟話。
陶下的人一向善良,他們從來沒有問過我的來歷。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年暑假,我常常蹲在河岸邊搭的木板上洗衣服,儼然是個家庭主婦的樣子。村里的嬸子們也也常在對岸或是與我同側(cè)一起洗,她們用濕漉漉的手背擦了下額頭,說:“雙子真是能干,巴甫有福,得了這么個好小伙子!
我垂下頭和她們一起呵呵笑,暗自打量河中那個倒影,那搓揉衣服的手,手指已經(jīng)骨節(jié)分明,修長有力。
晚霞翻卷著鋪迭了整片天空,河水表面浮上一層淡淡的胭脂色,我站在河岸邊向田里望去,田野的盡頭是一排樹林,樹葉被晚霞染成一片慘碧。巴甫從田里回來,墨黑的身影由小到大,由模糊到清晰,他牽著我的手帶我回家,我用指尖輕輕摩擦著他掌心的厚繭。
遙遠的似乎響起了一聲老牛的憨哞,我回頭,地平線處一片橙紅色的余暉,好像那里才是永不消失的白晝,而我們正與它背道而馳。
陶下的夜晚讓人由心里向四肢百骸滲著寒意,于是每到冬季,我都會縮在巴甫的身側(cè)睡覺。我喜歡背對著他,讓他的手臂搭在我的腰上,似乎只有這樣我才能感受到他真實的存在。我不怕村子里齜牙的野狗,卻十分害怕深夜里的犬吠,有時夜里聽見那樣凄厲的嘶嚎聲,我會輕聲地喊:“巴甫……”巴甫拍拍我的背,“嗯”了聲,我才安心下來。
那天隔壁嬸子家的兒子結(jié)婚,女方也是同村的,一直到夜里,他們兩家過道口的鞭炮沒帶一聲兒休息。我和巴甫因為那鞭炮聲都有點失眠,我努力閉上眼睛,卻好像總能看見眼皮上一塊斑斕晃著,可是睜開眼,又覺得這屋子被那鞭炮聲一對比,顯得安靜得可怕。
“睡不著?”巴甫問我。
“你怎么知道?”我有些詫異,翻過身來面對他,卻只看見他的脖頸,我沒來由地一陣心慌。
他閉著眼,夜色在他的睫毛上跳躍:“你要是睡著了,呼吸聲我能聽出來的。”
接著是一段時間的沉默,外面的鞭炮聲驚天動地,可巴甫的呼吸聲很清晰,比我胸膛的躁動更加清晰。
我重新翻過身,背對著他:“巴甫,你為什么不找個女人?”
“找個女人?”他訝然,但又因為我過早地使用“女人”一詞而覺得好笑,“女人的事,等你長大再說!
我撇撇嘴:“那什么時候算是長大了?”
他似是認真地想了想:“等你先有了女人,領(lǐng)回家給我看的時候!
“好吧!蔽覈@了口氣,想,那也許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
那真的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后了,曾經(jīng)我每日都能被陽光親吻到的額頭已經(jīng)被長長的劉海覆蓋著,我也學(xué)會了低著頭沿垂下的劉海的縫隙里看人,就像我第一次看到丁祺一樣。她俯身在桌球臺上,領(lǐng)口處露出了大半個白色的胸脯,她的手臂向前一推,那球落入我身側(cè)的洞里。
可現(xiàn)在她在門外足足敲了十多分鐘,若不是鄰居出來抗議,我真的一點兒也不想給她開門。
門一打開她便沖了我一句:“你腦子有病是吧?”
我沒有理她,轉(zhuǎn)身回屋。
她把包往地上隨便一丟,追上來搭我的肩:“有好玩的沒有,不然咱們唱歌去吧?”
“別折騰我了,我挺累的,真挺累的!蔽译p手捂住臉,使勁揉了兩下。
“那咱們看碟吧,你這兒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挺無聊,不是來你這兒打發(fā)時間的嘛!
我往電視柜那兒指了下:“都那兒,自己挑。”
她蹲下去悉悉索索地翻起來,挑了一張,不一會兒,DVD發(fā)出了讀碟時咳嗽一樣的聲音。丁祺把門關(guān)上,拉我與她同坐。
《河流》,她放的是蔡明亮導(dǎo)演的《河流》。
我初中三年住校,學(xué)校的校風(fēng)差得一塌糊涂,尤其是住校生,整夜整夜地抽煙,打牌,我時常能在窗前看見自由落體的酒瓶,然后埋下頭寫作業(yè),等待那“啪”一聲的脆響。
提出住校的人是我,其實初中校區(qū)就在小學(xué)的旁邊,走讀也沒什么不可以。巴甫曾勸我不要住校,我不敢與他對視,甚至不敢看他身體的任何一處,我望著腳邊長著鋒利葉邊兒的冰草,用腳尖輕輕搓捻著。我說:“就是覺得你每天接送挺辛苦的,你又不放心我一個人走夜路,沒事兒,別擔(dān)心,住校的人多呢!
“那行!彼f。
三年后,我是那所初中為數(shù)不多的考上高中的人之一。接到通知的那天晚上巴甫多喝了兩杯,也勸我喝了幾口酒,他帶著些微的醉意對我說:“逢雙,你這回別住校了,回來住吧,我給你買新的鋪蓋,把那些稻草的都扔掉,你知道嗎?你三年前才走的那會兒,我夜夜睡不著,就想著你膽小,老喊我的那個樣子。”
我的面頰緋紅緋紅的,他與我碰杯,酒水灑在我的手臂上,我閉著眼喝下那杯酒,胸口像是被燙了一般疼痛。
那晚我與他同眠,可這回卻是他背對著我,他大概是真的醉了,身上的酒氣有種淡淡的香,讓我貪婪地嗅著。那一刻不論是沉寂的夜色,還是他身上的酒香,一切都像是引誘水手的美人魚的歌聲。我的臉慢慢湊近他的背,有點兒興奮地,以一種犯罪的心態(tài),將嘴唇貼在他的背上。那一瞬間的觸感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我醉了!我醉了!我這樣對自己說著;蛟S也是真的醉了,我竟然張開嘴,在他的背上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他輕哼了一聲,剎那間我清醒了,冷汗涔涔。但他只是緩緩地翻過身來,我慌忙閉上眼睛裝成睡得迷迷糊糊的樣子。他支起身子,似乎是借著月光端詳了會兒我的臉,他輕聲嘆了口氣,用手指替我梳理了幾下頭發(fā),然后躺下,將我攬入他的懷里,輕一下重一下地拍著我的背,就像是兒時哄我入眠。
我把頭深深地埋進他的肩窩里,忽然有想流淚的沖動。
此時我已意識到什么了,它就像吸毒一樣,讓我既懼怕,又有那么些興奮?墒俏疫是理智的,我可悲地意識到這不該。
當(dāng)他拍打著我的后背的手開始變得緩慢,到最終停止時,我放慢了呼吸,小心翼翼地移開他攬著我的手臂。
我坐起身,下床,幫他把被角掖好,然后走到屋外,站在岸邊。
月色在波動的流水里顯得有些詭魅,整個陶下已無一片光亮,幽幽靜靜,像片墳場。我短促地呼吸著,鼻子酸得厲害,胸口也梗著,可是我不想哭,我不想哭。
“啊——”
我壓低了聲音啞啞地吼了一聲,然后跳入身前的河流里。
河水并不深,我也并不是想尋死,只是想要清醒一些。我在水里撲騰著,用雙臂奮力拍打水面,像是在尋找什么丟失掉的東西。
陶下的野狗此時又開始此起彼伏地叫喚起來,我一陣戰(zhàn)栗,慌忙將臉埋入水里,四下便清凈許多。
怎么辦?我想我瘋了。
巴甫聽見外面的聲響,急急地跑出來,連鞋也沒穿,他看見水里瘋了一樣的我,愣了一下。
“逢雙,你上來,來!彼蛭疑斐鍪,用商量的語氣。
我恍若未聞。
“來,逢雙,水里涼,有什么事回家講。”
我抬起頭,水模糊了眼睛,只看得見他身影的輪廓。我走向他,把手伸給他,他一把握住,把我向岸上拉。
十年了,他的臉好像一點也沒變,他三十多歲的人了,眉宇間只是有了些成熟的味道,其他的,什么都沒有變。
被他的手突然一下握住,我的大腦好像突然被電流擊中,然后像觸電似地一下子把他甩開,身體在瞬間失去重心,仰面重新跌入河里。巴甫這回是真的愕然了,他就那樣頹然無力地站著,看我的身體在水里浮沉。
月光嫻靜而從容,夜色如盾,牢不可破,冷冰冰地截斷了所有的光亮。
高一開學(xué),我?guī)е伾w,住校去了。
《河流》從頭到尾如同一部默片,少得可憐的臺詞,沒有音樂,矛盾沖突在寡淡中爆發(fā),最后又如河流一般在悄然中恢復(fù)沉寂。
看著三溫暖內(nèi)暖色卻昏暗的壓抑場景,父親和兒子互相索求對方的身體,我覺得胸口有窒悶的痛,我想帶著小康(片中的兒子)逃離,到家門口的河流里洗一洗,那也是我唯一慶幸的一點,我的河流是澄澈的,而片中的河流是污穢不堪的。
電影最后,小康和父親恢復(fù)正常的父子關(guān)系,他走向陽臺,藍天,陽光,影片的色彩逐漸明亮起來,小康仰頭,似乎一切都在好起來,而所有的昨日,只是一場夢罷了。
我覺得冷,這種冷使我不可抑制地顫抖起來。如果那樣就好了,如果可以那樣就好了,夢,如果可以讓我做那樣一個夢就好了。
可是老天不會把電影的結(jié)局給我。
丁祺關(guān)掉電視,此時的夜黑得深不可測,她走向我,伏在我的耳邊說:“雙子,我今晚睡你這兒吧!
她化了很濃的妝,此時這樣近距離看,如同一張拙劣的假面。她撫上我的臉,目光在唇角細細地游動,然后漸漸俯下身來。
我頓時懼怕起來,像是躲避野獸一樣,用力一腳踢在她的肋上,大吼一聲:“滾!”
她跌倒在墻角,目光有些呆滯,只隔了一秒,便捂住臉大哭,妝完全化開來,幾縷黑色的眼淚滑過臉頰。此時的她,可怖至極。
“我喜歡你!雙子!我喜歡你!我犯了什么錯了!你抱我一下,你就抱我一下吧!雙子!我喜歡你!喜歡你。
她嚎啕大哭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我充耳不聞,抱著雙腿,望著窗外的夜。
彼時,無星無月。
高一的上學(xué)期結(jié)束,巴甫以一張大紅色請柬的方式接我回家,同時也真正的把我送離了這個家。
到家的時候,所有的鄉(xiāng)鄰都在幫他布置喜事,床上換了新的鋪蓋,曾經(jīng)墊在床下的稻草也不見了。鄉(xiāng)親們招呼著我,說就等我一個了。
其實他沒有等我。
他沒有等我領(lǐng)一個女人回家給他看看,就先娶了女人。
他娶了村子里的一個寡婦,叫徐琴,她的兒子比我小兩歲,卻已經(jīng)是個莊稼漢了。她看上去比巴甫老很多,她不配他,我在心里咒罵著。
一切都布置妥當(dāng)了,巴甫正在試一件棕色的西裝,他轉(zhuǎn)過身,臉上漾著紅,“好看嗎?”他問我。
我走上前給他理了理衣領(lǐng):“好看,很好看!
接著,我抱住他,把下巴枕在他的肩膀上,在他耳邊輕聲喚了聲:“爸!
他渾身一震,雙手用力推著我,想要把我推開,我卻死死地箍住他,說:“爸,從今以后,你就是我爸了!
他懈了力,嘆息似的說:“逢雙,你這孩子,胡說什么呢?”
我用力的拍了兩下他的背,轉(zhuǎn)身離開。
是啊,我胡說什么呢。
他的婚禮我沒有參加,天空飄了些小雨,雨絲藏在夜色里,混著鞭炮揚起的碎屑。我坐在堤岸上,潮濕的泥土氣息,和漫天的水汽,撲天蓋地而來堵住了我的五官,我低頭一看,河水、月光和我一樣,都浮上了一層黯然。
這個喧鬧的夜里,唯有我和我的河流靜謐無聲。
第二天清晨,我以我的出走給了巴甫的婚禮一個挫敗的收場,而巴甫,他以他的死給我的人生烙上了悲劇的烙印。
十八歲那年我回家,村里的老人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他們抽著煙,從眼角斜斜地望著我說:“巴甫死了,你還回來作什么?”
徐琴沖上來先給了我一個耳光,后來又跪著,抱著我的腿大哭,怨我作孽,怨我讓她結(jié)婚沒幾天又成了寡婦,她怨我,恨我,說是我害苦了巴甫的一生。
巴甫死了,他去城市里找我,騎著那輛二八大杠上了高速,一輛貨車將他撞飛,他沿著高速旁的堤岸滾下去,沉入河里。
死亡每天都在發(fā)生,我一直不愿意直面生死,這次卻不得不了。
那夜我倚著巴甫的墳包,一邊抽煙一邊看星星,那時我覺得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可我說不出,只能就那樣仰著脖子毫無意義地望天,然后嘴角牽扯出一個拙劣的微笑來。
我還有什么呢?我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這樣一個軀殼,連身體里都是空空蕩蕩的了。巴甫,你把我的一切都帶走了,包括感情。
徐琴的兒子打著手電筒來找我,找著我時,他站在河的對岸。手電筒的光無力地抽打在我的臉上。
他沒喊我回去,只是問:“你怕不怕?”
“怕什么?”我嗤笑一聲,“以前不都這么過的嗎?”
他點了點頭,燈光逆轉(zhuǎn)方向,他回去了,腳步踏在松軟的泥土上,沒有聲響。
我的確不需害怕什么,曾經(jīng)的每一個晚上,我都是和巴甫一起入眠,現(xiàn)在不過是他先睡著了,我仍舊醒著罷了。我不知道他是否還能聽出我呼吸的頻率,知道我還未入睡,但是我卻感覺不到一點他的呼吸了。
我從高一下學(xué)期開始輟學(xué)打工,誰都沒有告訴,僅僅是拿著巴甫給我的一學(xué)期的生活費便離開了陶下。到了城市的時候,我自負地以為自己可以活得很好,可以忘記巴甫,可以通過認識更多的人來擺脫過去的自己,可悲哀的是,我一個都沒做到。
唯一一個稍許改變了我的事情,是我竟然在陰差陽錯間,悄無聲息地進入了那個圈子。
他們把我?guī)щx了那個我原想為改變而走的路,但是我沒有后悔,因為我原本只是因為無知而憎惡自己,但現(xiàn)在,我知道,我們都是可憐人
所以巴甫,在那個圈子里混了兩年,這次回來,我是想要給自己一個機會的。
那時的我,現(xiàn)在的我,睜著眼,努力地想要入睡,徒勞地期待睡夢里的那個荒涼卻帶著一絲旖旎色彩的世界?墒,空空蕩蕩,反反復(fù)復(fù),我睡不著,我忘不了。
慘白的天花板,無止境的虛空,眼前只余一片白光。當(dāng)年,往事,陶下,河流,巴甫,逢雙,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那份壓抑的痛感幾乎要把我活生生地碾碎。
巴甫,你騙我。
隨著時間,我什么都沒有了。
我的夜自此失去了邊際,所有的光亮被截斷在地平線的那一端,我的河流自此失去了盡頭,但我知道,它已經(jīng)斷了。
插入書簽
我原來是將這篇文章拿去投稿的,但是可能因為比較。。。內(nèi)個內(nèi)個。。。吧,沒中,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