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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那是一個雨天,細(xì)密的水汽一擁而上,將林子充斥迷蒙的霧氣。他們走了很久,直至日光被茂密的樹冠徹底遮擋,直至黑暗的森林深處,透出一盞暖黃的光。
運送虛化眾隊長的木車停在不遠(yuǎn)處,浦原喜助摘下兜帽,往光亮處去。
雨打濕了他的頭發(fā)和睫毛,狼狽不堪,但他還是揚起輕松的笑,像是拉家常一樣開口:“傷腦筋,真是糟糕的天氣呢!”
面前的人神色未變。她墨發(fā)極長,在黑暗中只能依賴昏暗的光,才能瞧見些許輪廓;身上白底黑椿紋振袖一絲水跡污垢都未沾染,干凈得仿佛并不是置身在雨水中,也許是那把素白的紙傘替她完完整整遮擋了風(fēng)雨吧。
是個素淡得近乎無色的人,要說唯一艷色的地方,便是她那雙血紅的眼瞳。四楓院夜一如是想道。
“等候多時了,浦原先生。”
那位小姐沒有理會浦原的寒暄,聲音涼涼略過,便垂眸轉(zhuǎn)身,踏上身后的石路。木屐與石塊敲出清脆的響聲,隨著她的動作,霧色之中,似乎有一座建筑顯出了身形。
“哎呀哎呀,看起來有點生氣呢。”浦原喜助嘿嘿笑著,喚出這位陌生女性的名字,“紅緒小姐!
……
浦原喜助帶來了很多“人”,女侍們忙著整理房間、替?zhèn)伎腿硕瞬杷退,這座旅店一下便熱鬧起來了。
“實在看顧不過來,萬萬拜托了,紅緒小姐!”男人一臉疲憊。
在這樣的深夜勞累,我實在不悅。
和室中血腥味濃重,草草安置的金發(fā)男性仰頭昏睡;蚴窃诤褪裁礌幎分寄块g滿是痛苦和忍耐,血跡和泥水沾染上頭發(fā)衣物,又沿路而下,滴滴答答弄濕了榻榻米。
我跪坐在一步外,看著他在虛幻中掙扎,空氣里只有他熱切的呼吸和不時的囈語,那是求生的欲望化為實質(zhì)。
不是人類、靈體、精怪,死神的氣息中夾雜著虛的,濃厚而尖銳。
“平子……真子嗎?”是個奇怪又有些熟悉的名字,在久遠(yuǎn)的回憶里似乎存在過短暫的時間,我無法肯定。
一手撐在地上,我探身過去……
夜有驚雷,屋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走動與說話的聲音。
熱水潑在我身上,一把刀未留余地橫在頸邊割出傷口,我被按在還沒展開的被褥上;顒涌臻g被寸寸侵占,腿和手臂徹底將我限制。
他的眼瞳來不及對焦,紛飛雜亂的視線里,陌生的氣味太過強烈,以至于人未醒刀已出鞘。
鼻息炙熱,近得燙人,我轉(zhuǎn)了轉(zhuǎn)頭,才看到他金發(fā)掩蓋下,琥珀色的雙眸。
殺意凌冽。
“不要……動……”
我能感覺到傷口加深,溫?zé)岬难簞澾^肌膚,就像傾倒在身上的熱水一般,太過令人迷戀。
“你……?!”看到面前人迎著刀來,平子真子反而謹(jǐn)慎地往回收了勢。
他在潮濕悶熱的氣息中回過神了。
燭火昏暗一瞬,我忽然覺得有些沒意思,嗤笑一聲:“你的刀太鈍了,死神。”
“……”
一片寂靜中,門框被輕敲兩下,浦原喜助唯唯諾諾的聲音傳進(jìn)來:“那個,紅緒小姐,如果平子先生醒來,請讓他過來一下……打,打擾了,哈哈……”
平子立刻彈開了身體,又因扯到傷口而痛苦喘息。
我緩慢從被褥上起來,隨手合起散開的衣襟。
黑發(fā)墨花,似火卻冰冷的眼眸,還有那四處流淌像紅梅枝丫的血跡,在潔白畫布上肆意橫生。古早的現(xiàn)世話本中曾有“艷鬼”這一概念,平子真子從來不以為意,如今看著眼前的場景,卻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了。
他短暫地撇開眼睛,弓下脊背,帶著歉意說道:“抱歉,誤傷你了!
我的食指撫過那道傷口,說是深可見骨也不為過,差一點就能割斷我的喉管。
可惜了。
思緒間,傷口蠕動生長,淋漓鮮血重新被肌膚吸收,轉(zhuǎn)眼間這道血痕就消失無蹤。
迎著平子真子猶帶警惕的眼神,我才獲得一點點趣味。
手上準(zhǔn)備為他擦拭的熱毛巾早已冷透,我丟到他身上,勾起嘴角,“這道傷口的代價,我會加倍跟浦原喜助收取。”
……
旅店的內(nèi)飾很是尋常,只是和室寂靜無聲,走廊上偶爾有一兩個侍從走過。她們掛著如出一轍的笑臉,浴衣顏色鮮艷刺眼,步履輕盈得瞬間就能從身側(cè)飄過。
平子真子踩著地板前進(jìn)。室外的雨還在下,即使身處室內(nèi),那股潮濕的氣息依然存在,冰冷得不似現(xiàn)實。
真是個超脫以往認(rèn)知的地方……這里,真的安全嗎?
轉(zhuǎn)過彎就到了。
距走廊邊緣兩張矮桌的寬度,挑高的屋頂能完全遮擋雨,這是我多年經(jīng)驗。院中的景沒什么好看的,雨打落枝條,有些折斷了,有些堅持了下來,年復(fù)一年,這些綠植活得頑強且枯燥。
“按季節(jié)說,這里的雨水未免多得異常!
“用現(xiàn)世、或是尸魂界的常識和眼光來看待‘旅店’嗎?”
“啊……也是呢!畢竟‘旅店’不屬于四界!衩鞯脑煳铩瘑?真是神秘!
名為平子真子的死神十分自然地落座。他倒是好好收拾了自己,一反最初血里泥里爬出來的落魄樣,除卻唇色蒼白,其余也看不出虛弱。
“溫泉很舒服,多謝招待。今后還需要打擾一段時間,勞煩紅緒小姐費心!
前不久還舉刀相向的人,即使并非本意。就如同,豺狼在咬斷獵物喉嚨之前松開獠牙,那份尖銳的痛意和戰(zhàn)栗還未消散,豺狼卻已經(jīng)披上人皮,溫和有禮和我交談。
我直覺他是個危險的家伙,但他言行舉止無懈可擊,還讓人覺著平易近人。
“‘旅店’就是做生意的地方,只要你們付得起報酬……”
我倚靠著軟枕,想打發(fā)走這個滿腹試探的男人,“其余事情,我一概不關(guān)心。”
“報酬啊……”
“兩手空空被趕了出來,能稱得上報酬的,也許只有這個身體皮囊了……”他低聲說著,劉海遮擋的眼里,有銳利的光一閃而過。
“不知道能否夠得上,紅緒小姐的要求?”
嘴里說著近似調(diào)情的話,房中的氣氛卻一下子凝滯了起來。起風(fēng)了,向來老實的雨竟然超過“安全距離”,滴落在我的腳上。
我仔細(xì)打量他。
寬大的衣物遮掩下,人瞧著清瘦,進(jìn)攻時卻能感受到充滿力量的肌肉;金發(fā)應(yīng)有時常費心打理,柔軟順滑,也正是這頭長發(fā),削減了他的攻擊性,當(dāng)端起溫柔的表情凝視人時,容易造成曖昧的錯覺,或許是他故意為之也不一定。
是個少見的類型。
看我不說話,平子真子繼續(xù)笑道:“如何呢?”
“所謂代價啊、報酬啊,是要受益方覺得有價值!蔽叶酥票┥砜拷,食指點在他心口處,“收取這份報酬,究竟是獎勵我呢,還是獎勵你?”
“哇哦!逼阶诱孀硬幌滩坏馗袊@一聲,“我是心懷愧疚地主動獻(xiàn)身哦!因為弄傷了紅緒小姐,內(nèi)心超級不安!”
“被這樣拒絕好沒面子——那么……”他停頓了一下。
我順勢抬頭看他,越過所有遮擋,清清楚楚看見他緊皺的眉頭和眸光中的暗色。
“那么,紅緒小姐,究竟想要什么?”向浦原喜助、向他們收取的代價,究竟會是什么?
原來是為了這個來的。
“有人說過,你跟浦原喜助很像嗎?”
“嗯?”
“精明得嚇人!
“怎么會?被在意的女性這樣評價,我也是會感到難過的哦——”
“裝模作樣也是如出一轍。”
“唉!”
“不過你的建議也不是不行,成年男性的身體,有些時候是有點作用的!蔽业氖终茝氐踪N上他的胸膛,一寸一寸地朝著上方移動。
喉結(jié)滾動,心跳卻很穩(wěn)定。
我心中冷哼,手換了個方向,拍上他的肩膀。
“這雨把我的院子弄臟了,想要賠罪,就把它打掃干凈吧!
話語既落,定下的約束冥冥中牽引了雙方感知。平子真子明顯察覺到了,他松開眉頭,表情怔愣:“只是……這樣?”
我站起身,慢吞吞打了個哈欠,“天快亮了,記得在天亮前打掃干凈!
“天亮之后,會下雪。”
“請等一下!蹦侨撕白∥,遞過來什么東西。
雨聲密集,我側(cè)頭,窺見那張堆砌的假面上流露出極少極少的真誠。
“夜雨寒涼,還是擦干腳上的雨水好些!
……
如她所言,天亮之后果然下了雪,四季在“旅店”是亂序的。不多時,白雪鋪滿了他辛苦收拾干凈的地面。
隨著“報酬”的完成,“約束”悄然消散。
平子真子摘掉擋雨的草帽,望著簌簌落下的雪,短暫不去想那些背叛、逃離、屈辱。
雪無差別地覆蓋糟糕的所有,而心中清粼粼一片。
我是被吵鬧聲叫醒的。醒來時頭昏腦漲,不知是睡得晚了,還是酒喝多了。總而言之,都是拜浦原喜助那群人所賜。
外頭吵成一陣陣的,男女聲混合著來,我用被子蓋過頭頂,悶了一會,還是決定起床。
女侍拿來厚實的半纏和毛絨圍脖,開窗一看,雪已經(jīng)停了。我想我是喜歡雪的,因為氣候會變得干燥,燃著暖爐喝些熱茶,偶然也會覺得能繼續(xù)堅持生活下去。
可是有雪的日子還是少,這里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下雨。
走的時候沒有路過客房,倒是遠(yuǎn)遠(yuǎn)看見金發(fā)男人的身影在長廊盡頭閃過,而后傳來他低沉的聲音,不消片刻,吵鬧平靜了。我便猜測,平子真子在那些人中應(yīng)是有話語權(quán)的,也明了他昨日試探我的動機。
過了午飯后,浦原喜助來找我,與我商量在旅店后院建個“地下秘密空間”。
“大家可能會進(jìn)行戰(zhàn)斗訓(xùn)練……不是白白借用你的地方,我會多支付報酬的!”胡子拉碴的男人雙手合十,誠懇地看著我。
我揮揮手,不太想管,“休息時間不可以動工。”
“我明白了!”
得到滿意答案的浦原喜助急匆匆離開,我正躺回軟椅上,平子真子又來了。
“你沒有自己的事情嗎?”我真心發(fā)問。
“現(xiàn)在是放假時間啦,辛苦工作了一兩百年也該享受享受了~特別是在下雪的日子里!逼阶诱孀影咽质赵谛渥永铮瑧猩⒄f道。
他拿著一只新的杯子,給自己倒了熱茶,悠哉坐在我身側(cè)。
慢悠悠地,又落下雪了。平子安靜坐著,時間靜謐流淌,彼此就像熟悉多年的朋友,能無所謂地一起消耗時光。這樣的節(jié)奏太催眠,我昏昏欲睡。
“一直以來,都是過著……的生活嗎?”他似怕打擾什么,低聲說著。
早在昨夜浦原便已經(jīng)把自己知道的,關(guān)于旅店、關(guān)于紅緒的一切都說了。
“……一直有相關(guān)的傳說,我好奇地研究過一段時間,用了特殊手段進(jìn)來!
“那個時候現(xiàn)世戰(zhàn)火連綿,有不少人掉進(jìn)這!娕延H離者、無路可退者’……‘旅店’接納了他們,這里日夜彌漫著人的痛苦!
“紅緒小姐只會坐在最高的樓上,看著人來來去去,從來不離開,也不會為什么動容!
于是平子問道:“是她選擇了留下,或僅僅是……被‘囚禁’在這里?”
浦原感慨他的敏銳,半響只是搖頭:“沒人知道!
“隱居也是不錯的選擇,但果然我是喜歡熱鬧的性子,稍微需要和‘外面’接軌!”平子真子語氣自然,仿佛是在和好友聊著人生規(guī)劃。
我眼睛沒有睜開,眼皮甚至沒有抖動。
“平子君,意外地看得開呢。”我涼涼說著,“這么快就已經(jīng)忘記自己是怎么狼狽逃到這,開始暢想起未來了!
這句話是極為冒犯的,簡直是踩著別人的傷口在砂礫上反復(fù)摩擦。我隱隱期待他惱怒離開,好還我安靜。
可是金發(fā)的死神僅僅是頓了頓,半是惰怠地拉長聲音:“事實如此,只能咬著牙齒忍下~至于別的事,就等休養(yǎng)生息,再狠狠報復(fù)回去就行了!”
我睜開眼。
白日里再看,輪廓便更加清晰,值得我用更多的精神去好好觀察。熱茶水汽上升,在他眼下蒸騰出薄薄的紅暈,視線望來,琥珀色透徹明亮。這個時候,他倒是有一些陽光的感覺,與他的金發(fā)相得益彰。
昨夜刀劍相向,銳利狠辣,試探我時深沉不可捉摸,今天又是另外一副模樣。
看不懂,看不透。
他篤定自己的未來總有一日能親手創(chuàng)造,可我又擁有怎樣的未來?我追求的又是什么?
“絕對可以逃出去的,你還這么年輕,不會永遠(yuǎn)被關(guān)在院子里試藥。∥掖饝(yīng)你,我們一起去看山川河流,去看春夏秋冬!”
“……所以要堅持啊,紅緒!”
視線相交,是我先移走了。開始思考關(guān)乎意義的問題,不正是對人生還有依戀的表現(xiàn)嗎?我急迫地,收回一瞬間的思慮和記憶。
“是么?”我硬邦邦道。
“預(yù)祝你成功,平子先生!
“不過那都是后邊的事了,我眼下渴求只有一個……”
他笑著朝我舉起茶杯,“就是得到紅緒小姐的正眼相待。”
又來了……
“你知道‘旅店’存在了多長時間嗎?平子先生!蔽肄D(zhuǎn)移話題,望向樹枝上搖搖欲墜的雪團(tuán)。
“嗯?倒是不太了解呢——我能在紅緒小姐這里得到答案嗎?”他做出認(rèn)真聆聽的模樣。
“不,因為我和你們一樣,都是‘過客’罷了……區(qū)別只在于,我待的時間更長,所以不得不承擔(dān)起一些‘責(zé)任’。”
“聽起來,你不是很滿意這份工作?”
工作?我覺得有點意思,不由得微笑了一瞬。
“人們?nèi)話伈幌掠,心中或有未盡之事,所以終將離開……你是,你的伙伴也是!
雪聲之外,只有她淡漠的、不帶感情的陳述聲,平子真子看著紅緒的眼睛,那是冰封的烈火熄滅于時光中,這雙眼照不見他,也照不見萬物。
“……既然如此,大可不必在我身上花費精力……過客,從來只是過客!
……
“啪嗒”一滴茶水滴落桌面,我用細(xì)布擦去,重新依靠回木欄桿。視野外是鋪陳開的、一望無際的森林,厚重的白霧裹住邊界,若是投身其中,定難分出東南西北。
那日談話后,我便搬回高樓上,少數(shù)時間,能窺見金發(fā)身影在樓下樹蔭處站著,但他終歸沒來打擾我的安靜。
這很好,店家和客人,保持著這樣的距離就是最好的。
“轟咚!”忽地地底傳來悶響,連帶地面也狠狠震動起來。我習(xí)以為常繼續(xù)拾起細(xì)布,準(zhǔn)備擦掉濺射出來的茶水。自打浦原喜助的“地下秘密空間”建好后,十天里有八天都會搞出點動靜,也不知他們在下邊是如何激烈。
黃昏暗沉的光映出濃厚的黑影,我的指尖停頓在桌面上。
一片人形陰影自上而下,落在我的身上,粗重的喘息隨之響起。
五層高度,有不速之客躍上高樓,于檐下窺視我。
心臟霎時麻痹,我抬起頭。金發(fā)被骨質(zhì)面具蓋住,眼睛位置閃著嗜血紅光,那是刺骨的憎恨。
而隨著我抬頭的動作,面前人以無法捕捉的速度朝我伸手,不,那應(yīng)該稱為“怪物的利爪”。
“嘩啦——”雨停了瞬息,再次瓢潑倒下。
我被從高樓摜向地面,骨頭碎裂的細(xì)響即刻響起,爾后利爪當(dāng)空襲來,掐入脖頸中。我完全失去了力氣,就這樣被它提了起來。
爪尖陷入血肉中,喚起了修復(fù)本能,可是虛和死神混沌的力量寸寸侵入傷口,竟讓修復(fù)的速度遲緩了幾秒。
極度的疼痛折磨著神經(jīng),紛亂冰冷的記憶紛至沓來,那是我一次又一次地、不受控制地奔赴死亡。
大雨中,我睜眼看向面前的怪物。
若是此時有第三人在場,一定會大感意外。紅緒幾乎被掐穿喉嚨,大量鮮紅的血液把她身上素色振袖染了個通紅,可她眼中的亮光如此炙熱罕見,就像是絕境中人窺見萬分之一的希望,于是拼命去抓住。事實上,她也這么做了——她按著“怪物”的利爪,朝著自己的心臟劃去!
“破道之五十八,闐嵐!”
“縛道之七十五,五柱鐵貫!”
四周鬼道吟唱此起彼伏,我握著怪物的手不得不松開,眨眼間,刀背擋開攻擊,我被按進(jìn)溫?zé)岬男靥胖,清新的松木香和血腥味一股腦涌進(jìn)鼻腔。
死亡的灰霧霎時被揮散,人的溫度甚至有一瞬間燙醒我。
“攔下她!”救走我的平子真子厲聲道。
“怎么會……虛化……?”
“情緒不好……尸魂界……恨……”
“……清醒……結(jié)界……”
轟隆作響的戰(zhàn)斗聲中傳來不甚清晰的字眼。
許久后,塵埃落定,虛化訓(xùn)練暴走的猿柿日世里被控制,安靜下來。我半靠在平子真子懷里,看著黑蒙蒙的天空,有雨水落進(jìn)眼睛里,有點酸澀、有點刺痛。
一只手遮住下落的雨,聲調(diào)沉沉,“還能堅持嗎?馬上幫你治療……”
“……”
斷骨重塑、脖子傷處血肉蠕動,又痛又癢,我試了幾次才發(fā)出聲音,喑啞難聽:“我……不會死……”
長發(fā)死神打斷了我的努力,讓同伴繼續(xù)替我治療。
“不會死不代表不會痛,對不起……”
溫柔的白色光團(tuán)落在我身上,隨著他溫和低沉的道歉聲,疼痛似乎減輕了許多。
“對不起……不會再讓你受傷了,紅緒。”
這是詛咒、還是希冀呢?
久久的,我疲憊地嘆氣。
……
我的高樓被弄壞了。
浦原喜助哭喪著臉接過維修的天價賬單,眼下的肌膚愈發(fā)青黑。平子真子看著倒是挺開心的,站在浦原身后,視線相交時還能遞來一個堪稱溫情的笑容。
細(xì)長的手指拎著兩瓶酒朝我晃晃:“又來賠罪了,喝嗎?”
“……”我沉默看著熟悉的瓶身。
“你拿我的東西,來向我賠罪?”
“只是來找你的一個借口嘛~罪魁禍?zhǔn)孜乙呀?jīng)狠狠抽打她了哦!”
但是你臉上的草鞋印真的很難有說服力。
酒其實并不好喝,辛辣的,從喉嚨灼燒到胃里,可是我喜歡酒后暈眩的感覺,四肢發(fā)軟,靈魂脫離軀體的禁錮,在天上、在林間,總之不在此處。
我是奔著將自己喝暈,一杯接一杯。平子真子不是,他端著酒盞慢慢品味,與我談釀酒、談自己中意的口味、談與酒相關(guān)的種種趣事。
他的眸中有星夜?fàn)T火,我的倒影在其中清晰可見,“……雖然過程糟糕,但你能從高樓上下來,真是太好了!
“那個時候的你像神明,離得太遠(yuǎn),似乎要隨時撇下一切離開。”
“你因此感到孤獨了嗎?平子先生!
“都說叫我真子就好了喲,紅緒!彼粷M地說,“是,為你、為我,我感到孤獨,唯有這距離無論如何也不想拉開!
“……我對你,很好奇!
酒意燒得我眼眶肌膚發(fā)燙,他人的身影都帶上溫度。
我忽然想起那天,雨水濕冷,我的背貼上另一人的胸膛,并因他而不再發(fā)抖。
金燦燦的發(fā)色暈成其他景象,在我模糊的視線中,是一望無際的油菜花田,我背上壓著沉沉的人,他的體溫漸漸冷去。
他說:跑啊,跑啊,你很快就自由了!
我說:別走、別離開!
“距離啊,要靠多近才算近呢?”
“看‘心’吧!心離得近的話,實際距離多遠(yuǎn)都不叫遠(yuǎn)!
我哼笑:“無聊的理論!
他不反駁,勾著嘴角輕笑著。
“吶,平子先生……你會記得很久以前的事情嗎?”
“大概?”
“成為死神之前的事情!
想了解我的事,是一個很好的兆頭喲!他的神情如是表示。
“我是死后才到尸魂界的。人們說死后登極樂,真是美好的愿望呀!我姑且在底層摸爬打滾了不少時間,才去了真央靈術(shù)學(xué)院,啊,就是學(xué)習(xí)成為死神的地方——因為不夠愉快,反而記得清楚!
我的心跳好像快了些。
“稍微回憶一下,真是不得了,那是兩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心重重落了下去,舌尖漫起苦澀,我閉目笑著:“我們,說不定是生在同一個時代!
他驚愕:“欸?”
“這就是命運啊……”
是一步步把我推向絕望,卻又在我決意舍棄所有的時候,給我一點點希望和甜頭嗎?
這樣的命運……這樣的命運……
……
“和傘每天都要檢查,及時修補……”
“各處門口兩米內(nèi)不能堆雜物,晨起、晚間各清掃一次……”
我站在長廊盡頭,看著平子真子忙前忙后擦洗地板,一邊給他念注意事項。
“三處水漬未干、一處水痕明顯。”我點評道,身后的女侍在她的本子上畫了一個大大的“×”。
“重新擦一遍!
金發(fā)男性“啪嘰”趴倒在地板上,轉(zhuǎn)過頭控訴:“是不是太嚴(yán)格了一點?”
“‘我無處可去了,你會收留我的吧’不是你說的嗎?想留下來的話,店里可沒有白吃白喝的選項!
“而且這是最簡單的標(biāo)準(zhǔn),女侍們可是每天都在認(rèn)真執(zhí)行。唔,做得比隊長大人好多了!
女侍的笑臉更燦爛了,重重點頭。
平子真子一臉“被看扁”的表情,爬起來用盡力氣擦洗地板:“我是不會認(rèn)輸?shù)!?br>
“弄出劃痕沒有晚飯吃。”
“-皿-”苦著臉輕手輕腳繼續(xù)干活。
轉(zhuǎn)身回了房間,想起平子的表情,忍不住眉眼一彎。
女侍盯著我的臉,磕磕巴巴問:“紅緒,紅緒……喜歡,客人?那位?”
她是所有女侍里存在時間最長的一個,也許是和人打交道多了,得到些思考和說話的能力。
“你知道什么是喜歡嗎,晴子?”我好笑地摸摸她的頭,入手是棉花柔軟的觸感。
“知不知?嗯……像我和紅緒?”
“那是不一樣的哦!
“欸?”
“感情是由記憶形成的,我對他的感情,或許是因為從前、或許是因為現(xiàn)在?總而言之,并不是單一的一種,也不是單純的喜歡!
“嗯……聽不懂!
“意思是,能遇見他,我有點開心!蔽业氖指采闲目,跳動了幾百年的心臟依舊沉穩(wěn)有力。這座枯萎的身軀在漸漸復(fù)蘇。
……
“轟隆——。。 彪姽獯┻^云層,有那么一瞬間亮如白晝。
我在潮濕黏膩的夢境中醒來。風(fēng)挾帶血腥味,卷入和室之中。
門拉開,雨聲更大,昏暗燭光照出他的遍體鱗傷。頭發(fā)和裸露的上身濕漉漉的,一時分不清是血更多、還是雨水更多。
“怎么弄成這樣子?”
我上前拉開檐下遮雨的油布,好歹將他庇護(hù)。
平子真子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回過神。他手上繼續(xù)替自己纏著繃帶,但明顯心不在焉,繃帶松松緊緊,傷口磨著磨著又流出血來了。
“啊……訓(xùn)練過頭了!
他做事一向有章程,像“過度、過頭、沖動”之類的詞很難出現(xiàn)在他身上。我沒說什么,接過他的繃帶,止血上藥,整齊裹好傷口。
雨霧蒙蒙,氣溫也比白日下降許多,平子的身體就像冰一樣寒冷,紅緒的手靠近時才能短暫融化冰層。他垂眸看她,黑發(fā)隨意撥在胸前,完整地露出側(cè)臉,皎白清瘦,宛若輕而薄的瓷器,可他清楚地知道,這樽瓷器是如何的頑強堅固,她能接納無數(shù)的苦難與惡意,卻又超脫于“它們”之外。
“從前再專注投入,也不至于如此。今天是故意把自己弄這么慘,來我這里博疼愛嗎?”我用了點力氣將繃帶打結(jié),故意說道。
“唔,好痛!”他齜牙笑,笑著笑著嘴角就垂了下去,他說:“可能是因為,今天聽到了仇人的好消息吧。”
時間一年年過去,積攢的仇恨是無法吹滅的業(yè)火,日夜灼燒心肺。只是他掩飾得太好,錯讓人以為輕舟已過萬重山。
“你那位‘看上去很老實但眼鏡反光的時候特別陰險的眼鏡仔下屬’?”
“一字不差的描述,記得好清楚!”平子從陰郁的氛圍里彎起眉眼,朗聲夸贊道。
“喜助說,自從當(dāng)上隊長后,五番隊連續(xù)多年都是最受歡迎番隊,我比那個人差在哪?!”
“……甚至還去真央任教了,讓罪犯當(dāng)教師,尸魂界要完蛋了喂!”
還有更多未宣之于口的,越來越多流魂街魂魄失蹤、擁有靈力的流魂魂魄缺失……直至今天,罪魁禍?zhǔn)兹匀粵]有放棄他的試驗,無能為力的受害者只能躲在暗處等待不知何時才有的報仇機會,如何不挫。
風(fēng)雨不歇,沿著發(fā)絲滴下的水仿佛是眼淚,寸寸滑過臉頰。平子真子上一次這么狼狽的時候,還是剛來“旅店”那會。
他看上去很冷……
這般想著,我不顧是否會玷污潔白的寢衣,起身抱住他。
無法感同身受,就為你分擔(dān)一點寒冷吧。
平子呼吸一滯,許久后,手掌慢慢攀上我的背,他說:“好像只有在這種時候,才能感覺你是在乎我的……”
……
“恭候多時了,客人!
現(xiàn)世又起了戰(zhàn)火,我有意減少“旅店”的入口,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亦漸漸不再相信依賴著神明,兩相影響,掉入“旅店”的人便愈來愈少了。
我還是站在入口處等著一無所有的客人,區(qū)別只在于替我撐傘的人不再是晴子,而是平子真子。
他越來越適應(yīng)這里,如同本就生存于此的原住民一樣。偶爾去現(xiàn)世找浦原喜助,回來時總會帶著現(xiàn)世新奇的事物,他在這里留下了很多痕跡。
“這是家呀,好好布置是理所當(dāng)然吧!”平子真子說道。
他天生就有愛人的能力,隨性的表象下是溫情與從不消散的熱忱。起初我僅僅當(dāng)他是解悶的伴兒、或是沉溺于安心的親密感中,可是后來晴子說,我的眼睛里開始有了笑意。我因此驚懼,卻又放縱沉淪。
隨它吧,隨它吧,終有盡時。
背后貼上一個人,洗漱后沒擦干的水一下滴進(jìn)我衣領(lǐng)中,我伸手往后一撩,抓了個空,才想起這人出門一趟,把自己的長發(fā)剪了。
“穿著義骸每次都會被搭訕欸!人類現(xiàn)在真是不得了!鄙洗位貋淼钠阶诱孀颖г怪。
我說:“把義骸的頭發(fā)剪短就行,靈體的也一塊剪了?”
金發(fā)男人自信地仰頭:“改變一下形象嘛~把頭發(fā)剪掉說不定還能再長高幾公分!
我:“這就不……”
“短發(fā)也很好搭配衣服呢!”愛上穿風(fēng)衣和襯衫的男人補充道。
這才是真正的目的吧。
“抱太緊了,平子先生!
“什么時候才能喊我‘真子’,我們都認(rèn)識一百多年了吧!”
“只是一個稱呼!蔽异`活躲開他作亂的手,坐到另一邊。
“可惡……總有一天……”平子真子用毛巾把自己的頭發(fā)擦得亂七八糟。
“啊,有件事!
“尸魂界那邊在籌備冬季決戰(zhàn),我和浦原打算讓黑崎一護(hù)掌握虛化……這次可能需要離開比較久。”
我繼續(xù)翻書,頭也沒抬:“知道了!
腳步聲響起,我的書被抽走,臉也被托起來。
平子真子目光沉沉,關(guān)西腔拉長聲調(diào),格外不滿:“就這嗎?”
我疑惑:“祝你順利?”
算了算了,她一直這樣。平子在心里安慰自己。
“偶爾也可以粘人一點,說‘舍不得真子’‘想陪在你身邊’之類撒嬌的話哦!”
我在消化這兩句話,也許是沉默的時間有點長,平子眼中的亮光一點點暗下去。
他伸手遮住我望向他的眼,嘆氣道:“有時候會想,你是不是在透過我,看著誰!
“這一百年,有讓你覺得‘生’也是美好的嗎?有讓你愛上我嗎?”
我忽而后知后覺意識到,這次的告別不同以往,他要去的是一場未知結(jié)局的戰(zhàn)場,或許生、或許死。我卻輕飄飄的,無關(guān)痛癢一般。
“平子真子,我從來沒有將你看做別人!蔽以手Z道。
我想著丟掉一切,把情感和盤托出,可是黑暗中,輕若羽毛的吻落在唇邊,制止了我。
他說:“這就夠了!
“這次還是不說‘再見’嗎?”
每一次離開,我都不曾同他說“再見”,心下猶豫著應(yīng)了聲。
他無奈地笑:“好,那我和你說。等到一切結(jié)束,我們再見!
……
“再見”
我撥著手中的藥劑瓶。
怎么能說“再見”?一遍又一遍地期待下一次的見面,心中就會生出軟弱的情感。
二十年前,浦原喜助將這瓶藥交給我的時候,問過我:“決定好了嗎?”
“嗯。”
“那平子先生,怎么辦呢?”
“浦原先生!蔽业穆曇舭敕制鸱矝]有,“這是我的復(fù)仇,從來到‘旅店’后,每分每秒都不曾放下過!
“我以為你清楚!
“是……”他嘆氣,“按理說,我只要支付承諾給你的代價就好,并沒有立場勸導(dǎo)你。但萬一……和平子先生的記憶和未來,能將你過往的傷痕抵消……一想到這里,總?cè)滩蛔∫嗾f些!
那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陽光熾烈、蟬鳴不絕。我抬頭看天空,刺痛得要流下淚。
“我的一生都沒有逃出牢籠,無論是做人的十幾年,還是不人不鬼的幾百年……自大的神明降下悲憐,妄圖憑借人的苦難與信仰重生,可是又與我何干?”
我想起平子笑著說出門回來給我?guī)ФY物,背著光的身影溫柔得不可思議。許久后,我嘆息:“我總要去做的。”
現(xiàn)在時候到了。
“旅店”的入口再過幾個月就會徹底關(guān)閉,我要自由了。
院中空蕩蕩,狂風(fēng)席卷。我穿上最華麗的衣物,站在風(fēng)暴中心。
“你是不是覺得一切都能如你所愿?”我對著天空發(fā)問。
“我的確弱小貪婪,但不會一直是你的傀儡!
我在狂風(fēng)中大笑著:“我的報復(fù),來了!”
……
“紅緒?”
平子真子推開又一扇門,還是一個人都沒有。店里安靜得不行,連愛在院里走廊里玩鬧的女侍們都不見了。
他心中不安,卻強迫自己冷靜。
拐過彎總算見到熟悉的身影,他松了口氣,奇怪地問:“晴子,紅緒呢?”
晴子笑著回頭。紅緒說過,女侍們制成后都是一個表情。晴子是在笑,但平子感受不到一點愉快的情緒。
“平子先生!
“你聽說過一個故事嗎?”
那股不妙的情緒又出現(xiàn)了。
“神消失之前,祂選啊選,選中了一個‘代行者’。那位少女來自貴族,是領(lǐng)主為求長生而生來試藥的女兒。神挑選了一具新死不久的尸體,化作侍從,引誘少女生出對自由的貪欲,一步步將她逼入絕境。”
“祂很滿意,少女被困在四界的夾縫之中,不得不替神明收取代價和信仰!
“紅緒呢??紅緒在哪??”平子厲聲打斷,心臟被重重攥住,呼吸都變得痛苦。他立刻轉(zhuǎn)身,建筑里找不到,就去林子里找、去地下基地找。
可晴子自顧自說下去,聲音一刻不停地縈繞在平子耳邊。
“……少女終于有機會逃出去,她被一個村民帶回村里,她自己不死不傷的能力,竟然能夠醫(yī)治別人。少女很開心,村民也很開心,多美好的時光!”
“……可是城邦的城主發(fā)現(xiàn)了她,要求少女獻(xiàn)上不老不死的秘藥。她哪里知道呢?所以城主想出了一個辦法,月圓之夜,少女一遍遍被砍得稀碎。她祈求圍觀的村民救她,但村民只閉上眼睛,跪地要神明收走她這個惡鬼。”
平子脫力地跪倒在泥地里,有那么一瞬間他感覺自己似乎痛暈過去了。
“后來呢?”
“后來少女又回到這該死的夾縫里,她逃不掉的,不死的詛咒一刻未消,她就一刻不能真正自由!她恨愚蠢的人類!恨造成這一切的神明。
“但她現(xiàn)在不恨了,因為少女已經(jīng)完成了復(fù)仇!”
晴子抓著胸口處的衣服,它歪著頭,微笑說道:“我沒有心的,為什么心臟的地方會這么痛呢?”
“平子先生!
它看向金發(fā)男人,地面有暈開的水跡,是他的眼淚嗎?
“要是紅緒當(dāng)年遇見的,真的是你就好了!
很久很久之后,平子終于有力氣站起來,他朝身后看去,一個精心縫制的棉花娃娃掉在泥水中,失去生命力的晴子奔赴了自己的死亡,這回它的表情是在哭泣的。
……
浦原喜助抖落傘上的雪,正要進(jìn)門,就看見平子真子趁雪而來。
他穿得很單薄,插著兜弓著背,還是那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
“啊……是來跟你說一聲。”男人扯開嘴角,當(dāng)做打招呼,“我打算回尸魂界了!
浦原早有猜測,“決定好了嗎?”
“嗯!
平子靠在門邊,“或許有一天,能在尸魂界見到紅緒。這樣想著,就決定回去了。”
浦原壓低帽子,安慰的話滾了兩遭沒有說出口。
雪漸小,天氣預(yù)報明天是大晴天。
“希望吧!彼@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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