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闌珊

　　突然落下的夜晚
　　燈火已隔世般闌珊

　　暗啞的紅絲絳上，一滴玉墜子靜靜的懸于其上。說是一滴，乃因這塊玉墜子正是仿著水滴的形狀打磨而成，約有拇指大小，圓潤瑩澤，光華剔透，當(dāng)真如碧水凝就一般�？v然不是行家，也一看便知這是翡翠中的極品，冰種翡翠。

　　覺察到那道射向玉墜子的目光，纖手有意無意掠過胸前的玉墜子，眉間卻微微一蹙，恬淡如水的目光一沉。

　　那著了藍(lán)布長衫的男子甚是乖覺，見狀忙暗自用肘頂了頂身旁罩了棉袍的男子。那名男子吃了一驚，忙將目光收回，低下頭恭敬地候著。

　　沈夢兮目光掃將過來，眉角微挑，唇不自覺向下抿了抿，淡淡道：“還有別的事么？若沒什么便早些去回你家少爺罷。就說先前多謝他的照應(yīng)，寶麗劇院間壁你們那家鋪子里日本的緞子料的貨款付八成也就得了�！闭f罷攤開一張貨款單，看了看貨物款數(shù)，簽上名，又拿過一個信封裝上，遞給藍(lán)布長衫男子。那人上前兩步雙手接過了，傳給棉袍男子。那棉袍男子忙接了，一疊聲的應(yīng)著：“是，是�！鄙驂糍饪戳艘谎鬯砼运{(lán)布長衫的男子，點了點頭。那人便伸掌虛引，送著那男子出去了。

　　合上辦公室那兩扇沉沉的西式紅木雕花大門，靜悄悄走出十余步，踏著樓梯下去時，那藍(lán)布長衫男子方才低聲嗔怪道：“見才！今日你是怎么回事，一雙眼睛怎么盡望著小姐身上！”

　　見才唯唯諾諾道：“是，是。我知道我不對。然而于飛你知道我平素為人……我……我……你們小姐那塊玉墜子，我瞧著甚是眼熟，卻又不記得打哪見過�！闭f著低頭想去。于飛啐了他一口，道：“我們小姐那塊玉墜子我也看的多，不是我夸口，那料子在這十里洋場只怕也算是頂尖的了。就憑你這點見識哪里能見到第二塊。”

　　見才臉色一沉，哼了一聲道：“你這也忒小看我們了。我們打小跟著江少，見過的世面雖不能跟他老人家比，可總也……”于飛揮揮手笑道：“得了得了。知道你們江少了得，不然咱們小姐也不會與他合作。”說著搶先將前面的門打開。門外是一條小路，兩邊是高高的屋墻，罕有人跡。

　　見才跟著步出，點點頭：“那倒是，你們小姐也算是個厲害人物。一個女人家，茶葉，單幫樣樣來得——卻不知怎么竟可以經(jīng)營舞場�！庇陲w聞言面色頓時一冷，道：“你他媽這是什么話！我們小姐雖然手上生意舞場是大頭，可她行事作風(fēng)上別人也沒挑得出半點差錯。手段上狠是狠了點，可是這上海城里，誰不知你們江少冷血狠辣，下手無情？”

　　見才自知失言，面上先紅了一半，訕笑道：“是，是，若不是少爺?shù)氖侄危瑓s也養(yǎng)不出我們這般死心塌地的兄弟。”說著一只腳踏上黃包車踏板，肩上卻被于飛拍了幾拍，只聽耳邊于飛低聲道：“兄弟別見怪——我只是聽不得有人說我們小姐。小姐為人，你們少爺比你清楚。小姐與江少合作本不欲招人耳目，但青幫耳目眾多，只怕也難瞞得過。前幾日我們才廢了幾個硬點子。你自己路上小心。”說著站開了去，看著黃包車在十?dāng)?shù)米外的墻角一拐，方才重新走上臺階，將門關(guān)上。

　　窗后沈夢兮看著那車轉(zhuǎn)入小巷，于飛走入后門，才轉(zhuǎn)身。手一松，簾子便垂了下來，射入屋內(nèi)的幾線霓虹燈蕩了幾蕩，最終被割斷在古銅色絨布暗花大簾之后。隨著門喀喇一聲鎖上，屋內(nèi)熄了燈，大班椅空了。
　　她走下樓梯時看了看轉(zhuǎn)角小幾上水晶花瓶中的玫瑰，艷艷的，然而已經(jīng)略顯了疲倦，恰如她自己的眉眼。

　　松香色的絲繩挽起天鵝絨的窗簾，沉沉的，然而不知怎地竟在橘黃色的燭火下顯出幾分暖意來，一張西式桃心木幾正中一束插枝晚香玉甜馨馨地開著，兩盞清茶兀自青煙裊裊，送出淡淡的香氣來。
　　闌珊燭火里只看得見沈夢兮的大半輪廓。一張的瓜子臉，兩頰豐潤，下巴卻是尖尖的平添幾分嬌俏。彎眉下一雙秋水目中清冽的目光也往往冷若秋水，深如秋水。不施粉黛，只在唇上點開薄薄的蜜絲佛陀。面色被燭火一映，顯得異常蒼白。擱在扶手上的手臂修長，陰暗里泛著玉色。淡色旗袍下身段玲瓏——若在別人身上大可贏來許多艷羨贊賞或嫉妒覬覦的目光，沈夢兮卻獨獨恨自己身段越發(fā)顯山露水，徒惹來別人不懷好意的蜚語。因此她越發(fā)少親自照看舞場生意，將大半光景留給時常光顧的江遼去照顧。一旦有什么，遣人來告訴一聲，左右舞場離這邊也就兩條街。然而這種事情發(fā)生的幾率并不大。因為只要江遼的身影在“喜樂登”閃過，人們便都不喜歡自尋煩惱，以至于掃了江遼的興致。
　　江遼。憑他，在上海城除了他父親江軒昂，哪怕是杜月笙本人也難敢撩其虎須。一輛漆黑別克車，不掛車牌，碰上陳氏兄弟，要不要讓路，也得想上一想。下的籌碼極大，幾局輸了百萬，氣都不喘一口，轉(zhuǎn)眼一局收回翻倍的籌碼，面上仍是波瀾不驚。只聽說那一局后，上海原本姓趙的綢緞莊，一夜間全改姓了江。
　　手下兄弟被青幫劫持了要贖金。單刀赴會，一槍十三發(fā)子彈橫掃十二名青幫嘍啰，兄弟與黃金安然歸來，毫發(fā)不損。一時間神槍手與義氣干云的稱呼傳播開。江遼只仍舊波瀾不驚的做他的江少。
　　十幾年道上摸爬滾打，身上不過多了幾道痕跡，卻仍然是名氣度冷峻的美男子。然而獨不近女色。舞場是常去的，然而從未聽說過與哪名舞女有什么瓜田李下的事情。倒是喜樂登的一票紅舞女為他神魂顛倒?fàn)庯L(fēng)吃醋，鬧得雞犬不寧。

　　“你天生是安安分分也會惹出事端的人�！泵蛄丝谇宀瑁驂糍獾�，話聲中戲謔之情了然。整個上海城大約也只有沈夢兮方能這般和他說話。
　　江遼不語，仍是安安穩(wěn)穩(wěn)靠在椅上，啜著清茶。他平素走路吃飯睡覺都警惕萬分，從不敢放松，唯獨在沈夢兮處可以安穩(wěn)放松地坐上個把鐘頭。
　　沒有白熾燈，沒有喧囂，沒有勾心斗角。只有幾處闌珊的燭火。燭火下只有兩人面龐的是清晰而柔和的，周圍都成了朦朧一片。
　　沈夢兮見他不答，也習(xí)以為常，放下茶杯正想談一談綢緞莊參股的事情：“對了你……”

　　江遼看著茶杯里映出的茶色窗格茶色燭火，冷不丁低聲道：“你也一樣�！�
　　沈夢兮心中甚是不解：“什么？”原本的思路被打斷，一時沒體會到江遼的意思。
　　江遼將茶杯傾了個角度，慢慢晃蕩著，嘴角慢慢的勾出一個醇洌的笑：“沈夢兮，你是上海最聰明的女人。你會不知道我說什么？”抬眼看著沈夢兮。沈夢兮突然心中一動，咬唇低聲道：“你是說我也會惹出事端？可我并不見得——”話未說完又被打斷：“你會不知道我為什么兩年來心甘情愿照看那個‘喜樂登’？會不知道——”說著停了停，呼吸陡然間加重，目光死死的盯住沈夢兮： “會不知道那些玫瑰花是誰送的？”

　　“你——”沈夢兮看著他，一時低頭無語，卻抬起頭強笑道：“原來江少竟會用玫瑰花這樣的玩意兒……”
　　“你忘了那一次你說了什么了？”江遼放下茶杯，看著她。
　　沈夢兮胸口一滯，躲開他的目光，指尖觸著玉墜子，低聲道：“哪一次？我忘了。”
　　江遼沉默片刻，道：“那一次……就是一年前小杜鵑杜麗兒那次。”

　　那一次？
　　沈夢兮記得那已是一年前的事情。杜麗兒彼時是喜樂登新到的舞女，說是郊外的一個農(nóng)家女，到了上海流落街頭，迫于無奈入了舞女一行。喜樂登是大舞場，在此處做舞女雖然被客人摟腰貼身，占點小便宜，卻終究比別的舞場要清白。杜麗兒天生顏色清艷娟好，在此雖比不得幾個頭牌，一夜卻也能轉(zhuǎn)十幾張臺子。正待要大紅大紫的當(dāng)兒，卻被人發(fā)現(xiàn)肚中已懷上了孩子。
　　經(jīng)理待領(lǐng)她去打掉那個孽種，她只是死活不肯，恰好那一日沈夢兮江遼均在，便叫了她過來，細(xì)細(xì)一問，才知道那孩子的父親是城北紡織大王榮家的公子哥。

　　沈夢兮一聽，嘆了口氣道：“你再糊涂，怎么竟與這么個人有茍且？他是歡場里出了名的老手，油子，哄上手翻臉不認(rèn)人的事多了�！�
　　“可是，”杜麗兒怯生生道：“可是我第一日出他的臺他便送了我九十九朵紅玫瑰……”
　　沈夢兮氣極反笑，道：“你道對這樣的人，送點花兒草兒算得上什么？幾朵花便讓你丟了魂了？那么個人，就算送我九百九十九朵也休想……”看著杜麗兒落下淚來，便住了口，停了停又道：“我告訴你，他是有了名的揮金如土，糟蹋錢。你看見紅牡丹身上常別的那個鉆石胸針沒有？看見小百合的那個火油鉆沒有？幾朵花竟然就買了你去了，可也算是喜樂登沒臉。”
　　抬頭看見杜麗兒，沈夢兮又嘆了口氣，道：“你還不愿去打了這個孩子？還要怎樣？”
　　杜麗兒怯怯道：“小姐，我……我也不指望能繼續(xù)在喜樂登待下去，只是……只是榮公子答應(yīng)過我要娶我過門的，但是這一個月卻沒了音訊。我知道小姐和江公子神通廣大，能不能……能不能……”

　　江遼一直沉默不語，此時才開了口：“要榮敬堂娶親，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闭酒鹕�，邊走到門口說：“你既然要生下這個孩子，我便讓榮敬堂出錢養(yǎng)去。”說著開門出去。
　　沈夢兮欠身看了看窗外別克車行的方向，忽然間微微笑了，回頭沖杜麗兒道：“你先在那邊沙發(fā)上坐著。不出一個鐘頭江少便會回來給你一個交代�！闭f著展開之前沒有對完的賬目。
　　四十五分鐘后，房門打開，江遼沉默著大步邁入，杜麗兒急忙站起，惶然不安地看著江遼，又看看沈夢兮。
　　江遼并不看杜麗兒，只徑直朝沈夢兮走去，一張支票放在她的賬目上，隨后大剌剌重新在沙發(fā)椅上坐下。
　　沈夢兮拿起支票揚了揚，似笑非笑道：“出手真快�！逼鹕碜叩蕉披悆荷砬皩⒅比o了她，道：“這是榮敬堂簽名的支票，三萬，快快去銀行取了，夠你和孩子在鄉(xiāng)下過活個七八年了，再置辦點產(chǎn)業(yè)，做個小本生意甚么的，左右一輩子也足了。喜樂登的規(guī)矩，舞場的衣服留下來，其它你自己弄來的玩意首飾，收拾收拾帶去吧。”說罷搖了搖鈴，命人送走杜麗兒。回頭在沙發(fā)椅上坐了，淡淡道：“你賭藝越發(fā)高超了�！�
　　江遼翻一頁書，頭也不抬道：“是那小子太不濟事。你說送你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也休想娶了你，可是有人試過？”
　　沈夢兮“哼”了一聲，轉(zhuǎn)過頭嘲諷地笑笑，道：“就憑我——也有人敢試？”

　　自那以后，杜麗兒的音訊再無人知曉。沈夢兮和江遼也照舊在十里洋場聲名赫赫。

　　指尖摩挲過玉墜子，涼涼的，然而腦中卻有一根筋熱突突地直跳。沈夢兮早已忘了此事，然而這么一提，她突然明白為何接連三個月日日都會收到一束——整九十九朵紅玫瑰。
　　“你那時候說，送你九百九十九朵，也休想娶你�！苯|邊說，邊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一條包裝得精巧的錦盒，欠身放在兩人之間的茶幾上�！斑@是第一千朵。怎樣，比九百九十九朵要多了�！�
　　錦盒中靜靜的躺著一朵玫瑰。
　　仔細(xì)看，卻又并非玫瑰。原來是一朵翡翠為枝紅玉為瓣的玉玫瑰。然而沈夢兮并未看這個錦盒。
　　胸前，手指陡然間攢緊了玉墜子。沈夢兮雙眼睜大，看著江遼，咬了咬唇。

　　沈夢兮素來不喜虧欠別人。十年來她一直記著，若有機會，一定要補償這玉墜的主人。
　　沈夢兮是昔日百樂門紅舞女的女兒，現(xiàn)在是，十年前也是。不過沈夢兮的母親比杜麗兒要厲害得多。她懷著沈夢兮的時候成功的成了沈門小星。只是沈老爺沒能抵住那名舞女的重煞，婚后數(shù)年，身子越發(fā)虛弱，不久竟一命嗚呼。那舞女也還算有良心，分家后，只將沈門一處舞場帶了過去，更名喜樂登，自己經(jīng)營。十四歲的沈夢兮原本要被送入中學(xué)，然而入學(xué)頭一日放學(xué)便被幾名花花少爺堵在墻角。

　　“紅舞女的女兒……果然也生得分外妖嬈，可人疼啊……”
　　“喏，小美人兒，咱們來握一握手兒……”
　　沈夢兮一步步退去，咬唇怒視，絲毫不肯示弱。只是在退無可退的時候，終不能避免地被令人厭惡的幾雙手摸捏了幾下。
　　如一般的英雄救美一樣，身后的一聲怒叱讓幾名花花公子住了手，并與來人不甘心的扭打。少年矯健的身手讓他們很輕易的看見了結(jié)局，于是慌忙離去。
　　停手后的少年有著判若兩人般沉默而挺拔的背影，沈夢兮上前，只齊他鎖骨。
　　“你的墜子。”沈夢兮遞上方才扭打中拾到的墜子，聲音清冷，渾不似受了驚嚇。
　　“墜子……”少年下意識向項間摸去，一顆水滴狀的玉墜子正在項間，又摸了摸口袋，低頭看了看沈夢兮，目光不自覺放柔：“我……我的還在。你拿著吧，往后不會有人再欺負(fù)你了�！闭f著退后幾步，轉(zhuǎn)身跑開。

　　“哎。被你看到了�！表樦哪抗饪慈ィ|將玉墜子塞回衣內(nèi)，面不改色地將松了的衣領(lǐng)扣子扣上，坐回椅中：“你的那一塊是我母親的�！�
　　“你知道我找那個少年找了那么多年卻始終一聲不吭？”沈夢兮定了定神，陡然間升起三分怒意。
　　“我知道你素來不喜欠人，所以不愿告訴你�！苯|悠悠然道�！拔覑勰�。我不愿意你因為這個而答應(yīng)我�！�

　　沈夢兮猛然間抬頭看著他。
　　這個男人說，他愛她。
　　十八歲，母親生了病，由她接手生意。她著意在舞場外再開財路，短短兩年，居然走了茶葉的路子。不一年海關(guān)漸松，依著舞場的人脈，她開始跑單幫。便是那時認(rèn)識了江遼。
　　兩人不過是生意場上的交情。然而沈夢兮不知為何仿佛早就認(rèn)識他一般。江遼雖然冷著一張面，她知道他也一樣。只是二人仍不過是場面之交。
　　直到那一日換作青幫鬧沈夢兮的場，江遼出面擺平。數(shù)月后又是青幫搗鬼，串通內(nèi)奸偷了政府托于江氏的一箱金條，卻又篡奪蔣某人前去驗金。沈夢兮一面與杜月笙的三太太打麻將，一面摸清金條去處，一聲令下，不過三日，手下四名異人早自將一箱金條神不知鬼不覺的物歸原主。
　　兩件事發(fā)后，二人方才有了更深的交情。生意上你來我往，越做越大。時光荏苒，兩人相識已忽忽四年。

　　“若我答應(yīng)了你，你知道旁人會說什么？”沈夢兮放下茶杯，聲音略有了一絲輕顫。

　　江遼靠回椅上，淡淡道：“無非是說我貪戀美色，你媚骨貪財�！�
　　沈夢兮霍然抬頭看著他。他也正看著沈夢兮。兩雙眼中波瀾微動，燭火闌珊，很遠(yuǎn)又很近。周圍一切都是朦朧的，唯獨彼此眼中的倒影是清晰的。

　　“說我貪戀美色也好，心懷不軌也罷，我是不在乎的。你呢？你在乎么？”

　　沉默。唯欲忐忑的呼吸起伏在靜默的花香中。

　　片刻，嫣然。

　　“你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十里洋場上華燈正燃至最光亮的時分，最糜爛的紙醉金迷正在上演。霓虹如雨，一夜魚龍舞。然而在這間房內(nèi)，于這兩個千百人中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寶馬雕車，千金一夢，也總不如眼前花香淡淡，茶氣淡淡——
　　燈火正闌珊。

《迢遞故園(倚天同人)》
俞二哥的同人！非穿越女主非小白。相當(dāng)精彩好看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