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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
王素暴政,伏民尸骨,千里赤地,天下載怨已久。
春三月,三王子明凱旋歸國,上疑之,三王子臥病而誅暴王。
天下大赦。
那之后過去了二十年,明王減徭役,輕賦稅,治水衡州,墾荒土地,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民以樂歲終身飽,二十年間,無不稱其賢明。
二十年過去,明王已近常人知天命的年齡。尋常人在日月改換下尚得以安樂晚年,明王卻不行。
早年的征戰(zhàn)和在暴君手底下受到的虐待為明王積累下了不少隱疾病痛,這幅身軀早已負(fù)病累累。年輕時尚能以慷慨的體魄忽略那些不詳?shù)膫,年事愈高,沉疴舊疾一同翻了上來,明王頻頻臥病,愈發(fā)地察覺到天命的感召。
在多次尋醫(yī)問疾無果之下,明王為解病痛求助于域外方士,方士說:
“需得陰時陰月陰刻出生童女二百名,陽時陽月陽刻出生童男二百名,皆八歲以下稚子,取血為丹,輔以秘法,可延年解病!
上允之,廣集天下童男童女。
尋求童男童女的召令傳到小陳村,陳囡兒的弟弟過了年中才算三歲,也被官家的一紙召令叫走了。整個府州就找到小陳村這么一個童男,年紀(jì)又小,縣令親自跑了十萬八千里來小陳村做安撫,縣令夫人拉著農(nóng)婦的手說:“你家娃兒可是要去過好生活啦!明王賢明,如你我父母,若無明王,只怕你我連著你家這幾些個小小只都沒有一日好活,F(xiàn)在生活安定,收種聊以飽腹,咱可不能做那忘恩負(fù)義的人,娃兒只需供血少許便能得明王榮養(yǎng),做給官家這個天大恩情,得是上輩子有大造化才托生了這么個好時刻,別人求都求不來哇!”
農(nóng)婦抹淚漣漣:“可是我舍不得!娃兒才那么!”
縣令夫人也哭了:“妹子!沒有人想這么殘忍要叫你母子分離!你要怨,就怨那老天!明王如此圣明,為何老天叫他遭受這樣的苦!”
兩位夫人抱頭痛哭,當(dāng)年暴君當(dāng)政時兩位夫人年紀(jì)還小,暴君奢靡,納全國金銀重寶,斂天下顏色,一日若有些許不快,便要?dú)⑺娙罚匀斯亲鞅捞焓銘。百姓們拿著零星的糧食布匹換金銀銅鐵上供宮中,顧不得自己吃喝蓋被,晚些慢些暴君便疑心藏私,又是更重更厲的稅法政令。
為了搜集金銀銅鐵,挖穿的山埋骨了山腳貧苦,淘金的河吃光了兩岸民眾,僥幸活到了冬天,一陣北風(fēng)也能吹死上萬人。成百上千萬的傷亡數(shù)字?jǐn)[在紙上,也只是供暴君一笑了之。他大手一揮,政令仍然如初,更有甚之。舉國上下不分男女老少貴賤一樣沒幾塊好皮,人命宛若葦草,直到明王即位。
那人傾相食,尸骨遍野的慘狀叫一代人沒法那么輕易忘卻,沒有人想再過那樣的生活。
農(nóng)婦心中滿泛酸水,雖不愿,但也只得割舍了。
陳囡兒的幼弟被送往了王都,四百名童男童女聚集王都,被貴人們好生將養(yǎng)。方士開爐煉血,煉得一碗緋紅。
方士將血藥上供明王,明王飲下那碗緋紅,竟真覺身體輕快宛如少年時,稀罕得了一宿安眠。
從那一刻起,明王嘴唇上的鮮血再沒干涸過。
又是五年,陳囡兒的幼弟即將八歲,就要過了當(dāng)年方士為這些童男童女所設(shè)下的限制,照理王宮會將這些超過年齡的童男童女們放回原籍,可陳囡兒一家遲遲不見幼弟回籍的消息。
農(nóng)婦坐在門口日也盼夜也盼,終于盼得病了,倒在了床上。
農(nóng)夫氣不過,說:“你還惦記他做什么!他走得時候還那么小,認(rèn)不認(rèn)得爹娘還是一回事。過慣了好日子,早不認(rèn)識鄉(xiāng)下家里的親人了,就當(dāng)沒生過他好了!”
農(nóng)婦只是哀哀哭著,說:“不是的,不是的!
農(nóng)夫坐在一旁,抓著妻子的手連連嘆氣,卻也沒法。
農(nóng)婦病得愈來愈重,連日昏睡,眼見就要不行。一日精神好些,起床在家中來回來回地走了幾圈,她看見收在柜子中的長命鎖,忽然哭了起來:“要是幺兒在!能看我一眼就好了!
這之后,農(nóng)婦身體每況愈下,不到三日便撒了手。她臨走前唯一的掛念就是那離家千萬的幺兒,可惜一輩子緣分也太淺,最終沒能如愿在臨走前看他一眼。
農(nóng)婦下葬的時候農(nóng)夫哭,陳囡兒哭,她的兄弟姊妹們哭也很大聲,陳囡兒拉著農(nóng)夫的手問:“不能去把弟弟接回來嗎?娘很想他。”
農(nóng)夫不說話,只是對著墳搖頭,淚水哭滿了整張臉。
陳囡兒哭著說:“那我去找他,我去帶他回來,讓他認(rèn)一認(rèn)娘,不然到了地下,一家人也沒法團(tuán)聚。”
農(nóng)夫把陳囡兒抱在懷里,也哭著說:“別去了,別去了。明王好,待我們好,待幺兒也不會差,就讓他在明王身邊過好日子吧!
陳囡兒大哭:“他哪里好了!他叫我們分離呀!”
農(nóng)夫著急忙慌地捂著她的嘴,只是搖頭哭著:“明王真的好,他真的好呀!”
和他一樣千千萬的農(nóng)夫們哭著種著田,養(yǎng)活了一家老小。桑麻枯萎又盛放,改道的河流回了家,葦草再次堅韌不拔。明王即位以來,賦稅一放再放,農(nóng)民們的地位比以往高,糧食賣上了好價格,能換更柔軟的衣服穿,還能時不時吃一口肉味。靠著土地吃飯的人,沒人不贊頌他的恩澤。
萬古的陛下看著他萬古的人民,他們一起在暴君的血手掌中撐了這么些年。明王被趕到前線的那些年里,他和他的軍隊(duì)吃著農(nóng)民們偷偷運(yùn)送到軍中的米活了下來,他的軍隊(duì)百戰(zhàn)百勝,他的心中滿是垂憐。
農(nóng)夫當(dāng)年也運(yùn)送過糧草,明王就坐在馬上,他并不瘦弱,反像一座大山。但當(dāng)他們站在一起的時候,這座大山和他們哭得一樣潦草。
農(nóng)夫哭著說:“明王就是我們這些窮苦人的日月啊!”
二十年間他做了無數(shù)的事,有人受苦,也有人因此獲利,可他從不把刀兵對準(zhǔn)他的人民。頂頭上的貪官污吏殺了一茬又一茬,叛亂的軍隊(duì)和敵國的兵馬無數(shù)次鎮(zhèn)壓,國家一直以來算不上平穩(wěn),可最底下的農(nóng)夫們還能吃一口自己種的米,晚上睡一個好覺。
農(nóng)夫抱著陳囡兒想: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換他多活一會兒,我什么都愿意,我真的愿意呀。
可為什么他抱著孩子坐在妻子的墳頭,心中仍然感覺這么痛苦呢?
兩人泣不成聲。
哭干了眼淚后,陳囡兒收拾了行囊,對農(nóng)夫說:“我要還是要去找弟弟,如果他活著,我就叫他回來給娘磕一個頭;如果他死了,那我會殺死害死他的人,弟弟也應(yīng)該回家。”
農(nóng)夫攔不住她,只能看著她越跑越遠(yuǎn)。
可惜陳囡兒空有遠(yuǎn)志沒有金銀,她在路上跑了沒兩天,身上帶的干糧和銅板就花了個干凈,王都還有千萬里。為了不餓死在路上,陳囡兒混進(jìn)了人牙的隊(duì)伍里,給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個府官的家里暫時做洗衣的仆役。
府官的家比陳囡兒見過最大的屋子還要大得多,她這類最外圍的洗衣仆役只能在外院,只負(fù)責(zé)漿洗,不能靠近內(nèi)院里頭。
那天她攢夠了最后一筆錢,過了這夜之后即將重新上路,夜間她把攢下的錢財都壓在包袱中,又把包袱藏在了枕頭底下,打算收拾收拾精神,第二天好啟程。
陳囡兒枕著好容易攢下的盤纏安心睡了,像在家中一樣安心。農(nóng)夫總說如何如何艱難,但其實(shí)大家都能睡一個好覺。陳囡兒信以為真,覺得天下哪里都能睡一個好覺。
這夜她迷迷糊糊睡到一半,在夢中聽見有人在大聲呼喊,陳囡兒不耐煩地翻了個身。
有人在外面奔跑,有人在叫喊,聲音越來越大,變得無法忽視。陳囡兒終于被那聲音驚醒,忽地一下翻身起床,抱緊了自己的包袱。
她推開門,看到人群奔跑著。陳囡兒抓著一個逃跑的仆役問:“怎么了?”
仆役掙開她的手,邊跑邊喊:“著火了!殺人了!還不快跑!”他大叫著跑遠(yuǎn)了。
陳囡兒心里一下很慌,她沒經(jīng)歷過這種大場面,還以為天下都很小陳村一樣,永遠(yuǎn)平穩(wěn)安詳。她把包袱抓在懷中,想跟著人流一起跑,可沒跑了幾步著火的院墻便倒塌下來,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艁y的人群燒到了衣服,于是也像那些點(diǎn)燃的院墻一樣著了火,一個傳給一個,都在驚聲尖叫著。
陳囡兒轉(zhuǎn)身就跑,她想起漿洗衣服的地方有一個倒水的水溝,她無意間發(fā)現(xiàn)那水溝和府外流過的一條小河是連通的,或許能從那塊水溝逃出去,她顧不得許多,趕緊往那塊水溝跑去。
這水溝平日里根本沒有人來,平日府人往這頭倒吃食潲水和洗衣服的臟污,臭氣熏天,府人們衣服光鮮亮麗,連靠近都不耐煩,只把這些臟活累活交給他們這樣外來的仆役。
陳囡兒飛奔過去的時候卻已經(jīng)有人站在那兒了,一個人身上插著好幾把刀子,血流了滿地,順著低矮的地勢流進(jìn)了水溝里和那些臟污的水不分彼此地混在了一起。他身邊還有個小男孩,小男孩哭著,眼淚流了滿臉,卻不敢哭出聲來。流血的人正在把男孩往水溝里頭推。
陳囡兒的腳步聲驚動了兩個人,那男孩兒往男人的身后躲。那個高大的男人吐著血,也強(qiáng)撐著抽出刀來,對準(zhǔn)陳囡兒喝問道:“是誰?!”
陳囡兒說:“我是農(nóng)夫的女兒陳囡兒。我要去接被明王帶走的弟弟,我不能死,我要從這兒逃出去,你又是誰?”
男人一愣,他看著陳囡兒冒著傻氣的臉,忽然大笑出聲,他低聲說:“我是明王最忠誠的臣子,最低微的仆役,我叫徐忠!
陳囡兒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她想了想,好像聽農(nóng)夫說過,但是印象不深了。
可是連這樣鄉(xiāng)下的農(nóng)夫都能記住名字的人,大概是很有名的人吧。
她問說:“你是明王的臣子?那你知道我弟弟在哪兒嗎?我要帶他回去給我娘磕頭。你呢?你既然是臣子,為什么不在明王的身邊?”
“明王......明王被方士蠱惑了,他不再信我,不再信他的忠臣們......”徐忠苦笑著說,“我曾是他御前愚忠的囚徒,擁護(hù)我侍奉的君王一切決策。但從那些方士將童男童女們送入宮中的那一刻起,我的君王就變了!
徐忠眼里泛起了淚花,火勢越燒越旺,他漸漸站不住腳,倒了下來:“......我要死了,農(nóng)夫的女兒,請你發(fā)發(fā)善心,聽一聽我這可憐人的哀求吧!
陳囡兒猶豫了一下,停住了腳。
徐忠說:“我的君王......他想掃平四海,叫外族再不敢犯;他想天下人安居樂業(yè),叫人人有所住,枯骨得以收斂,想叫國家富強(qiáng),讓荒野上不再有哭聲。他想做的太多,而他的身體已經(jīng)那么羸弱......所以他借助了不該借助的力量!
那些方士們畫著奇怪的符號,用赤誠又赤紅的血液涂滿了皇宮潔白的地板,那些孩子們因害怕驚聲尖叫,在四散逃逸中撞上了柱子,又被踩著踏著丟去了性命。方士們不知憐愛,只說是意外事故,又讓人再搜羅新的孩子上來。
他的明王曾經(jīng)多圣明,年輕時千里決戰(zhàn),能從駐地外的動物腳印判斷敵軍的風(fēng)吹草動。他們說不會傷害孩子,可他宮殿底下不停地往里搜羅新的孩子,源源不斷的血煉成一碗又一碗的緋紅,他當(dāng)真一點(diǎn)兒都不知道為什么嗎?
“......方士們說延壽的秘法需要用玉石為器,用珠貝煮血,他開了國庫,供方士們研究秘法。方士們又說,熔煉需要在最高處匯集天地之氣,他便修建了鑄仙臺采集天地之氣......國庫被方士們揮霍一空,便由世家和貴族奉養(yǎng)孩童方士。不滿的世家陽奉陰違,私下搜刮,方士便向明王檢舉世家貴族之搜刮舉,明王最恨此道,惱恨之下將搜刮的世家全砍了腦袋,但若世家將所得上奉方士,方士便一同諱匿之!
“此后......方士說好,那便是好人,方士說壞,那便是叛逆。求仙問道、煉丹奪壽之風(fēng)吹襲整個國家,曾經(jīng)的忠臣勇士對方士們不滿,向明王抗議,也都紛紛......掉了腦袋。”
賦稅確實(shí)沒有增加,可是國庫總是一光再光,方士們的財富卻源源不斷,仍然還未掉腦袋的世家們好像也不缺錢,那錢從哪兒來呢?
百姓們知恩記恩,仍然記得二十年前明王打馬入王都,宣告所有人從此自由的誓言。所以痛恨方士、痛恨世家、他們蠱惑了萬古的君王,徐忠也是。
明王想要再為他的國家掃清外敵、想要掃清沉疴,想要身體輕快,所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等著陣痛過去,他又重新圣明。
可還沒等到明王再次圣明,地方的財政支持不住方士們的索求,久不維護(hù)的河道決了堤,二十多年前的景象重復(fù),沖走了無數(shù)百姓。不堪重負(fù)的人仍對明王抱有忠心和期盼,只是針對世家和方士發(fā)難,決心并不充足。全國上下,小范圍的叛亂發(fā)生了一次又一次,又被匆匆鎮(zhèn)壓。
明王尚未打起精神,只是問方士們該怎么做。
方士說:“明王啊,這都是您的臣子們對您的示威,這都是他們的無能和不作為所致的,忠誠的臣子不再忠誠,您應(yīng)該砍了他們的腦袋。”
曾經(jīng)百戰(zhàn)百勝的軍隊(duì)輸了,曾經(jīng)的忠臣死不瞑目,腦袋咕嚕嚕地滾在地上,曾經(jīng)風(fēng)雪送糧的農(nóng)民也坐在墳頭哀聲哭著......他的人民,再次流離失所。
徐忠被人追殺,一路竄逃,昔年的同僚不忍,偷偷將他二人藏匿,也招來了殺身之禍。
徐忠流著淚,時間已不復(fù)當(dāng)年:“我追隨他,一路敬仰他,看著他的光輝,看他的賢明是如何本該千古流芳——那光不是忽然沒落的!”
他畏懼死亡,所以縱著方士,任由他們禍禍朝綱。
對死亡的畏懼,真的會改變一個人嗎?可是他當(dāng)年披刀執(zhí)杖,也曾對死亡高聲嘲笑過祂的無能。
我的偉大的君王啊,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你到底做錯了什么呢?
“農(nóng)夫的女兒,我求你一件事!毖獪I流了徐忠滿臉,灰青色的氣息開始爬上他的腦袋,連說話的聲音都逐漸不清楚了:“你想要從方士們的手里找到你弟弟,只有你自己是不可能做到的。所以我請你帶上這個孩子。”
“你弟弟被帶入王宮中,想必是陽時陽月陽刻出生的孩子,這個孩子也一樣!毙熘野涯泻和巴疲骸八敲魍跖c王后的第三個孩子,明王要將他的血液留給方士們,我?guī)恿顺鰜。請你像要把你的弟弟帶往他母親的身邊一樣,也將這個孩子再次帶往他父親的身邊吧!
那男孩擦干了眼淚,往徐忠的身前站。
徐忠的說法讓陳囡兒的心里跳動了一下,她問:“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兒朗聲說道:“我是三王子復(fù),請你幫助我,作為回報,我會讓那些像你弟弟一樣的孩子都重新回到他們父母的身邊!
徐忠有些恍惚了,他身前男孩的身影漸漸和多年前的一道身影重合,那道身影曾經(jīng)也像這樣對他說:“請你幫助我,作為回報,我會叫天下所有如你我一般食不飽腹的人能夠重新填滿肚子。”
徐忠想,他的誓言沒有退卻,連農(nóng)夫的女兒都能填滿了肚子,女孩站在他的面前,毫不害怕地和曾經(jīng)的高官大臣對視。那走到如今如此局面,是我奢求得太多嗎?
徐忠咳了一聲,只咳出了血來。他說:“請你帶著這個孩子快快逃吧,東邊有李難李將軍的軍隊(duì),他會保護(hù)這個孩子,你留在他的身邊,能夠找到你的弟弟!
陳囡兒想了想,點(diǎn)點(diǎn)頭答應(yīng)了。她拉著三王子復(fù)的手,跳入了臟污的水溝中。
他們沒入水中,被外頭水河的流水沖著越流越遠(yuǎn)。
遠(yuǎn)處,熊熊熾烈的府邸像是太陽光熱烈地燃燒著。然后‘轟隆’一聲,火光中,坍倒的土木瓦石覆蓋了一切,揚(yáng)起了一片不值一提的塵埃。
陳囡兒的盤纏不夠兩個人上王都的份,三王子復(fù)坐在草地的一旁乖巧地看著她。陳囡兒既然答應(yīng)了徐忠,就不會丟下他一個人自己跑掉,所以她想,應(yīng)該如徐忠所言,先去找那個什么勞什子的將軍。
她問三王子:“我們要去找人,那個什么將軍認(rèn)得你嗎?”
三王子點(diǎn)頭說道:“他是我舅舅,我的哥哥和姐姐們都死了,母后困在宮闈中,我是我母后最后的孩子,我要去救她,我們本來也是去找我舅舅的,他也在找我。”
陳囡兒說:“那好吧,我們?nèi)フ宜!?br>
兩個人腿腳太慢,陳囡兒給三王子扮成女孩,向過路的人付了車馬費(fèi),請他們帶著一程,兩人搭著馬車一路往東。
天上淅淅瀝瀝地落著小雨,三王子趴在馬車的窗邊,雨水掉在他的臉上,像是一滴淚水。
馬車夫問他們:“你們兩個半大孩子,怎么自己跑出來了呢?碰上壞人了怎么辦?”
陳囡兒說:“我們倆去找家人,我去找弟弟,他去找他爹。我爹說,我很機(jī)靈,路上不用擔(dān)心壞人,明王治下,沒有壞人能夠欺壓我們百姓!
三王子抬起頭來看著她,陳囡兒奇怪地與他對望。
馬車夫在外頭,聽著也哈哈大笑:“萬事不絕對!但你說的也沒錯。”
馬車夫說:“早二十幾年可不敢叫孩子這樣滿地亂跑,那時候亂得很,幾里的路,劫道的歹徒能有十來次。明王派軍隊(duì)來懲治了那些惡人,他的將軍們守在來往的道路上,那些歹徒便不敢放肆了。明王是明君。
三王子復(fù)忽然出聲:“明王這樣好嗎?”
馬車夫點(diǎn)頭:“是的是的,明王這樣好!
馬車夫說:“不過聽說近年來明王的身體一直不太好,真讓人擔(dān)心啊!
他誠心誠意祈禱道:“我家老母曾經(jīng)受惠于明王,那時民間征斂金銀,我老母懷著孩子,家里舍不得她餓,當(dāng)年的糧食給了她吃,實(shí)在交不上縣里要求的份額,本來要受鞭刑。是明王過路,出言愿為我老母受刑,讓我的老母免受于皮肉苦楚。我老母一直記掛著他吶!明王能快些好起來就好了,我愿意拿我的命來換!
三王子呆愣了好久,連陳囡兒正盯著他都沒注意到。
馬車夫送他們到江邊:“過了江就是東驛站,我搭到這兒,你們且過江去吧!”
馬車夫免了兩人一半的車馬銀錢,陳囡兒朝著馬車夫鞠著躬感謝。
等馬車夫遠(yuǎn)走后,三王子問她:“明王對天下人那么好,為什么對我們這樣壞呢?我們不是他的孩子嗎?不是他的百姓嗎?”
陳囡兒說:“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
她想了想又道:“我爹也總說明王好,可是我娘和我爹總是哭,我弟弟一直沒回來。吃得飽吃得飽,就是難過!
難過比起命來太過不值一提,她爹總說,能夠吃得飽睡得著在以前是多么奢侈的一件事,所以是現(xiàn)在的他們奢望得太多嗎?
陳囡兒想想又問:“你說明王對你們不好,為什么?”
“他殺了我的哥哥姐姐們!比踝诱f:“父王的身體不好,方士們說血親的血液更可以續(xù)命,他便不停地生不停地生,生了新的孩子,又殺了我的哥哥姐姐們做成了續(xù)命的藥丸,后妃們死了好多孩子,都瘋了。方士說,我是陽時出生的,效果更好,所以只是取血,能夠長期用。我母后怕我死了,拜托徐相帶著我逃了出來,來找我舅舅!
陳囡兒不理解道:“明王怕死嗎?可就算殺了你,他還有多少個孩子呢?人總是要死的呀?”
三王子苦笑了一聲:“我說也是!
“我母后說,讓我不要怪他。他年輕的時候在馬背上征戰(zhàn),前任的暴君并不待見他,給他最少的人讓他去戰(zhàn)勝最勇猛的軍隊(duì)。那時他孤身一人就敢夜闖敵軍,敢在暴君眼皮下臥病逆反,想來也是不怕死的?伤昧似饋,他的國家也好了起來,他有那么多事還沒做完,時間卻不肯像年輕的時候那樣等著他了,他追不上時間,所以走錯了路子!比踝映谅暤溃骸靶煜嗾f其實(shí)父王并不糊涂,世家和方士們再出格,手也伸不出王都,他摯愛的臣民在王都以外仍然能夠安居樂業(yè)。他是打算獻(xiàn)祭一個王都和少許的人來換其他地方的繁榮平靜,這樣等他再好起來,他能做更多補(bǔ)償,對大家更好,只要他能好起來!
只要犧牲他的功臣、他的孩子、他腳下的王都,換來他能夠繼續(xù)維持整個國家的欣欣向榮,對于那不被犧牲的大部分人而言,或許還算是個不錯的買賣呢!
陳囡兒想了想?yún)s說:“有點(diǎn)可怕。”
三王子看著她,笑得有點(diǎn)苦,問:“為什么?”
陳囡兒說不出那么多的大道理,只說:“不知道,只是覺得很可怕!
三王子再也忍不住,蹲在江邊‘嗚嗚’地哭了起來。陳囡兒一遍一遍地、慢慢地拍著他的后背心。
明王不似前任的暴君,相反,他節(jié)儉、清苦、日夜不休勤于政務(wù)——他心中卻有過于偏執(zhí)的執(zhí)著,犧牲、犧牲,每個人都在贊頌他的賢明,誰看到那些犧牲的血流呢?可等到那犧牲的流血淹過鞋面,一切都來不及了。
方士們做錯了事,世家們做錯了事,我王啊——
你怎么開始,也欺騙自己了呢?
兩人等了兩日,等到了渡口來往的船只搭著他們度過了江。李難將軍已收到了消息,在另一頭等著兩人。
舅甥見面,兩人抱頭痛哭了許久,李難將軍問:“徐相呢?”
倆孩子的身后空無一人。
三王子還沒開口,李難將軍就懂了。
他們曾經(jīng)一起在明王的麾下星夜兼程過,他們埋在被北風(fēng)壓倒的牧草里,貼在地上聽馬蹄踏過的聲音,他們追隨著明王的刀劍,看那日月輪升,照耀世人。
現(xiàn)在,他們一個河?xùn)|,一個河西,遙遙相應(yīng)。
李難對著江水泣不成聲。
李難將軍說:“我要?dú)⒒鼐┏,再清君?cè)!”
那些方士和可惡的小人蠱惑了他圣明的君主,他必須去拯救他曾經(jīng)英明的君王!
他們一行在回程的路上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阻力,一路上竟沒有一座城池愿意開門免于戰(zhàn)苦,守城的將領(lǐng)和府官一樣執(zhí)著。他們忠誠,堅定,像李難和徐忠一樣誓死守衛(wèi)他們侍奉的君王,他們的君主如何照耀他們,他們便如何拼了命的守衛(wèi)他,強(qiáng)攻只會徒增傷亡。
明王對李難部發(fā)出警告,宣稱只要他們交出三王子,李難的一切叛逆行徑明王可從寬考量。
警告和赦令同時到達(dá),大概明王決心同樣無比。
李難嗤笑了一聲,只覺得萬分諷刺。只要三王子,三王子的名號何時也曾這么響亮地出聲在他的耳畔。
三王子明割下了暴君的頭顱,難道他也認(rèn)為自己已經(jīng)做錯了什么,所以怕另一個三王子也割下明王的頭顱嗎?
李難手下的謀士便提議,不帶大部隊(duì),直接百人喬裝,分批分量,奇襲王都,到了王都再與守衛(wèi)軍匯合。
李難采納了他的建議,他帶著兩個孩子與百人隊(duì)分頭先行一步,直入王都。
與一路的守城軍不同,王都守衛(wèi)混亂,李難不費(fèi)吹灰之力便大開了城門,城中無數(shù)百姓及官兵就差掃榻相迎了。百姓們躲在家中閉門不出,官兵執(zhí)衛(wèi),默默跟在李難將軍的身后。
李難帶著一隊(duì)人馬掃蕩了方士們居住的兜率宮,又帶著三王子往宮中去。
陳囡兒沒繼續(xù)跟著他們,她問了孩子們在哪兒,自己前往了鑄仙臺。她在鑄仙臺中比對著孩子們的名字,一個一個認(rèn)過去,問他們:“你從哪里來,你知道小陳村嗎?”
李難的軍隊(duì)壓在門口,孩子們嚇壞了,問話問得很艱難,偶有能回答的孩子,也都紛紛搖頭。
她弟弟快九歲了,而這些小孩甚至沒超過她的膝蓋,她找著找著,未免有點(diǎn)沮喪。
徐忠說這些孩子里面死了不少,她弟弟如果也死了,那她要去哪里找孩子們的尸骨呢?
陳囡兒一路往鑄仙臺底下走,鑄仙臺后邊竟也有路,鑄仙臺背靠山外郊野,有一條小道直通后山。
她順著小路走,走到山的背后,忽然吹了一陣涼風(fēng)。陳囡兒抬頭看,看到了千百座無字碑臺林立著,像是無數(shù)沉默的衛(wèi)士。
每一座碑臺的底下的寫著一行數(shù)字,陳囡兒仔細(xì)分辨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那是一串日期。她忽然就明白了,一座碑臺的下面就是一個無辜死去的靈魂,這里記載著它離去的日期,無數(shù)的碑臺疊冊成林,疊成一本厚厚的賬冊,記著明王的債。
有一個面色灰敗的中年男人站在碑林里,他穿著單薄,眉目慈和,拿著掃帚,慢慢地掃去碑臺上的塵土。
男人注意到陳囡兒,抬起頭來,靜默地看著她,開口問道:“你是誰?不是童女,怎么在這兒?”
陳囡兒說:“我是農(nóng)夫的女兒陳囡兒,我來接被明王帶走的弟弟,我娘很想他,我要叫他回去看一看娘。”
陳囡兒想了想,問:“你是明王嗎?”
男人輕輕笑了笑,他臉色這么灰敗,笑的這么凄慘,陳囡兒不覺得他可憐,只是覺得難過。
男人說:“我是三王子明!
陳囡兒不懂,三王子明不就是明王嗎?她問:“你不跑嗎?軍隊(duì)要來殺你了!
三王子明無謂地說:“跑到哪兒去?跑了又有什么用呢?這里是我的國家,是我的土地,這里有我的臣民,我不能走!
他問陳囡兒:“你是跟著李難上王都來的?”他朝著陳囡兒招招手:“刀兵無眼,你一介農(nóng)夫的女兒,他們哪里會在乎你的性命,太危險了,來我這。”
陳囡兒跑了過去,三王子明牽起她的手。
他問說:“你來找你弟弟?你弟弟叫什么,長什么樣?”
陳囡兒一下子犯了難,弟弟離家的時候還很小,她也不太記得弟弟的樣子了。于是她說:“我弟弟叫陳寶兒,離家的時候還不到三歲,我們這村子是小陳村,村里面釀酒的手藝很好,他衣服上會有很濃很濃的酒味......”
陳囡兒一面回憶,三王子明一面帶她找著,直到最后,三王子明把她牽到了一座碑臺的前邊,說:“他在這兒!
碑臺下面的日期已經(jīng)過了很久,久到那個時候農(nóng)夫和農(nóng)婦還以為幺兒子在宮中過著好日子,每每祈禱,都希望明王身體健康,幺兒勤懇侍奉明王,兩人都能長命百歲。陳囡兒不信:“你怎么知道?”
三王子明說:“我記得每個孩子,這是......我的債主們!
陳囡兒沒來得及說話,淚水先一步從眼眶里面掉了下來:“他死了?這么早?怎么這樣?”
“那他豈不是好日子也沒過上幾日?”
三王子明跪了下來,把陳囡兒抱在懷中。
陳囡兒哭著說:“你說他們不在乎我一介農(nóng)夫的女兒性命,那你呢?為什么你不在乎我弟弟的性命?”
陳囡兒說:“我爹說他給你送過糧食,那時候那么難,不分貴賤,大家站在一起,就好像是一個人。你坐在馬上哭,你掉的眼淚,他一輩子都忘不掉!
“你吃過他種下的米,對他來說是多么偉大的榮耀,他愿意為你死,可是他一直哭!标愢飪簡査骸澳悄隳?他掉下的眼淚,我弟弟哭的聲音,你忘得掉嗎?”
三王子明抱著流著眼淚的陳囡兒,也一同失聲痛哭起來。
他說對不起,對不起,那些聲音農(nóng)夫聽不到,農(nóng)婦聽不到,她的弟弟陳寶兒也聽不到。陳囡兒沒聽清楚,因?yàn)樗苍诳蕖?br>
兩人哭著哭著,碑林外頭忽然響起了其他聲音,李難牽著三王子復(fù),也站在外邊看著他。
李難說:“我王!
明王問他:“方士們都?xì)⒘藛??br>
李難說:“都?xì)⒘恕!?br>
明王又問:“朝中的諸位呢?”
李難說:“也殺了!
“王后呢?”
李難痛哭道:“王后先一步,已經(jīng)自縊了!
明王點(diǎn)點(diǎn)頭,他問:“你要?dú)⑽覇幔俊?br>
李難淚水奪眶而出,高聲質(zhì)問道:“我王!怎會到如此啊!”
他曾經(jīng)追隨在明王的馬后,后面是苛政的暴君,前面是兇猛的外敵,他們一行人輕騎簡裝,只抓著劍,血流出去好遠(yuǎn)遠(yuǎn),但他們高聲笑著,嘲笑懦夫們的無能。那時候,不見天日的長夜也沒法阻擋我們。
我的明月啊!你何時不再照耀,你何時失去了光輝,你何時......這么老了。
明王拋下陳囡兒,轉(zhuǎn)身奪路往后跑去。李難流著淚,三王子復(fù)拉開長弓,箭矢在空中劃過了一個重復(fù)的弧度,刺穿了明王的喉嚨。
明王踉蹌了幾步,緩緩倒了下去。
他身前是陳囡兒往心口上插的刀子,身后是破喉的箭矢,他的眼睛已經(jīng)模糊了。已經(jīng)模糊了很久很久。
“......我的神州,我的土地......”明王往外涌血的喉嚨不住地喃喃著——他曾經(jīng)堅信自己能拯救一切,能改變一切,只是差了時間。
只是差了時間。
風(fēng)和碑林一樣沉默,他的鮮血掩蓋了陳寶兒碑臺下的日期,明月寥落了。
三王子復(fù)即位,對外掩蓋了明王真正的死因,只說他死于舊疾復(fù)發(fā)。時間奔涌而過,或許在正史上,他仍然還是那個曾經(jīng)和他的人民站在一起帶的三王子明。
明王圣明,仍在百姓們的心上發(fā)著光。王都的民眾提起這個名字便義憤填膺,也忘了明王是如何棄置他們于不顧,只說是方士和小人的蠱惑。好在他最后幡然醒悟,叫李難將軍清剿了那些小人。
陳囡兒帶著陳寶兒碑臺前的一顆小草回了家,她把那株小草種在農(nóng)婦的墳前,小草輕輕搖了一搖,她說:“弟弟,這是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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