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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結(jié))
雁門關(guān),雪初融。
天未亮,風(fēng)已寒。
鳥從城墻東側(cè)掠過,影子像一支箭,插入黃沙。
……
黎鶴到了。
他走在三月的邊關(guān)道上,共九天路。馬死在第三天,靴裂在第五天,人還上染了風(fēng)寒。他不吃藥,他只喝酒。酒是路上換來的,換了一枚銅錢和一句話。
“雁門缺人!
他走來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來做什么,只知道這是最后一站。雁門城遠(yuǎn)望如鐵,近看如骨。烏鴉在城頭巢里養(yǎng)崽,風(fēng)吹巢塌,雛鳥跌下,摔在黎鶴腳邊。
他看一眼,抬腳踢開。本就風(fēng)寒入體的他咳了一聲,吐出一口血,血落在地上,和黃土混合,像剝落的漆。
他抬頭,看見城門上的大旗。
紅的。
不,是褪色的血紅,像被箭矢反復(fù)穿透,又在雪里凍過。
有人在城頭吼:“來者何人?”
他不答,從腰間取出折箭。
箭斷于中,羽焦黑,木柄處一封老符。上書:“東陵黎鶴,有心歸軍!边@符來自舊時節(jié),朝廷換印之后已廢,但兵符之下還有一枚干血印,干了太久,像一塊脫皮的梅花。
士兵看半晌,轉(zhuǎn)身開門,門響,鐵鏈拖地。
“放他進(jìn)來。”有人大喊,放黎鶴入關(guān)。
進(jìn)城第一眼,看見雪與土堆成的墳。墳旁站著兩個士兵,手持長槍,不說話。再往里,糧倉空,軍營冷,馬棚只剩干草。偶有士兵擦甲,發(fā)出細(xì)碎摩擦聲,像蟲在泥里爬。
他問:“這就是邊軍?”
那人回:“邊軍是活人;钊巳诒鳖^!
他去了北頭。
“你會武?”那人問。
“會。”黎鶴答。
“你來此何故?”
“走錯了路,天下皆亂,路已無主!
北頭靶場,百兵練武,刀劍翻飛,盾如城墻,旗立如骨,一支一支,插在雪中,像是血染過再風(fēng)干。
……
陳硯真站在城頭。
她穿鎧甲,黑袍在身,鼻骨太高,眼眶太深,像一個不合時宜的人。她臉上沒妝,卻有殺氣。她不美,但誰都不敢說她丑,她眼神像雪,砸下來,砸到誰就埋誰。陳硯真說話,語調(diào)平,似乎不在意來人:“你是江湖人?”
“是!
“你能吃兵餉?”
“不能!
“你要留下來?”
“看風(fēng)往哪邊吹!
她點頭,扔給他一條綬帶。
“纏臂上!
“我不穿官物!
“這是死者帶下來的,你放心!
黎鶴接過,纏在臂上。那一刻風(fēng)吹起來,帶起塵雪,像咳出舊病。
……
如此,陳硯真第一次見到黎鶴,就是在靶場。她穿鎧甲,鬢角插著一支簪。不是金的,是斷槍柄削成的骨簪。
但她手上的弓,是雕龍鐵弓,黑鐵鍛骨,百斤不開。她張開它的時候,肩胛骨像一張翅膀,沉默卻有殺意。她瞥黎鶴一眼,問:“江湖人,你愿在此地站三月嗎?站完便走!
三月,雪便化盡了,邊軍要出征。
他想了想,說:“好。”
她點頭。
……
他站崗第一晚,巡夜,風(fēng)從北來,帶著雪和火藥味。陳硯真與他并行,她騎馬,他步行。她沒說話,只是望天。
天不亮,風(fēng)比人冷他們走到雁門城北嶺,陳硯真勒馬,看著遠(yuǎn)山。她說:“那邊三十里是白嶺營!
黎鶴點頭:“死過人?”
“年年死,月月死,周周死。”
“你守幾年了?”
“五年!
“你信嗎?”
“我信什么?”
“守得住?”
她回頭看他,笑了一下。
“我不信,但我站著。”
黎鶴沒說話。
雪落在他的肩上,沒化。
…
她給他一封信:“給西陵的姜相!
“信中何事?”
“借糧!
“幾日可到?”
“若你夠快,十日!
他看她一眼:“你何以信我?”
她說:“江湖人沒有信可背,只能信!
他拿過信,沒有再問。
馬棚里剩一匹病馬,他翻身上馬,馬嘶鳴一聲,驚起棚中麻雀。
他走了。
七日后回來。
衣破,鞋斷,腿傷,手里是濕血糧票。票上還有一個模糊的印,西陵戶部副印。他交票不語,陳硯真收下。
她看一眼,淡淡道:“下次慢點!
他坐下,灌下一整壺冷水,然后吐血。
陳硯真看他半晌,把票收下。
“你可以留下。”
……
黎鶴在邊軍站了七日。
第一日,陳硯真帶他巡夜。雁門城外數(shù)十里,全是黑土荒丘,偶有野狗嗥叫。
他問:“此地如何守?”
她只指身后的墻。
“城墻三丈厚!
“敵軍若繞?”
“繞不過去,山谷瘴毒,繞路者必亡!
風(fēng)更大了,糧仍然沒到。
夜里,有人燒飯時哭,說:“這是今年最后一袋米!
黎鶴聽見后坐在角落,把刀擦了一夜。刀是江湖舊物,斷鋒,刃薄如蟬翼。他把它擦得發(fā)亮,照見臉時發(fā)現(xiàn)臉老了。
他問:“你幾歲?”
沒人答他。
他不是問別人,他是在問自己。
天快亮?xí)r,陳硯真來。
“你什么時候走的?”
“半夜!
“怕人看見?”
“不想人送!
“你傷哪了?”
“馬摔了,腿斷!
她看了他一眼,點頭:“活著回來就行。”
黎鶴沒答。
她扭頭要走時,他喊了一聲。
“你想活嗎?”
她沒回頭,只說:
“我想守。”
風(fēng)動,馬鳴,雪落。
……
這一夜過后,雁門天色不再晴。
云壓成黑墻。風(fēng)吹人眼不開。
軍中傳話:“糧草路斷,三日內(nèi)再無補(bǔ)給!
副將咬牙,陳硯真閉眼。黎鶴在院中磨刀,雪落在他背上,刀面一亮,照出遠(yuǎn)處半旗。
有人走來遞信:“南道來兵書,無援!
他收起刀,把信一折,兩指一夾,丟進(jìn)火盆。
火燒起來,火色像血。
他站起來,對陳硯真說:“我去要糧!
她問:“你要誰的?”
他說:“江湖的!
她說:“他們不欠我們!
他說:“他們欠我!
……
去江湖要糧,來源簡單,某日,雁門夜黑如墨,北風(fēng)夾雪,陳硯真在書房寫信,黎鶴站在門外。他不敢敲門,門后有說話聲,是軍中副將。
“將軍,這糧票是假……”
陳硯真打斷他:“你看過?”
“我看過,我親去過西陵,姜相說從未發(fā)出此票。”
沉默。
良久,陳硯真笑了一聲:“原來如此!
“將軍,這糧道是被人斷了!
“誰斷?”
“中樞的顧參事。他說你阻他發(fā)財,斷你糧,看你如何守!
陳硯真笑得更冷:“他說得明白?”
“是!
“他是文人,說話最毒。”
黎鶴聽見門后摔了筆,砰一聲。
……
如此,黎鶴出城,他用二十兩銀子,從村莊收了一匹老馬,肋骨突起,尾巴斷了一截。
他翻身上馬,馬嘶鳴一聲,帶著他朝東南跑,出了雁門,往南三十里,天色昏黑如墨,夜無月,他策馬入林,沿著斷河走,走到第二日午時,看見青魚寨的旗,是江湖舊友。
旗破,旗臟,仍在風(fēng)中動。
寨門前守了兩人,一見他,手按刀柄。
“來者何人?”
他舉刀鞘為禮:“黎鶴!
那人看他一眼:“是你?”
“是我!
“你還活著?”
“活著!
“你回這兒做什么?”
“要糧!
他走進(jìn)去,說:“我缺糧!
“多少?”
“三月糧,三千人!
“你瘋了。”
“給你二十年江湖清賬。”
“你死定了。”
“我本就死!
他留下了一塊腰牌。上面刻著“黎”字。
……
寨主在屋內(nèi),五十來歲,滿臉皺紋,一只眼已盲,坐在炭爐前烤腿。黎鶴走進(jìn)去,沒說話,把一卷紙放在他面前,“雁門兵缺糧,需援助!
寨主掃一眼:“兵?”
“是!
“不是江湖?”
“不是。”
“他們會給你銀子?”
“不會!
“他們給你命?”
“也不會!
“那你來找我?”
“你欠我。”
寨主抬頭,盯著他半晌,黎鶴沒動,只將佩刀放在桌上,刀鞘磕出一聲響,像舊債被敲醒。
……
夜里開了寨議,寨中七位長老,兩派意見,一派說可助,一派說不可。
“他是自己送命,干我們何事?”
“可是他是黎鶴!
“黎鶴又如何?如今天變,朝廷未倒,我們倒了算誰?”
“江湖不能死得太快!
“可江湖本來就快死了!
爭到后半夜,寨主不言,只喝酒。
喝完第七杯,他說:
“送五十車。”
“太多了!
“你怕?”
“我不是怕,我是信不過朝廷!
“那你信黎鶴?”
“他不會還!
“所以才送!
這句話說完,滿席寂靜,風(fēng)從門縫灌進(jìn)來,炭火一跳,像吹滅了一盞命。
……
第三日,糧隊啟程。
五十車,八十一人,晝夜兼程。用的是無旗馬車,蓋布封箱,無一人著甲,皆是商賈打扮。
黎鶴騎在最前,馬是瘦的,眼是紅的,他嘴里叼一根草,嘴唇裂著,眼睛不眨。他知道自己背著的是命。背得動是義;背不動,是罪。
……
此時雁門城中,雪厚三尺。糧倉空,戰(zhàn)馬吃鞣草,士兵煮靴皮。陳硯真每日巡營兩次,早晚各一次,不言語,只是她的靴子踏過雪地,留下淺印,印子第二日清晨便被風(fēng)填平。
副將勸她:“將軍,我們還有不到五百斗。”
她點頭。
“我已派人寫信,送京!
“你覺得會回嗎?”
“不知道!
“你還想守嗎?”
“我守不住也要守!
她咳了一聲,咳出血。
擦掉,繼續(xù)走。
……
軍中開始流言。
有人說:“將軍是女人,命硬,可咱們要吃飯。”
有人說:“那姓黎的跑了!
有人說:“江湖人不會幫咱們!
還有人說:“說不定都通敵了。”
夜里營帳中,有人偷拿弓弩,有人闖廚房,搶干草,有人在陳硯真的營門外吐痰。她不開門,她知道,知道兵心散,知道人心死。但她不說,她只有一柄刀。放在枕邊,刀下壓著梅花鐵令。
那是她父親留下的,父親死在同一座城,死前也說:“我守不住! 但他守了三個月,她要守四個月,多一月,也算贏他。
……
雁門城西,有個白面書生,姓顧,名參事,穿絳衣,執(zhí)玉笏,他在文書房飲茶,看外頭雪落,有兵來報:“陳將軍遞來糧票,請求接應(yīng)!
他不看,只揮手:“拒!
那人遲疑:“可將軍已斷糧……”
“我說拒!
“她若敗,整個北軍皆潰!
“那便潰。”
“您……這是何意?”
“她若敗,我若勝。”
那人退了。
顧參事低頭,蘸墨,在紙上寫:“北地固守者,非命也。女將鎮(zhèn)軍,為禍久矣。宜削! 一筆一字,如斧鑿骨。
……
黎鶴回來時,是第九日,雪下得更大了,他頂風(fēng)前行,一口氣沖到城門前。
“開門!”
門不應(yīng)。
他大喊:“我送糧來了!”這句話一出,墻頭有人探頭。
看到他,看到身后五十車糧草。還有一支骨簪,他舉著,骨簪是她的信物,雪中仍閃著寒光。
……
陳硯真聽見馬蹄聲時,正在桌前削箭頭,她抬頭,風(fēng)吹開營門,黎鶴立在門外,滿身雪,手里是簪,她不笑,只說了一句:“你真來了!崩楮Q點頭。
“你還活著!
他走進(jìn)去,把簪插在她桌邊。
再不說話,陳硯真也不說。她撥開桌上兵圖,在南口畫了一筆:“運(yùn)糧入營。”
……
士兵吃了第一口飯時,全城靜默。
有人掉淚,有人作揖,有人還在罵:“太少了。”
陳硯真下令:“三千人,分三十天吃!
“夠嗎?”
“不夠!
“然后呢?”
“然后死。”
……
夜晚,黎鶴在營中坐著,陳硯真來她站著,他也站起來兩人面面相覷。
她說:“你還信江湖?”
他說:“我只信走過的路!
她說:“你不信朝廷?”
他說:“我信雪!
她低頭:“雪會停嗎?”
他說:“雪不聽話!
她抬頭,看他眼睛,里面沒光,只有刀影。
……
三月十五,敵軍攻城。黎鶴站在城頭。他看見雪又落了下來。落在城墻上,落在陳硯真的眉上。陳硯真騎在馬背上。她穿黑甲,手執(zhí)長刀,不說話。
黎鶴喊:“你想死嗎?”
她笑了:“我早就死了!
……
這一夜,雪終于停了,天亮?xí)r,雁門外傳來馬蹄聲。是敵軍來了。金鐵撞擊如雨,旌旗蔽日,陳硯真披甲上墻,黎鶴隨之而上。
他們站在一起,望向山那頭的敵陣,那是一片鐵墻,是風(fēng)帶來的死亡,是糧帶不走的命運(yùn),她輕聲說:“天要塌了! 他回她一句:“我們先站著!
雁門城上,雪停了三日,風(fēng)卻沒有停,天邊黑云一線,壓得山也塌了半邊,鼓聲在黃昏響起,三聲。再無回音,陳硯真立在城頭。
她穿甲,披紅披風(fēng),風(fēng)把披風(fēng)吹得如戰(zhàn)旗,她不說話,手撫刀鞘。刀是她父親留下的,銹過三次,磨過七次,如今仍未斷。
黎鶴站在她身后,臉藏在風(fēng)中,只露出眼。他的刀在手里,黑刃無光,如枯枝,他們都沒說話,他們都在等。
……
敵軍未動,敵軍如山,旗影如林。營帳外排著戰(zhàn)鼓,鼓皮是新縫的,馬是戰(zhàn)馬,兵是老兵。一面黑旗落下,敵將揚(yáng)鞭,鞭聲響三里。這一聲之后,再無商量。
陳硯真從懷中取出骨簪。骨簪斷了一半,仍有雪色。她把它插回發(fā)髻,發(fā)絲早已凍硬,簪插進(jìn)去就碎了幾縷。她說:“開戰(zhàn)吧。”
……
第一夜,敵軍探營,三百騎夜襲南墻,被火油焚回,天明時,風(fēng)中有焦肉味。第二夜,敵軍投石。
五百斤巨石壓斷雁門西樓。五人死,十八人傷。第三夜,敵軍火攻。雁門城中大火三起,軍糧燒盡一半,陳硯真披甲救火,燒焦半邊袍。
黎鶴斬斷火繩,被飛石打碎左肩,他用布纏住傷口,再未停手。第四夜,敵軍破門,東城門失守三丈,血流一地,陳硯真親上城樓,雙手持刀,殺敵十七。有人射她,箭斷于胸甲。她折箭扔下,繼續(xù)殺。
黎鶴守在她左側(cè),身上十七處傷,眼中只剩一線,他斬斷來兵一臂,那人跪地喊:“饒命。” 黎鶴回刀,砍頭,血濺墻磚,如梅花一朵。
第五夜,敵軍退兵,夜靜無聲,黎鶴坐在尸堆上,啃干餅,餅是三日前留下的,凍得如磚,牙咬不動。陳硯真站在他身旁,手握骨簪,簪斷裂處崩出一道口,她把它藏進(jìn)袖中,她說:“你還活著。”
黎鶴咬下一角餅,點頭,“你也活著! 她抬頭看天。星光微弱,像死人眼中的火。第六夜,敵軍再來。這一次,不用火,不用箭,只推云梯,云梯三排,每梯百人。
陳硯真站在中央高墻,號令全軍。
“弓箭手,放!”
“投石車,退后三步,繼續(xù)!”
“若破門,以我為界!”
她喊到最后,喉嚨嘶啞,咳血三口。黎鶴扶她,她推開,“不死,還得守!
她站回高墻,腰直如矛,雪又來了。雪落她發(fā)上,肩上,刀上。她看不見了,但不閉眼。第七夜,陳硯真中箭。一箭穿肩,半身鮮血,她未倒,只靠著城墻,揮刀斬前敵。
箭第二次來,穿過她腰,透甲,她彎了一下腰,站直,再殺。箭第三次來,穿她胸口,她轉(zhuǎn)身,對黎鶴笑了一下,笑很淡,她說:“我站不住了。 ” 她倒下。
骨簪從發(fā)中落下,滾進(jìn)血水里,不響,但碎了。
……
黎鶴接住她,她已無氣,但眼還開著,黎鶴低頭,貼近她耳邊,她唇動,無聲。他看見了四個字:“你,燒了我!彼c頭,再不說話。
……
第八夜,黎鶴穿甲,他一人守東墻,他一人殺至五更,他一人斬敵十六,斷指三,身中三十七創(chuàng),他一人點起火油,焚了城門。敵軍驚亂,后撤三里,他站在火前,血流不止,手中刀斷成兩節(jié)。他將斷刀插入自己腹中,吐血,仰頭,大笑,雪落在他臉上,化了。
他倒下,臉朝北,手握骨簪,黎鶴死了,陳硯真死了,雁門守了八日,敵軍退了九里,再無還擊。
……
這城墻后來也沒了,春風(fēng)吹來時,血花也化了。唯有老兵說:那年雁門,有個女人守城,有個男人陪她死,他們都信命。
風(fēng)過了三夜,雁門無聲,尸堆在關(guān)外,鴉在尸上,一啄一啄,像翻書,黎鶴死后,尸被雪蓋住,像是還在睡。三日后,雪融,鴉飛,血仍在。
晨光透過裂開的云層,落在黎鶴的刀上。梅花刀,血已干,刃上斑斑銹斑,卻像花瓣,一只老兵蹲下,把他的尸翻過來,嘴里念著:“活得像風(fēng),死得像刀。”
又看向城內(nèi),嘆了一聲:“將軍也死得好!闭f罷,跪下,磕了三個頭,走了,沒走遠(yuǎn),他也倒下了,餓死的。
……
這年春天不來,黑云壓了整整十日。天沉,地裂,野犬食人,百姓逃散。有人說□□,是天懲,因為女將軍犯了天忌,因為黎鶴反了朝旨。
可誰來收尸?
沒人。
只剩城里那座破屋,屋里還有一爐冷灰,灰里埋著一根骨簪,斷的,陳硯真的。江湖來人了。是青魚寨舊人,十人九馬,來取黎鶴的尸。
他們在荒原上挖,挖出他凍硬的尸身。他握著刀不放,指骨已斷。有人低聲說:“他笑了!绷硪蝗说溃骸澳憧此爝吥穷w痣,像他小時候一模一樣。”
第三人冷笑:“你認(rèn)得尸比認(rèn)得活人還熟?”
沒人答他,只有人舉起刀,大喊:“送他上路!
火起,尸化,梅花刀也燒了,火光中,一朵火中梅花,炸開,像極了天上那朵落日。江湖人把黎鶴埋了,卻不埋陳硯真。他們說:“她該立在雁門之上,風(fēng)吹千年,雪落不滅。”
于是他們立了一塊碑,碑上沒字。只有一枚劍印,是黎鶴當(dāng)年留的。那劍印極深,像是把心也鑿了進(jìn)去。
……
三月盡,四月來。江湖斷糧。青魚寨的老寨主坐在壇前,看著空倉發(fā)呆。
他說:“早知如此,何必借糧!
副手說:“黎鶴當(dāng)年許的是清賬!
“他死了!
“賬未清!
老寨主笑了:“死了,就算清了。”
副手說:“你信這話?”
“信。你不信?”
副手沒說話。
他轉(zhuǎn)身走了,走到山后,把自己吊死在枯樹上。因為他信的,是黎鶴會活。清明那天,雁門下雪,雪是黃的,不知是天灰,還是沙塵。
老百姓說:“是死人太多,天怕了!
也有人說:“是雁門的魂,在找歸路!
有人夢見陳硯真,她騎馬,從血堆里走出,身上鎧甲錚亮,眉上染雪,眼中無淚。
她說:“我還活著! 可她嘴里吐出的,是血,是沙,是破裂的誓言。
……
春末,有文官遠(yuǎn)道來雁門。他說:“朝廷赦罪,封陳硯真為忠烈將,追封黎鶴為義士,此地將設(shè)牌坊,筑廟祭祀。”
沒人理他。他把話念完,把詔書燒了,回身就走,有人笑問:“你來此所為何?” 他停了一下,低聲說:“我來看看,他們真的死了嗎?”
可江湖不拜,江湖人說:“他死了就死了,還立什么廟。”有人說:“你不怕被天打?” 那人回:“他最不怕的就是天! 這句話傳出去后,有人在茶樓喝醉了說:“黎鶴死了,江湖沒了!
“陳硯真死了,信也沒了!
“這世道不配他們活! 說完,砸了杯子,頭撞柱子,一命嗚呼,也有個孩子,來拜,他是城中老兵的孫子,說要拜將軍婆婆和黎叔叔。他跪在廟前哭,說:“我記得你們,我沒忘! 廟里的風(fēng),忽然響了一下,像是有人,嘆了口氣。
……
那夜雁門風(fēng)極大,大到把新立的忠烈坊吹倒。牌坊落地,一裂為二,斷口齊整,像刀割。第二日,天上落下一片黑羽。一群老兵跪在陳硯真的舊營前,背誦舊誓:“誓死守關(guān),生者勿叛,死者不屈!
他們背后,無人。他們前方,無城。只剩一座座空墻,斑駁殘旗,和一地春雪,雪中露出一物,是那枚骨簪,仍舊斷著,卻仍閃著寒光。
再過一個月,雁門徹底空了,城垣崩塌,營帳化灰,荒草已沒過軍道,忠烈坊吹倒也快埋進(jìn)土里了。這不是戰(zhàn)敗后的荒廢,是戰(zhàn)爭徹底從土地上褪去了。像一個舊朝的尸體,被天火焚盡,骨都不剩。
……
江湖再無黎鶴。他的名在朝堂是叛,在百姓是烈,在江湖是空。青魚寨被朝廷查封的那日,老寨主在夜里寫了一首詞。沒人看懂,只有四句:
“雁門西去雁無聲,鐵甲長眠入雪腥。
千軍未返空山路,一劍寒光照骨銘!
然后他喝了毒酒,酒是黎鶴當(dāng)年帶來的,他笑著喝下,說:“還是這味!
……
陳硯真呢?人說她葬在雁門最高的石嶺上,也有人說她的尸被人偷偷帶走,藏在舊營地一口黑井中,頭朝北,腳朝南。還有人說,她未死,只是燒化了骨灰入了雪。但城破那夜,有人說看見她站在最前一座樓上,手握長刀,衣袍獵獵,一躍而下。也有人說看到她萬箭穿心,反正樓沒了,人也沒了。只剩那夜之后,一陣連一陣的風(fēng),吹得城池哀鳴。
……
雁門的春天,終于到了,可沒人能寫下這一年春的顏色。太多血,染紅了山;太多尸,填平了谷。
而春風(fēng),仍舊吹著。吹在那塊無字碑上,吹在破碎的骨簪上,吹在廟中畫像的眼角。那眼角,有一點紅,不知是畫上去的,還是風(fēng)吹出來的血。
十年后,雁門重修。新城高十丈,城外多了屯田,城內(nèi)少了士兵。城高十丈,街寬五尺,樓閣新設(shè),廟宇林立。文官為守將,姓顧,號靖邊侯,他來巡視舊地,走到舊營。舊營已是兵器庫,屋脊上落一只烏鴉,他看見墻角殘碑。
碑上無字,只一道斜痕,如血裂開,百姓過上了太平日子?蓮R越來越冷清,碑越來越斑駁。他問守軍:“這碑何來?”
答:“舊人留下。說是女將軍的! 顧侯點頭,笑了一聲,走了。烏鴉飛起,落雪,碑斜了半寸。有人問:“黎鶴是誰?” 沒人答。
但那年冬天下第一場雪時,有老人坐在城頭,裹著破棉襖,嘴里念:
“我還記得!
“我記得。”
“她騎著馬。”
“他拿著刀。”
“他擠過尸堆!
“她死前還笑!
“我記得……”
……
那老人死在雪里。
臉朝西,嘴角微翹。
像黎鶴當(dāng)年。
又十年。
有小孩在廟前摔倒,抬頭看見梁上畫像。畫中女子騎馬,眼冷如霜,畫中男子執(zhí)刀,唇如寒鐵。
小孩問他爹:“這是誰?”
爹低頭看一眼:“不知道了!
雁門再無人記得他們的名字,可每年冬天第一場雪落下時,城外總有兩道足跡。
一深一淺,一快一慢。
人說是風(fēng),人說是鬼。
也有人說:那是江湖最后的影子,那是信最后的形狀。
“雁門太守行,白登無人還!
“血灑梅花劍,魂歸斷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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