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你知不知道村子里有個瘋女人？”小女孩抬起頭來，認(rèn)真發(fā)問，她看上去并不害怕，更多的是好奇。

　　男人蹲下來，視線和小女孩齊平：“你聽誰說的？”

　　“祖母跟我說的呀，他們都這樣說。我去村里的時候看見一家沒人住的屋子。我問祖母，祖母說這是那個瘋女人從前住的。”

　　男人的眼睛有片刻的怔忡，他的眼睛從小女孩臉上移開，望向某處，眼神虛焦。

　　“爸爸，我說的不對嗎？”女孩扯了扯男人的衣袖，將他從無邊的思緒中拉了回來。

　　男人看向女孩，清淺地笑了笑：“待會兒，爸爸跟你說個故事好不好？”

　　女孩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男人將小女孩帶去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一家新開的書店。這家書店在近些年異軍突起，頗有聲譽(yù)，最近好不容易開到他工作的城市來了，開業(yè)了好幾天，趁著第一波風(fēng)頭過了，他好帶著自己的小女兒來逛逛。

　　作為一個讀書人士，他是一定要來湊湊熱鬧的，同時他也想讓女孩從小感受讀書的氛圍，希望她也能愛上讀書。

　　這家書店有獨(dú)立的咖啡區(qū)，私密性也很強(qiáng)。男人點(diǎn)了一杯咖啡和一瓶果汁，還有一個小蛋糕。他仔細(xì)把蛋糕擺在女孩面前，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而后緩緩開口，說起了一個故事。

　　*

　　“你本來從始至終就是一個人，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轉(zhuǎn)頭看向他，眼睛忽然亮了。

　　他笑了一下，那笑泛著點(diǎn)苦澀，不過她太沉浸于自己剛剛說的那句話里，沒有察覺到他專注看向她的眼神。

　　在他們小時候，他就察覺到了她的不同。雖然她也同其他的女孩一樣，每日學(xué)著漿洗衣服，縫縫補(bǔ)補(bǔ)，不過在他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的時候，她常常一個人坐在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笑容淺淺地看著他們，然后平靜下來，望著遠(yuǎn)處，靜靜沉思著什么。

　　也許不止一個人注意到了她的異常，但是只有他會疑惑地同她望向同一個方向。

　　她是在看那棵樹嗎？還是那朵云？

　　他小小的心靈永遠(yuǎn)想不明白。

　　直到有天他跑到她家去玩，家里沒有一個人，安安靜靜的，大人們都去忙農(nóng)活了。他叫了她幾聲，沒有人回答。他走進(jìn)來，看到爐子上的鍋咕咕地冒著氣，里頭煮著的湯已經(jīng)沸騰了。他走過去把火關(guān)上，然后鬼使神差地，他遙看了一眼那間據(jù)說是堆滿雜物的閣樓間，悄悄走了上去。

　　他見到了此生難忘的畫面。

　　她坐在一個木制的小板凳上，手里是一本泛黃卷邊的書，周圍全是經(jīng)年不用的器具，修葺房屋的舊木板，廢棄的鍋碗瓢盆。只有她在的這個小空地上干干凈凈。

　　陽光從唯一的小窗上照射進(jìn)來，他看見了空氣中飛舞的塵埃，她發(fā)光的側(cè)臉和金色的書邊。

　　他踩著的年久失修的木板發(fā)出了“嘎吱”一聲響，她驚慌失措。他向她承諾絕對不跟別人說起，她才稍微安心下來。

　　因為他們共同守著同一個秘密，也許是她最重要的秘密，所以他們成為了好朋友。

　　她很聰明，甚至比他這個上了好幾年學(xué)的人還要聰明，但是他不懂，為什么她的家人不讓她去上學(xué)。她的眼神總是憂郁的，迷茫的，只有在翻看她在遠(yuǎn)方求學(xué)的哥哥留下的書本時，才會發(fā)出那種亮閃閃的光芒。

　　她和她天賦異稟的哥哥一樣有才華。她喜歡看書，她喜歡寫作，她想象力豐富，她勇敢，她堅強(qiáng)。

　　但她沒能去上學(xué)。

　　他不明白為什么。

　　她會在家務(wù)的間隙里，偷偷跑到閣樓上去，然后一字一句地用手指著那些書本上的文字，然后一筆一筆地寫下來。

　　有一次，她母親回來，看到鍋里的水已經(jīng)燒干了，她母親氣勢洶洶地跑到閣樓，推開了那扇斑駁的木門，劈手奪走了她的書，一把扔在了爐火里，看著它燃燒殆盡。她父親回來了，聽說了這件事，嚴(yán)厲地警告她不要沉迷于什么讀書寫字。他們將她藏在閣樓上的書，連同她寫的稿紙一把火給燒了。

　　她泣淚漣漣。

　　他們當(dāng)然愛女兒，但他們都是老實人，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什么是現(xiàn)實。他們可以給她買他們力所能及的所有東西，卻不能給她買一本書。但是她想要的，就只是書而已。

　　他之所以知道這件事，是因為那本書是他借給她看的。她還不了了，于是來向他稟明原委，跟他道歉。她在河里抓了兩條魚，當(dāng)作補(bǔ)償。她還書從來都是說好了什么時候還，就是什么時候，從不拖延，雖然他從來也不需要她還給他。但是隨著年紀(jì)漸長，他功課繁忙，想到每次借書還書時都還能見上她一面，他便默許了這種約定。

　　她會去山里放羊，或者去山里摘梅子，蘑菇之類的東西。有時候他放學(xué)在家，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的身影在山坡上出現(xiàn)，他便火急火燎地抄起一本書，慌慌張張地往山上跑。

　　這是他最平靜的時刻，在這一方天地里仿佛只有他和她。

　　他教她讀著詩詞，學(xué)習(xí)外語，理清邏輯……她學(xué)的很認(rèn)真，很專注，她的進(jìn)步很快。有時候，她提出的問題，他也無法解答。他支支吾吾地漲紅了臉，她也只是點(diǎn)點(diǎn)頭，合上書本，又是那樣的眼神和姿勢遙望著遠(yuǎn)方。

　　每當(dāng)她露出這樣的表情，他的心里總會輕輕地抽痛一下。

　　如果她是他們班上的任何一個學(xué)生，那老師一定會耐心向她細(xì)致地解答清楚的。他忽然有些羞愧，他有學(xué)習(xí)的條件，卻不懂得珍惜，而有的人卻連上學(xué)的資格都沒有。

　　他痛定思痛，決定沉下心來學(xué)習(xí)，也為了能更好解決她的疑惑。

　　他的父母和老師對他的改變大為驚喜，他的學(xué)習(xí)突飛猛進(jìn)。但是命運(yùn)無常，上天好似總不會如你所愿。她不怎么出門了，因為她訂了婚，據(jù)說是鎮(zhèn)里的一家米商，也是看中了她姣好的容貌，以及他哥哥未來的前程。

　　聽說她又哭又鬧，跟父母大吵了一架，結(jié)果可想而知，她被她父親一頓毒打，被關(guān)在閣樓上靜思己過。打完之后，她的父母反而哭著求她不要傷害他們，他們?yōu)樗氖虑椴偎榱诵模槭乱彩呛貌蝗菀撞糯俪傻�，他們給她足夠的陪嫁，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為什么要這樣對他們，讓他們丟盡了臉。

　　她大概是妥協(xié)了，不再哭。等商議好了婚期，她就被她父母從閣樓上放了出來。她如往常一樣洗衣做飯，劈柴燒火。她又去山上放羊，這次他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書本都忘拿了，飛快地躥了出去。

　　他氣喘吁吁地跑到山坡，看見她坐在斜坡上，腳下懸空著，下面是深深的山谷。

　　他心一驚。

　　她聽見腳步聲，回頭看了他一眼，嘴角牽動了一下，又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遙看著遠(yuǎn)方。

　　她的笑容讓他的心跳逐漸平穩(wěn)，他慢慢走過去，和她一起坐著，看向遠(yuǎn)處的夕陽和泛紅的云彩。

　　沉默了許久，他終于還是囁嚅著開了口：“你的事，我聽說了�！�

　　她點(diǎn)點(diǎn)頭，依舊沉默著，沒有說話。

　　“你真的甘心嗎？”他忽然說。

　　她轉(zhuǎn)過頭，挑了挑眉頭，露出一種淡淡的驚訝的神情。

　　“我知道你有才華，有天賦，你本該去讀書，學(xué)習(xí)，像你哥哥一樣，未來必有一番成就。但是你卻只能困在家里，做著瑣碎的、無聊的家務(wù)，等待被安排的婚姻，日日在煎熬和痛苦中度過……你真的，甘心嗎？”他又再問了一遍。

　　她轉(zhuǎn)過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她笑了，比剛剛漫不經(jīng)心的微笑更加真心實意。他的心又猛烈跳動起來，他感到這似乎是她第一次認(rèn)真地看他，也許在此之前，她從來沒有看清過他。

　　她同他哥哥一樣有才華，可是她的才華注定被世俗所不容。施展她的天賦是她的本能，她怎么可能不寫作呢？然而生活不允許她寫作，她必將因此備受折磨，精神分裂。所有人，包括她自己，仿佛都在與這種本能對抗，長此以往，她必將成為一個瘋子。

　　她應(yīng)該聽從安排，這樣才能過上好日子，才會把腦子里日益激烈著叫囂著的聲音徹底移除。她才能好好活下去。

　　可是他忽然問她甘不甘心？

　　她不甘心有什么用？這個世界如此冷漠，甚至不允許一個女人讀書。

　　“也許是我哥哥的原因�！彼従忛_口，“他從小就展現(xiàn)了驚人的天賦，鄉(xiāng)紳們資助他四處求學(xué)，有名望的老師也把他當(dāng)作關(guān)門弟子，悉心培養(yǎng)。他時不時會寄一些東西回來，有時候是些他隨手畫的風(fēng)景畫，有時候是一些書，有時候是一些小玩意兒……他每次回來，我都能聽他說好多故事。我那時候就想，原來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那么多有趣的事情發(fā)生啊，但是我很快就意識到，我只能在這間鍋爐房里待著�！�

　　“他們說女人讀了書，就會胡思亂想，擾得家庭和世界不得安寧。可是如果讀書無用，為什么他們爭著搶著地都要去讀書呢？”她嗤笑一聲，“他們不過是希望女人自始愚笨，好任人擺弄罷了�！�

　　“為什么？我也是人。難道就因為上天把我生成了女人，就注定我這一輩子只能這樣過嗎？我也想讀書，我也想像我哥哥那樣見識到更多的人，知曉更多的事。我渴望突破有限的視野，見識到不一樣的世界；我渴望跟不同性格的人來往，得到更多的社會經(jīng)驗；我渴望有更加豐富的人生，更加精彩的生活。我渴望見到這個世界上的富貴和貧窮，善良和險惡，美麗與丑陋……我相信還有更多像我一樣的人。”

　　他聽得暗暗心驚。

　　也許這也是他第一次看清她。

　　“可是為什么所有人都告訴我，這是癡心妄想？說我有這樣的婚事，竟然還不知足？要嫁他們嫁好了！難道女人的一輩子就只能在丈夫和孩子身上度過嗎！”她憤怒，她無助，她望向遠(yuǎn)方的眼神里燃燒著火焰。

　　他知道，她已經(jīng)不適合繼續(xù)待在這里了。

　　這里的女人世世代代都是這么度過的，如果她不遵守世代的傳統(tǒng)，她勢必會被世俗唾棄，被家庭束縛。但她內(nèi)心的火焰卻不會熄滅，只會一點(diǎn)點(diǎn)燃燒她的靈魂，像多年前被她父母丟進(jìn)爐火的書稿一樣，在芳華正茂的年紀(jì)里燃燒殆盡。

　　“你要走嗎？”他問。

　　她回過頭看著他，目光炯炯。多年來的默契，讓她瞬間理解他說的是什么意思。

　　“但我沒有錢。”她說，她的目光黯淡了下來。

　　物質(zhì)是如此的重要，因此他們?yōu)榱朔乐古顺鎏�，將一切�?jīng)濟(jì)來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女人手里只有僅有的寥寥可數(shù)的日�；ㄤN，她們被家務(wù)和孩子捆住了手腳，以至于無法出門工作。他們用這種手段徹底隔絕她們的視野，禁錮她們的靈魂，還要寫下許多書，讓她們沉浸在浪漫的幻想里，讓她們相信這就是她們一直想要的愛情。

　　只有在她們不知道如何開口問男人要錢的時候，她們才會從這種幻想中偶爾脫身出來，看看現(xiàn)實的世界。可是現(xiàn)實實在太苦了，她們只好欺騙自己，重新投入那種虛無的幻想中。

　　沒有錢，就沒有一切。她住不起店，吃不飽飯，又能走得了多遠(yuǎn)，到時候還不是會乖乖回來？

　　況且她哪里來的這么大的勇氣，畢竟她從來沒有出過遠(yuǎn)門。

　　她的父母從不擔(dān)心。

　　可是他知道她的勇氣，他知道她的與眾不同。

　　他說：“你記不記得你以前寫過一些詩，一些小說，我讓你拿給我看看，后來就沒還給你，這件事你還記得嗎？”

　　她重新投入到時間的洪流里，拾起那些過往的碎片，然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反正都是些廢紙，她寫著玩兒的，有次被他討了去，不然結(jié)局也只會是被一把火燒個干凈。

　　“我拿它們到出版商那里換了些錢，這錢一直在我這里存著，就是為了有一天你會用得到。我想，時候到了。”他說。

　　“我寫的東西真的能換到錢？”她的眼淚忽然奪眶而出，她抬手一把抹去，目光炙熱地盯著他，等待著他的回答。

　　“是真的，老板說你的文筆雖然稚嫩，但是簡單流暢，富有巧思。他還叮囑我下次你再有稿子一定給他送來，可是你后來再也沒有寫了……”

　　是的，自從那些書稿被一把火燒了之后，她再也提不起筆來寫了，她也再找不到一個獨(dú)立的，安靜的房間來寫了。

　　“你本來從始至終就是一個人，所以有什么好怕的呢？”他說。

　　她轉(zhuǎn)頭看向他，眼睛忽然亮了。

　　她的心里似乎有一道光閃過，他透過她的眼睛看見了。

　　他相信每個人來到這世上都是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但是很多人困于各種原因，放棄了自己的使命。

　　而她找到了自己的使命。

　　她忽然有一種預(yù)感，她想要的東西，在未來都能得到。她看見未來的景象在她眼前漸漸出現(xiàn)，清晰和生動起來，她的內(nèi)心發(fā)出驚喜的狂喊，她一直感覺、知曉和向往的就是它！

　　她甘愿舍棄現(xiàn)有的一切，追尋自己的人生。

　　畢竟她從生下來就是一個人，不是嗎？

　　——

　　她走了。

　　她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聽說她的父母因為此事暈了過去，她的未婚夫家也上門解除了婚約。

　　周圍各種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來，有人說她是跟一個從遠(yuǎn)方來的野男人跑了。這事說的還有鼻子有眼，說是鎮(zhèn)上哪戶人家的親戚，來看望他患了重病的老大爺，結(jié)果在街上遇到了來買布的她，兩個人看對了眼，一來二去就在一起了，寧愿舍棄鎮(zhèn)上富貴米商的兒子，也要跟著這個男人走……

　　有好事的人去求證，確實有這么一個男人，但是人家早就走了……

　　于是開始有人說，她本來就精神不正常，都跟那些女孩玩不到一起，整個人呆呆傻傻的，就喜歡坐在石頭上發(fā)呆……

　　也有人說她瘋了，也許她本來就是瘋的。

　　反正這些閑話傳了半天，誰都說自己說的才是真的，所以后來也就沒有人理會了。

　　不過大家一致認(rèn)為的是——她的確是個瘋女人。

　　他們把她掛在嘴邊，告誡那些孩子們，讓他們從小聽著這個瘋女人的故事長大。對更小一點(diǎn)的孩子來說，她形如鬼魅，會抓走那些半夜啼哭的小孩；也會在水里突然出現(xiàn)，抓走那些不聽大人的話偷跑出去下水游泳的小孩……但是在稍微大了一些的女孩來說，她是個瘋子，拋棄了父母親人，一個人跟著外面來的男人跑了，據(jù)說她死在了河里，也許是流落風(fēng)塵了，誰知道呢？反正那個男人肯定是不愛她了，畢竟她是一個瘋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村子里，鎮(zhèn)子上流傳的這個瘋女人的故事流傳久了，沒過幾年，竟然又出現(xiàn)了第二個瘋女人。據(jù)說她也是從小呆呆傻傻，喜歡一個人在房間里待著，不知道在搗鼓些什么。聽說她最喜歡的就是去書院門口閑逛，來來回回的也不知道干什么。她的父母也同樣給她商議了一戶好人家，但她竟然在婚禮的前一天，跑了！

　　跑到了哪里，誰也不知道。

　　于是大家對第一個瘋女人便更加畏懼，因為她還會在繼續(xù)蠱惑其他女孩。有人說是她的魂魄飄回來了，嚇得小孩子們更加不敢去河里游泳，更不敢半夜啼哭了。

　　*

　　“你不害怕嗎？”男人問小女孩。

　　他的女兒聽故事聽得入了迷，聽到爸爸的話反應(yīng)過來之后，又在咕咕咕地喝果汁。

　　等她喝滿意了，才說道：“爸爸都不害怕，我自然也不害怕�！�

　　“哦？你怎么知道爸爸不害怕？”

　　“因為爸爸你都是笑著說她的呀！”女孩自然而然地回答。

　　男人聽完這句無心之語，卻愣住了。

　　等女孩吃完了蛋糕，他依然心不在焉，再無心看書閑逛了。他陪著女孩簡單逛了一圈，正準(zhǔn)備離開。他把門打開，門外掛著的一個風(fēng)鈴被一陣風(fēng)吹起，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男人往外邁出的腳步被店里的一位服務(wù)員所攔住：“先生，我們老板有請。我們老板見你們父女有緣，想送你們一本書�！�

　　男人遲疑了片刻，他可不相信什么有緣無緣的蹩腳理由，不過他倒是也確實很想見見這位神秘的書店老板。

　　服務(wù)生引領(lǐng)著他們父女走到二樓的一扇門，躬身退步離開。

　　男人推開門，看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女人。她的容貌依舊美麗，在歲月的流逝下更添從容。她依舊笑容清淺地看向他，一如多年前她離開的那一天。

　　在這短短的幾步之間，他好像穿越了時空，從當(dāng)年那個十幾歲的少年變?yōu)槿缃襁@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了。

　　“你的女兒都這么大了。”女人的聲音依舊悅耳。

　　他坐下來，摸著女孩的頭發(fā)，點(diǎn)了點(diǎn)頭。

　　又是一陣無言，不過卻不尷尬，好似只是有千言萬語，只是不知道如何說出口而已。

　　女人轉(zhuǎn)身去書柜上拿了一本書，遞給了男人。男人站起身來，雙手接過。他看向封面，是一個新銳的作家再版的一本書，他從這個作家開始寫書之時就偶然關(guān)注到了，沒想到后來越來越出名。因為這人前段時間剛獲得過一個文學(xué)類的獎項，所以他的書也跟著再版，他來書店本來就是想看看有沒有這個作家的書，沒想到卻在這里意外得到了。

　　“這是我寫的�！迸苏f。

　　男人頓時愣住，一時間五味雜陳，各種情緒在臉上交織著，而后他又覺得是情理之中，怪不得他看這個作家寫的文字總會感到這樣熟悉。只是沒想到她離自己這么近，卻又這么遠(yuǎn)。

　　借著這本書，他們找到了一個話題開始聊天。

　　女人說她這些年一直沒有結(jié)婚，還在世界各地游蕩著，今天去這，明天去那。她寫了很多書，不過大都沒有出版，她還在慢慢整理，她說她還會一直寫下去。開書店是她一直以來的愿望，后來積攢了一些錢，就跟朋友籌劃起了這家書店，沒想到后來運(yùn)營得很好，她也就跟著團(tuán)隊跑，忙著裝修和選址。

　　說到這，她爽朗地笑了，她說，看來還是寫書輕松。

　　男人從來沒有見過她這么自信，毫無拘束的這一面。

　　她說，她始終感謝他。

　　女人給了他一張書店的VIP卡，她說可以拿著這張卡，到全世界各地的這家書店去免費(fèi)消費(fèi)。

　　男人笑著把卡收了。

　　“那我可以再喝一杯果汁嗎？”女孩用著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撒嬌似的詢問著女人，讓人不禁心生憐愛。

　　“當(dāng)然可以了。”女人笑著回答。

　　女孩從男人衣兜里摸出那張卡，興高采烈地踩著樓梯“咚咚咚”地下了樓。男人笑著搖搖頭，拿她無可奈何。

　　最后女人笑著，將他們送出了書店的門。

　　男人和小女孩走了一段路，回頭望過去，她還站在書店門口微笑著遙望著他們。男人腳步一頓，想邁開步子向他剛剛離開的方向走去。

　　但是女人突然接了個電話，似是很急。她抬手?jǐn)r了一輛車，隨即消失在男人的視野中。

　　第二天男人再來，她已經(jīng)離開了，據(jù)店員所說，不知道又去哪個國家了。

　　男人通訊錄上躺著的電話忽然開始變得模糊。

　　*

　　他很早就開始意識到她的不同。

　　他對此暗暗竊喜。

　　然而長到一定的年紀(jì)，他忽然意識到他與她其實也是不同的，他們注定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她聰明、美麗、富有才華，而他天資愚鈍，又老實本分。他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男人，只能過那種平平淡淡的生活，而她富有冒險精神，勇敢堅毅，不會被任何東西束縛，是個像風(fēng)一樣的女人。

　　她確實是個“風(fēng)”女人，他想。

　　即使不是那天他的話點(diǎn)醒了她，即使他沒有替她存著那一筆錢，即使她嫁了人，她也還是會離開的。只不過他加速了這一切而已。是他點(diǎn)燃了她心里自由的火焰嗎？是她的火焰原本就存在，只不過他在上面吹了一口氣而已。

　　他不是沒想娶過她。

　　可是即使是他，也會成為她離開的一把枷鎖。他不想她恨他，可是也實在不愿看到她嫁給那個肥頭大耳的米商兒子。

　　這些年來，她一個獨(dú)身女人，拿著一點(diǎn)點(diǎn)錢就離開了家，這一路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然而他們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這個話題。想到這里，他便有些悔恨，當(dāng)時他以為那是很大的一筆錢，可是那是對于小孩子來說的呀！他把他所有積攢的零用錢和那筆稿費(fèi)加到一起，也不夠一兩個月的花銷。

　　可是那都已經(jīng)過去了。

　　其實他并沒有結(jié)婚，她看著他有女兒，他便也沒有解釋其實是他收養(yǎng)的孩子，解釋與否有什么重要的嗎？

　　他想，當(dāng)初的決定的確是再正確不過了。

　　她永遠(yuǎn)不會忘了他。

　　這就足夠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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