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遲遲春日弄輕柔，□□暗香流。
　　江水裹著上游的碎玉瓊花流到下游時，葉水正蹲在青石板上搗衣。木杵砸在濕衣上的悶響驚飛了蘆葦叢里的白鷺，他望著那些振翅的飛影，忽然想起上游崖柏枝頭總蹲著只瘸腿貍花貓。臟兮兮的皮毛凝著水珠，尾巴尖缺了一撮毛，琥珀色的眼瞳像兩粒浸在濁水里的琉璃。春日的陽光斜斜切過江面，將粼粼波光揉成碎金，遠(yuǎn)處崖壁上的迎春花垂落金瀑。
　　"阿宇！"
　　江邊傳來少年清越的呼喚時，貍花貓從枝頭躍入江中，濺起的水花打濕了他卷到膝頭的褲腳。那貓刨水的姿勢笨拙得可笑，缺了半截的尾巴在水面拍出凌亂漣漪。
　　三日前在蘆葦蕩深處撿到它時，褪色的紅繩已泛出灰白，系著的銅牌斑駁。葉水用拇指抹去斑駁銅面上的泥垢，露出條憨態(tài)可掬的小魚浮雕，手法很是粗糙，像是哪個孩童笨拙得刻。翻過銅牌時，內(nèi)壁空蕩蕩的。
　　貍花貓在他臂彎里拱了拱，帶著倒刺的舌頭掃過腕間舊疤。葉水熟稔地?fù)现掳�，這小貓約莫是誰家小公子瞞著長輩偷養(yǎng)著的。暮風(fēng)卷著皂角清香掠過耳際，對岸瑯琊山的云霧恰在此時散開，露出天光，恍若窺見各家墻內(nèi)春秋。
　　玩鬧夠了，葉水雙臂一伸，小貓兒輕巧蹬走。葉水繼續(xù)洗衣，貓兒在旁撥弄水面，濕爪印在青石表面勾出朵墨梅。殘陽將少年與貓的影子拉得細(xì)長，與蘆葦叢搖曳的剪影糾纏著沒入江水。
　　另一邊江水上游，瑯家。
　　貍花小爪落在院內(nèi)時，最后一縷霞光正攀在少年劍尖�，樖欧词滞炝藗�劍花，三千青絲隨劍氣揚(yáng)起，削落了檐角垂下的海棠。花瓣還未觸地，便被劍氣絞成緋色的霧，散在淬劍池粼粼的波光里。
　　"劍意收放已得七分真髓。"
　　父親的聲音自回廊傳來時，瑯十九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顫。他背身收劍入鞘，掌心貼在冰涼劍柄上壓住心跳，耳尖卻誠實(shí)地泛起薄紅。家主負(fù)手立于九曲橋頭，暮色將玄色鶴氅上的金線云紋染成暗赭，卻掩不住眼底一閃而逝的贊許。
　　這夸贊太輕太淡，卻比滿池劍氣更灼人�，樖糯故锥⒅刂械褂�，見自己嘴角翹得荒唐，忙咬住下唇。池底沉睡的古劍殘骸映著天光，恍惚間又見七歲那年，他握著木劍劈開第一片落雪時，父親撫過他發(fā)頂?shù)臏囟取?br>　　夜色漫過三重檐角時，瑯十九拎著食盒躍上觀星閣。晚風(fēng)掀起他未束的墨發(fā)，露出頸后一道淺淡劍痕。那是十三歲與嫡兄比劍時刻意收勢留下的。
　　瓦當(dāng)上傳來細(xì)碎響動。他倏然回頭，見屋角脊獸旁蜷著團(tuán)黑影。瘸腿貍花貓正舔著前爪，琥珀色眼瞳在月光下流轉(zhuǎn)著碎金，頸間銅牌隨動作輕晃，驚了瓦縫間沉睡的薄霜。
　　"小東西。"瑯十九屈指叩開白玉食盒，蟹粉酥的香氣驚得貓耳輕顫。他捻起塊點(diǎn)心掰成碎屑，看著那貓兒躡足靠近——右后腿微跛的姿態(tài)，倒與他白日里故意露給嫡兄看的破綻如出一轍。
　　夜風(fēng)卷著碎屑掠過飛檐，貍花貓終于挨到他袍角�，樖牌料⒖粗桥K兮兮的爪子按上云錦，忽然笑出聲來。這貓兒不知從何處蹭了滿身皂角香，混著瑯十九身上千年不散的沉水香，竟釀出些人間煙火氣。
　　"慢些吃。"他屈指抹去貓兒鼻尖的碎渣，指尖劍氣凝成尾游魚，逗得那貓兒揮爪去撲。劍氣散作星芒時，貍花貓懊惱地輕咬他手指，力道比嫡姐養(yǎng)的金絲雀啄食還輕。

　　更漏聲自山下傳來，瑯十九忽然將貓兒舉到眼前，把頭深深地埋了進(jìn)去，大吸一口吃的滿嘴貓毛也享受。貓兒也不叫，只是掙開，快速叼了半塊蟹粉酥一躍下高閣�，樖帕⑵鹕韥恚灰娔呛谟皼]入后山竹林。他坐下是冷硬的琉璃瓦，忽然覺得這夜風(fēng)前所未有的清爽。
　　遠(yuǎn)處，淬劍池方向傳來嫡兄訓(xùn)斥侍從的聲響，瑯十九仰頭飲盡殘酒。酒液順著下頜滑落，在衣襟暈開深色痕跡，像極了七歲那年打翻硯臺染臟的劍譜。那日父親只說"劍氣未傷紙墨便是進(jìn)益"，此刻想來，竟比今日夸贊更令他心口發(fā)燙。
　　瓦當(dāng)薄霜漸化成露，他并指在瓦片上刻下道劍痕。歪歪扭扭的游魚圖案旁，不知何時多了個貓爪印。晨霧散開時，巡邏侍衛(wèi)只見十九公子飛屋外落下條發(fā)帶，在風(fēng)里蕩啊蕩。

　　二
　　“葉水，靈者初境！”
　　測靈碑弟子話語響徹，葉水看見高座云端的宗門長老瞧了自己一眼。他心知是前日頓悟起作用了，但沒想到竟然一舉沖到這么高！修煉本是為在元和宗某個差事做個雜役，好養(yǎng)活自己。難道自己也是個小天才？
　　葉水自曬道，十八載人生才得這一次頓悟，算什么天才。聽說內(nèi)門最低都比自己現(xiàn)在高領(lǐng)兩個大境界。僥幸這一次，得費(fèi)盡心思抓住才行。
　　有弟子來傳喚，后面的事情便順理成章地像做夢一般。
　　葉水看見更衣鏡里陌生的倒影，云紋法衣的領(lǐng)口勒得喉結(jié)生疼，腰間玉帶壓著丹田處未散的靈氣，連袖口金線繡的游魚都像是要咬人。他伸手扯松衣襟，后頸微微發(fā)熱，方才青陽長老拍過的地方浮起道朱砂符印，正隨著殿外鐘聲忽明忽暗。
　　他成為元和宗正式弟子了。哪怕是外門，也比原先想的未來好太多。

　　"葉師弟，該去叩拜祖師像了。"
　　師兄的聲音在門外響起，靴底碾碎枯葉的聲響比測靈碑的嗡鳴更刺耳。葉水盯著鏡中扭曲的面容，忽然想起那夜頓悟時見到的江心漩渦——那些被暗流撕碎的月光，與此刻殿外翻飛的枯葉并無二致。他隨手抓起案上銅鈴系回腰間，金屬觸到粗麻襯衣的瞬間，恍惚又成了那個在江邊數(shù)流螢、逗貍奴的少年。
　　貓爪踩過瑯琊山間雪，瑯十九跪坐在聽道崖最末席。青□□沁著露水，浸透他云錦下擺的金線蛟紋，嫡兄瑯七在前排挺直的脊背擋住大半視線，卻遮不住崖畔古松枝頭將墜未墜的露珠。
　　“天地靈氣如江海潮汐，漲落自有定數(shù)。”宗主的聲音裹著君者威壓蕩過三千石階，驚起寒鴉掠過小池。
　　瑯十九跪坐在下，認(rèn)真地聽著宗主教誨。如今是武者巔峰的他，急需找到突破的法子。嫡兄的隨侍童子打著呵欠，瑯十九皺皺眉頭，不知宗主為何允許這些懶散童子進(jìn)來，甚至為他們講的道也常常淺顯。好在天才總能在質(zhì)樸大道中仍學(xué)到什么。

　　“葉水，給長老奉茶�！�
　　青陽殿內(nèi)，紫砂壺嘴騰起的霧氣模糊了葉水的視線。他跪奉茶盞時，瞥見長老案頭攤開的命譜，朱砂圈著的生辰八字與自己分毫不差。茶湯映出頭頂藻井的游魚彩繪，魚眼處的夜明珠正巧對著他后頸符印，涼意滲入骨髓。

　　夜色漫過外門弟子房時，葉水蜷在硬板床上數(shù)瓦縫。檐角銅鈴被江風(fēng)吹得輕晃，他突然起身。靈氣躁動，順著粗麻襯衣的經(jīng)緯游走。葉水再也無法抑制，翻身躍出窗外，赤腳踏碎滿地月霜，劍法來回舞的虎虎生威，掀起滿院枯葉。昨日晾衣的麻繩還懸在古槐枝頭，此刻也成了引動靈氣的琴弦。
　　涼涼月色，瑯十九看著折斷的第三柄木劍，掌心的木刺隱隱作痛。試劍石上的刻痕深淺不一，最深處那道裂痕蜿蜒如江，正是今日所留。貓兒從松枝忽然躍下，頸間銅牌沾著下游特有的蘆葦絮，鈴舌處卡著半粒黍米。
　　瑯十九目光一凝，這品種只在下游貧瘠灘涂生長。三年前他喬裝成游商，親眼見過赤腳老農(nóng)跪在龜裂的田埂上，將黍種埋進(jìn)滲著鹽霜的土里。當(dāng)時嫡兄的嗤笑猶在耳畔："賤民與鹽堿地，倒是絕配。"
　　只這貓兒知道，他的愿望是讓上下游的所有人都能吃飽穿暖。知道下游刁民眾多，他也就沒有給貓牌刻字。怕瑯家發(fā)現(xiàn)，也怕貓兒被害。
　　他輕輕笑，收起劍氣，抱起貓兒摩挲著黍米：“你呀，就愛亂跑。跑那么遠(yuǎn)累了吧，今夜陪我一起睡覺�！�
　　說罷，也不管懷中貍奴意愿，也不在乎屋內(nèi)窗未關(guān)，就這么抱著貓兒一躺，闔眸會周公。
　　這一場初雪，下后竟再也沒落過。

　　三
　　江水第七次結(jié)冰時，葉水從灑掃弟子升作了采買管事。
　　臘月廿三這日，他帶著兩個小弟子往瑯琊山運(yùn)送歲貢，驢車上碼著三十箱封了靈符的青粳米。行至天寶湖邊稍作休息，忽聽得冰面?zhèn)鱽砬逶絼Q，抬眼見上游薄霧里立著一輛馬車，不遠(yuǎn)處有個錦衣身影，劍尖輕點(diǎn)，冰層綻出蛛網(wǎng)般的細(xì)紋，每道裂痕間竟凝著星屑般的靈氣。

　　"那是瑯家的馬車，"圓臉弟子捧著葉水借的暖爐呵氣，不免羨艷道："我聽陳三兒說，這些公子院里的靈泉眼，抵得上咱們外門半年的靈石份例呢。"

　　葉水摩挲著腰間新佩的玉牌，青竹紋路硌著指腹。三日前他在庫房對賬，發(fā)現(xiàn)送往瑯琊山的靈米竟占宗門七成收成，而下游農(nóng)莊的辟谷丹配額卻逐年削減。世家斂財，手段不過如此，簡單也有效。誰能不羨慕這權(quán)勢呢？誰又敢反抗呢？拳頭大的就是理。
　　此刻冰面上飄來的陣陣清甜的米香，隨侍呼喚主子吃飯。葉水仔細(xì)聞了聞，了然這是青陽峰靈田特供的"雪玉粳"，他做外門弟子時過年才能分到半斤。
　　瑯十九挽了個劍花收勢，應(yīng)了聲當(dāng)是自己聽見了�，樖挪幌矚g有人打擾自己修行，也就想了這么個法子。隨侍遠(yuǎn)遠(yuǎn)的叫即可，聽與不聽，來與不來，都是他的事。
　　他在湖中慢慢往邊上走去，余光瞥見正路上停著輛青篷驢車。定睛一看，駕車那人粗布棉袍外罩著管事特有的黛青比甲，腰間玉牌被江風(fēng)吹得翻轉(zhuǎn)，露出背面的復(fù)雜圖案。
　　是下游農(nóng)莊因靈肥不足減產(chǎn)的標(biāo)記。
　　下游今年收成又不好了么？瑯十九想著，回去和阿嬤說聲，開個私倉幫幫吧。
　　“公子，該試新到的云錦裘了�！彪S侍備好飯菜，給主子遞上鎏金暖爐，又拿出新衣給主子套上，等著伺候主子吃飯。
　　葉水看著那道身影沒入朱漆馬車，伸手按住被風(fēng)掀開的米箱。他搖了搖頭，吩咐弟子看好財物，該啟程了。

　　再聽到瑯家的消息，已是過去了很久。
　　葉水在管事的位置上做的如魚得水。要說葉水有多機(jī)靈也不見得，只是宗門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宗門要喂狗，他便將骨頭啃得咯嘣響。那些防不住的明爭暗斗的骯臟戲碼，也在葉水穩(wěn)步上漲的修為外不攻自破了。
　　要葉水說，大家都是世家的走狗。都是為了活命，那么下作暗害彼此干甚?還能有個長老做不成？但也別那么清高，前些日子的李老頭，一把年紀(jì)了，被自己徒弟揭發(fā)這些年都在克扣給世家的供給，把那些白米都運(yùn)回老家救濟(jì)鄉(xiāng)鄰。
　　偷那點(diǎn)資糧作甚呢？讓孩子們茍延殘喘地活著，淪為被壓榨的工具，還不如早在哪個不知名的角落里餓死。還白白送了李管事性命。
　　宗門食一石，世家得八斗，內(nèi)門一斗，外門共雜役一斗。
　　宗門從來都不是百姓改變命運(yùn)的地方，宗門是讓世家弟子青云直上的地方。
　　只是葉水沒想到，像這樣蠢的人，還會有瑯世家的子弟。
　　這周休沐的時候，幾個管事要去喝花酒。葉水本來不打算去的，他從來不敢碰這些。他清楚自己是個沒自控的，要是迷上了這些......哪還有心思去修煉。世家的刀有很多，像他這種沒背景的，要再沒實(shí)力，離死也就不遠(yuǎn)了。
　　葉水正欲婉拒，卻聽林管事同白管事笑道：“近來可是奇了，瑯家有個小公子，驚才艷艷的大人物啊，二十六歲已是皇境修為�！绷止苁骂D了頓，大大方方地看了眼葉水：“比我們中最勤奮修為最好的葉管事，還要高出兩個大境界。這樣的公子爺，居然非要鬧著給下游那些賤民開倉救濟(jì)。”
　　白管事接著話茬：“放倉救民那是朝廷的事，和咱宗門有什么干系。”
　　“可不是嘛！我那妹夫......一會去花樓里說！”
　　葉水聽著好奇心大起，于是咽下了口中的話，跟著眾管事去了花樓。林管事邊走還邊嚷嚷著“連他爹院里那棵三百年的巨杉樹都劈了”這種胡話。那樹皮能煉續(xù)命丹，葉子可抵外門弟子十年月俸，更重要的是，巨杉是天生的雷擊木，哪能種在院子里。
　　到了花樓，管事們輕車熟路的走到二樓雅間，里頭煙霧繚繞，幾個早來的外門管事正劃拳賭酒，桌上堆著啃剩的燒雞骨頭。眾人打過招呼，嘻嘻笑笑。葉水吩咐上了幾壇琥珀光，今晚都算在他賬上，這才進(jìn)來。
　　一落座，就見林管事灌下半壇烈酒，突然一巴掌拍在葉水肩上。
　　"我妹夫在瑯家伙房當(dāng)差二十年，前日親眼見有位公子提著把豁口的劍從府中出來！說是要變天了，連夜給我妹子寫了信叫她收拾好家里！"說罷，就從懷里掏出張信紙晃了晃。
　　葉水離他最近，接過信紙。紙上劣質(zhì)墨跡糊成一團(tuán)，勉強(qiáng)能辨出“夜闖祠堂”“斷趙二長老右臂”幾個字。
　　白管事醉醺醺湊過來插話：“聽說瑯家主攔他，被劍氣削了半邊胡子！那瘋子走前還劈了祠堂三百年的龍血樹，說什么‘這破木頭早該當(dāng)柴燒’！”
　　林管事奪回信紙撕個粉碎，壓低聲音道：“瑯家把這丑事捂得嚴(yán)實(shí)，可我妹夫親眼瞧見十九公子提著血淋淋的劍沖出山門�！彼税延秃鹾醯淖�，“如今瑯家派了三十高手追捕，活要見人死要見尸——你說這些世家子，錦衣玉食供著，發(fā)什么瘋？”
　　葉水悶頭喝水，想起半月前押送靈米時，曾在渡口遠(yuǎn)遠(yuǎn)望見過瑯家公子。那人立在靈舟甲板上擦劍，玄衣金冠，劍氣掃過江面時驚起白鷺，顯然一副世家貴公子的做派，只是不知犯事的是不是他。
　　“管他發(fā)什么瘋！”白管事摔了酒碗，“這些公子哥兒鬧脾氣，苦的是咱們。趙家丟了面子，這幾日克扣外門丹藥翻倍，老子褲腰帶都快勒斷了！”
　　眾人哄笑。卻見林管事越說越激昂，顯然已是吃醉了酒：“這小公子往日里開自己的私倉也就算了，現(xiàn)在居然要宗門這開倉！這不是瘋了嘛！他不吃飯，我還吃飯呢！”
　　“哎不說這個了！今日葉管事可是頭遭跟著我們來花樓。來來，讓露華來伺候！”
　　世家爭流如夢里，且須歌舞寬離憂。

　　四
　　又是十年。
　　外頭散修殺上宗門時，葉水正跪在祖師像前接任長老玉印。
　　陽長老被散修殺了空了個位置。幾方權(quán)衡下，看著葉水王境的修為，任命他為新的長老。
　　當(dāng)年的話居然一語成讖。
　　鎏金香爐騰起的煙靄模糊了三十三重青玉階，他望著階下黑壓壓跪拜的外門弟子，忽然想起七年前那個蜷在硬板床上數(shù)瓦縫的寒夜，粗麻衣擺卷著枯葉，靈氣在麻繩上奏出的琴音，如今成了案頭堆積的命譜里朱砂批注。當(dāng)時蜷縮的硬板床，已換成寒玉雕就的蓮座。
　　"葉長老，瑯琊山急報。"
　　傳訊弟子跪在青玉階前，捧著的銅匣刻著下游灘涂紋樣。
　　"瑯十九，反了。"

　　“三日前，瑯十九單劍破開陽家西山礦脈......”弟子嗓音發(fā)顫，“放走八百童工，又?jǐn)財嗳龡l靈脈......如今各世家聯(lián)名通緝，說、說他已入魔道......”
　　階下忽然騷動。殿外殺聲震天，護(hù)山大陣的青光被血色浸透。葉水攥著黍種起身，見瑯十九踏著散修的尸山血海掠上青玉階。
　　殿外忽有驚雷炸響，暴雨傾瀉如天河倒灌。葉水望著階下惶然的外門弟子，恍惚又見當(dāng)年硬板床邊搖曳的麻繩。
　　原來那夜頓悟的并非天道，而是纏在眾生頸間的鎖靈繩。

　　元和宗前山的假山轟然炸裂，三千散修踏著靈石碎屑涌上登仙階�，樖帕⒂诒�，手中劍裹著下游河灘的泥沙，劍鋒所指處，世家修士的云紋錦袍被罡風(fēng)撕成碎帛。
　　陽家長老的怒喝混著雷音："賤民安敢犯上！"一聲令下，宮殿內(nèi)鎏金弩箭如蝗群傾瀉，卻在觸及散修陣前時被劍氣絞成齏粉。
　　散修陣中忽有老叟顫巍巍舉起豁口藥鋤："蒼梧山靈脈被掘，我家三畝藥田枯死......"數(shù)百道嘶吼隨即炸響：
　　"青陽峰奪我祖墳風(fēng)水！"
　　"趙家礦洞埋著我兒尸骨！"
　　瑯十九回望眾生，且問世家：“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瑯琊山間的罡風(fēng)刮得人面頰生疼。葉水握著青陽長老賜的「鎖靈盤」，看著十丈開外的瑯家公子。世家只告訴他們殺了此人即可。若非是記得林管事說的話，恐怕葉水都不知道這位是瑯家子弟。此時名震元和的世家天驕正以劍拄地，玄色錦袍被劍氣割裂，露出內(nèi)里染血的粗麻襯衣，竟與外門雜役的裝束別無二致。
　　“公子何必自討苦吃？”一路追殺到這里，葉水打在頭陣。此刻場上竟只有他二人。但葉水心里清楚，憑世家力量追兵片刻就到。
　　想到這里，葉水不再猶豫，催動陣盤，青光沿著山道蔓延。為防還有別的什么人在，他拔出一副正義凌然的樣子，口中低語：“瑯家予你天材地寶，授你無上劍訣......”
　　“天材地寶？”瑯十九居然聽見了。他忽然嗤笑，劍尖挑起塊嵌著鎏金沙的巖石，“這山壁里的鎏金礦脈，本該是下游三千農(nóng)戶的活命田�！眲廪Z然炸開，碎石如雨紛落，"三歲那年我隨父親巡視靈田，見農(nóng)人跪著收割倒伏的黍穗，只因瑯家要湊足九千九百斤靈谷祭劍。"
　　葉水袖中的黍種袋突然發(fā)燙。昨日清點(diǎn)賑災(zāi)糧時，他親手將本該送往北境的二十車靈谷鎖進(jìn)瑯家?guī)旆�，麻袋�?元和"的朱砂印還沾在指尖。
　　山風(fēng)掠過瑯十九染血的衣擺，露出腰間空蕩蕩的玉鉤："八歲那年，我養(yǎng)了只野貓做貍奴，興沖沖去找嫡兄炫耀。走到門口，看見父親也在兄長院子里。我親眼見著，父親一劍殺了把嫡兄的通房，只是因?yàn)榈招诌@段時間修為沒有增長。
　　我怕啊。
　　我怕我的貓也這樣，于是失手竟摔了它。我害的它自幼瘸腿，害的它被父親發(fā)現(xiàn)。"他略微扯開衣襟，露出心口一條長而猙獰的疤痕，"父親只是讓我跪在祠堂，小懲了我一道劍氣，而我一直不敢修復(fù)。
　　我親手做了貓牌又不敢刻字。這是我在瑯家唯一一次受罰。"
　　葉水不語，只是轉(zhuǎn)動陣盤，眸中閃過一絲驚訝：阿宇竟是他養(yǎng)著的。
　　瑯十九說完，見葉水無動于衷，料想此人應(yīng)是不解了。他驀地暴起，劍氣蕩開三丈血霧。葉水看著那道身影撞向崖邊古松。
　　“其實(shí)你的天賦比我好太多了，你瞧，我才皇境巔峰，你卻也快突破皇境了。我的一切都是瑯家提供的，你卻不是。”瑯十九身影倒退，咳著血沫大笑，“難道你就白白浪費(fèi)蒼天給你的好資質(zhì)，甘愿做世家走狗嗎！”
　　眼前這個悶葫蘆，只知逃避手中未曾見一絲心軟。若是真無活路，自己只能使出那個了。
　　但出乎瑯十九意料地，葉水說話了。
　　葉水說：“我只知道不吃飯就會死�！�
　　看在阿宇的面子上，放你一馬。
　　追兵將至的金鳴聲中，葉水錯過瑯十九身影，鎖鏈纏住他腳腕，用力一甩！
　　鎏金鎖鏈松開瑯十九的剎那，葉水忽然捏碎陣盤核心。反噬的靈氣將瑯十九掀飛三丈，卻恰好撞開追來趙家修士的淬毒暗箭。
　　瑯十九墜入云海前最后一眼，看見葉水嘔著血倚在斷松旁，手中攥著半塊硬如石頭的黍餅。樣子很是眼熟，好像是某日他在路過靈田時，隨手塞給某個餓暈的外門弟子的干糧。
　　感謝的殘音散在罡風(fēng)里，帶著幾分欲要癲狂的笑意。
　　葉水抹去嘴角血漬，將黍餅碎屑撒向三千畝靈田。世家追兵的怒罵聲中，他想起了七年前那個雪夜。
　　初出江湖的外門管事犯了錯事罰了資糧，只能蜷在柴房數(shù)賑災(zāi)糧袋的破洞。而那時窗外掠過道玄色身影，拋進(jìn)來的布袋里裝著三斤雪玉粳和一塊黍餅。
　　那袋口的瑯家云紋，此刻正在追兵袍角翻飛如焰。

　　五
　　世家無愧屹立許久。
　　進(jìn)了牢里，葉水才知道這一切都是陰謀。瑯家公子是世家故意放出的，將計就計，目的就是為了把對宗門抱有異心的人一網(wǎng)打盡。
　　瑯家公子與世家斗爭打了七年。
　　這場下了七年的雪，終于有落盡時刻�，樖牌书_第七個世家子弟的丹田時，貍花貓正在尸堆旁啃魚干。雖早不是年少那只，但瑯十九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沒有囫圇吞掉還是留下了它。
　　到最后他還是同天魔做了交易。起初也許是了獲取更強(qiáng)大的力量，為百姓為理想。但現(xiàn)在，長久的逃竄已讓他沒有多余心思去向來時路。
　　活著。
　　活著就好。
　　月色將鮮血染成墨色，他一口吞下掌心蠕動的金丹。村莊寂靜無聲，其他部位待會一鍋燉了吧，方便消化。
　　旁邊的貓兒忽然炸毛低吼�，樖拍ㄈプ旖茄獫n，看見新任長老踏著飛劍掠過江面。云紋袍角被下游的風(fēng)掀起，露出半截粗麻衣的補(bǔ)丁，令他想笑。
　　然后他看到了烏泱泱的人們。
　　“我已布下法陣。殺了這魔修，所有人即戴罪立功，留你們一條命去做礦場苦役�！�
　　瑯十九想起昨夜貍花貓叼來的山雀，羽翼間還沾著皂角香，就像很多年前那個跪在祠堂的雨夜，隔著江水聞到的味道。
　　火光沖天而起，將江水染成血色，恍惚間又見那個搗衣少年蹲在青石板上，看貍花貓?zhí)ぶ嘶ū孔绝D水。
　　最后一口氣息消散時，瑯十九忽然想起這個小長老從未知曉他的名字。于是他倒在地上拼盡全力，微微睜開口：
　　“我叫瑯...”清。
　　眼前少年被一劍斬了頭顱，面容還停留在微笑的平和模樣。
　　青陽長老冷哼一聲，拿出帕子擦了擦劍：“這小賊居然坐過我的位置，趕緊解決了，臟眼睛�！�
　　哪里有什么生路。
　　事成人無用，皆付余火中。
　　元和宗的弟子名冊上，兩個名字一個刻著金紋，一個染著墨漬，如同貍花貓?zhí)み^的江水，上游是雪，下游是泥，終究在入�？诨熳鳚崃�。
　　共飲江水一百廿，道是君來不知名。

　　江水番外：
　　死的時候，江水的靈魂一下子抽離的很遠(yuǎn)。
　　他忽然想起年少時逗著貓兒混著下游搗衣的悶響。
　　想起那年測靈碑炸裂前，貍花貓頸間銅牌反光照的人睜不開眼。
　　他奶奶的，就不該頓悟。
　　真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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