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澤是我的暗衛(wèi)。
　　我在六歲那年出宮玩，在路邊的乞丐堆里一眼相中了這個眼睛剔透得像琉璃的小乞丐，很快他就被帶回了宮，留在了我跟前，變成了我收藏的小玩意之一。
　　我的弟弟們喜歡養(yǎng)狗，一條條油光發(fā)亮，見著他們就親熱地搖尾巴。我不喜歡狗，但是養(yǎng)著阿澤，將他從原來面黃肌瘦的模樣，養(yǎng)成了個粉雕玉琢的精致娃娃，讓人教他練字習(xí)武，讓他成長得氣度不凡身姿挺拔，我確實感受到了擁有一份獨屬于我的活物的養(yǎng)成快樂。
　　他很聽話，脾氣很好，平時眨巴著眼睛溫順又親昵地看我，我也喜歡逗弄他看他哼哼唧唧委屈生動的眉眼，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是我最喜歡的玩具。
　　他長到十歲，如何繼續(xù)留在宮里成為了他必須要做出的選擇，是成為內(nèi)侍，還是成為我的暗衛(wèi)。
　　成為暗衛(wèi)需要經(jīng)過九死一生的考驗，他很有可能喪命，但成為內(nèi)侍只要一刀，刀夠快的話，幾天就能下地。
　　我看著他俊秀的小臉蛋，笑瞇瞇地說，你的第三種選擇是出宮，我會給你一筆錢讓你下半輩子衣食無憂，但是阿澤，我故意皺起臉，擺出一副傷心樣，你舍得離開我嗎？
　　果然，他顫抖著睫毛，半跪在我面前，小心地捧起我的裙角，我愿成為殿下影子里的刀。
　　他被送走后會時不時給我寫信，文字很簡短，但總會附上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好像在努力讓我不要把他拋在腦后。
　　我再見到他已經(jīng)是五年后了。
　　那時我即將及笄，在挑選出宮后所住公主府的侍衛(wèi)時，在候選的一排人中看到了那雙熟悉的眼睛。
　　入夜后，他一身暗衛(wèi)穿著，恭敬地出現(xiàn)在我殿中。
　　彼時我正在翻閱草擬的章程，案上燭火閃動，再抬眼時他已經(jīng)跪在我面前。
　　我伸手拂去他的面罩，指尖撫過他堅實的肩膀，滿意地看到他長成了我喜歡的樣子。
　　熟悉我闊別很久的玩具，是一件需要時間的事。
　　我拽他的衣袖，扯他的襟帶，玩他的頭發(fā)，發(fā)現(xiàn)他沉穩(wěn)了許多，不像小時候那樣會皺眉會抿嘴。我撓了撓他的喉結(jié)，他也只是站在原地，乖順地任我動作。
　　我手上用了勁，指尖下的軟骨便被摁動了位置，隨我的力氣起伏。我摸上他的下頜，那里已經(jīng)開始有了棱角，皮膚似乎也變得更加密實。我揉紅他的唇角，看他克制的臉龐上終于忍不住染上羞怯的顏色。
　　他一如既往地，用他那雙透亮的眼睛看我，我能感覺他的眼神里有很多話想說。我走到哪，這雙眼便看到哪。
　　阿澤成為了我的暗衛(wèi)。
　　我為出宮要準(zhǔn)備的事很多，貼身侍女亦是我心腹，有時被我囑咐去處理一些我不方便露面的陰私。我不喜新進府的侍女近身，在我身邊無其他人時，阿澤會來打理我的起居。更衣，上妝，綰發(fā)，他竟都能細致地一一做好，執(zhí)刀的手捧著我的臉化起眉來也很穩(wěn)。
　　這些年來我身邊的人有很多，但從性格到行事風(fēng)格，能如此合我心意的只有他一人。
　　我很中意這份熨帖。
　　及笄大禮前我要沐浴時，我屏退其他人，讓他在旁邊服侍。他滿臉通紅，顫抖著為我卸下釵環(huán)，褪去衣物，我揮揮手讓他近前來，他卻站在原地，閃躲目光，低聲說不敢放肆。
　　我?guī)缀蹩刂撇蛔∶嫔媳砬椤?br>　　我以為他知道這些年我讓他貼身的理由。
　　及笄后我馬上就會被婚配，至少在那之前我要做一個自由的人，在所有人之中，我最信任他，可是他，我一直視作所有物的阿澤，第一次違背了我的命令。
　　我進入浴池，挽起的長發(fā)被我拆開在手上撥弄。他背著身，遠遠站在簾子后，留給我一個背影。
　　他還是留在我身邊，但我沒有時間再去思慮別的事，因為京中我選駙馬之事愈吹愈烈，我也開始頻繁外出參與交際，眾人都以為我是為了選夫，不知道我是暗自尋找可為我所用之人。幕僚，親軍，還有能滲透進朝堂的人，我雖是公主，但不甘心命運永遠被他人擺弄，我手里需要更多能影響局勢的人。
　　有時夜里應(yīng)酬，難免喝得多了，腳步虛浮地回到府中，他比侍女更快出現(xiàn)，溫柔地橫抱起我，一路穿過庭院，將我放在榻上，剝?nèi)ネ馍篮托m，卸下發(fā)髻，端來解酒湯。剛從酒色財氣的名利場回來，我嗅著他身上清淺的香味，感慨自己依然會可笑地心動。
　　我終究還是出嫁了。父皇給了我自由選擇駙馬的權(quán)利，我選了統(tǒng)領(lǐng)北衙禁軍的神威將軍次子，就是為了接觸到皇家禁軍。
　　這段婚姻說不上不幸福，我的駙馬沉默寡言，盡忠職守地扮演好皇家女婿的角色，并不在意我身邊有貼身暗衛(wèi)，從不過問我在禁軍中培植心腹安插人手之事，也不管我四處交際籠絡(luò)人心。
　　阿澤倒是一如既往地貼心，在夜深人靜房內(nèi)無下人的時候，有時我木訥的丈夫沒有關(guān)窗，他會極快地閃過，輕柔地合上木窗，掩蓋住室內(nèi)旖旎。
　　偶爾我的駙馬也會眼含期冀地問我是否懷孕，我心中復(fù)雜，但還是一笑，告訴他現(xiàn)在還沒有到時候。
　　那什么時候才是時候呢？
　　直到我兩個愚蠢的弟弟為了太子之位斗得你死我活，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我的暗自挑撥。我冷眼旁觀兩個好大喜功的蠢貨撕破臉皮，氣的父皇一病不起，朝中局勢云波詭譎，在我稍稍推波助瀾之下，很快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我的二弟起兵謀反，被我的三弟射殺于馬下。我的三弟逼宮父皇，最終繼承皇位，而我，也因為手握禁軍平叛有功，被加封為鎮(zhèn)國長公主。
　　禁軍已經(jīng)牢牢掌握在我手里，我想，我該換個駙馬了。我微笑著提出和離的要求，我的駙馬失魂落魄，喃喃說你不是說會和我有孩子的嗎。
　　我啜飲一口杯中茶水，淡淡否認(rèn)道，我從未和你許下過這個承諾。
　　前駙馬拿著和離書離開了京城，我知道許多人在背后議論我，但我并不在乎，我的下一任駙馬目標(biāo)，是剛離任丞相的小孫子。我的三弟得位不正，這位丞相一生清正廉明，忠于我父皇，遂憤而告老還鄉(xiāng)，臨走前我去見了他一面，一番促膝長談，留下了他的小孫子做我的新駙馬。
　　打道回府的路上我遭遇了近期第三次刺殺，阿澤為保護我身中數(shù)箭。
　　我端著傷藥去探望養(yǎng)病的他。他赤裸的上身裹滿了還在滲血的繃帶，我知道繃帶下面還有許多傷疤。這幾年我被卷入奪位大戰(zhàn)中，免不了被各路人馬行刺。阿澤小時候被我養(yǎng)得很好，現(xiàn)在身上卻不可避免地因為我而增添了許多疤痕，就像美玉上長出了裂紋。
　　我沉默著，拭去繃帶上的血液，忍不住在上面輕輕留下一吻。
　　他肌肉一下子繃緊，攥住我的手腕，呼吸急促，殿下之前在丞相府說的。。。真的要再次拿婚姻當(dāng)籌碼嗎？
　　這話十分逾矩，貼身侍女面色不忿正要開口，我抬手制止住了她。
　　我走的每一步路都很兇險，心中總是沉甸甸墜著很多事，但是從不向任何人吐露我的思慮。阿澤是我信任的貼身人，我一直以為，雖然我從來不說，但他會理解我的處境。
　　但此時此刻，望著他依然琉璃般透亮的瞳孔，我依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哽在了我的胸口。有一個瞬間我很想告訴他，要想獲得我想要的，我就必須拼盡全力，去爭去搶。
　　但我什么都沒有說。
　　我對他說，阿澤，南海的珍珠這幾年成色不好，你替我去看看吧。
　　我一句話讓他去了千里之外的南海，可能是想讓他遠離接下來越發(fā)混亂的局勢，也可能是不想他看到我之后更加冷酷無情的樣子。
　　加封為鎮(zhèn)國長公主的我已站在權(quán)勢頂端，為了不被我那個疑神疑鬼的三弟忌憚，我與前駙馬和離，表面上做出一副與禁軍分割的模樣，同時與人走茶涼的前任丞相孫子，一個未出仕的白衣低調(diào)成婚后，帶著新任駙馬離開京城前往自己的封地，在短短幾個月內(nèi)就遠離了權(quán)力中心。
　　當(dāng)然，所有明面上的人已經(jīng)撤走，只留下特殊的暗線悄然潛伏著。
　　我的封地富庶，新駙馬是個機敏聰慧的年輕人，對我很是客氣尊重，幫著我打理了不少手上的事，加之遠離宮闈，我由此過上了好幾年輕松日子。
　　只是偶爾收到來自南海的供奉珍珠，顆顆圓潤，蘊涵寶氣，引我失神。
　　我那三弟登基以后越發(fā)多疑敏感，其他還在朝堂上的叔伯子侄們殺的殺貶的貶，動輒查處牽連幾百人的大案子，接連逼走肱骨之臣，引得朝臣人人自危。聽聞后宮也甚為動蕩，新人輪番登場，五年間換了兩個皇后，但活下來的子嗣寥寥無幾。我冷笑著看我那蠢三弟把所有人推到了他的對立面，最終在我稍加引誘下，朝中剩余幾位重臣偷偷向我示忠。
　　我那新駙馬的老祖父雖已告老還鄉(xiāng)，但他教出的學(xué)生，曾經(jīng)的派系，結(jié)交的同盟在我的授意下在朝堂和民間潛藏了幾年，此時正是我所有布局發(fā)揮作用的時候。文臣們一呼百應(yīng)，聯(lián)合以禁軍為代表的武將，打著勤王的名頭，借著民間的造勢，將我這位鎮(zhèn)國長公主，重新迎回了京城。
　　我找個由頭幽禁了三弟，逼他寫下退位詔書，傳位于一個皇室旁系不足五歲的小兒，而我臨朝稱制，離天下最為尊貴的位置僅有一步之遙。
　　各地反叛難以避免，但我只是殺一儆百，輕輕放過，朝堂和天下已經(jīng)被我攪弄得千瘡百孔，我還是克制住了。我好好請回被我那個蠢三弟逼走的賢良之臣，重新選拔一批年輕士子充填朝堂，休止戰(zhàn)事，減輕賦稅，打擊貪腐，發(fā)展農(nóng)工，幾年下來終于將國家養(yǎng)回一點元氣。
　　在我又一次過生辰的時候，擁立我正式稱帝的奏章已如雪花般飛來，但我卻少見地迷茫了。
　　我年少起就痛恨自己失去自由任人擺布的命運，為此我走上一條尋常女子難以設(shè)想的道路。后來我的確沉迷于權(quán)勢，喜歡暗自蟄伏籌謀布局最后收線撲殺的快感，也鐘愛看世上蠢人被我玩弄于股掌上的模樣。但是現(xiàn)在，明明我馬上就能拿到成功的果實，但是每天遮掩了面容坐在所有人頭頂上，翻來覆去看些寫在紙面上沒有實感的人名數(shù)字，所到之處萬人跪拜但無一人可近身，竟然荒誕地覺得自己好似又被困在一座牢籠中，一副沉甸甸的擔(dān)子壓在我身上，讓我與眾生隔絕，成為國家這個龐然大物最頂上的一具空殼。
　　我的阿澤，此時又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殿下，請恕我未召回京之罪。
　　我與他多年未見，他送來的珍珠已經(jīng)堆滿了一盒。
　　他又帶來一株巨大的雪珊瑚，作為生辰禮物敬奉與我。
　　我與他漫步在御花園中，像朋友一樣閑聊，他為我撫開花枝，遞給我的茶水是我最喜歡的溫度，落后我半步的樣子一如當(dāng)年。
　　在我最驚心動魄的那幾年里，我貼身的人接連死去，心腹換了一批又一批。他的出現(xiàn)讓我有種時光不曾逝去，我依舊是在御花園里無憂無慮小公主的錯覺。
　　可是他的眼神依舊明亮清澈，我卻發(fā)自靈魂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蒼老。
　　殿下心中似有困局。
　　農(nóng)民辛苦一年，面對結(jié)出的碩果卻躊躇不前。我半開玩笑地承認(rèn)了我的困頓。
　　沉浮多年，我早就摒棄了當(dāng)初在人前強撐的心態(tài)。利用獨處時吐露的真心話，更好地拉近與別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對于現(xiàn)在的我來說做得再順手不過。
　　阿澤和我聊起他的養(yǎng)珍珠的生活，講頂級珍珠出自海里礁石下的百年老蚌，講海上的風(fēng)吹日曬和聒噪的海鷗，講他開珠時的欣喜與失落。
　　我一言不發(fā)聽著，就像我最開始將他帶回來聽他講宮外的生活那樣。
　　我的第二任駙馬早就自請和離，考上進士后下發(fā)到地方執(zhí)政去了。忙于政事，我身邊長久沒有一個能讓我放松下來，短暫逃離俗世的人。
　　我喝完一杯茶水，問他，你還愿意回到我身邊嗎。
　　阿澤的目光不再閃躲，赤誠地望著我。
　　我早就習(xí)慣了端上一副溫和親切的面孔對人，坐在這個位置，別人對我的奉承，崇拜甚至狂熱都我早就習(xí)以為常，別人當(dāng)面辱罵斥責(zé)，我也可以笑盈盈地不當(dāng)回事，但是他的眼神卻讓我此時此刻說不出話來。
　　他對我到底有什么不一樣的呢，無非就是從小被我撿回來，聽我的話，我讓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我讓他去哪兒就去哪兒，暗衛(wèi)也當(dāng)?shù)�，南海也去了，就像整個人從身到心完完全全屬于我一樣。。。我心中飄過許多念頭，最后目光凝聚在他平靜的臉上。
　　殿下，是您救了我的命，我敬您，自然也愛您…從前是我愚鈍，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您，但是我知道，現(xiàn)在的您有更多的事要做，身邊陪您的人有很多，已經(jīng)沒有我的位置了。
　　…
　　不是的，你和他們不一樣…
　　但是你回來后，我們還能和從前一樣嗎…
　　我看著他溫和但堅定的眼睛，張口想說很多，但卻怎么也無法把話說出口。
　　那種感覺又出現(xiàn)了，我在別人面前再怎么機敏善辯，面對他時卻總是說不出一句話。
　　曾經(jīng)自以為握在手里的人，其實從頭到尾，根本就不屬于我。不管他是我年輕時候的回憶，還是我對過去的留念，都像逝去的時間一樣，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我花了很久才承認(rèn)這個事實，然后放他離開，轉(zhuǎn)頭接受了我既定的命運。
　　這年冬天，我掃凈一切障礙，登上九五之尊的皇座。
　　我還沒有子嗣，未來的生育問題將是國家劇烈動蕩的危機，我思慮許久，最終挑選了一個性格溫和，才學(xué)優(yōu)異的旁系子侄立為太子。
　　我的身邊來來去去很多人陪伴，但是我盯著他們謙卑叩首時的烏黑頭頂，慢慢隱去真實的喜怒哀樂。
　　要坐在那尊貴的位置上，合該享百年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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