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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無憾(全文)
隆冬大雪,是阿言離開的第二年雪。
我握著煨熱的梅酒,無人對飲便對著壺口喝。
若是阿言在的話,他定要扯松讓他透不過氣的衣襟嘲笑我沒品位。
他說冬日應(yīng)該喝更烈的屠蘇酒,喝得嘴里麻麻的,嗆得喉嚨咳嗽,每到這時,他會醉紅著臉看我被嗆的模樣笑出眼淚來。
自從阿言離開后,我再也沒喝過屠蘇酒,也再沒有人和我一起飲酒。
阿言也想不到,我已經(jīng)脫下那身嬌嫩的絹絲,適應(yīng)了粗布麻衣,挽袖下田,高興就前仰后合地大笑,不高興就用不堪的言語破口大罵,真的成了他平日里罵我的粗野丫頭。
粗野丫頭有何不好,起碼我活得痛快。
我總是這樣反駁他,卻正好落了他的話口,說我這樣的女子,除了他以外沒有別的男人受得了。
阿言真的很會氣我,從小就是。
還記得第一次春野跑馬,那年我十三,個頭堪堪和馬背一樣高,被爹爹抱上馬,他就騎著馬故意在后面攆我,嚇得我差點摔下馬來。
后來他回家就被顧伯伯罰跪了整整一夜。
我以為從那以后他便會收斂,不再捉弄我,誰知他卻愈發(fā)過分,仿佛要將那夜罰跪的怨氣全部發(fā)泄在我身上一般。
不是將我的珠釵取走把玩,就是故意弄壞兄長從南疆帶給我的手帕。
然后過幾日再給我一支粗糙丑陋的木簪,說我的模樣只能搭這樣的簪子,我氣得把簪子丟進水缸里。
阿言個子長得很快,以前我還能和他打鬧得有來有回,后來他奪走我的什么東西,握在手中,手臂高高舉起,我就什么都抓不著了,這時候他便洋洋得意地笑我是小老鼠。
他和他的母親長得很像。秋芷夫人曾經(jīng)是名動京城的美人,幾年后嫁給當(dāng)朝的少年將軍,生了個美玉娃娃,誰知美玉娃娃是個男娃。
我的父親是皇帝的兄長,我是他口中金枝玉葉的郡主,當(dāng)然,他心里并不這么認為,只是故意這么說來打趣我,比起安寧郡主,他更喜歡叫我寧野丫頭。
“寧野丫頭,爬不上去就踩我肩上唄?”
“你不會偷看我裙底吧?”
“嗤,就你這樣的姿色,我才懶得看!
他總是用這種過分的話羞辱我,在我氣得頭昏腦漲的時候又調(diào)笑著說“莫非你真想給我看?”
于是他經(jīng)常挨揍,手臂上常常有被我掐青的痕跡,最好笑的是他回去還要對秋芷夫人撒謊,說是他自己掐的。
他從小就打不過我,只會弄亂我的發(fā)髻,讓我看上去真的像個野丫頭,再笑得前仰后合說我就是個野丫頭。
兄長曾經(jīng)打趣道,他連我都打不過,以后如何上陣殺敵?
對啊,他連我都打不過,要如何上陣殺敵呢?
他出征的前一天,我特意把我親手繡的錦囊交給他,里面有我從京城最靈的廟里求來的平安符。
雖然那個錦囊的確繡得歪七扭八,他問我繡的是什么,我說是鴻雁,他卻笑了出來,說以為我繡的雞鴨,還說我繡得這么丑,他帶在身上只會丟了面子,讓士兵嘲笑。
他不知道,他覺得丟臉的錦囊是我繡了一個多月,十指刺破的成果。
那次我被他氣哭了,喊著:“那就別要了!”,然后把錦囊從他手里奪回來,丟進了小河溝里。
誰知他一頭就扎進了臟兮兮的河溝里,過了好久,才從水里探出頭來,發(fā)冠凌亂,臉上卻笑得爽朗,得意地握著手里的錦囊搖晃。
我在岸邊,本來委屈地癟著嘴,看到他這副狼狽滑稽的模樣又忍不住破涕為笑。
他爬上了岸,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嶄新的甲胄被河水浸濕,無奈笑著責(zé)難我:“你瞧瞧,你讓我變成了什么樣?”
我心里的氣已經(jīng)煙消云散,但臉上依然還在逞強,回道:“活該!
他并未和我再爭吵下去,因為車馬已經(jīng)在等候。
分別時,他只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知道女子送男子錦囊,是何意嗎?”
我看著他有些認真的神色,心頭一陣亂跳,垂下頭“嗯”了一聲。
我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不然也不會在他表現(xiàn)出嫌棄態(tài)度時難堪得哭出來,以前無論我跟他怎么拌嘴,都不曾哭過,再氣再急也只會打他咬他。
我一直以為這樣打鬧的日子會持續(xù)下去,但我娘親告訴我,我十七了,到了該嫁人的年紀(jì)了,問我有沒有中意的男兒。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然一下子就想到了他。
明明他總是欺負我,惹我生氣,讓我做不了一位端莊優(yōu)雅的郡主。
我沒敢告訴娘親,因為我還不知道他的心意,要是我主動提起婚事,結(jié)果他卻沒那個意思,那我只怕這輩子都會被他一直羞辱了。
所以我只敢悄悄繡好錦囊送給他,試探他。
誰知道他拿著我的錦囊,臨走時問了我這么一句話后,竟然離開時頭也不回,手也不揮,我在他的身后大喊他的名字,他也不應(yīng)我。
不知道他的意思,我又不想這么早嫁人,就只好跟娘親說等等,我想再多陪家里人一年。
對不起,娘親,我說謊了,其實我是想再等等他,等他回來。
邊城的戰(zhàn)事持續(xù)了一年,少年將軍一戰(zhàn)成名,在百姓的歡呼擁戴中騎著高頭大馬凱旋而歸。
他和他的父親一樣矯勇善戰(zhàn),我都不敢相信那個連我打不過的男孩竟然能率領(lǐng)三百殘兵沖入敵營取首領(lǐng)首級,扭轉(zhuǎn)戰(zhàn)局。
他回來之后,在家里養(yǎng)了好久的傷,對外稱誰也不見,我想去探望,奈何我和他的年紀(jì)已經(jīng)不適合再私會。
我一直在等宮廷的春日宴,這樣我就能見到他,誰知他卻并未參與這場春日宴,我便更加擔(dān)心他的傷勢。
和他相見是他回來兩月之后的某個黃昏,我和兄長在郊外一同跑馬,本來我不想出門,兄長卻說我每天悶在家中都發(fā)霉了,執(zhí)意要帶我跑馬。
我跑馬的技術(shù)有了相當(dāng)?shù)拈L進,也許是他出征后,我想通過跑馬來想象他的在前線的生活。
我坐在馬上,聽到身后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下意識就想喊兄長,誰知從身后伸來一只手攬過我的腰,我一下子就被那只手臂抱起來,落在了另一個馬背上。
那只手臂環(huán)著我的腰,身后是藥草膏的苦澀氣味,我想轉(zhuǎn)過頭,馬被狠狠一鞭,跑得更快,顛簸得我不敢回頭看。
馬跑得越快,腰上的手收得越緊,我開始意識到這不是兄長,心跳莫名地快起來。
黃昏的郊野,燦橘的霞光被云籠得柔和,涼風(fēng)拂到我的臉上,在家里悶了快一個月的我從未感到如此快活。
馬跑了很久才停下,我已猜到身后人是誰,身后人終于開口,還是熟悉的嘲弄語氣:“被人拐了都不反抗,我不在的時候,豈不是別的男人一騙就跑?”
我習(xí)慣性地就想擰他胳膊,突然想起他現(xiàn)在身上應(yīng)該都是傷,只好轉(zhuǎn)頭瞪他。
他出征的這段時間,我可是跟娘親求了好久才沒有被嫁出去,他竟然還要嘲諷我好騙。
“我沒有!”
我有些不悅地回答他,心里卻并未真的不悅,而是充滿了不安,不安他對我的態(tài)度,他對我的心意。
身后人依然戲謔道:“那為何幾日前還去春日宴?看上哪家兒郎了?說來我聽聽?”
我聽到他的話后氣得要下馬。
明明我送了錦囊,明明我還未嫁人,這是為什么啊,他不明白嗎?
他環(huán)住我的腰,不讓我下馬,我掙扎起來,驚動了馬,馬一個前翹,將我們雙雙抖下了馬,摔在了草地上。
他墊在我身下,疼得哎喲一聲。
我立刻緊張起來,從他身上撐起來,終于看到了他的臉。
他瘦了很多,臉部線條更加緊收,襯得眉眼都凌厲了些許,目光卻依然柔和,皮膚比先前黑了一點,從玉娃娃變成了秋天的麥穗,在夕陽下透著溫暖的色澤。
不知道他時隔一年多后看到我是怎么想的,是否變得成熟了,是否褪去了稚氣和活力,是否成為了端莊優(yōu)雅的淑女,亦或者依然是那個野丫頭。
他看著我,無奈笑著從地上撐起來,與我并肩坐著,我們一同看著天邊的夕陽被山頭吞沒。
過了好久,他才從懷里拿出一樣?xùn)|西,插在我的發(fā)間。
我詫異地把那東西從頭上拿下來,原來那是小時候那只被我丟進水缸里的粗糙木簪。
我有些意外地笑出來,沒想到他竟然把這支木簪撿回去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
“這么丑的簪子,還給我干嘛?”
我抓住能嘲弄他的機會,故意說道。
他卻抓住我的手,摸到了他腰間的錦囊,有些別扭道:“你的錦囊讓我在兄弟們面前丟臉了那么久,你也要帶上它讓你的姐妹們嘲笑。”
說著,他倔強地再次把木簪插進我的發(fā)髻。
我看著他那雙直勾勾盯著我的眼睛,突然感覺怎么這么好看,怎么都看不夠了,這輩子都看不夠了。
隨后,過了幾日,他家里便來提親了,提親那日,他穿得整齊端正,不似以前那般吊兒郎當(dāng),而是認真地對著我的爹娘保證,以后不納妾,一輩子會對我好。
娘親看到我羞赧的模樣才反應(yīng)過來我騙了她,并不是想多陪陪家人,而是在等這個兩家人從小看到大的男孩。
成婚的日子定在了第二年春,因為他家中長姐病逝,需守制九月。
期間,因為男女大防,我依然不能與他私下相見,但他總會想著辦法來悄悄見我。
頭一回他翻墻進我院子里時把我嚇了一跳,我拉著他立刻躲進了屋里,教訓(xùn)他不可如此魯莽行事,他卻笑我是不是野丫頭當(dāng)膩了,要守起規(guī)矩來了。
然后,他從懷里掏出屠蘇酒,說他在軍中冷得發(fā)抖時總是會喝上幾口,我們一人一口,喝得暈暈乎乎之后,他抱著我又支支吾吾說,其實他想起我時也會喝屠蘇酒,麻得腦袋不清醒后就會夢到我。
我聽到他這種肉麻的話又羞又難過。
不知道他在戰(zhàn)場的日子是怎么渡過的,那邊沒有家人朋友,只有凜冽的寒風(fēng)和悲嗚的號角。
他喝醉之后臉頰會泛紅,喜歡喃喃個不停。
他說他其實不會喝酒,喝酒是在軍營里被帶著喝的,久而久之就習(xí)慣了,還說我家里一開始不同意,他出征回來之后就一直在向我家求親,沒想到我家竟然還讓我去參加春日宴,他怕我在春日宴上看中了別的男兒,在家中急得團團轉(zhuǎn),連傷都不想養(yǎng)了,又無法直接與我相見,只好求我的兄長把我?guī)С鰜,他才策馬一路趕到了郊野來見我。
他說,只要他知道我的心意,無論被怎么冷眼奚落,他都會一直求下去,直到把我求到。
他還說,我的錦囊針腳太疏了,破過好幾次,被他縫縫補補一直掛在身上,他在戰(zhàn)場上命懸一線時,看到里面掉出來的平安符,便想著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yè),凱旋歸來娶我,才咬咬牙又帶著三百殘兵冒死沖進敵營。
他說,或許我是上天賜予他的福氣,讓他成功戰(zhàn)勝,說我們的姻緣是上天保佑的結(jié)果。
說著說著,他就抱著我,微燙的臉頰貼著我,就像小時候一樣。
我和他都不懂事的時候其實親過好幾次,過家家一般,并不知道那是何意,只是感覺親在軟軟的臉頰上很開心,很好玩,有一次被兄長看見,驚慌地把我和他拉開,讓我們不許再這樣做。
本來這些事請我都快忘記了,或許是喝醉了酒,又都想了起來,一時覺得有些好笑,原來小時候我和他還有過這么親密的舉動。
但是他還記得嗎?
記得他小時候親過我,我小時候也親過他嗎?
他喝醉了,我靜靜看著他,悄悄側(cè)過頭,在他臉頰親了一下,他并未發(fā)現(xiàn),我偷偷笑了。
再厲害的少年將軍,也有被人偷襲的時候嘛。
他醉到半夜又醒了,在我睡得酣暢時離開,第二日夜晚又會悄悄過來。
我笑他是個急性子,明明再過幾月就成婚了,這些時日都等不下去,非要冒著風(fēng)險來悄悄見我。
他卻反過來戲弄我,說我還未出嫁就在閨房私藏男人,日后怕不是還想養(yǎng)面首。
他真的一點也不講道理,我藏的男人不就是他嘛!
我和他便又吵了起來,和小時候一樣,我掐他咬他,他還是打不過我。
離成婚的日子越來越近了,我也開始被迫學(xué)習(xí)一些讓人羞恥的房中之術(shù),一想到我竟然要和從小打到大的人這樣那樣,心中便泛起難以言說的羞澀和緊張。
不知道他那邊會不會也有人教他一些這樣的知識,不知道他是怎樣的心情,不過他大概不會害羞吧,畢竟他出入我的閨房都未曾羞過,說那么肉麻的話也未曾羞過。
冬季,迎新年之際,西邊的戰(zhàn)事告急,那群野蠻的鐵騎就快要踏破邊界,他家要再次出征,這次是父子齊上陣,可想而知情況有多嚴峻。
我抱住他哭,不想讓他走,他卻笑得燦爛,問我他的新甲胄如何,是否配得上他的野丫頭。
拋光鐵甲裹在他的肩上,胸前,內(nèi)里是朱紅錦衣,那個錦囊依然掛在他的腰間,和鬼面一起。
英姿勃發(fā),豐神俊朗。
他抹去我的眼淚,開朗地打趣道:“我這身紅衣像不像婚服,要不我倆先拜個天地?”
我嗔怒道:“怎可如此兒戲!”
他笑得更加燦爛,露出白牙,將我摟入他的懷中,語氣卻認真了下來:
“那就留著,等我回來再拜!
他留下這句話就走了,依然不回頭,不揮手,留我淚眼描摹他的背影。
我日日關(guān)注西邊的戰(zhàn)事,每天四處打聽,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都提心吊膽。
我好怕他有什么三長兩短,好怕他在那邊受了傷,好怕他回不來。
爹爹一開始還會幫我打探西邊戰(zhàn)況,后來卻一日一日地消沉下來,我在他的臉上逐漸看到了蒼老和疲憊。
娘親也變得憂慮惆悵,就連一向溫柔的兄長也嚴肅冷漠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
我不明白,他們究竟怎么了?
明明西邊的戰(zhàn)況正在好轉(zhuǎn),但他們卻似乎一點也不高興,一點也不為我而開心。
終于,西邊再次傳來消息,顧家父子破敵攘寇,立下戰(zhàn)功,天子大悅,給顧大將軍封侯,又提拔顧氏小兒為中郎將。
如此一來,兩家就更加相配,他真的可以做到堂堂正正揚眉吐氣地把我娶進門了。
在等他歸來的日子里,我興奮又激動,心急如焚,恨不得策馬往他歸來的方向去迎接。
然而,某日府中闖進來許多官兵將我們家中所有人團團圍住,我在天子的詔書中聽到了魏國公與當(dāng)朝宰相結(jié)黨一事。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爹爹,爹爹卻深深地垂下頭。
原來家里人聽到西邊戰(zhàn)勝的消息高興不起來,是因為這件事嗎?
皇帝念在爹爹是初犯,且有受人蒙蔽的可能,便留了我們一命,剝?nèi)ノ覀兊募,抄了國公府,我們都被貶為庶人。
當(dāng)他回來后,我已經(jīng)隨著家人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遙遠的儋州。
顧家戰(zhàn)功累累,深受皇帝器重,我與他那未完成的婚約也如一縷輕煙一般消散,束縛不了任何人。
我依然未死心,盡管我和他如今已經(jīng)天差地別,困苦的環(huán)境時時刻刻提醒我,我已不是郡主。
爹爹一病不起,兄長為了養(yǎng)活我們一家人,不得不去加入工人隊伍修路,娘親天天以淚洗面,我學(xué)會了紡織,每天織布,隱藏心中的空蕩和悲傷,樂呵呵地安慰她這樣的日子我也喜歡。
緊接著,我探到了京城的消息,皇帝賜婚,將端寧郡主許配于他。
我不知道我聽到這件事后是怎樣回到家的,似乎在那一刻淪為了行尸走肉,失去了任何思考的能力,渾渾噩噩的活著。
爹爹撐了三個月,離開了我們,下葬那天,娘親抱著我痛哭,說對不起我,說我的一生不該如此,說我本應(yīng)該已成為他的妻子,享受榮華富貴和幸福甜蜜。
我只能搖搖頭,說我不怪她,不怪爹爹,他們將我養(yǎng)到這么大,給予了我此生最溫暖美好的時光,我此生無憾,真的無憾……
真的無憾嗎……
有憾又如何?有憾也沒有辦法,我只能告訴自己,我無憾。
我沒有任何反抗命運的能力,只能在命運的壓迫下茍延殘喘,撿起自己那條微薄的命,繼續(xù)向前。
娘親的身體一直都不好,在爹爹走后不久,一個雨夜里也離我們而去。
曾經(jīng)那個熱鬧的家里,竟然只剩下我和兄長。
兄長早出晚歸,每天都累得倒頭就睡,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洗他的衣服,替他磨破的肩背上藥。
我們兄妹曾經(jīng)貴如金玉,如今卻如一把野草撥下的種,隨遇而安。
兄長夸我,說我從小其實就很堅強,別的姑娘摔下馬,只會哭哭啼啼,而我拎起裙擺就要去揍顧家那小子。
說完,兄長愣住了,我也愣住了。
半響后,兄長和我道歉,說他不該提起顧庚言。
我麻木地笑著搖搖頭,說沒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放下了。
說著放下,我卻突然想起那日他出征前,穿著紅衣甲胄,說不如先與他拜天地。
是不是那日與他拜天地后,一切都會不同呢?
我不知道,也不愿再幻想這些不切實際的事情。
又過了幾月,兄長做起了生意,帶著我去京城商談,我從別人的閑談中聽到了他的事。
傳言中,他違抗婚約,與罪臣之女有染,被皇帝下令軟禁在將軍府,若他一日不想通,就一日不放人。
他們口中那個罪臣之女就是我。
說我與他未婚私通,名聲敗壞,我已淪為庶人,而他貴為將侯嫡子,若是能醒悟悔改,皇帝和端寧郡主那邊依然愿意給他機會。
我聽后只能在內(nèi)心苦笑。
為何我已經(jīng)如此不堪,卻又無意拖他下水。
為何他如此執(zhí)迷不悟,只要他愿意低頭認錯,就可以做回他的中郎將,走回屬于他的康莊大道。
我想見他,但我不能見他,也見不到他。
他不該為我禁錮自己的人生,不該為我陷入泥濘。
我這樣想著,只好將頭上的那支木簪取下,來到顧府門前,悄悄遞給他身邊那位侍從,那位侍從認出了我,并沒有趕我走,他也是看著我們一起長大的人,或許還有幾分情面,便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
我不知道我的木簪送到他的手中沒有,我只希望他知道我還活著,還了木簪,我們的情誼也就還了。
后來,我猜測木簪大概是送到他手中了,因為京城傳來了他與郡主成婚的喜訊。
我和兄長回到了儋州,他成婚那日,我坐在海邊的沙石地上喝了一夜的屠蘇酒。
酒醉之后,好像又回到了和他在房中一起喝酒的時候,好像又看到了他醉紅著臉抱著我喋喋不休的模樣。
我真的無憾嗎……
我真的放下了嗎……
醉得神智不清時,我從地上爬起來,沖著黑色的海大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阿言!”
“阿言。!”
“你要幸福!”
“你要長命百歲!”
“你要……忘了我……”
我這樣喊著,海風(fēng)灌入我的喉嚨,我被嗆得又咳又嘔,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他戲謔的語氣。
“果然是個野丫頭!
那瞬間,我猛然回頭,看到他一身紅衣甲胄,正如那日出征時一樣意氣風(fēng)發(fā)。
他步步朝我走來,笑意盎然,在月光下顯得那樣不真實。
“時樂,你怎么跑這么遠,是在躲我?”
這是他頭一回喚我的名字,一改往常的語氣,變得溫柔又低微。
我依然不敢相信,他是如何找到我的。
明明我在儋州,明明我在偏僻的海村,明明我在黑不可見的海邊。
我也許是醉暈了,醉出幻覺了,他今日大婚,此時此刻應(yīng)該正抱著新娘春宵入夢。
他卻步步朝我走來,將我緊緊擁入懷,吻我耳畔,吻我眉眼,吻我雙唇。
我真的醉了,這一切都是在做夢,都是我的幻覺,假象。
不知道我與他抱了多久,吻了多久,我醒來時,已經(jīng)在床上,兄長守在我床邊擔(dān)憂地看著我。
他說我接近天亮才回來,醉得不省人事,倒在門邊,問我怎么了。
我的頭很痛,記憶很模糊,但依然記得夜里被他擁抱親吻的感覺。
在那之后,我去了那個海邊很多次,看著翻滾的海浪,接受了那終究是一場幻覺。
我漸漸習(xí)慣了海村的生活,兄長的生意越做越好,他問過我要不要搬到別的地方住,我只搖搖頭,說爹爹和娘親都葬在這邊,我想陪著他們。
兄長也留了下來,說我在何處他也就在何處,我們兄妹二人只要在一起,何處都是家。
再次聽到他的消息,已經(jīng)是一年后,那是大雪紛飛的冬天。
他成婚之后便再次出征,盡管家人百般勸阻,皇帝也允許他不必上戰(zhàn)場,但他卻說,將士一心為國,赴湯蹈火,國安寧,家才能安寧。
這句話一下便在民間流傳開來,甚至傳到了遠在儋州的我的耳邊。
家才能安寧,曾經(jīng),我是安寧郡主。
可惜,安寧再也無法安寧了。
他戰(zhàn)死在大漠中。
我像失心瘋了一般趕回京城,到他府前跪求,只為見他最后一面,卻被他家像趕走瘋乞丐一般趕走。
不是這樣的,不該這樣的。
我是安寧郡主,我是野丫頭,我是他未拜天地的妻子!
我一遍一遍在門外哭喊著,旁人都說我是瘋子。
如果他在,他一定會把我從地上拉起來再笑著抹去我的眼淚。
如果他在,他一定會覺得我哭得如此狼狽的模樣非常稀奇。
如果他在,他一定會光明正大地把我領(lǐng)進府,說我是他的妻。
明明他說,我是上天賜予他的福氣,明明他說,我們的姻緣是上天保佑的結(jié)果。
他騙了我,上天騙了我們。
我哭著喊著,被他們趕走,我就又爬回去,不知重復(fù)了多少遍,府門終于打開,我抬眸一看,仿佛看到他的眉眼,擦去眼淚再看,原來是他的母親,顧家夫人。
她把我?guī)нM了府,替我拂去臉上凌亂的頭發(fā),眼中含淚,皺著眉頭,沉默不語。
她對我依然那么溫柔,就如我的第二個娘親一般,從小我與他打鬧時,她都會幫我訓(xùn)斥他,告訴他對待女孩應(yīng)該溫柔。
我多希望她能告訴我,其實他沒有死,只是假死,現(xiàn)在正在房里療傷,或是休息。
但她只是用一種憐憫又悲傷的目光看著我,連連嘆氣。
隨后,她讓下人帶上來幾樣?xùn)|西,我看著那個木盒緩緩打開,滾燙的眼淚不自覺就落了下來。
是我給他的錦囊,是我們飄搖未定、懸而未決的婚期定貼,是那支被我歸還的粗糙木簪。
顧夫人說一直對我們感到虧欠,說她當(dāng)時若是能堅定地和他一起反對婚事,或許他就不會故意傳出我和他的關(guān)系來違抗皇命,或許我就不會前來還他木簪,或許他就不會心死后執(zhí)意要出征。
她說端寧郡主與他成婚那日他消失不見,齊王一氣之下向皇帝上奏,取消了婚約,兩家的糾葛成了京城里最大的鬧劇,顧家也被撤走了侯位,他從中郎將被貶為都尉。
我把他的遺物握在手中,聽著顧夫人的哭訴和自責(zé),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后來,顧夫人抱著我哭了很久,問我以后要怎么過。
我要怎么過?
我想了很久,回答她:
“春時跑馬,夏時高歌,秋時采茶,冬時暖酒!
“白日紡織耕種,夜晚縫衣捧書!
顧夫人目光柔和地望著我,又好像在透過我看向我與他曾經(jīng)青春年華時一起歡笑打鬧的模樣。
“如此,甚好,言兒也定會安寧。”
我被兄長接回了儋州,帶著阿言的遺物和對他的思念。
那支發(fā)簪被我?guī)г诎l(fā)間,陪著我淌水下田、浣紗織布,我常常自言自語著。
“阿言,你看哦,我會燒魚了,厲害吧?”
“阿言,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繡好鴻雁了,就連我哥都夸我繡得栩栩如生呢!”
“阿言,我一個人也可以上馬下馬了,還可以騎著馬把城郊跑個遍……”
“阿言,我今天看到河里兩只綠毛鴨,把它們當(dāng)成了鴛鴦,高興了好久,你又要笑我了吧?”
“阿言,那天夜里你居然就把我丟在了門邊,好過分,等我遇到你,看我揍不揍你……”
阿言,我真的成了野丫頭,你也真的是個瘋小子,瘋得連命都不要。
不過那又如何呢,反正我們已經(jīng)把這輩子過完了,那些無憂無慮的時光如夢一般映在我的心里,年少驚艷的滋味已經(jīng)夠我下半生品咂回味。
我此生無憾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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