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很久之前見到過一個人。那人名字很好聽，可惜我沒有記得。

　　大學(xué)二年級暑假，我又見到他。一個清朗的黑夜，白星星埋進(jìn)灰云朵，他被籠罩其間，手里一朵鮮花。那朵花很漂亮，我感覺好像在哪里有見過，于是走近了去和他搭話，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人也似曾相識。這舉動顯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似乎是很局促地笑了笑，對我說xx好久不見。
　　我也說好久不見，可是我早就忘記他的名字。老媽跟我講不懂的事情要問，我就問他你叫什么來著？

　　他又笑，不同于方才的尷尬，幅度大到幾乎像一個毫不掩飾的嘲笑了。我就那么等著他，一直等到一朵云擋住了月亮，他才說他叫司裴。這名字很好聽。先前那個人的名字很好聽，司裴的名字也很好聽，那么那個人就是司裴。我面上嗯嗯應(yīng)著，心里暗下決心這回一定要記得，不然等到下次相遇他又要嘲笑我——為什么我已經(jīng)開始預(yù)訂下次？

　　司裴問我來這里干什么。這地方很偏，可是空氣很好，暑假也不太熱，我當(dāng)然是來旅游的。我之前也來這里玩過，那次是老媽帶我來，結(jié)果剛下火車就拋下我獨(dú)自瀟灑，八歲小孩不敢出門只好守客棧。獨(dú)守客棧畢竟很無聊，我于是趴到窗戶邊上往下看，一片花園，一池碧水，一彎小路，上面一個人緩緩地走來。不是老媽。這時候門響聲輔助了我的判斷，老媽回來了，揉著腰倒在床上，命令我出去玩不要打擾她。

　　我就出去玩。跑到外面花園，太陽已經(jīng)西沉，暈紅的霞光中日月同天。天徹底黑下去之后也沒有很多云，這是一個晴朗的預(yù)兆，明天天氣會很好。天氣好我很高興，于是跑了遠(yuǎn)一點(diǎn)，幾乎要出了客棧的范圍。然后我看見在大門口的邊上有一叢鮮黃的花朵，花朵里有一個少年的司裴。

　　你好啊，我感到無聊，就向司裴搭話。司裴還是尬笑，和十一年后的他一樣。我們那時候說了什么？我忘記了。總歸結(jié)果是兩個小孩子很快熟絡(luò)起來，和十一年后的現(xiàn)在一樣，我也不知道這現(xiàn)象是為什么，也許司裴其實(shí)是個靦腆的自來熟。

　　我們那天晚上玩到很晚，司裴好像不用回家一樣，而我的媽媽好像忘記了我這個兒子一樣。第二天早上她想起我，我湊到她床邊告訴她這場剛剛建立的友誼，她很感興趣，提出要去街上找一找司裴，然后回家�？墒乔帽榱怂械娜思椅覀円矝]有問到司裴，只好直接回家。輪子轟隆轟隆，昨晚聊天的內(nèi)容和司裴的名字不巧都被火車尾巴一下甩走了。

　　司裴，你現(xiàn)在多大了？想必我問了一個蠢問題，司裴又彎起眼睛，十九，和你一樣，你是不是在xx學(xué)校上大二？我看到過你的名字，你學(xué)天文對不對？我點(diǎn)頭，很驕傲的樣子，因?yàn)槲页煽兒芎茫欢ú粫獾剿某靶�。順著這個話題我問他又在哪里讀書，可是司裴不說話只是笑，輕輕把那朵花塞進(jìn)我的懷里，重逢禮物。
　　我看著那朵花，鮮黃的，比月亮亮好多。司裴問我這次什么時候走，我反問他住在這里么。他好像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看來他不知道十一年前我曾找過他。司裴又笑了，他總是在笑:“怎么，你要住我家？”

　　按道理來說我們并沒有很熟，我本來的打算里也沒有司裴——沒有吧？可是他那雙眼睛讓我覺得我們好像認(rèn)識了很久，并且關(guān)系很好。這些其實(shí)都是借口，因?yàn)闊o需思考鬼使神差地我就接過了他的話，說如果住你家我就考慮留的久一點(diǎn)。

　　司裴沒有考慮很久就帶我回了家。他家夾在小鎮(zhèn)與群山之間，很偏僻，很寂靜，怪不得沒有一個鎮(zhèn)民知道他。我站在那木頭小樓前面，渾身上下只有一朵花。司裴去幫我拿行李了。

　　我在這里住了兩個月，幾乎一整個暑假。在這六十個夜晚的其中一個里，司裴拿來一壇酒。我探頭看，一汪清澈的小小泉水。
　　你能喝酒嗎？我搶過酒壇倒了一口，瞇著眼睛看司裴，挑釁的神情。我忽然覺得這樣有點(diǎn)像古代的俠客，而司裴坐在我對面，頭發(fā)略略長，肩背有些單薄，也可以算是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美人。司美人又把酒壇奪回來，輕輕搖了搖才往杯子里倒，他當(dāng)然能喝。

　　迷蒙中，月亮給他鍍上一層金色的柔軟，好像一個仙人�？墒撬九崾俏业呐笥�，而我是科學(xué)的學(xué)生，所以他不可以當(dāng)仙人——我一定是醉了。

　　這些都怪月亮，于是我抬頭，手指比成槍管的形狀朝它崩了一槍。隨后司裴輕輕的笑聲在我耳邊第無數(shù)次響起，像是朦朧的月光:“你是后羿啊。”

　　我才不會是后羿。我說:“我是先羿。”

　　“為什么？”

　　“后羿射日，我射月亮。太陽和月亮是反義詞，先和后也是反義詞，所以我是先羿�！�

　　我閉著眼睛看不見前面，可是我知道司裴一定笑得快要趴到桌子上去了，他總是這樣，嘲笑自己的朋友。

　　這樣不太好。于是我稍稍瞪他一眼，這些他老實(shí)了:“好吧，我是�！�

　　輪到我反問他了:“為什么？”

　　他似乎是思考了一下，也朝月亮打了一槍。有點(diǎn)傻。

　　我得寸進(jìn)尺:“你的嫦娥呢？”

　　我想他大概也是醉了，聲音飄飄忽忽讓我聽不真切。
　　嫦娥不是后羿的，他說，嫦娥屬于廣寒宮。我沒有嫦娥，你也沒有。

　　好吧�？墒俏腋f我們不要再繼續(xù)這個話題了，我是一個天文系的學(xué)生，嫦娥和后羿只有被命名在火箭上時才是真實(shí)存在的。司裴沒有說話。

　　一壇酒不太多，兩個人喝很快就見底。我是有些暈的，可是看到司裴壓在青石桌板上的側(cè)臉一片濃烈的酡紅，知道他恐怕醉得更厲害些，于是伸手一推酒壇，代替他扔了垃圾。我覺得自己真沒素質(zhì)，于是笑了一下。

　　土色陶淹沒在無邊的花叢中，周圍是若隱若現(xiàn)的飛舞的螢火。螢火是微黃的，花是鮮黃的，月光是米黃的。我被這天地之間一片黃色晃到了眼睛，可是腦子好像被金黃的靈光徑直刺穿——
　　司裴一只眼睛微微抬起，我發(fā)現(xiàn)他有一雙少見的漆黑的眼仁，仿佛無邊的未知。我好像見過他，我一定見過他�？墒俏以谀睦镆娺^他？

　　“司裴……”我借著酒意，“你見過我么�！�
　　司裴沒有說話。

　　恍惚之間我想起今夜是一個月圓夜。傳說月圓夜人們看見吳剛拿斧頭砍桂樹，可是吳剛早就已經(jīng)不是此間的人。不對。我是一個天文系的學(xué)生。

　　這沒有什么好想的。司裴仍舊看著我，說，xx，你醉了。我知道，我看著他，我一直很奇怪一個問題，此刻我終于可以問他。盡管我知道它一定將毀滅掉我的整個世界。

　　——司裴。
　　——怎么了？
　　——司裴。

　　司裴……xx是誰？我問他。他不說話。我知道那也是我。每一次我與他見面，他這么叫我，我不叫這個名字可是我卻這么應(yīng)了。那或許確實(shí)不是別人的名字，我不會冒領(lǐng)別人的名字。
　　可是xx是誰？有一點(diǎn)像一個古代的俠客的名字。然而這時恰好一朵烏云飄來將月亮遮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那一刻滿地的黃花同時凋落，所有的草葉化為烏有，我終于不勝酒力，昏了過去。

　　第二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返校的火車上，旁邊是瓜子花生礦泉水，麻將紙牌斗地主。這不太對。我沒有任何乘坐火車的印象，但所有人都說我只是睡了太久。我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在這漫長的睡眠之中被遺忘了，但是既然找不出來，我也就沒有證據(jù)。

　　回校后我打電話給老媽，老媽說我一放假就不知道抽什么風(fēng)買票去那大山里面，原本說了就玩兩天結(jié)果把回家日期延了又延，最后干脆待滿一整個暑假，小兔崽子。我說老媽你記不記得那一年我們?nèi)ツ抢镒】蜅�，客棧門口一叢黃的小的花，那是什么？我這一次回來昏昏沉沉，腦子里只留下這個。

　　老媽翻半天相冊才找到，告訴我這玩意叫月見草還沒忘了罵我。

　　掛斷電話，我安靜下來看那張照片。放大。放大。那一叢花里好像少一朵，可是這樣細(xì)微的東西被我察覺到也太離譜，也許是幻覺或者盯著看太久造成的眼部疲勞。

　　我攤開本子開始寫旅行后感，筆尖沙沙作響，這段長旅行的記憶一一浮現(xiàn)在紙面。我寫完了自然風(fēng)光，氣候特征，應(yīng)該要寫人文風(fēng)情�？墒窍肓税胩�，只想出一個模糊的形象，只記得那人名字給我一個好聽的印象�？上Ы惺裁次覅s忘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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