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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洪州府的謝大人受貴人提攜,右遷至侍御史,于是攜妻女離開桑梓,往赴京畿。
長安京智巧滋繁,人情萬端;謝大人四顧茫然,投石無門。貴人點撥這位新官:“前朝的宮中匠作奉旨搭建一座七層寶塔,竣工在即,寶塔卻搖搖晃晃,不甚安穩(wěn)。皇帝多番詰問,匠作日益心憂。聽聞當(dāng)世工圣曾造過一座十一層木塔,卻始終尋不到捧袂之機。幸而其妻輾轉(zhuǎn)訪到工圣之婦,托其于枕邊問到秘法。匠作這才得以保命!
“令嬡如今雖還年幼,再過五六年也該許人家,若你在長安的位置坐得穩(wěn)當(dāng),她嫁得再不好也是京官妻妾,京城女眷關(guān)系交錯,咱們可別小瞧了這些個女流之輩,若尊夫人能帶著她去長安的脂粉堆里走一圈,豈不正是一顆好石?”
謝大人應(yīng)了貴人的衷言,四處打聽,思量再三。聽說吏部侍郎李大人的夫人是已故翰林棋待詔的千金,得傳其父衣缽,如今也在閨閣之中收一些弟子。宮中好手談,在京師設(shè)了棋院,以棋干謁之人不在少數(shù),官宦人家的女兒們也個個附庸風(fēng)雅,要學(xué)他個一招半式,李侍郎家的門庭倒是因此熱鬧了不少。謝府自然是從俗如流的人家,那謝小姐謝弦外訥于言,內(nèi)秀于中,剛發(fā)蒙便在家鄉(xiāng)拜了名師,學(xué)得一手快棋,在洪州閨門中所向披靡。如今隨父母遷居,稍微耽誤了課業(yè)。謝大人托問到李夫人的名諱,便著夫人拿著帖子去拜會。
李侍郎夫人長袖善舞,交往甚蕃,專愛下那等平穩(wěn)細棋,被官家夸作“千手千眼”。她難得遇到如此早慧又不多言的女童子,嘖嘖稱贊,喝了謝弦的拜師茶。
第二年謝父在監(jiān)察院青云直上,謝弦弈風(fēng)驟變,一時間罡風(fēng)凌厲,板眼之間不肯有一子退讓,師徒對陣,難免有些沖撞。于是李夫人起意讓她跟別的人磨一段時間的棋。
這日師徒兩個在書房打譜,李夫人忽然道:“我曾收過一位不寄名的男徒,算是你的半個師兄,棋風(fēng)很是機變,對陣時未必輸給我,你若有機會,不妨與他手談兩局,說不定能有所裨益!
話是如此,卻未見她與往常一般與弟子引薦。
反是公主府一道懿旨先為他二人鋪了棧橋。
南方連年匪亂,漕運不暢,稅高鹽貴,便有以長公主為首的一干貴婦,節(jié)衣淡食,誠心禱祝,歸信釋老。前日里大興善寺院墻上的兩個懸幡竿因為年久失修,倒了,于是長公主要在興善寺里擺筵席,開一個無遮大會,請長安的婦人們無論品階,慷慨解囊,重修懸幡竿,并著人立碑為記。
李夫人聽聞這個消息之后,在棋枰上做了個劫材,冷笑道:“她倒是打了個好主意!
話是如此,李侍郎家捐的供養(yǎng)卻仍是長安夫人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謝家不敢居大,又怕捐少了被漏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歹最后得了個空位讓謝弦隨著李夫人入席。
懸幡竿修得及時,那功德碑亦是刻得又快又好,碑上的銘文寫得落落穆穆,中間一段“恍惚兮如落虹之曜日,縹緲兮若斷綺之翻風(fēng)。望之警心,斯亦知神之格思于是而必焉”,神鋒頗俊,兼有古風(fēng),謝弦的詩文剛讀到正始,對此很有印象。
落款的撰人前面跟了一長串的名頭,都是父輩的蔭功,最后四個字,是“東山謝弼”。
很久以后謝弦再想起謝弼總會覺得人生如棋。
但人一出生,下的便不是一盤干凈的棋,而是早有前人給你布好了開局。什么金邊銀角草肚皮,都是父輩們沒打掃干凈的殘陣。就像謝弦的父親身無封蔭,就得步履薄冰,一個腳印一個腳印往上爬,而謝弦是他女兒,開場就讓了數(shù)目,還得繼續(xù)把謝家的棋走下去。
但有人明明子都在手上,卻偏偏要自斷龍氣。
謝弦在遇到謝弼之前自認為還沒見過這樣的昏招。
公主的排場自然是榮耀顯赫。說的是無遮大會,到場無一不是朱門嬌客;說的是單宴女賓,卻獨見她帶著一隊男子亂入花叢。為首的兩個是她的侄兒——大小兩個皇子,來替他們父皇宣讀褒旨,后面一溜羽服星冠的,則是她的面首。
唯中間一人玉面華服,倜儻不群。那男子見到席下的李侍郎夫人,特地過來行禮,轉(zhuǎn)頭便見到旁邊侍坐的女孩。
“這便是師妹了?”
李夫人這才介紹,這是東山侯謝弼,你那半個師兄。
謝弼問謝弦姓名堂號,原來是出了服的遠親,他莞爾道:“巧了,在下亦姓謝,東山謝弼,妹妹與我同姓同宗,閨名又與我俱是’弓’字輩,想來是前世修來的兄妹緣分。”
謝弦忙道不敢:“侯爺是東山謝,小女是豫章謝,怎可高攀?”太祖稱帝之時,各方勢力互相爭論孰為天命正統(tǒng),有高僧說要有文曲武曲,拱托帝星,東山謝氏與太原王氏一文一武適時奉上漢室傳國玉璽,擁立有功,故而一直受皇家庇護,縱然如今東山只剩謝弼一人,依然是貴不可言。
謝弼見謝弦小小年紀,說話老氣橫秋,卻一字一頓,想是家里大人教的,不覺好笑,又觀她身佩佛珠,道:“你既是豫章人,六祖惠能過江西大庾嶺的典故想必你聽過。我問你,六祖曾在五祖座下時候,五祖問,南來猲獠亦有佛性乎?六祖如何作答?”
謝弦不知他意思,瑯瑯答言:“六祖言,佛性豈有南北之分?”
謝弼故而笑曰:“佛性尚無南北之分,俗人姓氏又何曾有東山西山之別?”因取下隨身的玉佩贈給謝弦,“這是見面禮,東山謝氏如今只我一人,孤零零好不冷清,若是小妹妹接下此玉,便是有我這個哥哥。”
謝弦一時詞拙,又見那玉佩翠瑩瑩水色太好,不敢接。座上公主懶懶打了個哈欠:“你若認他為兄,他便不會來禍害你,京城少位姑娘傷心,未嘗不是一樁功德!
李夫人不動聲色,沖謝弦溫柔頷首:“還不快接下,你義兄如今是公主面前的紅人,總少不了你的好!蹦枪髋c李夫人差不多的年紀,拿眼淡淡看她,哂笑一聲,竟沒有多言,扶著左邊那青年往里間去了。
回家將席上見聞告知父親,謝大人撫須忖道:“你師父這么說,自然是記恨殿下敗壞了她徒弟的名聲;殿下這么說,想必是嗔怪謝弼四處留情。東山侯此人,玩世不恭,濫情輕狂,縱是與你結(jié)了金蘭之交,你也只以禮遠敬著就好!
沒幾日便聽聞公主得了新寵,是個吹笛子的俊俏居士。太原王家的嫡女親上公主府,與殿下談生意:“您既然膩了謝弼,不若將他賜婚與我。我和他分屬王謝兩家,正是良配。”
公主還是懶懶地:“我膩不膩他,那是我的事;他娶不娶你,那是他的事!
明明關(guān)著府門說的話兒,卻被坊樓間傳得有板有眼。無他。平頭百姓愛講英雄建功立業(yè)的故事,但也更愛聽天家辛秘和高門傾頹的故事。王家靠刀馬立下的功業(yè),如今到了這一代,卻只能將那柄長鋏恭恭敬敬供在祖廟,一家子做了無實權(quán)的文臣外戚,唯有大女兒自幼習(xí)武,好男裝,逞意氣,刁鉆蠻橫,愛憎分明。先帝贊她“頗效其祖”,令人打了一柄短劍給她,劍上有刻字,許她“著紅騎馬,漫斬春風(fēng)”。王謝兩家都是開國的功臣,而今門庭凋敝也不分先后,要說相配,也不無道理。
謝夫人又打聽得消息,說前幾年王小姐在宴上遇著謝弼,一見傾心,摘了頭上的金釵遞與東山侯。小侯爺笑盈盈收下來,春風(fēng)一度,之后卻再沒有回響。王小姐在家靜候多時,卻在西市當(dāng)壚賣酒的胡姬頭上見著了那株金釵,說是吃酒的大爺夸那胡姬姝顏殊勝,又憐她謀生不易,遂以釵相贈。王小姐妒火攻心,粉拳相加,將那酒壚砸得稀爛。此事傳到謝弼那兒,只笑著告罪“是我忘了”,自掏腰包賠了那胡姬家當(dāng),又重金購回那株金釵好好收藏。自那以后,王家女聲名漸惡,而東山侯卻是風(fēng)流名顯。京中女兒,除了公主,只要與那東山侯稍有眉眼往來的,凡遇到太原王家,總要避讓些風(fēng)頭。
如今王小姐打擂臺打到了公主府上,雖說是被人恭恭敬敬請出去的,到底還是丟了兩家的顏面。據(jù)說公主和王貴妃先后向陛下進言,不出十日,就有圣恩垂示——太原王氏嫡女淑質(zhì)霜明,許配于大皇子,國子監(jiān)杜司業(yè)之女雅操過人,許配于東山侯,著春末完婚。
李侍郎夫人娘家姓杜,與那杜小姐是堂姑侄。杜小姐女范弘于六姻,鮮少邁出自家門楣,自然沒見過那混世魔王謝弼,有心向堂姑打聽,便趁著機會隨父親到李侍郎府上做客。誰知來得不巧,丫鬟引她到后宅,只看到謝弦一個人懸著腿在座上自己跟自己對弈。
見到陌生人,謝弦有點怯:“姐姐下棋么?”
杜小姐說話斯斯文文:“我不會!
謝弦知道不能怠慢客人,便放下手里的棋簍,因爹爹媽媽沒教過怎樣應(yīng)對這等場合,只好呆呆地陪杜小姐枯坐。杜小姐也是窘迫,見旁邊放著一床仲尼琴,漆色極漂亮,便牽出話頭:“我會一點點琴,不若請妹妹指教指教?”
謝弦連宮商角徵羽都不認得,聽得此言卻是如蒙大赦,連忙點頭。等那杜小姐皓腕一揮,才知道她口里那個“一點點”不過是虛言。杜小姐余光瞥見小姑娘聽得入神,不免得意,將自己前日新學(xué)的曲子撫弄一番,一闕終了,忽聽一位男子言:“好一首《點絳唇》,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懷情思春了?”
謝弦抬眼一看:“哥哥!”
杜小姐不知眼前這位女孩的兄長姓甚名誰,只覺此人貌若冠玉,心中不免贊嘆一句,卻因那句“懷情思春”大為窘迫,矢口否認:“明明是嘆春惜春,何來的思春懷情……我、我還是未出閣的女子,公子莫要胡說!
那男子偏要與她較真,請杜小姐讓了琴席,他人長得俊,話又得體,實在讓人無法拒絕。
杜小姐坐到謝弦邊,心里暗怪那人失禮,又忍不住偷偷拿話問謝小姐:“令兄是哪家府上的?”
謝公子從容閑雅,手揮五弦,將杜小姐方才未出的曲詞輕唱出來:
“且問東風(fēng),
爾來春意知多少?
怕聞啼鳥,
恨海棠開早。
來是花紅,
去是花將老。
空生惱,
當(dāng)初只道,
莫要相逢好!”
謝弦道:“哥哥是是東山謝府的侯爺!
歌聲剛歇,謝公子捉狹看向杜小姐:“能有此曲,到底是想要逢誰惱誰,這難道還不是思春懷情?無論如何,總歸是小姐的好事將近,不知許的是什么人家,這里先恭賀了!
杜小姐面紅耳赤跳起來,出口顫聲罵道:“登徒子,誰與誰’相逢生惱’,怎好拿這種污言穢語來辱人清名?”腳一跺,又臊又惱地跑掉了。剩下謝公子和謝弦兩個面面相覷。
謝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坐在新認的妹妹對席,見桌上一盤未下完的棋,便拿起棋簍:“我一番真心,聽她曲中含羞藏情,便依聲和韻,全是憐惜女兒家的意思,倒被這女道學(xué)嫌棄了!
謝弦雖在棋藝上聰慧,卻未識男女之情,只一雙眼睛巴巴地追著謝弼兩指間游移未落的棋子,忙道:“黑先,黑先!
謝弼實在覺得這女孩兒有趣,故意不動,反去談別的話:“你師父今日怎的不在?”
謝弦憨憨直言:“原是在的,師公說今日收到義兄拜帖,她便出去買胭脂了。”
謝弼一愣,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啪”地一聲子落棋定。
坊間又傳來新事,說那王家小姐提著劍闖了杜司業(yè)的家門,見了杜小姐。彼時杜小姐已從李府回來,知道了當(dāng)日所見何人,不知說了什么話,讓那王家小姐鎩羽而歸。第二日,王家將小姐關(guān)在了閨房,不許她再出門。
“看著伶伶俐俐,沒想到是個癡癡傻傻之人。”李侍郎夫人聽到此訊,也就這么一句點評,東山侯婚禮發(fā)了請?zhí),她是不去的?br> 謝弦因著那快玉佩驀地一腳邁入權(quán)貴的門檻,由父母領(lǐng)著趕赴了這場婚典。東山謝乃宰相世家,百十年間,出來的天才人杰,不知凡幾,誰料先皇時忽然人丁凋敝,夭的夭,折的折,唯獨一個不成器的兒子病病歪歪長成了,卻被先皇和謝家寵得沒了邊,縱是腹有錦繡,胸卻無大志,索性安安穩(wěn)穩(wěn)做個平安侯,只成日里招蜂引蝶,累得一竿子人替他收拾攤子。
謝弼婚禮當(dāng)日,王家小姐著紅騎馬,佩著短劍來賀。入得禮堂,一雙淚眼紅紅。謝弼嘆口氣,雙手奉還金釵。溫言囑托許多。王小姐道:“謝家哥哥,愿你白頭偕老,終能遇到那個讓你一心一意之人!鞭D(zhuǎn)身決然而去。
公主府也差人送來賀儀。
送禮傳話的是那位正得寵的吹笛居士:“都說東山侯的侯位不過是靠投胎所得,你也常怨道自己滿腹經(jīng)綸,卻不受天家賞用,如今本宮替你討了個封號,也算是你自己掙得的!
啟開禮盒,里邊放著一枚珍藏得極好的鏤花青銅鏡。
詩言:“莫道仙家無好爵,方諸還拜碧琳侯!
碧琳侯,青銅鏡也,遍閱了女兒家好顏色,卻留不下一個照影。
公主自然是玩笑話,越了明年,她便又要改嫁,嫁的不是那位吹笛居士,而是名望正盛的水路轉(zhuǎn)運使,品級不算高,但專管南方漕運,權(quán)勢不容小覷。她常戲言“好女十八嫁”,但也不過嫁了三五次,故而沒有人將她的戲言當(dāng)真。
謝弦在新房外面等著鬧洞房,等到眾賓客都到了,卻不見新郎官人影。杜小姐遣人去問,下人偷偷稟告,說小侯爺喝得酩酊大醉,本是癱睡在桌角,人多眼雜,家丁沒留神,一會兒便沒了蹤影,或許是趁著醉意出門去了。
杜小姐摘了喜帕,看謝弦蹲在門邊打瞌睡,懇求她偷偷出府替自己尋人。
行到江畔,那渾人正人事不省歪在亭中,丫頭領(lǐng)著謝弦上前,實在扶不起一個七尺高的醉人。一艘畫舫緩緩泊在岸邊,提燈的嬤嬤引下來個絕色女郎,見兩個丫頭圍著個男子著急打轉(zhuǎn),便令人取了醒酒湯來喂。
謝弼悠悠半醒,遙看見畫舫上繡著“溫”字的招子,道了句:“久仰久仰!
絕色女郎看著謝弦兩人提著的侯府燈籠,抿嘴一笑,回了句:“彼此彼此。”
溫思思在南地本也是名門閨秀,亂匪打來,父母雙亡,顛沛流離,最后淪落到曲江的畫舫,賣藝為生。清流雅士愛其才貌雙全,故而溫思思盛名在外,入幕賓客濟濟,艷冠京師,據(jù)說連當(dāng)今圣上也常偷出宮門,潛到她處行宿。
謝弼浪蕩風(fēng)流,溫思思解語多情,世人皆知,二人初次晤面,卻是神交已久。
溫思思見謝弼一身酒氣,穿著喜服,卻也不多問,只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捂嘴笑:“早知道你要來這兒,我便不來了!
謝弼料到是因為自己在這兒誤了溫思思的約,也不明言,拱手賠罪,想找個信物賠給她作禮,摸遍了渾身,只掏出那枚鏤花的青銅鏡。月色里鏡面瑩瑩,將光色映在溫思思的鬢角。
溫思思撫了撫那鏡面,愛不釋手,占了句:”照得朱顏在,秋水佩芙蓉。“
謝弼卻將那鏡子收了:“此物不吉,我送你個別的!闭垕邒呷ギ嬼成先×斯P墨,將溫思思的素面團扇接過來,替她題字。
他記得溫思思是南方來的,落筆便寫一首“紅豆生南國”,不料酒意上頭,疏忽間錯將那“擷”字寫成了“攜”,正是尷尬之時,溫思思纖纖素手接了過來:“好詞。”
謝弼待要謝罪,溫思思已將王摩詰好端端一首五絕改了句讀,隨口清唱:“紅豆生,南國春來,發(fā)幾枝?愿君多采,攜此物,最相思!
書上說,美人之勝于花者,解語也,花之勝于美人者,生香也。溫思思溫柔解意,才思敏捷,低吟淺唱之際,莫不唇齒生香,可謂二者得兼。
當(dāng)夜謝弼宿在畫舫,謝弦愣愣回到侯府,杜小姐留她同宿,只聽到那句“溫家畫舫”,“哼”一聲,便不再相問。
第二日謝弼酒醒歸府,見了新婦,知道自己兩次得罪了夫人,恭恭敬敬去告罪,卻吃了閉門羹。
起先東山侯還有些惴惴,數(shù)月過去,新夫人仍不予他好顏色,他終于認輸,明明自己一身招蜂引蝶的本事,偏偏被公主配了個最不解風(fēng)情的女人。自此索性長宿在溫思思畫舫上,成日眠花宿柳,不再回府,一時間二人倒也相安無事,坊間引為奇談。
謝弦記得剛發(fā)蒙的時候,師父教過一個基本步法,叫做“征吃”,被征的一方長驅(qū)直行,征的一方緊追不放,若是征子有利,一路暢行,則大獲全勝,若是征子不利,路有阻截,則滿盤皆輸。無論輸贏,總歸有個壯烈的死法。
幾天后王府忽然發(fā)出尋人告示,說王小姐不知所蹤,原來東山侯成婚那日后,王小姐出了府門,便再沒有回來。
謝父在朝堂上直言奏對,參公主無故休夫,屢次改嫁,又不修婦德,居然垂簾殿上,妄言干政。
皇帝在殿上不敢多言,只斜著眼偷看他妹子的臉色。
謝父行事乃是得了貴人暗示,滿心以為己方征子有利,哪知道自己早在他人的彀中。夜里幾十個暗影殺入府中,謝弦被母親塞在衣柜里。等慘叫呼救聲俱都靜了,她仍蜷在柜中的衣被之間,想此時此地哪個人能救她。
李侍郎在朝堂上是左右不幫的和事佬,師父千手千眼,行棋謹慎,最能分得清真眼假眼,絕不會為了一目無關(guān)緊要的棋身入險境。
提攜謝父的貴人是大皇子的黨羽,今夜此等雷霆手段出來,無論大皇子是真的羽翼未豐,還是蓄勢蟄伏,都絕沒有在對方提了一子之后立即回應(yīng)的道理。
唯獨那個人,謝弦忽然摸到懷里的玉佩。
他與公主有交情,卻又將公主大大得罪;原本配得好姻緣,又擁了她人入懷抱。
明明子都在手上,卻偏偏要亂自己章法,下這樣的昏招。
謝弦把柜門推開的時候,一股甜腥臭味涌了上來,她四肢無處使力,只能趴在地上,憑著腦中緊繃的最后一根,閉著眼睛從橫尸的至親身邊經(jīng)過,往府門外一點點爬去。窗外夜色沉沉,外邊靜謐一片,連往夜巷陌間常聞的狗吠雞鳴也沒有,不知有多少雙未睡的耳朵此時在這血腥的寂夜里隔墻豎著。
從謝府到侯府僅有三條街的距離,天邊已泛起一點魚肚白,侯府家丁出來開門,在腳邊看到趴在地上渾身是血的謝小姐。東山侯被簇擁著出來看人,他取下外氅,一時間有點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在披這“妹妹”的身上。侯爺夫人將手里的燈轉(zhuǎn)手給了丫鬟,從地上摟起昏睡過去的謝小姐。
謝御史的死拱起了兩股勢力的火。那位先前提攜謝大人的貴人在朝堂上替謝府鳴冤,又前來私訪唯一幸存的謝小姐,慫恿她上堂作證,誰知謝小姐那晚被驚了魂,失了聲,無論如何逼迫,再不能言語。大皇子一方無憑無據(jù),最后不了了之。
謝弦夜不能寐,只知在被窩里抱頭無聲抽泣,謝弼見她害怕,索性在其床頭上懸了只鈴鐺,親自在閨房外抱劍守了數(shù)夜。謝弦一搖繩子,那鈴鐺就叮叮咚咚響個不停。
東山侯便在外頭聽見,便應(yīng)一聲:“哥哥在!
謝弦過一會兒醒了再搖。
外邊還是有人應(yīng)答:“哥哥在。”
李侍郎夫人總算來侯府看望成了啞巴的徒弟,此番她來是向謝弦辭行——李侍郎自請外放,要到東邊去當(dāng)刺史。
“時局不定,不如脫先!边@是她教謝弦的最后一招。
侯爺夫人陪坐在一旁,忽然問道:“小堂姑,當(dāng)年您明明蕙名在外,年到二十五六卻不肯嫁人,雖說您自稱是要替叔祖侍疾,錯過了花信,可為什么后來叔祖孝期未過,您卻忽然倉促應(yīng)了堂姑父的求親?”
今日謝弼仍歇在畫舫,不在府中。
李夫人緘默良久,最后苦笑道:“我勿信了一個騙子,我以為會等到他長大來娶我。”
侯爺夫人這才想起堂姑嫁人那年,正是公主迷上下棋的時候,不覺恨聲道:“好個登徒子!”
李夫人搖搖頭,打量謝弦床頭那盞懸鈴,終是嘆氣:“只怨天爺多生了他這一副水晶心腸,哪個女人能不為他動情?”
果然“千手觀音”一離開長安,朝堂的局勢便忽然變了風(fēng)頭。大皇子挾了那吹笛居士,讓他寫供狀,將公主偷挪公帑穢亂朝堂之事統(tǒng)統(tǒng)抖落了出來。朝野嘩然,皇帝兜不住,稱病躲進了后宮,將一堆爛賬留給堂上的人。大皇子快刀斬亂麻,斬了新駙馬,抄了公主的家,將其遠遠打發(fā)到驪山修道,由當(dāng)?shù)伛v軍看守著,不許其無故回京。
大皇子監(jiān)國做的第二件事便是把太原王家的家主叫到跟前,說天家賜婚乃是莫大的恩典,抗旨不遵是為不臣,把王貴妃打發(fā)去侍奉失勢的老皇帝,又褫奪了王家爵位,將那一家子幽禁在府中——開國之勛,落得如今這個下場,莫不令人唏噓。
冬日漸寒,謝弦的轎子路過西市,想起她兄長喜歡當(dāng)中一家酒肆,便停在路邊想沽二兩帶回府。丫頭打完酒,外邊忽然下起漫天大雪,只好在店中稍等雪霽再行。這時從外頭跌進來個雪人,找了個位置,慌忙正對著謝弦坐下,老板娘怕那人叨擾自己的貴客,上前去問,與那雪人對上眼:“是你!”
話音未落,金吾衛(wèi)進來,拿著畫像問店中的幾人:“是否有可疑人等進到店中?”
老板娘側(cè)身擋住雪人:“都是熟客!
謝弦不能說話,示意丫頭奉上侯府的信物,打發(fā)走了金吾衛(wèi)。
轉(zhuǎn)頭看那雪人,蓬頭亂發(fā),衣著單薄,早沒了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刁蠻任性的樣子。等金吾衛(wèi)走遠了,那人摸了摸身上,掏出一枝金釵,釵頭的珍珠早已被拆下來,想是換了救急的銀錢。她將金釵默默留在桌上,起身準備離開,被老板娘叫住。
“既然是客人,喝碗熱酒再走吧!
雪人喉頭哽了哽,接過碗,一飲而盡。
“那酒壚本是我父母留給我的最后一點家當(dāng),我既搞砸了,再自己重搭起來便是!崩习迥镫m不是漢人,卻自幼在西市長大,官話說得流暢,口音又自帶一份胡人的豪爽。
她朝謝弦眨眨眼:“男人的錢靠不住,我可不要的,得自己一文一文掙回來!
雪人點點頭,從背后卸下一柄精致的短劍,遞與老板娘:“容姐姐再賒我十兩銀錢,待補了我自己砸的那個爛攤子,回來一并償你的酒錢!
外邊風(fēng)雪正盛,那人一掀簾子,出得店門,消失在茫茫之中。
這日東山侯依然回府吃飯,忽然跟夫人說起畫舫上的事:“我遇到個熟人,他這會兒本應(yīng)該躺在病床上。我遠遠看著他,便沒有進去。過了很久,那熟人走了,又來了一人,是他的兒子。我回到畫舫,她滿身是傷,她過得不好……我……”
侯爺夫人食不言寢不語,等丫頭收拾了碗碟,這才道:“納了她,可以,但照規(guī)矩,你得先有嫡子!
東山侯笑起來總是帶了些孩童般的天真。
誰知溫思思根本不領(lǐng)情,委婉謝絕:“妾浮草飄萍之人,蒙侯爺錯愛,只如今天下板蕩,系在誰家能夠久安?”
不知是不是溫思思一語成讖,南邊作亂了多年的鹽匪翻年之后居然聲勢陡漲,趁著宮闈內(nèi)父子不睦姑侄反目,長驅(qū)直入,打進京城,活捉了病懨懨的老皇帝。大皇子帶著親信狼狽西逃,被趕來趁火打劫的契丹軍捉個正著。二皇子往東,顛沛中失了音訊。
偌大個長安宮城,被一個鹽匪頭子占了去。
鹽匪在街道上明火執(zhí)仗,困在京城內(nèi)的百官平民人心惶惶。匪頭把老皇帝押到正殿上逼他退位,王貴妃替皇帝擋了一劍,這讓鹽匪們很不盡興,想起民間的傳言,于是抓來了花魁溫思思,當(dāng)著老皇帝羞辱。羞辱的是老皇帝的顏面,羞辱的也是整個長安的顏面。
但老皇帝伏低不言,整個長安便也唯唯諾諾。
匪頭子想要自立,封了妓女溫思思做貴妃,還缺一個“名正言順”。有讀過書的手下告訴他,本朝初建之時,王謝兩家文德武功,如禮奉上了漢室的傳國玉璽,應(yīng)了瑞相,太祖這才得了正統(tǒng),如今玉璽在,兩家后人也在。
王貴妃替老皇帝擋劍而亡,太原王氏亦是抵死不從,由著鹽匪門屠戮了滿門。但鹽匪殺這邊的雞,為的是儆那邊的“侯”。謝弼接到偽詔的那個早晨,右眼皮直跳。
侯爺夫人替謝弦剃了頭,換上緇衣。她在桌上擺了兩杯毒酒,她一杯,東山侯一杯。侯爺還未起身時,她將謝弦送到后門:“你從這里出去,徑往興善寺,南匪敬佛,不會為難你。”
謝弦沒明白,拿出隨身的黑白子,在地上擺了一個死形,一個活形,問她。
侯爺夫人搖頭:“我不會!
這會兒她倒是想起兩人初會的樣子,笑起來:“我嫁人之前,官媒說的都是他的好話,我本是暗喜,后來見了一面,被他唱出琴中聲,雖怪他為人輕浮,但當(dāng)時其實更多是羞惱!彼謸u搖頭,”我就是個女道學(xué),不怨他!罢f罷將謝弦關(guān)在了門外。
謝弦呆呆在門外立了一會兒,聽出府里的琴聲是杜小姐第一次彈給謝弦聽的那首曲子
“來是花紅,去是花將老?丈鷲溃(dāng)初只道,莫要相逢好!”
若是故事在這里結(jié)束,對這對怨侶來講,未嘗不是一個團圓的結(jié)局。
只是杜小姐不會下棋,她懂不了謝弼。謝弦與謝弼對過千百來局,李夫人說他”機變“,是夸他越名教任自然,謝弦覺得他總下“昏招”,是說他下棋不講章法,說得更直白些——謝弼棋品不好。
那杯毒酒遞到謝弼嘴邊,夫人催促再三,直到宮里來了人,她嘆氣將兩個杯子收起——最后誰也沒死成。
宮殿內(nèi),鹽匪頭子諸事求速從簡,太監(jiān)從委頓的老皇帝手里拿來傳國璽遞給謝弼,讓他當(dāng)著百官跪著奉給偽帝,他又忽然想要悔棋,恨自己沒有早上與夫人同飲了那兩杯毒酒,百念交心,竟坐在堂上嚎啕起來。
坐在鹽匪頭子旁邊的是新得寵的偽妃溫思思,她走下來接過東山侯手里的玉璽,贊道:”好玉!坝H自捧給了偽帝。
多虧她解語,所有人都松一口氣。
東山侯惶惶然留在了最后,偽后經(jīng)過他時候,忽然低聲悠悠道:”早知道你今天在這兒,我就不來了。“
這些都是謝弦道聽途說而來,明明是朝堂上說的話兒,卻被坊樓間傳得有板有眼。無他。平頭百姓愛講英雄建功立業(yè)的故事,但也更愛聽天家辛秘和高門傾頹的故事。
興善寺有人打點,她過得還算自在,只成日與自己對弈,一連幾天都做出個“連環(huán)劫”,若是李夫人在,一定會說些不祥的話。
還未等鹽匪頭子把皇位坐熱,大皇子便帶著契丹軍沖破了城防,斬了匪首,重新?lián)尰亓嘶蕦m。不知他如何與契丹人周旋,只是他回到宮殿,便直接自戴了冠冕,將奄奄一息的老皇帝撇在一旁,遙拜了契丹王為父,自己在長安城做起了外邦人的兒皇帝。
他想要自立,將鹽匪頭子的寵妃溫思思贈給了契丹監(jiān)軍,得了契丹人的鼎力支持,如今還缺一個“名正言順”。此刻他已經(jīng)看不上被鹽匪臟了的玉璽和謝弼。有讀過書的手下告訴他,本朝初建之時,奉上漢室傳國玉璽的不止謝家,還有王家,如今玉璽和東山侯用不得,太原王氏滿門忠烈還留有一個后人在。
王家小姐就是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宮城外的,她著紅騎馬,腰上不見御賜的短劍,反是佩著王家祖廟里那柄供著的長鋏,她說我嫁。新皇帝將她恭恭敬敬迎進來,說我與你青梅竹馬,心里一直有你,只是你眼中一直無我。
王小姐自幼習(xí)武,好男裝,逞意氣,曾在殿前舞過一曲“劍器渾脫“,身姿健美,一柄長劍高高拋向空中,又垂垂直落而下,劍刃恰入鞘中,在座無不喝彩,先帝贊她“頗效其祖”。
“這’劍器渾脫’雖是一個名,卻有兩個路子,一個是公孫大娘領(lǐng)著嬌娘們練的劍舞,一個是裴將軍在陣中的殺招,尋常人都只道女兒家何必去學(xué)真刀真槍,但我不,我偏要逞強!疤醺畠H剩的嫡女拋到空中的長鋏沒有歸鞘,而是破入了新皇帝的胸口,她抽出劍,打開了宮闕門。外面的暗影不知何時已經(jīng)控住了城樓上的契丹人,得了信號,大開西城門,二皇子帶著驪山來救駕的軍隊迤邐而入。
老皇帝經(jīng)過再三折騰,終于耗不住,將帝位傳給小兒子。無論是老皇帝,還是當(dāng)時被俘虜?shù)陌俟,不約而同地向新皇提了同一個要求——殺掉目睹了整個禍亂的局外人溫思思。當(dāng)然亦有人腹誹,溫思思是被匪徒強搶,東山侯卻是真降,為何謝弼不死?
便有人辯駁:謝弼在殿上哭得動情,這是逼不得已,溫思思當(dāng)時親自接過玉璽,那才是真降。
侯爺夫人諷刺了一句:“不過是這幫假道學(xué)的真面目被這樣一個女人看透了,便容不得她再留在世上罷了!
她問病榻上昏昏沉沉的謝弼:“判的本是凌遲,后來公主從驪山遞來懿旨,說她亦是可憐,便賜了白綾,恩準她在自己畫舫上走——你去送他么?”
謝弼自從那日與溫思思晤面回來之后,便一直渾渾噩噩,此刻也只是充耳不聞。
謝弦這日從興善寺回來看他,當(dāng)著他的面,做了個口型:“哥哥!狈畔铝祟^巾,露出剃得干干凈凈的腦袋。
謝弼見了,落下淚來,從懷里掏出那枚青銅鏡遞給她:“自從花顏去,秋水無芙蓉!痹捳f完,背過身去臥著,再不搭理人。
侯爺夫人請謝弦?guī),領(lǐng)她去溫家的畫舫。
溫思思見了那枚青銅鏡,笑出眼淚來:“天下板蕩,系在誰家能夠久安?妾浮草飄萍之人,早已看破,實在是蒙侯爺錯愛!
侯爺夫人道:“不為他,我為你也是女人,來送你一程。”
溫思思款款向她施禮道謝:“侯爺不過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罷了,承你的情,我替他圓了這一場鴛鴦蝴蝶夢吧!闭f罷收了那青銅鏡,放在懷里,捧著白綾跟著監(jiān)刑的宮娥進到里間去了。
契丹軍和鹽匪叛軍的殘余還未消,王家小姐奉著祖先傳下來的長劍向皇帝請命,自領(lǐng)了一軍西行追擊窮寇。
軍隊出城時穿過西市,特地途徑一家胡姬酒肆,胡姬笑盈盈捧著一碗熱酒在路邊候著女將軍,她頭上插著一枝缺了珠花的金釵。女將軍接過酒,一飲而盡,翻身上馬,出了西門,消失在茫茫之中。
后來傳言東山侯失了心智,每日在江畔,若見著往來畫舫中的妓子,便要捉著人手哭哭啼啼,似在悼念什么人,嘴里說些“冤孽”“相思”之類的話,好在他身上銀錢足夠,姑娘們便都依著他。侯爺夫人已懷胎三月,便不再管他,任他在外頭瘋癲,成日眠花宿柳,不再回府,一時間二人倒也相安無事,坊間引為奇談。
只有謝弦去尋他好幾次,見他似乎并不缺吃穿用度,也不差人照顧,覺得這樣未嘗不是件好事,便不再牽掛記懷,也不回侯府,成日在興善寺里與自己對弈。
因她口不能言,性格內(nèi)斂,故而用起功來更能專注,很快便傳出名聲來,許多才子名士,甚至翰林待詔前來邀她手談,都被她輕松擊敗。圣上肖其父,亦是好弈之輩,聽得此言,特地微服來興善寺看這位東山侯的“妹妹”。
“我想起你來,當(dāng)年也是在這興善寺,皇姑開無遮大會,你坐在李侍郎夫人身邊!
謝弦如今已經(jīng)蓄起了長發(fā),舉止落落大方,裊裊婷婷上前向圣上行禮。
“當(dāng)年皇兄置你謝家安危不顧,任你家滿門被公主屠戮,我看在眼中,亦是不忿,只可惜我出身低微,從來都無力與他二人相抗!
謝弦不說話,大膽抬頭與圣上對視。
皇帝覺得這女孩兒不僅長得漂亮,人也有意思:“我雖是借了驪山的駐軍才搶回長安,但公主權(quán)勢滔天,朝堂上陰陽顛倒,總不是什么好事。你既然有家仇在身,不如我給你指條明路,你助我一臂之力?”
謝弦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皇帝,笑著擺擺手,意思是“你是皇帝,我不過是個民女,怎可相提并論”。
皇帝道:“當(dāng)年謝弼說,佛性無南北之分,謝姓也無東山西山之別,無遮大會上我不過是躲在兄長后邊的次等皇子,你是個沒人注意的陪坐丫頭,現(xiàn)在我為人皇,你為侯門高女,又有什么’不敢’?”
他躊躇滿志:“你緘口隱忍這么多年,難道不是等我這樣的人來相問?”
謝弦終于彎了彎嘴角,躬身開口答了一聲:“諾!
多年的不語之癥忽然不藥而愈。
公主從驪山回來,伴駕的是她招的新駙馬。她人美心狠,又足夠風(fēng)騷,向來是最會嫁的,邊防亂的時候,她嫁的是敵國質(zhì)子,漕運亂的時候,她嫁的便是轉(zhuǎn)運使,京畿亂的時候,她嫁的是驪山駐軍的大將軍。如今宮殿被賊寇毀了大半,又該公主來開無遮大會。女眷們重聚在一塊,中間還有李侍郎夫人。只不過夫人還是那個夫人,李侍郎已經(jīng)換了個李侍郎——原先外放的李刺史因為恐懼長安黨爭牽扯到自己頭上,憂心而死,李夫人改嫁了當(dāng)?shù)匾幻钚招鹿,借著自己在脂粉圈的關(guān)系,又帶著夫君回到了長安京。
會下棋的稱李夫人“千手千眼”,說她布局費巧思,專愛下那等平穩(wěn)細棋。其實李夫人的心意一點不在棋局勝負上,她算計的征吃都在棋盤外頭。
而謝弦的棋力早已在李夫人之上。
圣上要與民同樂,便讓新任的侍棋女官謝弦?guī)е约旱陌既ヅc公主虛與委蛇。這位豫章謝家的小姐,受陛下恩典,已正式入籍到東山侯的族譜,前幾日牽著蹣跚學(xué)步的侯府小世子,在祭天大典上向新皇奉上了代表正統(tǒng)的漢室傳國璽。
大皇子當(dāng)年為著那個瑞應(yīng)之言,要娶王家的女兒。東山侯如今洗清了污名,雖然瘋癲,他的名頭還是大有用處。二皇子現(xiàn)下為著同樣的由頭,雖不必也娶個謝家的妹妹,但為了表達誠意,仍是給了她極大的優(yōu)遇,甚至遣了隨身的影衛(wèi)護送謝小姐。這影衛(wèi)便是當(dāng)時開城門迎驪山駐軍的影衛(wèi),身手著實了得,能悄無聲息潛在宮城內(nèi),也能悄無聲息潛入枉死鬼的府邸,來個滿門殘殺、嫁禍他人。當(dāng)然皇帝只當(dāng)她是個只在意手談的呆子,殊不知是她棋品好,從來觀棋不語。
善弈如謝弦,自然知道自己的敵人從來不是女人。
劫后余生,各歷滄桑,謝弦與公主、李夫人三人忽又在天日下重逢。
新官李侍郎遠遠地在外席探頭探腦。
公主忽然忍不住笑出聲來。
李夫人與她恩仇既泯,戲言道:“好女十八嫁。”
謝弦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不知道她在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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