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死了。
　　嗯，當然，你是主角，毋庸置疑。但是你確實死了。
　　我看看……嗯，死得挺早的，九天前的下午3點12分11秒。幸虧現(xiàn)在天氣冷，不然你早都爛成一坨了。
　　怎么死的？
　　我怎么知道，這不得問你自己嗎。
　　別急，收尸人馬上來了，你這尸體腐爛程度不高，還有回收的價值。扔進垃圾處理廠榨成蛋白質(zhì)條，不知道會進哪個幸運兒的嘴。
　　噫……還是爛了，要我描述給你嗎？
　　臉是不能看了，反正最開始就是臉著地，你腦殼摔裂開了，現(xiàn)在里邊有點蛆在爬，不多。
　　——不是，怎么現(xiàn)在這個鬼天氣還有蛆�。咳绱祟B強的生命力，你怎么就不能學著點。
　　進廠了進廠了，丟進去啦，開榨啦。
　　別怕，不疼，因為你早就死啦。

　　無禮又吵鬧的聲音在你腦中徘徊，可那真的是“聲音”嗎？你什么也聽不見。
　　空洞的黑暗籠罩一切，不管是感官、記憶還是意識都在無垠的沉寂中磨損，唯一剩下的是一點稀薄的疑問——你為什么還在思考？
　　你為什么還要繼續(xù)思考？
　　為了生命？
　　為了答案？
　　為了存在？
　　你消失了，被抹除了一切，不再擁有意義。
　　可是有一句話怎么說的來著——“我思故我在”？
　　或許你想讓故事變得更哲學一些，又或許你只是無辜地存在在那里，但不知為何存在。
　　“為何？”——你這樣問自己，可是疑問既然已經(jīng)產(chǎn)生，它就必然需要對應的答案。
　　以疑問和答案間的因果為伊始，你被動地構(gòu)建出了第一種屬于你的聯(lián)系。
　　繼續(xù)吧，這個框架需要完善，目前它還只有一根絲線。
　　或許你會想要就這樣結(jié)束，但框架的建立是不可逆的。就像是當你產(chǎn)生第一個疑問時，你就會自然而然產(chǎn)生下一個——“我為什么會有疑問？”
　　為什么？你想要知道答案，所以你無法不存在。
　　所以你存在。
　　——即使你已經(jīng)死了。

　　你還活著嗎？不，你確實已經(jīng)死了，只是依然存在。你感受不到自己的軀殼，感受不到自己存在于世的證明。
　　你迫切的需要一個你尚且存在的證明，所以你看見了你的一切。
　　現(xiàn)在，你的一切只是一塊壓扁烘干的蛋白質(zhì)條。
　　這顯然不夠，所以你繼續(xù)需要。
　　既然你是蛋白質(zhì)條，那么蛋白質(zhì)條必然需要一塊存在的空間，既然擁有了空間，那也該有時間，否則空間的存在毫不生動。
　　你看見蛋白質(zhì)條輾轉(zhuǎn)于各個空間，沿著時間的線性結(jié)構(gòu)流動。垃圾處理廠、食品加工廠、包裝、分發(fā)、成為別人的軀體賴以生存的能源。
　　當這塊蛋白質(zhì)條的最后一部分被某個難民吞進嘴里，你發(fā)覺你的存在已經(jīng)到處都是。
　　蛋白質(zhì)成為一個人的能量，供他生存，然后他活著，因為你而活著。他活著，所以可以行走、踏過土地。因為踏過土地，所以可以去到別處，去和其他人交往、相識、相愛、結(jié)晶。也可以矛盾、爭奪、戰(zhàn)斗、死亡。他死了，但他曾經(jīng)因為你而活著。他生下了后代，他的后代因為有你才會出生。
　　你的存在被一點點夯實，傳染，通過“聯(lián)系”，搭建起你宏偉交錯的框架。而你依舊只是懵懂地存在著——直到有人找上了你。

　　“它在這里？”你聽見人的聲音，不是用耳朵聽見的，只是因為那個聲音確實“存在”，它與你的“框架”相連。你感受到了。
　　“它無處不在。”另一個人的說話聲。
　　“……好吧換個問法，源頭在這里？”
　　“嗯�！�
　　他們是誰？他們在尋找什么？他們在何時何處？
　　越發(fā)強烈的聯(lián)系使你的存在更加濃烈。你幾乎要掙脫，你幾乎要睜眼，你幾乎要醒來。
　　聯(lián)系的絲線直指人類，在那個人類從廢墟中掘出干癟的骸骨時刺穿你們的壁壘。
　　這是你的骨頭，這是你。
　　這是你曾經(jīng)存在、如今也存在的證明。
　　“這是……骨頭？”人類伸出手觸碰了那根被壓扁的破碎廢料，歷經(jīng)漫長到足以磨損一切的時間后，他是第一個與你產(chǎn)生直接聯(lián)系的生物。
　　透過聯(lián)系，你看見了這個人類的臉，隔著厚厚的透明復合材料，你看見了他的表情，看見他藍色的眼睛里裝滿震撼：“人類的…脛骨？”
　　“……你在開玩笑，對嗎？”透過聯(lián)系，你淺淺了解到藍眼睛人類的隊友。他的情緒更加濃烈，在震驚外面包裹著一層恐慌，“你說它曾經(jīng)是一個被壓扁在蛋白機里的人類？”
　　“按照遺跡情況來看……顯然是的。”藍眼睛打開自己的資料庫，你看見許多你不曾了解的知識，但你不需要它們。
　　“根據(jù)資料，這座垃圾處理廠在三百九十一年前停止運作，那么‘它’很有可能已經(jīng)存在超過四百年了�！彼{眼睛小心地使用工具清掃周圍的沙土，拍下照片后，把你的脛骨裝進了標本罐里�！碍h(huán)境極度干燥寒冷，骨骼還保留了一部分�！�
　　他保持著冷靜，但他的隊友漸漸被恐懼包裹起來，你感覺到那恐懼針對于你的骨頭。
　　“它是怎么死的？自然死亡？還是活著被榨干了？”他的胸膛在防護服的保護下起伏，心臟在胸腔內(nèi)加速跳動，軀體在因情緒而顫抖，“我們沒救了吧……沒救了吧？！”
　　他在恐懼你的骨頭，他在恐懼你，你并不知道理由，或許你知道。
　　“冷靜點，控制情緒�！彼{眼睛冷靜地呵斥他，用目鏡掃描破碎的殘垣斷壁，搜尋符合這根脛骨的生物質(zhì)，“你先回飛艇，剩下的我來找。”
　　“抱歉…安斯，我只是…”他離開了，安斯仍然留在原地，每一分每一秒都聯(lián)系得更緊密。
　　他在尋找你的骨頭，為什么要尋找你的骨頭？你不在乎，或許你在乎。
　　他把你的骨頭裝在小小的瓶罐里帶走，難道他認為這些殘破的骨片不適合跟這些同樣殘破的廢墟待在一起？同樣是歷史的遺物，因為留帶不同的聯(lián)系而走向不同的結(jié)局。

　　“經(jīng)過化驗和掃描重構(gòu)，死者為男性，年齡應該在20至3……”
　　“不重要�！卑菜勾驍喾ㄡt(yī)的話。時間太過久遠，你磨損了太多，你無從分辨他的行為是否禮貌�！靶詣e和年齡不重要，你能分辨出它的死亡原因嗎？”
　　“很遺憾，時間太久了，骨片又經(jīng)過蛋白機的擠軋，我們無法分辨出……”
　　“我明白了�！�
　　安斯帶走你的骨頭，你看出他行動匆忙，他為何匆忙？你并不好奇答案。
　　人類又將你的骨頭裝進戒指，戴在手指，然后對著戒指喃喃自語：“你在這里，對吧？”
　　他在說話，在提出疑問，代表他希望得到解答�？墒撬谙蛘l提問？他渴望得到什么樣的答案？
　　“你到底是什么？你是真實存在的嗎？你又想要什么？你憎恨人類？”安斯仍然在提問，他提出了太多問題，可是一枚儲存戒指并不能回答他的問句，你對他感到憐憫。
　　你感覺到他的身軀被悵惘和茫然包裹。
　　“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嗎？如果有，祂為什么要這樣懲罰人類呢…”
　　世界上沒有神明。
　　你這樣回答他。
　　因為神明是人類的概念。
　　人類身上的悵惘消失了，他不再說話，只是閉著眼眸呼吸、沉睡，像時間流逝的過程一樣安靜。
　　你仍舊只是懵懂地存在著，因為越來越多的聯(lián)系而存在得愈發(fā)濃烈。

　　“你確定嗎？”上將這樣詢問，你聽見安斯回答“是的”，如此堅定，毫不猶疑。正如他這個人一樣。
　　“我會吃下它的骨頭，然后進入穹頂休眠�！蹦呐滦菝咔耆f年�！拔視鹊剿p，等到還記得它的人只剩下我自己�！�
　　安斯的隊友仍然不同意，他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你感覺到人們的悲傷凝聚，像是霧氣和露水：“我們也不能確定它就一定對人類有惡意不是嗎！我們可以想辦法和它溝通！”
　　“萬一呢？”安斯只是看著那枚裝載著你骨灰的戒指，平靜地敘述，“現(xiàn)今幸存的人類還剩多少？六百萬？五百萬？暫時還沒有和它產(chǎn)生聯(lián)系的人還剩多少？零？”
　　他摘下戒指，握緊在手里：“一旦它產(chǎn)生惡意，人類離滅亡只隔一道思緒的距離�！�

　　世界最高的建筑名為穹頂，安斯吃下了你，然后毫無留戀地躺進休眠艙，進入一場幾乎是永久的休眠。
　　你感覺自己曾經(jīng)的一部分在這個人類的身體里，你從未和任何人聯(lián)系得如此緊密，你的存在從未如此真實。你的框架釘上最后一顆圖釘。
　　你蘇醒。
　　你感覺你的意識穿透云層和空氣，看見每一幀時間里的每一個人。內(nèi)城的孩子、街頭的餓殍、地底的工匠，他們都與你產(chǎn)生聯(lián)系，他們是你框架的基石。
　　你只是看著、安靜地看著，就像時間流逝的過程一樣安靜。
　　你看見寒冷的空氣、你看見干涸的土地、看見干癟在避難所的尸體、看見死亡和末日。你只是安靜地看著，就像時間流逝的過程一樣安靜。
　　直到偶然間，你聽見高高的穹頂傳來緩慢的心跳，那證明時間在流動。你意識到在線性的時間長河里，人類終將走向滅亡。
　　你的聯(lián)系在減弱，你的框架搖搖欲墜，你的絲線一根根斷裂，被天災和死亡切出平整的斷口，留在線性的過去。
　　你看著人類，安靜地看著。
　　你突然明白，你不應再只是看著。
　　所以你伸出思緒，擁抱你所有的聯(lián)系，擁抱你存在的意義。人們不再死于寒冷，不再畏懼饑餓，人類在你的掌中踏平末日，乘坐你的肩脊泅渡長河。

　　你突然明白，人類絕不會走向滅亡。

　　穹頂，人類最高的建筑，承托著太陽。
　　沒人知道那里面有什么，沒人知道它的存在有什么意義，人們只是習慣了它存在于那里，習慣了穹頂上耀目的日光。孩子們玩笑地說，每天早上，穹頂就會制造出一個新太陽，晚上再收回去。要不然為什么太陽總在穹頂升起？
　　直到某一天，太陽不再升起。
　　寒冷蔓延，植被凋敝，饑餓迫使人們興建垃圾處理廠和蛋白榨取機。饑餓迫使人們將同類的尸體也視作糧食。
　　穹頂，人類最高的建筑。
　　承托著最后一個記得你的人類。
　　那是你最后存在的意義。
　　安斯的心臟恢復跳動，安斯的眼睛湛藍依舊。他站在穹頂之上，望著灰暗的天空，望著地面的燈火。仍舊問出一個問題：“你究竟存不存在呢？”
　　你不再能回答，因為你的聯(lián)系太少，你的框架風化，你唯一剩下的只有這個終將在線性的時間長河里走向滅亡的人類，你的安斯。

　　你死了。
　　嗯，當然，你是主角，毋庸置疑。
　　嗯，臉著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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