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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發(fā)完
眠雨的老爹是個混不吝的家伙,她還在襁褓中,就跟隨老爹到處賒刀要賬了。
老爹一輩子走街串巷賣刀,也沒給自己攢出什么家底。
有了錢就吃酒打卦,缺了錢再施施然翻看賬本,叫上小眠雨一起收賬,仔細算下來,這樣的日子小眠雨已經過了十六年了。
十六年,足夠一個牙牙學語的孩童長成漂亮苗條的大姑娘。
可對于眠雨來說,似乎也沒有什么變化。
她擼起袖子,從從容容的將老爹從酒館里拖出來。
喝得爛醉的老爹抱著她的腿,嘴里支吾著什么,醉得面紅耳赤,怕是連眼前是誰都分不清。
眠雨狠狠擰了一把醉紅的耳朵,老爹“哎呦哎呦”叫喚兩聲,一睜開眼,眼前還能是誰?
可不就是被他拋在客棧里的小閨女。
小閨女掐著腰,擼著袖子,怒得柳眉倒豎,兇巴巴的拿手揪他:“你可真敢喝!喝喝喝,知道我們今天要去哪嗎?怎么不把自己淹死在酒缸里!”
老爹“嘿嘿”兩聲,嘴里念叨著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千金散盡還復來”。
可真是把眠雨的耳朵都要念叨起繭子了。
眠雨的老爹是個賒刀人,也沒什么本事,就走街串巷賣刀,對方付不出錢,自然而然就賒了賬,記在賬本上,早晚要找上門去要的。
下九流的職業(yè),還是認得字讀過書,嘴里能念叨幾句酸腐的詩文。
或許就是這樣的家境,別家女兒“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小眠雨自記事起就跟著老爹走街串巷,練得這么一個性子。
周圍的人還是第一次見閨女訓老子的,圍著指指點點,眠雨柳眉倒豎,兇戾戾的目光一掃,當真唬人。
眠雨揪著醉酒老爹的領子,硬是推搡著擠出了人群。
他們今天是要去李家村收賬的。
都是些陳年老賬,老爹走過的地方太多,賬本上誰家的賬都有,記得起來就收,記不起來也就放著。
前兩天剛收了鎮(zhèn)上的賬,老爹耐不住,躲在酒館里喝了個爽。
眠雨手往老爹錢袋子里一淘,果真是空空如也了。
把眠雨氣得直哆嗦。
老爹卻只是笑著,沒心沒肺的哄她:“錢嘛,花著花著總會沒的,別生氣了小眠雨,李家村的賬收上來,爹爹給咱們眠雨買簪子好不好?”
“總也是這么說!泵哂昀淠,到底是被哄好了。
她性格強勢膽大,穿著利落的短打,能干極了。
三歲跟著老爹沿街叫賣,五歲就敢跟著人上門要賬,到如今,也算是繼承了老爹的衣缽,有了自個的賬本。
賒刀人這個行業(yè),主打的就是一個先賒后付,賒了還還了賒,賬本也就記錄了長長一串。
這李家村的賬還是十幾年前的,老爹走的太遠,再繞回這個村子,就已經是十幾年后了。
眠雨同老爹走了三四里路,總算進了村子。
她目光掃過周圍環(huán)境,見這山清水秀,田野錯落有致,屋舍整齊,心里頓時有了數(shù)。
這村子看著富裕,大抵不是賒賬不還的人家。
就是賒賬不還也無事,早前賒刀人的老祖宗留下一門秘法,自此代代賒刀人精通壓勝之術,只消略施小計,保管這錢財還進錢袋子。
眠雨頗為得意的摸了摸腰間,腰間壓身的銅錢碰撞間“嘩嘩”作響。
她是老爹唯一的孩子,賒刀人的本事自然不分男女,統(tǒng)統(tǒng)傳給了她。
其實這壓勝之術也不是什么真本事,就是嚇唬人的,那些人少見多怪,見了幾個把戲就駭?shù)靡溃荒芄怨赃錢。
眠雨一貫得意于此,行走江湖也是有底氣在的。
莊老爹老神在在的,顯然也是和眠雨想到一處去了。
他整了整衣服,路上醒了酒,眼睛一瞇,美須顫動,儼然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
莊老爹跟著賬本上的記錄,找到了當年賒刀的人家。
敲了敲門,不過片刻就有人開了門。
開門的是個沉默寡言的男子,看著二十上下,穿著一件灰色短打,目光掃過莊老爹與眠雨,沉聲問著:“找誰?”
莊老爹咳嗽兩聲:“你家長輩呢?”
男子目光再度從兩人身上掃過,轉身將兩人請了進去。
他身有八尺,腰背筆直,行走間格外有力。
一雙手粗糙極了,落滿傷痕,身上帶有木屑,顯然常與木頭為伍,做慣了粗活。
眠雨的目光一掃,心里就有了猜測。
走進院子里,看見院中刨到一半的木頭,暗自挑起唇角。
果然。
眠雨跟隨老爹行走江湖多年,頗有幾分識人技巧。
男人主動為他們倒了水,轉身進了主屋,沒過多久扶著一瘸腿老漢走了出來。
老漢眼神在莊老爹身上一晃,像是回憶起了什么:“你、你是老莊?”
“老李!好久不見。
莊老爹“哎”了一聲,分明是從賬本里才記起對方名字,語氣熟絡的像是早念著對方似的。
“當年一別,哎呀,我可真是很想你!奈何走得遠了,這會兒才回來呢。”
李老漢干瘦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帶著松懈的意味:“你再不來,我這把老骨頭入了土都不得安生!
“這是眠雨吧?”他把目光轉向眠雨。
眠雨早就習慣了這種話,多半還要接一句“我以前還抱過你呢”。
“誒!李叔。”她也不怕生,笑盈盈的答了一句。
果然。
李老漢下句話就是:“你都這么大了!”
“當年你爹抱著你來賒刀,你才這么點大呢!”
眠雨笑盈盈的,坐在老爹身邊時而討巧搭話,時而乖巧安靜。
兩方來回話了會兒家常,正式切入正題。
“老李,當年我賒了把刀給你,這會兒也該盤盤賬了吧?”莊老爹翻出賬本,抖落抖落皺巴巴的書頁,樂呵呵的翻開李家村那頁。
“要得要得!”
李老漢連連點頭,拉著身邊男人的手使喚:“去,把我屋里頭那個木箱子拿出來。”
李老漢大概是個木匠,那一個木盒做得十分精細,雕花漂亮,只是太過陳舊,以至于上面的漆面都掉得斑駁了。
翻開盒子,里面是一頁頁單子,找著了莊老爹那一張,兩個人一對,就把賬給清了。
李老漢嘴里念叨著:“得虧你如今來了,我這心里老是記掛著,怕是到了地下也不安生!
莊老爹擰眉:“老哥說得哪里話,你是個有福的,又有這么好的兒子在身邊幫襯,定會長命百歲,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這話不假,莊老爹觀這二十出頭的男人跟在李老漢左右,可謂是關懷體貼,為人處事也周到,雖說沉默了些但是個穩(wěn)重的。
這樣有個把子力氣的年輕人,以后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李老漢卻說:“這是我的徒兒,念著我這份師徒情照顧我這把老骨頭,我年初生了一場大病,已經很麻煩他了,哪能一直拖累他!”
“師傅。”男人終于開口了,他不贊同擰眉:“您待我如子,我自待你如父,照顧父親又何談拖累?”
莊老爹也勸:“老哥何必如此!”
大抵是人老了,說話總是逃不過那些傷懷的話。
這么話了家常出來,莊老爹忍不住感慨:“還好那個徒弟是個孝順的。”
“誒,眠雨,若是以后爹爹老了,你會怎么辦?”老爹突然好奇起來,滿眼期待的望著眠雨。
沒等眠雨回答,又自己搖了頭。
“爹爹都忘了,我們的小眠雨啊,都是大姑娘了,以后要嫁人的。嫁了人,就不能跟爹爹走南闖北了。”
莊老爹突然傷感起來。
“爹爹也成了眠雨的拖累!
眠雨無語:“爹!你這事從小念叨到大,沒完了!
眠雨眠雨,爹爹常說,小眠雨總是喜歡在下雨的時候睡覺,睡得可安穩(wěn)了。
他一生走南闖北,不知道為誰停留過。
或許有吧,不然眠雨又怎么來的呢?
莊老爹抱著眠雨走過了很長很長的路,從襁褓里吃了睡睡了吃的小嬰孩養(yǎng)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他一個大男人,養(yǎng)閨女總是憂心自己有哪里粗心大意沒有顧及到。
又想著女兒家總是不經留,留來留去,就成了仇。
一來二去,就總是念叨著。
眠雨以前會說些自己不嫁人的話安慰爹爹,莊老爹反而不樂意了,念叨著賒刀人這行磨人。
賒刀人是下九流的行業(yè),吃不起飯的人才會從事這個行業(yè)謀生,他們一生都在路上,過著朝不保夕的生活。
女孩尚且可以嫁人脫身,男孩入了籍世世代代都是賒刀人,下九流。
莊老爹總說,眠雨生了個女兒身,就是未來要脫身過好日子的。
眠雨換了種說法安慰:“以后要嫁人了,我就帶著老爹一起嫁過去。未來婆家敢磋磨我,憑咱們父女這一身本事,不得用壓勝之術咒死他們!”
“誒,可不敢亂講!可不敢亂講!”莊老爹連忙噤聲。
世人都懼壓勝之術,說得天花亂墜,神鬼莫測。
大抵是因為心底的恐懼與未知,自己嚇自己罷了。
莊老爹聽著這話還挺樂呵的:“你啊!真不知道未來哪個倒霉蛋娶了你這祖宗。”
眠雨心中嗤笑,暗說我還瞧不上他們。
要真瞧上誰,那必然得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有主見有仁義,可共患難的。
最好啊,把她爹當親爹供著,不許對著她說三道四,講什么三從四德。
眠雨心里的算盤沒人知曉,他們這賬要得順利,莊老爹樂呵呵的翻著賬本,盤算著下一程去哪。
正思索著,一戶人家叫住了二人。
“賒刀的,過來過來!
那戶人家里的女主人招著手,笑呵呵的掏出一把銅錢。
莊老爹擺手:“沒刀沒刀,今天要賬的,不賒刀!
眠雨插了嘴:“賒的!”
她翻了身后背著的木箱,木箱由書箱改的,翻開里面里三層外三層埋著東西。
眠雨手往里一摸,刀具碰撞的聲音乒乓作響。
“婆婆,你要什么刀?”
她玩刀玩得熟稔,手上一轉,刀身纏繞的布條松懈散落,露出白花花的刀身。
老婦人“哎呦”一聲,驚呼:“你一個女娃子,膽子也忒大了,沒規(guī)沒矩的!
“別說這么多,你要什么刀?”眠雨不搭這話,把刀具依次擺開。
平常人家有一把刀具已是不易,賒刀賒刀,自然是買不起才會賒。
要是錢夠,直接從他們手里買刀,錢貨兩清也好。
眠雨做主,開了刀箱。
老婦人看著衣著整潔得體,手里一把銅錢粗略一掃也有幾百個錢。
分明有錢,姿態(tài)卻擺出來了:“你這女娃子,你爹爹還沒說話呢!
“我不買刀,我要賒刀,賒刀的,你們這刀怎么賒?”
莊老爹樂呵呵一指:“你問我這丫頭,丫頭主意正,都是她管事的!
“只是個不值錢的丫頭。”老婆婆嘴一撇。
眠雨面不改色,只催促:“您賒哪把?”
“這把太薄,這把太大……”
老婆婆挑剔著,哪把都看不上眼。
一個熟悉的聲音直白問:“馬上要下雨了,您挑好了嗎?”
幾人望過去,是李老漢的徒弟。
他面色鎮(zhèn)定,走到老婆婆面前,語氣不卑不亢。
“您要是沒想好,能否讓兩位先走?怕耽誤了叫他們路上淋了雨遭罪。”
老婆婆啐了聲:“你急什么!又不是和你做生意!
“就要這把吧,賒刀的,你可一定要給個公道價。”
莊老爹無奈:“都是良心買賣,哪能坑你!
他預感到這單難成,棘手極了。
老婆婆牙尖嘴利,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硬是掰扯著嘴皮子,想狠狠殺一殺價。
眠雨嫌煩了,一把蓋上刀箱:“不講價的婆婆,您不想買,我們今天還不想賣呢!”
“嘿你這丫頭——”
眠雨轉身要走,老婆婆頓時伸手拉扯她。
眼見情況要遭,身旁的男人一把抓住老婆婆的手,攙扶著她的胳膊,聲音不小。
“不用客氣,婆婆,您老身子骨不好,可千萬小心!
“誰跟你客氣?要你多管!”老婆婆面露兇光,捆在手臂上的手緊得很,她掙脫不開,眼見兩個賒刀的走了。
“誒誒!”
眠雨和莊老爹頭也不回。
急的她“誒誒”直叫:“好罷好罷,我買刀,買刀!別走!”
一聽要買刀,眠雨轉頭露出個笑,機敏的打開刀箱:“好嘞,您要哪把?”
老婆婆還想再殺殺價,眠雨笑臉一收,她頓時歇了心思。
不甘不愿的掏出銀錢,一分沒少的買下了一把刀。
這一把刀一共八錢又三十文。
眠雨掂了掂錢串子,收入刀箱中,從里面摸出三十文塞到男人手里。
“給你的!
她眉眼彎彎,漂亮秀氣的小臉露出兩個淺淺的小梨渦。
男人困惑:“為何?”
“算你幫忙賣刀的提成,如果不是你,這刀我就不賣了!
眠雨眉飛色舞,笑意盈盈的沖男人挑眉,神色頗為恣意。
“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眠雨,莊眠雨。”
“李信。”
男人沉默寡言,將隨身攜帶的傘遞過去。
“不值錢的舊傘,姑娘帶著!
眠雨瞪圓了眼睛,連忙推拒:“誒——你這人怎么這么客氣!”
“不拿不拿,我們要回去了!”
李信急聲:“姑娘——”
眠雨腳步輕快,自顧自的朝李信揮手告辭。
她素來恩怨分明,這樣沒完沒了的贈還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忙不迭的要溜。
卻不想天空轉瞬烏云密布、電閃雷鳴,雨珠顆顆砸在身上,把人澆得頭重腳輕。
眠雨這才明白,自己剛才有多天真。
傘。∧强墒撬蜕祥T的傘啊!
莊老爹哈哈大笑:“你呀你呀!”
“老爹!”眠雨憋悶跺腳。
不過氣著氣著,她也笑了起來。
沒辦法呀。
路上總是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意外,可能是大雨,也可能是山匪。
眠雨和老爹一路走來,早就習慣了意外的降臨。
她抬起刀箱頂在腦袋上,在雨中大喊:“爹!咱快跑吧!”
莊老爹指指她身后。
眠雨轉過頭,不知道什么時候頭頂?shù)挠晖A耍粋身影立在近前。
她茫然抬起視線,從刀箱的邊緣看到了熟悉的眉眼。
男人呼吸帶著點喘,他打著傘,身上卻濕得半透,一抹臉上的水珠,沉凝的眉眼流露出無奈。
“不是客氣。”他解釋著,抬起了另一只手:“我來給你們送傘!
這雨來的猝不及防,傘下眠雨與李信對視著,眠雨笑了起來,臉上的小梨渦若隱若現(xiàn)。
“是我誤會你了。”
她聲音坦蕩,頭一抬驕傲又張揚,少女明媚的眉眼宛若春光無限燦爛。
李信分明十分狼狽,雨珠順著額角滑落,他卻不管不顧,只定定的望著眼前的少女。
莊老爹的目光落在他們身上,緩緩呼出一口氣。
“走吧,眠雨!彼鲃犹鹈哂晔种械牡断。
“去哪?”眠雨打著傘,把傘面傾向爹爹。
李信把手中的傘打開,抖落傘面的雨珠,也將傘面傾向了她。
“去老李家避避咯!鼻f老爹看在眼里,語氣輕快。
他們去而復返,讓李老漢很是高興。
“我就說要下雨,打發(fā)信哥給你們送傘,怎么還是淋濕了。”
“誒,一言難盡!”莊老爹裝模作樣的嘆氣。
兩個十幾年前有過短暫相遇的男人,在暮年時分又居同一屋檐下。
莊老爹走南闖北,和哪個人都聊得來,他也不客氣,換了身衣服走到桌邊,和李老漢談天說地。
這一屋子的大男人,也沒有女子的衣裙,眠雨打了個噴嚏,主動找李信借了件衣服。
她行走江湖,自然不在乎男女有別,甚至因為老爹的不靠譜,很多時候都是有什么穿什么。
反倒是李信沉默片刻,又拿起了傘。
“你去哪?”眠雨問。
“等一下。”
李信出了屋子,沒過多久又打著傘轉了進來。
“這是我娘的舊衣,如果你不嫌棄……”他將手里的舊衣遞過去。
眠雨一愣,恍惚嘀咕著:“哦,正人君子!
可不就是正人君子?
眠雨自己都沒嫌棄,他反而替眠雨考慮到了。
只和爹爹這樣的男人接觸過的眠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忍不住笑了起來。
“不嫌棄,不嫌棄!
眠雨換上了亡人的舊衣,她散下頭發(fā),毫不避諱的來到了堂屋。
屋子里兩個老男人正說著話,眠雨越聽越不對。
“爹,你老問李信做什么?”
莊老爹蹬了她一眼,干笑:“這不是聊到了嗎?”
“他也是好的,年輕有本事,有房有田的,喪父喪母,就一個師傅要孝順,挺好挺好!
眠雨:“……老爹!”
哪有人踩著別人的傷心事說事的!
眠雨大為不滿,彪悍的擰著老爹的胳膊,直把莊老爹教訓得嗷嗷叫。
李老漢看得目瞪口呆,直呼:“你這丫頭,哪有這么教訓老子的?”
“我和我爹鬧慣了,您見的少。”眠雨隨口敷衍。
李老漢搖搖頭,念叨著“老了老了”,拄著拐杖走了。
莊老爹被女兒擰著肉,齜牙咧嘴的,好不容易眠雨松了手,他冷不丁的說。
“眠雨,我看我們在這住一段時間吧?”
眠雨擰著頭發(fā)挑眉:“行呀,老爹你決定就好了!
她也不在乎在哪住,反正從小風餐露宿的,眠雨早就習慣了。
莊老爹卻有點憂愁,夜里他們暫時在李老漢的屋子里,輾轉反側間,莊老爹叫了眠雨一聲。
眠雨“哼”出一聲氣音,迷迷糊糊的表示自己在聽。
昏暗的室內,莊老爹隔著黑暗看著女兒的側臉,他沉默很久,才慢吞吞的吐出兩個字。
“沒事!
莊老爹說是留下來一陣,并不止在李家村,他和眠雨背著刀箱走街串巷,一邊賒刀一邊要賬。
他們居無定所慣了,在哪都是住,時常睡在破廟里,倚靠著刀箱烤著火。
火光斑駁在莊老爹的臉上,他留著須發(fā)的臉還是神采奕奕的模樣,一身打扮精壯干練。
只是白發(fā)橫生,到底歲月不饒人。
莊老爹又談起了那件事:“眠雨,你想嫁人嗎?”
眠雨打著瞌睡,慢吞吞的說:“我嫁人也會帶著老爹的。”
“哪有嫁人還帶著爹的?”
莊老爹這么說著,猝然沉默不語。
眠雨撥弄著火堆,冷不丁的開口:“你想撮合我和李信?”
她太過敏銳聰穎了,只是從莊老爹的一些行為中就察覺到了痕跡。
莊老爹吃驚的看著她,她“噗呲”笑了起來:“爹爹啊!”
“你也太小看我了吧!你都快把要嫁女兒的不舍掛臉上了!
“那你怎么想?”莊老爹問。
眠雨十六歲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該定親了。
但是她居無定所,同自己四處流浪,還沒有對男子表露出喜歡。
嫁人是一輩子的大事。
莊老爹希望女兒能嫁給喜歡的,又希望她能嫁給品性好的。
眠雨撐著下巴認真思考了一下,火光斑駁在她年輕的臉上,她雙目發(fā)亮,如點點星火撩撩不滅。
“我啊!泵哂昱み^頭,俏皮的眨了下眼:“我不告訴你。”
少女的狡黠明媚恰似春日的俏麗多姿,又似夏日的蟬鳴令人捉摸不透。
眠雨眠雨,她自雨夜而生。
一位不知名的歌妓將她胡亂的拋棄在破船里,希望她快快死去。
彼時大雨滂沱,嬰兒啼哭的聲音震顫雨夜。
莊老爹把她帶走時,他年輕又落魄,尚且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將會在哪,這個孩子的未來將走向何方。
他永遠不會告訴她真相,她就是他的女兒。
她會安穩(wěn)的渡過每個雨夜,成婚生子,過上最好的人生。
“老爹!”
棋社的大門被人一腳踹開,明媚的少女怒氣沖沖的走進棋社,烏煙瘴氣的煙草氣飄在空中,模糊著彼此的眉眼,唯有她雙目中鮮明的怒火直白得令莊老爹心頭一突。
“眠雨、哎呦!”莊老爹痛呼出聲。
“剛收完賬你就打牌喝酒,有多少錢都不夠你花的!”
眠雨擰著老爹的胳膊,硬是要拽著他走。
被管得死死的莊老爹還在狡辯:“只是手談一局,手談一局,不賭錢的!
打葉子牌,喝大酒,這可是莊老爹為數(shù)不多的愛好。
從別村收賬回來,莊老爹路過棋社,那叫一個心癢難耐。
旁邊的牌友哄笑著:“老莊,你這錢還要不要了?剛贏一局呢!”
好哇,還說沒賭!
眠雨柳眉倒豎,手上松了勁,任由莊老爹跑過去樂呵呵的把錢收拾了。
幾枚銅板落進袖子里,莊老爹拿給閨女看。
“好眠雨,爹爹就賭一文錢的,不礙事的!
莊老爹樂呵呵的笑,眠雨真的失語了。
莊老爹雖然沉迷喝酒打牌,但凡事都知道個度,錢花得差不多了就抽身,叫眠雨罵他不是縱著也不是。
不過莊老爹也納悶:“這棋社隱蔽的很,你怎么找過來的?”
眠雨眉頭一挑。
莊老爹看到了外面和人交談的李信,頓時氣得仰倒。
“千防萬防,家賊難防!”
“長得老實巴交的,居然是個壞心眼,我們走!回鎮(zhèn)上去!”
莊老爹作勢拉著眠雨要走,李信就那么遠遠的望著,下意識的跟了兩步,又克制著停下。
眠雨笑得停不下來,一臉看好戲的靈動表情。
最終莊老爹鬧了一通,說要去打酒喝,和幾個牌友溜溜達達去喝酒。
眠雨大喊:“不許喝多!”
“知道了!”
莊老爹揮揮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眠雨抱著手臂,還是忍不住笑,笑得眉眼彎彎。
李信凝視著生動的眉眼她,按耐不住問:“為什么笑?”
眠雨擺擺手,背著手俏皮的踩著田埂往前走了幾步,突然回頭:“喂,李信!
“你喜歡我!
她沒有詢問,而是十分篤定。
李信神色微動,幾不可查的垂下眼簾:“你怎么想?”
“我呀,我想和老爹一直走下去,直到他再也走不動為止!
眠雨拖長語氣,她猝然轉過頭,一眼看清了李信神態(tài)中的失意。
“我不想想那些事,李信,我不想就這樣決定未來!
她正色道:“我比很多女子自由很多,這都是因為爹爹,無論如何,我得帶著爹爹一起!
“如果辛苦養(yǎng)了一個女兒,還要讓他一個人,豈不是很可憐?”
李信明白,沉默過后他說:“師傅對我很重要!
“我父母死后他是我唯一的親人,對不起!
他沒有辦法放棄現(xiàn)在的一切,和眠雨一起離開。
她像是突然跳躍進夢境里的春天,可是春天太過短暫,她馬上要自由的飛走了。
李信不會將她束縛在這里。
眠雨點頭:“我知道。”
即便如此,李信的眉眼依舊陰郁,他郁結不語,唯恐開口會是挽留與后悔。
眠雨和老爹已經在這里停留很長時間了,馬上就要啟程。
這里還不是終點。
眠雨揮手:“再會!
“后會有期!崩钚诺驼Z。
他的身影被天光拉得很長很長,同身旁孤孤單單的柳樹一般形單影只,就連大雁都獨自的從天上飛過,更添幾分寂寥。
他其實還有一句話沒有問出口。
李信喜歡眠雨,那眠雨喜歡李信嗎?
莊老爹回過頭眺望李家村的方向:“真的不留下來嗎?”
眠雨擺擺手:“快走快走!
她催促著,像是再晚一點就走不了了。
孤雁南飛,在溫暖和煦的春天到來前,要先渡過寒冷寂寥的冬天。
幾輪春秋幾輪青,江南的春天綠意盎然,春風拂過楊柳,咿咿呀呀的吳儂軟語哼唱著戲曲的腔調。
唱著什么?
“良辰美景~奈何天~”
眠雨學了一句,手中握著柳枝像模像樣的揮舞。
她腳步輕巧,靈活的步伐一眼便瞧出是個練家子。
剛學了鞭法的眠雨閑不住,還像是十六歲的少女,蹦跳著踩著河堤邊的石頭圍欄,像模像樣的揮舞著鞭法。
突然她腳步一晃,搖搖晃晃的驚叫出聲。
“小心!”
眠雨穩(wěn)住身形,眼前伸出手的男人一如往昔,他收回手,仰頭望著很久沒見的眠雨。
眠雨跳到地上,像四年前一樣挑眉勾唇,小梨渦若隱若現(xiàn)。
“好久不見,李信!
“好久不見!崩钚懦谅,他面容鄭重,嘆息般低語:“諸事已全,我來赴約!
正值江南好景,花落時節(jié)又逢君。
莊老爹捋著胡須,如四年前那般,遠遠地笑望著他們。
“兩只孤雁終于團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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