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蓮不折不扣是個美麗的女孩子.她和我見過的那些滿臉疹子的英國女生完全不一樣,頎長白晳,卻長了一張娃娃臉,罕見的冰藍(lán)色大案眼睛,倒有幾分像北歐寒帶的風(fēng)情.一頭天然淡金色的細(xì)發(fā)經(jīng)常編成兩條辮子,說不出的俏麗.我猜想她一定是個很好的孩子,因她不抽煙,不喝烈酒,不罵臟話,不穿時下滿大街的露肩露臍裝和拖在地上的破爛牛仔褲,總是整潔規(guī)矩的.
　　不過,我和她的第一次見面卻是不那么愉快的.
　　那天傍晚的時候,雨還沒有停.我恨這種細(xì)細(xì)密密的小雨,滲得骨髓都陰冷陰冷.打傘嫌做作,不打傘又一下子全身潮透.我下樓去洗衣房要把洗完的衣服送進(jìn)干衣機(jī),不料僅有的兩臺干衣機(jī)一臺正有人用,另一臺倒是剛停,里面的衣服卻沒有拿出來.
　　我點(diǎn)上一支煙,決定等抽完煙的工夫,衣服的主人還不來,就把它們都扔出來.抽了半支的時候,我變了主意,還有半個小時我就該出發(fā)去那間打工的酒吧了,衣服不干就沒穿的了.
　　我叼著煙,老實(shí)不客氣地把干衣機(jī)里的粉紅花邊襪,淺藍(lán)布袋裙,字母白T恤一件件堆在熨衣版上,心里還嘀咕這女生是哪里人.正想著,衣服的主人一頭沖進(jìn)了洗衣房,瞪大了眼睛看著我.我在心里吹了一聲口哨,暗暗叫好.沒料到她一開口就兇巴巴的: “這是我的衣服!”
　　“我知道.可是,我要用干衣機(jī).”
　　“那為什么你不等我來?”
　　“我等了,你沒來.’
　　“你撒謊!你的煙都只抽了半支.’她的眼睛真圓.
　　我詞窮,笑,把我的衣服往干衣機(jī)里塞.
　　她搖著手里的洗衣籃,板著臉: “我不介意你把我的衣服拿出來,但是你不應(yīng)該不等我.”
　　我忍不住大笑: “既然這樣,你為什么不住嘴?”
　　她驚愕,再想一想,也大笑.
　　就這樣,我認(rèn)識了伊蓮,她認(rèn)識了真.對,在這里,大家都叫我做真,盡管有人發(fā)成了簡,更多的是禪的那個ZEN. 沒關(guān)系,我只是喜歡自己的名字:黎啟真,多好的名字.
　　事后, 伊蓮告訴我: “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那樣子的中國女生,下午5點(diǎn)才剛睡醒的樣子,頭發(fā)那么卷,穿磨破了的拖鞋,說的話卻都那么短,像你的裙子一樣.可是你的嘴角總好像揚(yáng)著,又不是在笑,為什么呢?”我聽不懂她的邏輯,也只好點(diǎn)頭稱是.
　　其實(shí)那一天我并不是快樂的.我很不幸地在網(wǎng)上遇到了一個很久沒有音訊又極不想見的人,嘰嘰歪歪地說個不停,非要提我不想提的事,那些我以為自己早已經(jīng)忘記的事,還一力表白那都是他的錯,哪知道他的姿態(tài)因?yàn)檫^了合適的時間和場合,變得十分的笨拙和可笑.他的話落在我寫作業(yè)的背景里,不斷地發(fā)出咚咚咚的噪音,最后我實(shí)在忍不住,切換了一下窗口,飛快地打了一行字: “對不起,我并不認(rèn)識你,也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我想你找錯人了.”我關(guān)掉窗口,繼續(xù)寫我的作業(yè).想想也是我的不是,好好地寫作業(yè)就是了,還在網(wǎng)上現(xiàn)什么形? 越想越悶,不由得一頭扎進(jìn)我永恒的避風(fēng)港,卷上被子,又賭氣大睡了一場.
　　那天晚上,我就帶著這么張苦瓜臉在酒吧里穿來穿去.這是一個被我們戲稱做 “老年人酒吧”的地方,來的都是老人和中年,極少有年輕人探一個腦袋,就明白自己走錯地方了.所以我所有的危險至多是被拍拍手背,當(dāng)然是在給小費(fèi)的時候.我穿的衣服領(lǐng)子比其他女生高,裙子比其他女生長,天知道老板為什么還用我.當(dāng)然,我打工,用通俗的話來講,是為了賺錢買花戴,所以如果他明天讓我走,我就高高興興地回宿舍睡覺去了.
　　有個粉紅臉的老頭拉住我: “年輕的女孩子,你為什么不快樂?”話是誠懇的,只是酒氣直沖我而來.
　　我依舊拉長著臉: “因?yàn)榻裉焱砩洗蠹医o的小費(fèi)不夠多.”
　　不是嗎?我為什么要笑給不相干的人看?就算現(xiàn)在把我十八歲時為他哭得死去活來的那個男生送到我面前,讓我任意把他捏圓壓扁,也不能讓我快樂哪怕一絲一毫.
　　我的世界很小,容不下多余的人和事,我亦不再有多余的時間和精力付與.年輕的時候,總是以滿腔熱誠待人待己,等到發(fā)現(xiàn)自己浪費(fèi)揮霍了那么許多年,還慶幸終歸不算太遲.
　　所以等我和伊蓮熟了以后,我那么那么地喜歡她,有一半是因?yàn)樗駨那暗睦鑶⒄?外國女生大多身體早熟,心智晚熟,真真沒錯.
　　伊蓮比我小一歲,像的卻是五年前的我,不懂掩飾,不懂假裝,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容不得黑與白之間還有灰色的存在,連大衣穿的都是最容易弄臟的白色.我時時看不過去,變著法子勸她改改這個脾氣,她的圓眼睛一轉(zhuǎn): “為什么?” 為什么?你說要命不要命.
　　她的口頭禪除了一句 “太棒了”,就是”為什么”, 天曉得誰能回答她那么多的為什么,我又不能建議她去讀一讀<十萬個為什么>.
　　她看見我在電腦鍵盤上放了一張照片并珍而重之地把它手工塑封起來,問: “為什么?” 她看見這張照片消失了,又問: “為什么?”
　　我翻翻白眼,說: “因?yàn)槲覑鬯?” 對于后一個問題,我回答說: “因?yàn)樗辉賽畚伊?”
　　這些還是我能回答的問題.比如她問: “真,為什么你愛別人別人卻不愛你?為什么你不愛別人別人又愛你?為什么等別人愛你的時候你又不愛別人了?為什么我們不能在合適的時間里去愛合適的人?”
　　問得好,因我也想知道答案.不同的是對我而言,這些太深奧的事情想一想不明白也就擱下了,我可不想為難我可憐的頭,它已經(jīng)夠操勞的了.而美麗的伊蓮,她百折不撓勇往直前地尋找一切她渴望了解和她所不了解的東西的答案.
　　說起來,她的生活簡單豐美,自是很難想象我們這種粗礪的經(jīng)歷以及同樣被磨得粗礪不平的心了.她出生在一個英國農(nóng)場主的家庭,擁有良田牧場,母親就理所當(dāng)然地做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家庭主婦,帶來了伊蓮和她下面的兩個妹妹. 伊蓮本科讀的是純美術(shù),現(xiàn)在又錦上添花地讀一個高雅的藝術(shù)管理碩士,據(jù)說英國很多美術(shù)館館長都出身于此.她有一個也是僅有的一個男朋友,從她十四歲的時候在一起,現(xiàn)在負(fù)責(zé)家族的地產(chǎn)生意,兩年前去了意大利.周末和節(jié)假日小兩口時常飛來飛去,在倫敦或是米蘭.
　　我有時想也許我是羨慕她的,又也許不.我愛我自己,愛所有那些讓我成為今天的黎啟真的人和事.我相信我不會安心于簡單的生活,簡單的愛和簡單的未來.只要想一想,你一個人站在時間無邊無際的荒原上,如果一眼能望到清清楚楚干干凈凈的未來,連一棵樹一朵花都看不見,又或者你掂起了腳尖拔長了脖子,只望見遠(yuǎn)遠(yuǎn)地平線的一片塵煙,那該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
　　我的經(jīng)歷乏善足陳,但亦不算平坦.若真要回頭細(xì)數(shù)倒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只是我從來不是一個喜歡講故事的人.每次伊蓮湊過她精致的臉,開口說: “真,講講你的故事……” 總被我以中國美食轉(zhuǎn)移了視線.說實(shí)在的,不說不說,時間長了, 連我自己也有些疑惑, 時時記不清楚那些時間人物地點(diǎn),剩下的也只是自己曾經(jīng)的心情.就像我記得十六歲初夏的那場眼淚,卻不記得是為了誰為了什么.這又何嘗不是一件好事,我想.
　　我是一個很懶的人,能少想就少想,就像能少說就少說.語言和思想實(shí)在是累人.
　　今年學(xué)校放寒假的時候, 我照例借了一堆影碟,又去小鎮(zhèn)的圖書館挖出了幾本破爛的亦舒小說,準(zhǔn)備照例過一個土撥鼠的冬天. 我的房間有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一面湖,灌木叢和卵石路. 下起雨來的時候,雨點(diǎn)落在湖面上,夠我看上整整一個下午.晚上玻璃窗上的雨珠映著小路上昏黃的燈光,更是引人入勝.那個時候,我要不就坐在窗前的大絨氈上看我的小說,要不就把自己四肢張開,像一只大蜘蛛一樣貼在窗上. 放假的時候,宿舍樓里特別靜,洗衣間和廚房又特別空,真讓人高興.
　　那一天, 伊蓮來敲我的房門,一進(jìn)門就虎著臉坐在我堆滿靠墊的扶手椅上,順手打開我桌上的一袋牛肉干,在我還沒來得及阻止前拿了一塊送進(jìn)嘴里.才咬了一口: “呸呸呸,真,這是什么東西?”她疑惑地看著手里剩下的那塊黑黑黃黃的東西.
　　我嘆氣,丟下手里的<喜寶> : “小姐,這是勞動人民用來充饑的糧食.”
　　她皺起鼻子: “可是這個味道……”
　　“這是干的牛肉,放了很多香料,拜托你不懂欣賞也請勿浪費(fèi),OK?”
　　她還是不放心: “可是你上次給我吃的干的梅子又不是這個味道……為什么?”
　　我叫苦不迭: “所以說那是干的梅子,這是干的牛肉……又有什么人得罪你了?我?guī)湍闳[平.”
　　伊蓮的臉又沉了下來,可別說,美女就是美女,陰著的臉也是氣象萬千,我托著腮做欣賞狀.
　　她沒空來搭理我的死相: “戴夫圣誕節(jié)不能陪我了!”
　　“哦.”
　　“你怎么沒有一點(diǎn)點(diǎn)的同情心?”
　　我趕緊打起精神,慢條斯理地說: “那要看他是為什么不能陪你了.”
　　“他家在威尼斯有個大客戶,據(jù)說有一點(diǎn)糾紛,他要過去解決還要陪客戶.”
　　“這就對了,他也是身不由己.男人嘛,事業(yè)最要緊.” 我心里暗罵自己,說這種口不對心的話,不知道會遭什么報應(yīng),想一想,又加一句: “這樣也好,你可以和你的家里人一起過一個圣誕,完了還可以向他要一份大大的禮物.”
　　伊蓮的眼睛亮了起來: “對啊對啊……我和爸爸,媽媽,林茜,桃麗……還有你!”
　　“什么? 你說什么?” 我差點(diǎn)沒打翻桌上那只假水晶花瓶.
　　她剛才還陰沉的臉一下子因興奮而生動了起來,唉,要不怎么說她是小孩子呢: “對,你,真,你要和我回家一起過圣誕節(jié)!”
　　我陪笑: “伊蓮,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為什么?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 老天,又來了.
　　“因?yàn)?因?yàn)椤?我絞盡腦汁,有了, “你知道,圣誕節(jié)對你們來說,好像中國的春節(jié),這個這個,也就是家人團(tuán)聚的節(jié)日,你應(yīng)該和你的家人一起慶祝,而我不是你的家人,是一個外人,是不可能和你還有你的家人一起過圣誕的.” 說這么長一段話真是累.
　　“可是我的爸爸媽媽都很想見你,他們會對你像對我一樣的, 林茜和桃麗是小孩子,她們也會把你當(dāng)姐姐看的,因?yàn)槟阋彩俏业慕憬?”
　　我咽一口口水: “可是, 過圣誕要送圣誕禮物,你知道我最不會買禮物了,每次都是一團(tuán)糟……”
　　“你根本不用擔(dān)心禮物,我會安排好的,每次家里過圣誕所有人的禮物都是我買的,爸爸送媽媽的烹飪書,媽媽送爸爸的滑雪帽……”
　　“可是,我沒有合適的衣服穿……”
　　“怎么會?” 她拉開我的衣櫥, “這件藍(lán)的上衣多漂亮, 還有這條鑲花邊的褲子……真,我都不知道你有那么多衣服!”
　　我沮喪地把頭埋進(jìn)手臂里,無力地說: “可是,我還有很多功課,放完假又要考試了……”
　　伊蓮笑: “真,你又騙我了,誰不知道你次次功課都提前做完,還給人做槍手,考試的時候人人都知道環(huán)境工程黑頭發(fā)的真答題最快最好……” 她過來搖我的手, “去吧去吧,你一定不會后悔的.”
　　我計窮,忽然靈機(jī)一動: “我說伊蓮,我昨晚做了一大盒提拉米蘇,你介不介意幫我把它從冰箱里拿出來,我們把它吃掉?”
　　“好……不過你先答應(yīng)我.” 完了完了, 這回小妮子是認(rèn)真的.平日里為了分一塊我做的提拉米蘇,她都能膩上好大一會兒.
　　“真, 你知道你如果不答應(yīng),我是不會快樂的. 請你給我一個快樂的圣誕節(jié)吧!” 伊蓮美麗的大眼睛渴望地看著我.
　　我一下子心軟: “好啦好啦,我答應(yīng)你就是了.”
　　然后……我可憐的提拉米蘇被毀尸滅跡不說,我可憐的耳朵,也灌滿了關(guān)于伊蓮家的農(nóng)場, 伊蓮家的馬, 伊蓮家的狗,還有許多間美麗的客房的故事. 我悲哀地看看我的影碟和亦舒,心里默默念叨: 我可憐的寒假!
　　伊蓮來接我去她家的那天是圣誕夜.她坐在我的床上耐心地看著我磨磨蹭蹭,關(guān)了電腦又檢查插座,鎖了窗子又關(guān)好暖氣,再翻一遍剛理好的小包包…… 有人輕輕地敲了敲門.
　　門外是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英國男生,極高且瘦,相形之下,腦袋就顯得小而尖, 嘴又有些大.不過眼睛倒是漂亮的.他看著我笑,笑的時候一張臉忽然生氣勃□□來,這就是年輕的好處. “你就是黑頭發(fā)的真? 伊蓮說讓我等半小時再上來,你收拾完了沒有?”
　　我疑惑地回頭看看伊蓮.她站起來: “這是特里斯坦,我表弟.他是來做搬運(yùn)工和車夫的.”
　　天曉得,外國人一表三千里,什么人都是表弟表妹. 我把我的小背包遞了過去: “謝謝你,特里斯.這就是我所有的行李了.”
　　伊蓮松了一口氣: “總算可以出門了,真是整整半個小時, 特里斯你不上來真一定還會給她的家具都罩上鑲滿花邊的防塵罩.”
　　我陪笑. 一轉(zhuǎn)頭卻看到一雙亮眼睛帶著笑意地打量我. 我想一想, 說: “特里斯你是剛拿到駕照吧?爸爸媽媽給你買了一輛什么跑車?
　　亮眼睛下的臉果真紅了, 他急急分辨: “我兩年前就拿到駕照了,車是我自己打工下來買的……不過是二手的.”
　　說話間,我們到了停車場,他在一輛海藍(lán)色的小尼桑前停了下來. 我倒有些意外,反覺得和小孩子開玩笑是我的不是了.
　　我本來就不愛說話,這么一來一路上更沒有什么聲音了.小朋友也很專心地開車. 伊蓮是最高興的一個, 說完了她們是怎么樣把整棟房子都裝扮好的以后, 開始很驕傲地向我介紹她的表弟.
　　“你知道,特里斯去年中學(xué)畢業(yè),去澳洲完成了他的過渡年,也是在一個大農(nóng)場里呢, 風(fēng)景美得不得了,是不是, 特里斯? 他現(xiàn)在就在我們學(xué)校隔壁的城市大學(xué)讀電腦設(shè)計……他是學(xué)校橄欖球隊的呢! 對了, 特里斯,你為什么從來不請我去看你的比賽?”
　　小朋友又有些臉紅,說: “女生都不喜歡橄欖球.”
　　伊蓮又轉(zhuǎn)向我: “叔叔嬸嬸有時候會擔(dān)心, 特里斯那么高,可又那么瘦,不過還好他從來沒有在比賽里受過傷.”
　　我看看小朋友的背影,果是有些單薄.
　　車窗外是英國冬天的鄉(xiāng)村, 依舊綠意蔥蘢的大片草場蒙上了一層薄霜, 盡頭是一棵枯死的樹,牽牽絆絆的黑色枝椏映著冬日的落陽, 天邊變幻著半天云霞,最遠(yuǎn)處卻是一抹妖異的玫紫色. 我靠在座椅上,忽然有了一種荒謬的回家的感覺.
　　我從小就怕冬天的黃昏,令人意志力薄弱又心神不安,總想急急地趕回家里又害怕自己沒有地方可以回.
　　到伊蓮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透了.小尼桑穿過一個木柵欄做成的門,在一片空場上停下來.我抬頭: “天, 伊蓮,這真是一個農(nóng)莊!”
　　周遭空曠,風(fēng)聲格外地大,除了眼前高處的一棟亮著燈的大房子,都是黑魆魆的, 依地勢起伏,也看不出是農(nóng)田還是牧場.遠(yuǎn)遠(yuǎn)的小山丘那邊有從生的灌木和喬木.
　　房子的外墻是原木的,門前蔓生的藤葛爬得到處都是,想來盛夏一定是繁花似錦.從亮著燈的窗口可以看到底樓的廚房,大而溫暖,有人影和食物的香味.我吸一口氣,心想運(yùn)氣不壞,小時候心心念念想到格林童話里的小屋看一看,沒想到26歲的時候居然實(shí)現(xiàn)了這個已經(jīng)完全放棄的愿望.
　　伊蓮的媽媽的確像童話里小屋的主人,圓圓紅紅的臉,胸前還掛一副小小的眼鏡.她抱了抱我, 說: “真,你要多吃一點(diǎn).”
　　那天晚上我們吃的是熱氣騰騰的魚,上面覆著厚厚一層奶油味的蘑菇醬,再加新鮮的土豆泥,和西蘭花.我足足添了兩次.我一直認(rèn)為只要胃滿足了,什么事都好商量. 甜點(diǎn)是家里手工做的藍(lán)莓奶酪蛋糕,加上一大勺香草味的奶油和冰淇淩.我心里暗想:看來這一次沒有來錯,好歹招待了舌頭和胃.
　　伊蓮帶我去我的房間.那是在房子的舊的部分,褪色的花鳥地毯,依稀還看得出原先濃艷的顏色.家具都是老式的桃心木,在燈下泛著光.房間里細(xì)心地放了很多手工繡的靠墊,小瓷器盒子什么的.梳妝臺上一個陶土花瓶里插了一大把黃色的牛眼雛菊.我在房間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碰碰這個,摸摸那個,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
　　伊蓮和我聊天到很晚才回自己的房間.我一大早就醒來,拉開窗簾,正如我所料,外面是一大片草場,隨著地勢起伏.有兩個小小的人影正從地平線那一頭走過來,是伊蓮的兩個妹妹牽著兩匹馬回來. 伊蓮真走運(yùn),集中了家族里的所有優(yōu)點(diǎn),不像兩個小女孩,一個繼承了媽媽的圓身材,一個有著爸爸的招牌火紅姜色頭發(fā).
　　正想著,又有一只皮球從草場那頭升起來,落下來的時候剛好在一個人的手里. 那個身形長手長腳,一下子追上了前面的兩個人.小女孩驚呼著去閃那只臟乎乎的皮球. 我伸手摸摸自己的臉,居然忍不住笑了.
　　高高的特里斯跑近房子,抬頭看看,向我揮揮手,示意我下去一起玩.
　　我飛快地套上我的靴子,正要下樓去,轉(zhuǎn)念一想,大呼糟糕, 回頭就去敲伊蓮的房門.
　　伊蓮的床鋪得整整齊齊的.我躡手躡腳地下樓,在廚房門口探了探腦袋, 伊蓮把煎鍋交給媽媽,走出來: “真,昨晚睡得好嗎?”
　　“好極了,” 我把她拉到一個角落, “我說你那個小朋友表弟,他不是和你們一起過圣誕吧?”
　　“是啊,叔叔阿姨去西班牙度假了,特里斯就來和我們一起過節(jié).”
　　“糟了糟了,我少準(zhǔn)備了一份禮物,這可怎么好?”
　　伊蓮笑: “沒有關(guān)系的,是我忘了告訴你嘛,而且他又是小孩子,沒有關(guān)系的.”
　　我抓抓腦袋,心里總不太踏實(shí)
　　到了晚上,享用完圣誕大餐,我們坐在寬大溫暖的起居室里,壁爐里霹霹叭叭燃著的是真正的木柴.屋角有一棵高及屋頂?shù)氖フQ樹,下面堆滿了各種大小各種形狀的禮物.最小的桃麗忙著跑來跑去,把寫著名字的禮物放在各人腳下.等所有的禮物都分完了,大家這才一起開始拆.一陣沙沙的拆紙聲后,就是此起彼伏的 “謝謝”.
　　我收到的所有禮物里最愛的是伊蓮送的一只大球莖.等它長出來會是一棵半米來高的百合科植物,鮮紅鮮紅的,俗名叫做 “紅獅”.
　　我捧著球莖,想了一想,決定一回去就乘月黑風(fēng)高到宿舍樓下的湖邊去偷一花盆的泥.
　　“真!”果真是做賊心虛,這一聲嚇得我在沙發(fā)里跳了一下, “謝謝你的禮物.” 是坐在我對面的特里斯.
　　我客氣地笑.
　　那是一個我自己用的鑰匙鏈.一大串手工纏出來的小辣椒小粽子什么的,大紅大綠,俗不可耐,可我就是無可救藥地喜歡那個熱鬧.早上的時候我把它拆下來,用花紙包好.這實(shí)在是我所能想出的唯一的禮物了.心里有些不舍得,可是誰讓我咬咬牙要做一個好客人呢.
　　接下來是圣誕節(jié)的傳統(tǒng)節(jié)目,一家老小一起做游戲.臨近午夜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有一陣倦意涌上來.看著眼前戴著花花綠綠紙帽子又長得或多或少有些相似的一家人,我覺得有一點(diǎn)點(diǎn)累,好像笑不動了一樣.我伸手提一提嘴角.
　　哪知這一幕剛好落進(jìn)對面的小朋友眼里,他笑,伸過頭來說: “真,閣樓上有一張乒乓球桌,我們?nèi)ゴ蚯?”
　　我指指腳上的長靴,不做聲.
　　他抓了抓頭,又說: “我們?nèi)IGHT CLUB玩?”
　　我暗暗好笑, 我這可是越活越回去了, 居然還有小朋友請我去我多少年都沒有去的地方了.我坐坐正,說: “特里斯,如果我是十八歲,我一定會開心得瘋掉,然后換上我最好的裙子和你出去.可惜我不是,對不起.”
　　還來不及看小朋友的臉色,伊蓮從一堆圖畫卡片中抬起頭來: “你們在聊什么呢?”
　　小朋友急急說明: “真告訴我所有的中國女生都會打乒乓球.”
　　我但笑,也不接口.
　　年輕的小孩子們其實(shí)都是一樣的,對于他們所不了解不熟悉的新鮮東西都是一樣的好奇, 等到他們靠得近了,知道得多了,他們的注意力又會被另一些東西吸引過去.就是這樣子了.在我們足夠年輕的時候,我們有大把的時間和精力可以花費(fèi)在這樣或那樣的嘗試和獵奇上.但,不是現(xiàn)在.
　　我很高興自己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足以讓我滿足的嘗試和獵奇,所以現(xiàn)在,我沒有必要再浪費(fèi)我寶貴的時間和精力了.因?yàn)槲抑牢也豢赡苋チ私夂徒咏恳粯有迈r的東西.其實(shí)道理就是這么的簡單.
　　第二天是BOXING DAY. 吃過早飯,天又開始下雨, 伊蓮的父母早早就帶著兩個小女孩開車出門大采購去了.伊蓮和我在這一點(diǎn)上倒是看法一致,我們絕對不相信在這樣的環(huán)境和氣氛下, 等著我們?nèi)ゴ┑囊路䲡疑衔覀?是,我們都相信衣服和人之間也是要講緣分的,永遠(yuǎn)要在對的時間對的地方遇上對的衣服,這就是我的原則.
　　我們兩個閑閑地坐著, 手里握一杯茶,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時間就像窗玻璃上的雨,無聲無息地滑過去.直到有咚咚的腳步聲響起.
　　我們抬頭,居然是小朋友,頭發(fā)濕濕的剛洗完的樣子,白襯衣,黑長褲. 伊蓮皺了皺眉: “今天餐館也要你去上班?”
　　小朋友笑: “是,今天我還要做兩班,午餐和下午茶.” 他走近前來,右手拿起茶壺,左手背在背后,躬身給我們兩個斟上茶,姿勢優(yōu)雅溫文,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
　　看著他專注的神情,我心里忽然緊了一緊, 沒來由地有一些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往事浮上心間,讓人的心不由自主地軟上一軟.
　　我警惕起來: 黎啟真,你今天眼里看到的云淡風(fēng)清是你苦苦修煉那么久才得來的,一步行差踏錯就是打回原形,風(fēng)云變色,天翻地覆.罷罷罷,這又是何苦來.還有什么人什么事是值得的呢? 我低頭啜一口茶,心頭旋即靜下來.
　　那姐弟兩絲毫沒有察覺這異樣的一瞬. 伊蓮轉(zhuǎn)頭向窗外: “雨停了.真,你不是一直說想到農(nóng)場里走一走嗎?現(xiàn)在的空氣最好了.”
　　“好.”
　　特里斯看看我們: “我還有一個小時再出發(fā),我陪你們一起去吧!”
　　我起身披上我的黑色鑲毛邊長大衣. 伊蓮駭笑: “小姐,穿這個去散步?” 她一邊搖頭一邊遞給我一雙半舊的灰綠長統(tǒng)膠靴, “回頭你要不幸扭了腳只好讓特里斯背你回來了.”
　　屋外是陰霾灰黯的英國天氣,云低低地懸著,隨時要滴下雨來的樣子.灰紫色的天幕下面是綿延起伏的草場和農(nóng)田,蓄飽了水的綠色卻是鮮明無比,翠色欲滴.
　　我們推開木柵欄,一口氣走到小山丘的最高處,下面是一條小小的水溝和一帶林木,黑色的枝椏繁繁密密,讓我想起了初中時臨摹過的一幅吳冠中的畫,我用炭筆一筆筆不厭其煩地勾勒出層層疊疊看不盡看不透的一棵樹.還記得這幅畫得了一個5+,老師還把畫紙角上的簽名折去,給全班同學(xué)分析說畫這幅畫的孩子心思細(xì)密,但敏感驕傲.我想他是說對了的.
　　風(fēng)大聲地在耳邊嗚咽著,我把圍巾系緊,覺得自己不是不像簡奧斯丁小說里的人物的.
　　迎著風(fēng)來的方向,漸漸地我有些睜不開眼.在這個古老沉郁的國度,我不知道我還在等些什么.也許,是我該回去的時候了.
　　我轉(zhuǎn)回身,伊蓮在和他們家那只巨大而又害羞的牧羊犬嬉戲追逐,特里斯拿著昨晚剛從圣誕樹下找到的數(shù)碼攝像機(jī)拍來拍去.他們的舊外套上濺滿了泥點(diǎn),膠靴踏在草上又是一片水花,笑卻笑得天真燦爛.每一個人都有屬于他自己的地方,不是嗎?
　　我向他們走過去,一不小心,手在一棵高高的植物上劃了一下,手指一下子就火辣辣地脹痛起來.我看看手,不紅又不腫,只是痛.
　　我把手指放在嘴里吮著, 愣愣地站住.特里斯看見,跑過來: “真,你不知道,這里的好些野生植物都是有毒的,被劃一下不破也不流血,只是要疼好一陣子.等一下你不注意的時候它就自己好了,相信我.”
　　是,我怎么就忘了到哪里都有這些東西的存在呢!在人不留心的時候扎傷了你,卻看不出流血摸不到傷口,只是那毒,一樣不依不饒地讓人鉆心地痛.等到痛到幾近麻木的時候,身體也就適應(yīng)了毒溶解了毒,痛才過去了.
　　“我沒事.” 我把手指拿出來看一看.
　　小朋友笑: “下面那里還有好多兔子洞,運(yùn)氣好你還能看到狐貍.你們再走走,我要走了.”
　　我揮揮手,看著這個高高的孩子一路跑下去,晃啊晃的,慢慢融進(jìn)了眼前的這幅水彩畫里.
　　吃晚飯的時候,我說我明天就要回去了,很高興在這里過了一個那么好的圣誕節(jié),謝謝大家.
　　伊蓮的爸爸媽媽很不舍的樣子,告訴我有空就和伊蓮一起回家,就把他們的家當(dāng)作我在英國的家好了.伊蓮摟著我,兩個小妹妹在桌子的另一頭吃吃地笑.小朋友特里斯低著頭忙著收集桌布上撒的無數(shù)顆銀光閃閃的小星星.
　　過一會兒,小小的林茜大聲怪叫起來: “特里斯坦!”
　　大家扭頭去看,只見小女孩一頭紅色的卷發(fā)上閃啊閃的,都是那些銀色的星星.她漲紅了臉,使勁地伸手去拍掉星星. 小朋友坐在椅子里搖來搖去,得意得不得了.
　　伊蓮狠狠地拍一下他的腦袋: “喂,我說你已經(jīng)21歲了,就不能少做一些無聊的事情嗎?”
　　小朋友一下子有點(diǎn)喪氣的樣子,悶悶地拈起星星放在掌心里,又用眼角瞄一下我和伊蓮.
　　我笑, 21歲可還不只是個大孩子嗎?
　　我轉(zhuǎn)一下身,看見那棵圣誕樹,彩燈閃了又閃.我忽然想起自己21歲的那個圣誕節(jié).就在我那么美麗的那個夜晚,那個男生說我們不再在一起了.21歲的我沒有哭,只是抬起頭,漫無目的地望向夜空里,好像望進(jìn)我漆黑的心底深處.圣誕樹向我眨了眨眼.我徒勞地想分辨出不停閃爍變幻的顏色:紅,黃,藍(lán),綠,紫……是心傷使我盲了.那時候覺得沒有了他,五色紛呈的世界都與我再無關(guān)聯(lián)了,甚或至四季更替,花開花謝……26歲的今天,我知道,原來,最最殘酷的不是分與離,而是遺忘.
　　那天晚上,我和伊蓮坐在窗臺上又聊到很晚很晚.我們開了一小瓶波特紅酒,慢慢慢慢地喝.
　　在我準(zhǔn)備上樓睡覺的時候,經(jīng)過小起居室,看見電視上正在放著木乃伊歸來.
　　是紅酒讓我開口說話: “這不是一部太好的電影.”
　　沙發(fā)里的人回過頭來,眼睛亮了亮: “你看過?”
　　我搖頭: “沒有看全,我受不了惡心的東西.這已經(jīng)超出我能忍受的范圍了.看電視如果不能讓眼睛得到享受,還有什么意思?”
　　小朋友只是好脾氣地笑: “要不要一起看?剛開始.”
　　“不了,我要睡覺了.晚安!”
　　凌晨時分我翻一個身,忽然覺得口渴.一時找不到拖鞋,就摸下樓去找水喝.
　　經(jīng)過小起居室,看見電視屏幕閃了又閃.
　　聽見腳步聲,沙發(fā)上一個灰色的人形蠕動了一下.天,他居然還在這里……團(tuán)得稀皺的舊T恤,破了洞的運(yùn)動褲.
　　我開口: “你難道一晚上都沒有動沒有離開這里?”
　　他笑: “我有給自己倒過喝的,4次……不是,是5次.”在黑暗中,他笑起來還是那么好看.我不由得瑟縮了一下.
　　他把枕在腦袋下面的胳膊抽出來,人卻橫著沒有動,他看看我,拍了拍旁邊的位置.
　　我站在原地,搖了搖頭.
　　他靜靜地轉(zhuǎn)過頭,看著電視.那里,演的早已不是昨晚的木乃伊了……等一下,那是……我!
　　是我白天穿著大舊膠靴走在牧場上,濺得大衣下擺泥跡斑斑.風(fēng)把圍巾下的卷發(fā)裹得四處飛揚(yáng).上面是鉛灰的廣袤天空,下面是翠色欲滴的大片草場,中間就是我和我的黑色大衣,黑色卷發(fā)……片段一下子就結(jié)束了他按下回放鍵,一遍又一遍,我和我的黑色笑容……
　　我仍然站在原地,只覺得口干舌燥,滿頭大汗,卻又有一股寒意從赤著的腳直沖上心臟,好像一個被魘住的人,努力想從一個與他不相干的世界里掙脫出來,卻又找不到出路.
　　他專注地望著屏幕,一點(diǎn)熒光映在他的臉上,閃爍不定.他稚氣的臉,線條緊繃的手臂……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伸出手,用冰涼的手指觸了觸他的面頰……
　　樓下傳來腳步聲,我一下子驚覺,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站在原地,一動也沒有動.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還是說,是我覺得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生命本來就只是一個幻覺而已. 只是, 黎啟真的生命里已經(jīng)不可能也不允許有任何意外的發(fā)生了.
　　我忽然感覺到前所未有的疲憊.我想回家.
　　然后我又笑,自己想回什么家呢?是在小鎮(zhèn)上的學(xué)校宿舍?還是遠(yuǎn)在千山之外的那個家?
　　第二天早晨,我和伊蓮一家道別.每個人都抱了抱我,又在兩邊臉頰作勢親了親.
　　小朋友的體溫像是比別人的高,他輕輕地在我耳邊說: “真,三月份,三月份我會請你去看我的比賽.”
　　我說好.
　　我就離開了.
　　我說過自己不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有人問后來的事,我總是說不上來,因?yàn)槲也恢朗裁词墙Y(jié)局,怎么樣才能算結(jié)局.只是后來, 我沒有再去過那樣美麗的牧場,也沒有再見過特里斯.
　　一直到夏天來的時候,我都沒有接到他邀請我去看比賽的電話.
　　寫論文的日子里,有一天傍晚時分, 伊蓮來找我,把我從電腦前硬生生拉了出去.
　　我們坐在湖心的一個人工小島上.英國的夏季是我苦苦捱過整個冬天的理由.每一件東西都在夕陽下閃光,空氣里漾著干燥的草香.
　　伊蓮看著我手里的燃著的煙: “真,我決定了,畢業(yè)以后去米蘭的那家小美術(shù)館做助理.”
　　“那多好.你和戴夫會結(jié)婚吧?”
　　“我想是的.”
　　“恭喜你,我祝你快樂!我會去米蘭的.”
　　“謝謝你……可是,真,為什么你不快樂呢?”
　　我笑,如果我知道原因的話,我就可以變得快樂了,是不是? 我老實(shí)地說: “我真的不知道.”
　　伊蓮?fù)嶂^想一想: “前一陣子碰到特里斯的時候,他倒也說起你,他說你是太聰明所以才不快樂.我說他小孩子怎么懂呢!”
　　“伊蓮,也許他是對的,小孩子也是會長大的.”
　　“可不是,他還有了一個女朋友呢. 三月份他比賽前訓(xùn)練的時候手骨折了,叔叔嬸嬸急著去看他,沒想到已經(jīng)有人在照顧他了.”
　　我抬頭瞇著眼睛去看那一輪落日,那一天的夕陽真是金色的.
　　再后來,我畢了業(yè),搬去了倫敦,在市中心租了一套貴得嚇人的小公寓.每天在地鐵里來來回回,穿BURBERRY的大衣,吃BURGER KING的漢堡, 白天泡在博物館和美術(shù)館, 周末去戲院看音樂劇.
　　不知不覺間,冬天又來了.
　　一天,我去超市買菜,一進(jìn)門就是一棵高大的圣誕樹,很眼熟,讓我出了一小會的神.
　　我要去拿推車,剛好有一個高高瘦瘦的英國男生來還推車: “你需要嗎?”
　　我點(diǎn)頭,掏出一鎊錢的硬幣.
　　小朋友揉揉鼻子: “這是特別的推車,兩鎊錢.”
　　我應(yīng)了一聲,又去掏口袋.
　　這下小朋友的臉紅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和你開玩笑的.”
　　我笑笑,接過推車說謝謝.
　　小朋友卻追上來: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嗎?”
　　我抬頭看看他,年輕的小孩子原來真的都是一樣的: “對不起,不可以.”
　　那一天晚上,我忽然醒來, 迷迷糊糊看見窗外透進(jìn)來蒙蒙的光.恍惚之間我努力地想:自己這是在哪里?大學(xué)里簡陋狹逼的宿舍,家里磊滿了書的房間,誰家的客房,哪里的酒店……一時間,記憶紛至沓來,從每一個我從不曾理會的角落.電光石火之間,我想起原來我身邊從來就沒有人,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我比什么都清楚地知道: 那一些,那一些僅存的回憶,不過都是眩惑罷了.我的假期結(jié)束了,我該回去了.
　　我拿起電話,撥了一個不知已經(jīng)多久沒有撥過的號碼,奇怪的是我卻稔熟地好像昨天才撥過那樣.
　　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沉穩(wěn)鎮(zhèn)定: “喂?”
　　忽然之間,我覺得有像眼淚的東西流下來: “是我,我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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