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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最后一次見你之時,你躺在塌上,嘴角還有血跡。你讓我靠近,拉住我的手,冰涼。
我好像已經(jīng)很久不曾碰過你的手了。你忌憚我,不讓我掌兵權(quán),屢次降罪于我,我樂得賦閑在家,心里雖然有些煩悶,但其實,也并不是那么難受的。
反倒是看到你嘴角的血,看到你塌邊那一盆鮮紅,心里抽搐的更厲害些。
你說,仲達(dá)。
你竟還笑得,如此坦然。
“朕十七歲,染了肺疾……”
這我是知道的,那日偶然窺見你咳血不止,卻不讓人知曉,我悄悄退了出去,假裝不知,可從那時起,我已經(jīng)明白,你究竟為何如此心急,要平定天下。
你把靜姝送到我府上,讓她做你的耳目,這我也早就知道。我與昭兒議事,從不避她,我知道這一字一句最終都將傳入你耳中,但我并不在意。倘若這能讓你,和那些曹氏大臣安心一些,這小小的委屈,我又豈會放在心上。
我從外面,一路奔跑前來見你,不曾想,那是最后一面。
“陛下……”
我跪在你塌邊,想要握緊你的手,卻又有些害怕,你會再一次,放開我。
你已經(jīng)活不久了,我知道。
“仲達(dá),你現(xiàn)在明白,朕為何要急于伐吳……”
我明白,我始終,一直,都明白。
我卻不敢說,我有沒有這個本事,讓你在有生之年,奠定功名大業(yè)——哪怕,你讓我掌權(quán);哪怕,你許我將兵。
這天下,非囊中之物,豈是三五載探手可得?
可你卻不懂。又或者,你懂了,卻不認(rèn)命。
“仲達(dá)……朕不愿,不愿在你身后,做個無為之君!蹦憧粗业难劬,一瞬不瞬,“先帝臨終之前曾說過,沒有你,朕不是諸葛亮的對手。但是仲達(dá)啊,你若掌兵,有誰……有誰還能制你?朕只問你這一句……你回答朕!
你我雙眼,相距不過幾寸。你我呼吸,都是彼此交換,你氣息已亂,我聽得真真切切。
“子桓……”這一句話,我在你耳邊說,也只有在你耳邊我才敢說。那時我已經(jīng)不再回憶你我在池邊垂釣的日子,不再幻想你臂彎中的溫暖,不再于深夜之中驚醒,發(fā)現(xiàn)身旁的位置,空空蕩蕩。
那時候我已經(jīng)認(rèn)了命,知道自己此生,已經(jīng)失去你,失去你的心。你再不是那個一路打馬追來,寧可違逆父親的意愿,也要留我在身邊的二公子,而我卻總覺得,自己還是那個被你一聲聲喚著“先生”的司馬懿。
我認(rèn)了命,卻依舊拒絕不了你。
“子桓,倘若這就是你要的,那么我明白了,司馬懿此生此世,永不掌兵!”
這句話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可笑。我想為你揮鞭南下,你卻要我永遠(yuǎn),只做你的智囊,而非戰(zhàn)刀。
是否曾有那么一瞬間,你全身心地信任過我?也許在你還被稱為“公子”的時候,在你不被父親喜愛,卻又那么渴望得到權(quán)力的時候。那時候我是你唯一的寄望,你只有我緊握的手,才能握住這天下的權(quán)柄。
但是那一天,終究已經(jīng)過去太久了。
我不知道你聽見這句話的時候,是什么表情。但是你握著我的手,好像更緊了一些。
我離開你耳邊,你卻突然貼近,用你那沾著血跡的唇,親吻我。
滿是血腥的氣息。
沒有哪一次親吻是像這一次,這般絕望。你口中的味道腥甜,在我嘗來卻又太過苦澀,如同混雜了淚水。
子桓,那是你的恨,還是無奈?抑或者,只是純粹的悲傷?
但是為人主者,不需要悲傷。我教過你很多東西,有些你一直記著,有些卻被你忘了。
為人主者,亦不需要愛任何人,因為他所愛的,唯有這天下。
所以你并不愛我。你愛的,是我能為你打下的天下。
可你終究,等不到那一天了。
你的手顫抖著拂過我的臉,然后離開,神色中似乎有些許欣喜,又或者只是釋然。我心亂了,竟分辨不出來。
“來人,宣旨!
然后華歆走了出來,念了那詔書。
“封驃騎大將軍,與曹真、曹休共掌兵權(quán)。”
聽到這幾個字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還是不懂你。
華歆退下了,你依然看著我。
“仲達(dá),你怪朕么?”
“臣不敢。”我深深跪拜,不敢抬頭看你。你眼中的光芒,讓我害怕,害怕失去,也害怕錯過。
“呵……其實你心里,一直記恨我吧。”
“陛下……”
“叫我子桓。我時間不多了,也許這是……最后一次了!蹦闵斐鍪郑碇业聂W發(fā)。這些年來它已斑白,我也說不清楚,是為了我自己,還是為了你的天下。
“子桓!
你又笑了起來,眼中有淚珠滾落,目光炯然,再也不移開。
看一眼,就少一眼了。
“仲達(dá),我死后……我兒曹叡,好生輔佐。”
你最后一次擁抱我,在我耳邊,要聽我最后一句承諾。
“臣遵旨。”
你卻還不甘心,雙手痙攣一般地攥著我的手臂,要我再說一遍。
我深吸一口氣。
“子桓,我答應(yīng)你!
你終于安心,笑著放開我,躺回到塌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仲達(dá),此生遇到你,是我曹丕最大幸事;可是我終究還是……負(fù)你良多,深以為憾。若有來生……若有來生……”
我扶你躺下,握著你的手不敢放開!皝砩,我依舊是陛下的臣子,不離不棄。”
你卻搖頭,氣若游絲:“不……若有來生,但愿你不是我的臣子,我也不是你的君王……這樣或許,可以皓首……不相負(fù)……”
黃初七年,你因病亡故。
而我,一直活到了嘉平三年,朝政大權(quán)都已在司馬氏掌中,我只揮了一次劍,卻在你死后,磨了十幾年的刀。
到此時我明白丞相當(dāng)年的心境了。他位極人臣,就算當(dāng)上了魏王,依舊不肯要這天子的帝位。而我得到了你身后的一切,卻總還覺得,自己是你的臣子。
你說倘若我不是臣,你不是君,我們或許可以皓首不相負(fù)。
而我守著首陽陵,那些花草生生發(fā)發(fā),終于盼到了白頭。
我終于覺得,自己該走了。你九泉之下,是否還在等著我?等我對你說,司馬仲達(dá)未曾辜負(fù)你臨終囑托。
夏花絢爛的時候,我在庭院里安靜地睡去了。我的兒孫們將會遵照我的遺命,將我葬在首陽山。
聽人說葬在山兩側(cè)的人,永世都不會相見,我知道世人會說,這是我有愧于你,泉下不敢相見。
但我這一世,對你,無愧于心。我只是想要與你比鄰而居,做一世安然的美夢。
子桓,就算今生,你是君王,我是臣子,我們依舊可以,皓首不相負(fù)。
何待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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