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章學(xué)抒丟下鄧蓉時，他們第二個孩子還差幾天才滿周歲。

　　窄湊的租房單間里，地毯千瘡百孔、墻皮片片殘斑，母子三人聞盡氤氳的潮濕。孕育死人、瘋子的土壤，還有像鄧蓉一樣沉默、痛苦的養(yǎng)分。

　　燈紅酒綠、煙霧彌漫的酒吧里，人潮涌動。
　　男人總是熱衷拯救一個被其他男人傷碎心的女人，鄧蓉麻木地避開酗酒的男人，盯著出手闊綽的男客，正在求愛的男人隨手一揮，就是母子三人好幾頓的肉菜。

　　只是一切精打細(xì)算都堵不上債務(wù)的洪流。

　　就在鄧蓉走投無路、瀕死之際，章學(xué)抒打來了電話，通話中，他哀訴悔過、思念。

　　章學(xué)抒沒有說是怎么回心轉(zhuǎn)意的，就像當(dāng)初一樣，他也沒有只言片語，就突然變了一個人。

　　章學(xué)抒說，他想要她回來。
　　章學(xué)抒說，他真的很愛她。

　　可憐的女人，總是不知死活地為廉價的承諾再生雀躍。

　　一張飛往拉斯維加斯的車票，承載著鄧蓉的不顧一切。

　　孩子需要一個認(rèn)錯的父親，妻子需要一個懺悔的丈夫，鄧蓉需要一個完整的家。

　　凌晨時分，母子三人抵達(dá)車站，章學(xué)抒沒有出面，一個自稱是他朋友的男人來接她們下車。

　　男人說，章學(xué)抒明早就會接她們回學(xué)校，說完他便離開，徒留母子三人在這舉目無親的陌生國度。

　　還是困在三人的小小天地，許多事從未變過。

　　很快，鄧蓉就知道事情的原委。章學(xué)抒以“有家庭、有孩子要養(yǎng)”為由騙取校方的人道補(bǔ)貼，經(jīng)年累月下來，也是一筆不薄的補(bǔ)貼金。

　　但是現(xiàn)在核查的風(fēng)聲漸起，一旦東窗事發(fā)，不僅是欺上瞞下，更會影響他在繼父家的處境。

　　在這座“伊甸園”里，他的欲望燒得天地齊光，現(xiàn)下已經(jīng)沒有錢填補(bǔ)漏洞。

　　可悲的女人相信一個賭徒信手拈來的承諾。

　　終于，她等來了章學(xué)抒，也等來了他的怒火跟拳打腳踢。

　　章學(xué)抒說，她該感謝他，是他的仁慈，她才能生下兩個這么健康、好看的孩子。

　　鄧蓉蹭住一塊沾血的碎玻璃，玻璃之上，與半臉瘡疤的女人對視，拳頭揮來，對上兩雙淚水漣漣、驚懼萬分的眼眸。

　　不該這樣的……

　　翌日，她上門找上校方領(lǐng)導(dǎo)，只得到一句“深表同情，但我們實在無能為力�！�

　　無奈之舉，她主動找上章學(xué)抒，“把錢還給我，小心我真的報警！ ”

　　章學(xué)抒領(lǐng)著一排年輕的男人，笑得輕狂肆意。

　　“最起碼該把兩個孩子的飯錢還我……不然，不然，我只能去……”

　　“去賣是嘛？”章學(xué)抒彎腰彈她額頭，賜下一個評估的眼神，“你還以為自己是小孩？在拉斯維加斯這是合法的，要賣就趁早。”

　　夫不在乎妻的尊嚴(yán)，父不在意子的死活。

　　一個月后，最后一罐奶粉見底。鄧蓉的大兒子為了不吃飯，整天整夜都在睡覺；而她仍因官方原因被困，無法出境回國。

　　求活？
　　以肉換肉！

　　接她們母子下車站的男人送來三兩塊布料、彩妝盒，冷冷地看著她，給她指了一個地址。

　　*

　　街口路燈曖昧彩光之下，渾身顫抖的女人忐忑不安。

　　半小時過去，一輛皮卡停下，車窗搖下，一張記不清模樣的臉。

　　鄧蓉報了一個價格，男人熄滅煙，點點頭，帶她出城。

　　城市的燈光越來越淡，駛至一處溜冰場，車子熄火，男人忙不迭地解開皮帶，朝鄧蓉?fù)鋪怼?br>
　　她嚇壞了，下意識抬臂格擋，大喊：“不！ 不要！ 不要！ ”

　　男人面露煩躁不耐，往鄧蓉臉上抽了兩巴掌，在她胸口處吐了一口濃痰，越過伸手推開門，粗暴地將她推出車。

　　男人重啟引擎，車尾氣噴了她一臉。

　　鄧蓉喘著氣爬起來，淚珠滾下臉，融化了滿臉彩妝。
　　她頂著一張斑駁的臉，走了一夜，走回不夜城。

　　長滿羽毛的蟒蛇躲在霓虹之下。

　　*

　　天光未晞，鄧蓉走到邊界的一家24小時便利店。她拿著高跟鞋，滿腳鮮血。

　　店里的兩位女收銀員忙跑到她身邊，一人倒了一杯熱水，一人問，需要報警嗎？

　　鄧蓉垂眸，不敢看她們關(guān)切的眼神，兩人相視一眼，包起兩袋面包遞給鄧蓉，“要報損的，免費送你了。”

　　“謝……謝謝。”

　　女收銀員：“嗯……二區(qū)有位朱迪警官，她對家暴零容忍，你可以找她�！�

　　在邊界的邊緣人應(yīng)該更了解靈魂的痛苦，更明白有些人現(xiàn)在甚至永遠(yuǎn)不可能回報她們的善意，但她們?nèi)匀辉敢馍斐鲈帧?br>
　　*

　　旭日東升，回途暖澄澄的。

　　鄧蓉鎖緊公廁母嬰方便室，洗干凈身體。

　　擰開門鎖——露出一張稚懦的臉龐，“媽媽，弟弟睡了好久。”

　　冷啊，鄧蓉顫抖得幾欲跌倒，她奔到嬰兒床前，跪在小兒子面前，他的眼睛還看向遙遠(yuǎn)的地方，手還朝門口伸著，嘴角掛著一絲微笑，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那只毛絨小熊孤零零地坐在嬰兒床角落里，小胳膊再也抱不住自己的主人。

　　鄧蓉剛伸手想牽住那兩根小小的手指，門外突然沖進(jìn)來一群人，不由分說，將她拽出門去。

　　她聽到女人痛苦、歇斯底里的尖叫聲，一遍又一遍，“我的孩子！ 救救我的孩子！ ”

　　還有女人也像她一樣，沒了孩子嗎？
　　還是自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女人。

　　人潮四圍，鄧蓉瞪著眼睛，看著擔(dān)架上那個小小的人兒。此刻，汽車儀表盤上的舒緩情歌、走動的行人、含苞待放的梔子花一切都戛然而止。

　　“鄧女士，2023年12月25日星期三，你在哪里？”
　　“你有帶你的孩子去過哪里嗎？”
　　“根據(jù)醫(yī)院診斷，孩子是患了SIDS！ ”

　　*

　　最終，章學(xué)抒的繼父給她孩子辦了一場體面的葬禮。

　　溫馨淡藍(lán)的棺材里，布滿鵝絨軟毯，孩子懷里抱著一只嶄新、昂貴的白色毛絨小熊。

　　章學(xué)抒的家人們圍在棺材旁邊，擠著鬧著笑著和孩子合影，像是參加一場別出心裁的夏日祭。

　　永恒的監(jiān)獄，困者她愛著的人，她想將他“偷”出來。

　　鄧蓉踉踉蹌蹌走出側(cè)門，兩手空蕩蕩的，陽光燦爛，但地面卻一塊潮濕。

　　*

　　翌日凌晨，春光明媚，白鴿棲枝。

　　鄧蓉走過排排寂靜的墳?zāi)�、白色小十字架下，綠影大理石下，她孩子棲息的地方。

　　玫瑰下放、棺材落地、母子永隔。

　　倏然，她轉(zhuǎn)身看見她的大兒子，就站在她身后，正一臉肅穆平和地盯著她。

　　“他們不肯讓我來，但我偏要來。媽媽，你沒事吧？”

　　鄧蓉和孩子并立而站，握著滾燙的小手，淚珠滾下打在精致的小棺上。

　　即使天色再灰敗，也終有旭日再升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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