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茶館，一個掌柜，一個賬房，兩個跑堂，就這么成了。

　　民國十三年冬。

　　楊林廟東首的清心茶館里，老茶客們照例捧著壺，把些陳年舊事就著茶沫子嚼來嚼去。

　　賬房老方照例坐在柜臺后頭，面前攤著本毛邊賬簿。他耳后斜插著支禿筆，袖口沾著墨漬，倒像是從線裝書里走出來的活字。另外老方這人有個怪癖，專愛收藏些破銅爛鐵：茶客丟的過期票據(jù)，乞丐丟的半截鐵石，甚或墻根拾的碎瓷片，都當寶貝收在檀木匣油紙包里……

　　茶館里的其他伙計不理解，剛開始還會偷著嘀咕兩句，老方不理睬，后頭也就見怪不怪了。

　　有道是，臨江城的茶館最是藏風納氣，在這里，任拿一件事兒都能嚼好些天。

　　茶館后院的銀杏黃了第三回時，賬房老方開始往墻縫里藏東西。

　　起初是跑堂阿四發(fā)現(xiàn)的。那日他擦八仙桌時瞥見老方蹲在滴水檐下，正用裁紙刀剜墻磚縫里的青苔。磚縫里塞著半枚生銹的銅錢，老方哈了口氣，拿毛袖口蹭了又蹭。

　　“您這是學耗子藏糧呢？”阿四倚著條凳笑。老方不答話，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頭躺著截焦黑的竹片，也不知又是從哪尋來的物什。

　　臘月里來了幫短褂學生，袖口別著白布章。

　　為首的周家少爺把《新青年》拍在柜臺上，說要借茶館辦演講。

　　老方垂著眼打算盤，瞥見他們靴跟上沾著的香灰不語。
　　楊林廟上月初三剛改成民眾識字班。

　　變故發(fā)生在谷雨前后。

　　那日老方從碼頭回來，布兜里兜著塊浸透的船板，說是沉船桅桿上掰下來的。

　　剛進茶館就撞見周少爺領著人刷墻，他常蹲著發(fā)愣的那面磚墻刷得雪白，地上散著幾片沾漆的碎瓷。

　　“這些封建余毒早該清干凈�！敝苌贍�?shù)乃⒆拥沃宜�，墻角蜷著個扯爛的油紙包。

　　老方蹲下身拼湊碎瓷時，聽見背后有人嗤笑：“這老古董怕不是要哭墳？”

　　老方恍若未聞，將碎瓷一片片撿起。

　　白墻漆干透那夜，值更的王瘸子瞧見老方在墻根燒紙。

　　火苗舔著幾片殘破的紙片，隱約見得“二十六年”“元年”幾個字。倒不是只看見這些，是王瘸子只認得這些。再看時，灰燼飄起來，落在新刷的白墻上，像誰故意撒的芝麻鹽。

　　立夏那天，茶館辭退了老方。
　　辭工那日，阿四看見老方抱著檀木匣往城外走，青布長衫下擺沾著泥，活像只折翅的老鴉。

　　臘月初八，有人在西郭門見著老方。他蹲在殘碑旁拓字，北風卷著雪粒子往領口鉆。青石碑上“忠孝節(jié)義”四個字早叫雨水泡得模糊，似蒙上了霧。

　　幾個頑童往他背上扔石子，學周慕白演講時的模樣喊：“打倒舊文化！”

　　又過月余，大雪壓塌了楊林廟東墻。

　　人們清理瓦礫時，在斷梁下發(fā)現(xiàn)個燒焦的檀木匣。

　　當夜，更夫王瘸子瞧見個黑影在廢墟翻撿。那人佝僂如蝦，十指在余燼里扒拉，最后攥著把灰土往懷里塞。王瘸子剛要喝問，卻見那影子倏地散了，唯余雪地上幾滴黑漬。他這才驚覺，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往回走。

　　如今那面白墻貼滿了標語。有回暴雨沖垮墻角，露出磚縫里嵌著的半枚銅錢，讓過路學生用鋼筆挑出來，又甩進了臭水溝。

　　對了，老方原名方文鏡，年少時是臨江城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秀才。
　　后家中逢遭變故，時局變換，自甘做了茶館賬房。
　　“他是個舊人，靠物什活在過去的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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