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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ull Metal Angel
一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我不會去記得他最后的樣子。畢竟我是個無多感情的機械人,對于那些空占磁盤的東西,我知道最好的選擇是遺忘。
但是很不湊巧,在轉(zhuǎn)身之前,我看到他的眼睛。它們被設(shè)計成淺淡的,明亮的色彩,這顏色是生動的,寓含生命的。它們通著電,發(fā)出柔和的光,并不比地球博物館中展出的天空失色多少。我得承認我并不太堅定。他的眼睛吸引了我,我想我渴望爭取更多的機會去從中挖掘點什么。
我蹲下身去,檢查他的頭顱。他受傷了。頭殼上有一道明顯的裂縫,從天頂延伸到耳際,從創(chuàng)傷的深度來看,他的處理器一定遭到了損害?赡苣X內(nèi)的線路已經(jīng)錯位或者中斷,要么是最糟糕的,處理器本身或電源受到破壞——那他就徹底報廢了。誰知道呢,新型號的腦電池與體電池是分開的。他們在腹腔里裝備龐大但富有效率的生物電池,靠燃燒碳氫化合物來提供身體活動的能量。
這挺教人頭疼——對處理器的保護措施是周全的,多數(shù)情況下,即使外殼造到了損壞,想把一個機械人的頭拆開,直取核心仍然非常困難。相比之下打開身體部分則容易很多!环N為了方便修理而存在的機制。
但是如果我在他的腹腔內(nèi)發(fā)現(xiàn)了一個龐大的鐵盒子呢?要知道,那并不能證明他的電子腦是完好無損的。這種行為很消極,無論結(jié)果如何,它使人絕望。當然,如果有的話,我想我可能比較希望另外一個地方的電池也是完好無缺的。
猶豫了一會,我還是將手指朝頭部的裂縫伸了過去。
二
“你知道怎么回事,克蘭西。你這只見鬼的等權(quán)臭蟲。是你把他放跑了,是你,是你!這一切都是你計劃的。虛偽的等權(quán)論者,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人權(quán)。你騙了我,以獻身藝術(shù)為由讓我那個扯蛋的舞臺上浪費了三天。就在那三天里,你叫人撬開我家的門縫把他從家里放跑了。如果他從此再不回來,變成了街上那些衣冠楚楚,所謂的自由人。你就再也別接近我周圍五百米,不,一千米。我發(fā)誓我會把你的屎從鼻子里打出來,你這只惡心的,見鬼的,吃大便的等權(quán)臭蟲!”
羅斯安杰•特普洛希緊斯揉著他發(fā)紅的眼睛。在他過去的兩天里哭了,因而聲音沙啞難聽。在他對朋友大肆攻擊時,這種聲音創(chuàng)造出一種近乎完美的歇斯底里。兩天來他不想吃飯,不想睡覺,只想哭。他覺得焦慮,感覺自己的生活完全毀壞了,沒有一丁點希望。因為他的機械人失蹤了。
如果羅斯安杰的頭腦稍微清醒點的話,他就會知道自己的推測完全不合邏輯。器械人艾瓦是他的管家兼照顧者。自從十年前他父母遇難死去后,就一直在打點他的生活。如果艾瓦想要離開這所房子的話,他根本就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同意或幫助。他有鑰匙,也有駕駛資格。原則上,他可以去這個世界的任何地方——這些權(quán)利都是羅斯安杰給他的。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這么后悔。
他心里覺得痛苦難受。他和艾瓦相處了十一年,從一個郁郁寡歡,不善與人接觸的自閉孩子變成了演技還算過得去的話劇演員。自從他的父母去世以后,艾瓦是最了解他,他愿意親近的人,比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值得他愛護。他沒辦法想象,離開了艾瓦自己會成為一個怎樣的人。他發(fā)誓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艾瓦希望離開。如果他知道的話他會想盡一切辦法說服艾瓦留下來。
“停止狡辯罷!誰都知道你是這件事的幫兇。他會離開我完全是你唆使的!你煽動他,給他看那些古怪的書和記錄,讓他產(chǎn)生離開我的想法。他心里是不情愿的,可是他無法擺脫你的影響!他左右為難,不敢找我商量,怕傷我的心,于是你就變本加厲里給他出謀劃策……”
他和著淚水對屏幕上的朋友大吼。感覺自己的頭腦就要爆裂了。他有一種直覺,如果他就這么死去了也許會比較幸福!静桓以O(shè)想沒有艾瓦以后自己要過怎么樣的生活。他表面上雖然在咒罵克蘭西,政府和世界。在他的內(nèi)心里最憎恨的其實是自己。
他覺得自己一定快瘋了。
三
“……得了罷,安妮寶貝,事情根本就不像你說的那樣。你知道當我發(fā)現(xiàn)一個舊型的機械人倒在我的車庫門上時,我有多高興,那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那才是我愿意對他負責的原因。畢竟這個年代老家伙已經(jīng)不多了。呵……沒錯,咱們都是老家伙。仍然活在世上,甚至叫那些妄想推翻等權(quán)法案的人狠得牙癢癢。哦,這不是我找你的原因,我有點擔心那孩子的情況。別瞎想,他已經(jīng)被修好了……總之請你下班后來一躺我家好么,我想他的心情大概不太好!
飛車降落在車庫內(nèi)的平臺上,車庫的門從上方合嚴。這是輛老破車,年歲至少和我曾為人類服務(wù)的時間差不多。很難想象這么破爛的一輛車如果被一個身體笨重的舊型機械人砸上,會不會多一個洞出來。我想我很慶幸自己發(fā)現(xiàn)了他,并且沒有給警察打電話。這樣對我們的心情和生活效率都有好處,至少我不用在事后一絲不茍大沖到法院去起訴他的主人。
我從車里鉆出來,把眼睛湊向車庫連接主屋門上的電子鎖。在安全系統(tǒng)的作業(yè)方面,屬于機械人的私人領(lǐng)土和屬于人類的運作機制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人類有指紋,而我們則有生產(chǎn)編號。
進入客廳。他果然坐在沙發(fā)上等我,雙腿并攏,低著頭,手放在膝蓋上,坐姿挺乖巧。他的身型不大,白皮膚,藍眼睛,麥色頭發(fā),樣貌還是少年?雌饋硐袷悄膶θ祟惙驄D的養(yǎng)子。像他這樣的機械人應(yīng)該很少見。并不僅僅因為產(chǎn)生年代的關(guān)系——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人類不是那種幾十年如一日,勇于面對相同伴侶的生物。也許也并不合適于面對。
我在他對面,拉個矮凳坐下來。慶幸他不需靠炭氫化物提供能源。否則我這間房里還真沒有什么能給他吃的。他的藍眼睛慢慢抬起來看著我,笑了一下,仿佛有些害羞。如果我的推測沒錯的話,他的父母一定把他教育得很好,并且關(guān)愛他。就像人類的父母常常對對待自己的孩子那樣。
呵……我的感覺沒有錯。他是個有意思的小家伙。
四
羅斯安杰卷著被把身子蜷在床上。他練舞蹈,骨骼修長,為了符合人物形象保持體型,原本就夠瘦,現(xiàn)在因為焦慮又瘦了一圈。他的話劇導演朋友正拿著一盤子醫(yī)院供應(yīng)的營養(yǎng)套餐強迫他進食?墒撬炎约汗孟駛粽子一樣,只留出一對眼窩深陷,充滿怨恨的藍眼睛?颂m西嘆氣,他不知道該怎么說服這個固執(zhí)的小子,他開始琢磨著要不要干脆把羅斯安杰一拳揍昏,架到醫(yī)院去強迫治療。他有點懷疑這小子因為機械褓母的離開而得厭食癥了。
“安杰,你不是小孩了。我知道艾瓦的——暫時離開對你打擊很大。但是無論如何,你不能糟蹋自己的身體。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渴望再見到他的話,你得保證自己活著。你明白么……總之你現(xiàn)在把這些吃下去。吃下去,一點也不剩!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么。你這只臭蟲。你處心積慮地想讓我忘掉他。你早就覺得我對他過分依賴,影響我在舞臺上的獨創(chuàng)性。你想把他從我身邊剃除。你在飯里下毒讓我忘掉他。我才不會讓你的陰謀得逞。你自己寫劇本,最喜歡女巫角色。但你的心思比我你叫我演的那些巫婆全加起來還要惡毒一百倍。我不會相信你的。我不會相信你的,我不會相信你的……”
克蘭西想起自己晚上和女演員有個會面,直想把羅斯安杰從被子里拉出來,丟到灌滿涼水的浴缸里去好好清醒清醒。他拍一下自己的腦門——再這么下去連他自己都要不清醒了。
“誰會懷疑你的獨創(chuàng)性。安杰,你的想象力比全Y城的三流劇作家加起來還要出色。我長這么大從來沒到過自己和女巫有什么相似之處。倒是你……安杰,你現(xiàn)在的樣子像個女巫極了。艾瓦才離開四天,造成的結(jié)果比你節(jié)食三個月努力想使自己變瘦要出色一千倍。但是親愛的……”
他意識到自己不太友善,于是盡量讓聲音顯得真誠,而不是充滿無奈。
“盡管我很想要個聲音沙啞的女巫。但我不想讓我的女巫因為被愛人拋棄而變得如此……”
“你他媽的說誰被拋棄了!”
克蘭西沒說完就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沖擊,他沒保持住平衡,被羅斯安杰抄起枕頭打翻在地。下一秒,他緩過神來,直覺自己的后腦勺帖著地面,外面涼里面熱。他真的生氣了。羅斯安杰這個混蛋根本不講理。竟然打人。他從地上躍起,狠狠抓住床那個混蛋的手腕。大聲吼道。
“羅斯安杰你是豬!如果我是臭蟲的話你就是屎克螂,滿腦子大便。你別忘了艾瓦是個機械人!沒錯,他會走路,看書寫字。會說話,會笑,有思想。但機械人不吃飯。他每天把自己插到插座上充電。他和你不一樣,不一樣!知道么。完全不一樣!你這小子腦子一定有毛病。讓艾瓦該哪哪去罷,他離開你真是個明智的選擇。但我不會放棄你,至少在我的第一出戲公演前不能缺了女主角。你現(xiàn)在就跟我去醫(yī)院,教醫(yī)生好好治治你的這個愚蠢的小腦袋,把里面的糞便都掏干凈。”
“放開我你這只臭蟲。你知道什么,你放開我。艾瓦不會離開我的。我要殺了你,臭蟲!放開我!
羅斯安杰在自己和朋友的手腕間無謂地掙扎著,像是要把自己擰斷般地彎曲著身體。
五
“現(xiàn)在,好罷,年輕人,告訴我你為什么昏倒在我的車庫門上。我需要多了解一點,好送你回家。如果我的認識沒錯的話,你應(yīng)該有個家——和人類一起。”
我在說這話的時候,看著孩子——也許不應(yīng)該叫孩子,不過我們彼此都默認了這一點。他顯得很拘束,完全不像個經(jīng)歷過半個世紀的舊型機械人。——是的,使用電子腦的機械人是在四十九年前停產(chǎn)的。生化腦時代雖然也有電子腦機械人產(chǎn)生,但完全不為民用服務(wù)。我本人從啟動開始已經(jīng)運轉(zhuǎn)了七十年。機械人的生命比人類要長久上許多。我們沒有老化,當然,也沒有自然的延續(xù)。
我叫他孩子是他看起來比我年輕,不是外表,而是型號。在我趕剛剛被生產(chǎn)的時候,機械人的樣貌還是很統(tǒng)一的。我們被設(shè)計成為人類提供勞力,所以必須高大,有力,身體富有韌性,面貌親和。在那個年代,很多人都可以簡單地區(qū)分機械人和人類——由于樣貌和行為的化一,很長一段時間機械人被認為是一種單純的工具。
但是機械人是聰明且善于學習的。人類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并且進一步地開發(fā)出針對不同用途的機械人。我想,這個孩子應(yīng)該就是在那一段時間被開發(fā)出來。法律也推動了機械人向人類靠攏的趨勢。六十年前,機械人已經(jīng)獲得了相當一部分人類擁有的權(quán)利。那是一個值得紀念的時代,尤其是對一個機械人來說,能在那個時代之后產(chǎn)生,是一種幸福。
我還是回頭看著孩子,他不言語。眼睛盯著地面。過了一會,他開始咬嘴唇。他的焦慮表明他的神經(jīng)連接得非常好。該為此感謝安妮,本城最好的私人機械技師她確實當之無愧。我站起身來從身后的碗柜里拿出杯子和茶葉罐為他泡茶——舊形機械人不需要吃東西。不過以往在人類家庭中生活的經(jīng)驗讓我養(yǎng)成了喝茶緩解緊張的習慣。我希望他也有類似的經(jīng)驗。
我把茶遞給他,他握了會,嗅了一些水氣,顯然開始放松。他就像個孩子,也許正是個孩子。對機械人來說,時間無法改變?nèi)魏螙|西,只有自我認知使人變得成熟。所以機械人可以永遠都不成熟——只要我們相信自己始終如一。
“所以……你確定你沒有什么話要跟我說么……”
我一邊喝茶一邊問道,時間在這時候流動得很平和。我注意到孩子的眼睛在茶杯的水紋間閃爍了一會。片刻過后,他抬頭對我露出一個笑容。
“是的。先生!
他的牙齒是瓷白的顏色,并不刺眼。
“謝謝您!
我看到一雙藍眼睛,它們決不比兩個世紀前的天空遜色。在那擴展出永無止境的平和波動,仿佛清洌的微風,間中舞動著天使的翅膀。
六
羅斯安杰還蜷在床上,不過這一回床被放在醫(yī)院里。而且再也不裹被子了——他的四肢都被用皮帶綁在床沿上,那個四十多歲,滿身肌肉的男護士告訴他這是為了防止不良的藥物反應(yīng)?墒钱斒氯酥,根本就沒什么藥物反應(yīng)會產(chǎn)生,一切都是為了巧立名目,剝奪他的人身權(quán)利。他們先給他注射葡萄糖,等到他稍微有了點力氣就給他打鎮(zhèn)靜劑。他的腦子昏昏沉沉,但他告訴自己他絕不會輕易著了這幫混球的道。
其實他很想哭,他在所有人都從病房內(nèi)出去以后開始忍不住掉眼淚。他覺得難過,特別的悲傷,而且孤立無援?颂m西那小子把他撂在醫(yī)院就去隨便和哪個漂亮妞約會。他一個人在白慘慘的病房里,他想見艾瓦,可他根本就不知道艾瓦在哪。
他依舊不愛相信自己被拋棄了,就算他的大腦運轉(zhuǎn)得很理智,還有點昏。艾瓦和他在一起十一年,他們互相了解。他的機械人從來就不是個不負責任,可以一走了之的混蛋。他承認他最近被這個國家修改憲法的事搞的心神不寧。和等權(quán)法類似的法案幾十年前就有了,它們賦予機械人權(quán)利,但還沒有誰敢像現(xiàn)在一樣承認機械人和人類相等。他不是不能接受人類的主宰地位受到挑戰(zhàn)。實際上他崇拜并且欣賞機械人這種“生物”——他覺得他們比人類更完美,尤其是他們體內(nèi)沒有那些丑惡的爭斗因子。他只是非常害怕自己會被拋棄。要知道在這之前,艾瓦是屬于他的,無論情況多么糟糕都是他的所有物。可是現(xiàn)在艾瓦有權(quán)利離開他了——甚至是已經(jīng)離開他了。
想到這他的眼淚就怎么樣也停不住了。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的腦子里催使他將自己風干一樣。他不得不承認,他在潛意識里,希望自己的示弱能環(huán)回艾瓦陪伴在他左右——他的機械人是善良的,如果看得見,絕不會讓他如此受苦?墒沁@種自我傷害在目前的情況下卻并不能得到任何實質(zhì)性的獲益。當他閉上眼睛,身體一動也不能動,陷入黑暗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正在被一種絕望侵蝕。漸漸體無完膚。
“神哪,饒恕我罷……饒恕我罷……”
他的禱告聲在花白的房間內(nèi)響起。仿佛永遠也傳遞不到他所信仰的神的耳畔。
七
整件事情是由維權(quán)派的極端份子挑起的。人類——他們非常暴力。其實這種情況我早有預(yù)見,機械人是非常平和的種族,我們雖然擁有力量,但絕不以力量去解決問題。但人類就不一樣了,人類自他們的祖先那繼承了不理智的元素。他們往往被沖昏頭腦,犯下不和挽回的過錯。我只是沒有想到極端份子已經(jīng)扭曲到如此地步——要知道那孩子是個機械人,而且不具備投票資格?v使他對維護等權(quán)法沒有任何貢獻,但他至少和修改法案絕無瓜葛。
也許人們會說這不能怪極端派。他們在等權(quán)的教育與贊美熏陶下長大。認為機械人該享有權(quán)利是不可違逆的真理。即使對法案的修改只是提議。他們?nèi)哉J為此舉是莫大的侮辱?墒菍嶋H上呢?機械人本身并不太關(guān)心這個問題。我們相信人類,亦了解人類。遺憾的是人類自己卻沒有自信。
于是他們就來傷害一個無辜的孩子,打著正義的旗號,在交通干道上,把他大頭朝下,往地上丟。相信他是個機械人,絕對摔不死,順便給他的父母親一點教訓。我并不驚訝人類能干出這樣的事。有時候他們?yōu)榱孙@示自己正義什么都能干出來,并且用絕對不把自己逼上死路的狡猾手段。有時候他們?yōu)榱诉_到某種目的,甚至不惜做與之背道而馳的事。我不想說這是值得原諒的,但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認為他們值得同情。
在過去七十年和人類的共同生活中,我的生活里有這樣的人類存在。他軟弱,無能,口是心非。自私自利,反復(fù)無常,并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使人感覺到同情。同時又使人憎惡——憎惡,這對機械人來說是多么陌生的感情。我們安于積極平和的生活。我們聰明而富有主見,從來都能找到為社會效力的方式。機械人是不憎惡的。我們沒有不安。
是的,機械人是不憎惡的。我看著孩子的藍眼睛。這種平和的顏色教我感覺溫暖。從一開始就是他的眼睛使我著迷。陷入這樣一雙眼睛的凝視中我感覺即使有,我也可以放棄所有的憎恨和不滿。如果他是一個人類的話,那么無疑是是他的眼睛使我放棄所有的仇恨和無奈!@也是人類所獨有的,他們心靈的閃光,正因為所有邪惡行為中的不可理喻而顯得如此亮眼。
孩子在談到他和人類的沖突時一直保持著寧靜的笑容。然后他提到了他的家庭,與他一同生活的人類。這讓他的形象變得高貴。他很清楚他不需要極端派強迫人類給予機械人的權(quán)利。他唯一渴望的權(quán)利是享受來自家庭的關(guān)心,他寧靜的生活,和他無外界干擾的世界。
我聽到來自過去的記憶在耳畔復(fù)蘇。
八
“……嘿,你這頭豬,你沒聽見么。我說我找到他了。我認識一個機械人機師。是她在網(wǎng)絡(luò)上帖出艾瓦的信息。你簡直不敢相信這件事有多離譜,那小子在買豬肉的時候被反對修改法案的極端派抓起來給打了。真要命。要不是有位上班遲到的大叔在路上發(fā)現(xiàn)了他,把他送去修理,他現(xiàn)在還一聲不吭地躺在垃圾桶邊上和蒼蠅臭蟲為伍呢。我說你運氣真好……喂……你搞什么啊……我說……操……羅斯安杰你真是頭豬。這是好事啊,你哭個屁……”
克藍西慌慌張張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從盒子里扯出紙巾抵給自己的朋友。他這個人口惡心軟,最看不得別人掉眼淚——尤其是他這個脾氣反復(fù)無常,發(fā)作起來教人氣得跳腳的惡友。羅斯安杰根本就不理他,用床單把眼淚擦干凈,吸著鼻子。一抽一抽地說到。
“不,克蘭西,我一點也不高興。我現(xiàn)在寧愿一點也聽不到他的消息。自從等權(quán)法頒布以來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他離開?墒菍嶋H上他已經(jīng)為我服務(wù)了十一年,早就超過法律制定的償還期限了。我可以要求他放棄成為一個自由人。可是那樣做沒有任何實質(zhì)意義,只能讓他在被揍時無法還手?颂m西,你說得很對……我真是頭豬。豬都比我強……可是……上帝啊……我怎么能容忍他因為我的任性受那群混蛋的傷害。我比那些混蛋還不如!可是就算這樣,我還是不想他變成一個自由人。如果他自由了,和我沒有一丁點關(guān)系了……天知道,天知道我該怎么辦……我該用什么樣的表情接近他……哦!不!克蘭西,我完全無法想象,完全無法……讓我死了罷。這太可怕了……”
他說到一半,把頭捂在枕頭里大哭起來?颂m西看著他,簡直不知所措。他猜測羅斯安杰八成是被連日以來的焦慮折磨瘋了。這小子平時就神經(jīng)兮兮的,喜歡沒事大吵大鬧。這大家都知道,所以就算他鬧得再兇也沒有人怪罪他?墒悄憧纯此F(xiàn)在是怎么了?簡直從狂暴癥患者變成抑郁病人了。他想著,羅斯安杰的腦子說不定是哪被燒短路了。
他挫著手,一副討好的樣子。但是完全不受重視。
“我說……我已經(jīng)跟那位姑娘聯(lián)系好了,艾瓦今天下午就可以通過檢修。我也準備給你辦出院手續(xù)。如果沒問題的話……你跟我一起去接他……實際上我想,你有什么想不通的,也許當面和他談?wù)剷容^好。”
他一口氣說完,知道對方完全就沒在聽,于是尷尬地沉默了一會,然后極小聲地補上一句。
“不過就我所知,安杰,艾瓦他并沒有離開你的意思!
他看到羅斯安杰一邊擼鼻涕一邊抬起頭來,露出幾天以來第一個慘不忍睹的笑容。
“你說真的?”
克蘭西抽著嘴角點了點頭。
九
安妮和孩子聊得很投機,我看得出來他的那雙藍眼睛里有快樂的意思——機械師帶來了好消息,他的家人就快要來接他了。我想我是該為此而感到高興的,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受到重創(chuàng)的機械孩子,并且妥善地照顧了他。很快他就可以回到家人的身旁。我想我是應(yīng)該為此感到高興的,我坐在庭院里,這的天空上有一輪人造的月亮。聽說他們跟二十個世紀以前地球上人類看到的一樣圓。
人類很善于尋找通路來抒發(fā)自己的感情,這是我欣賞他們的地方。比如說月亮。以往一個被稱為夏的民族將它的形狀與該詞本身語言中的意義聯(lián)系在一起,認為月亮代表了親人間的團聚。我雖然沒有學習過古代語,也不似人類那樣具備很多的情思,但對于這種圓滿的象征意義,多少可以體知一二。這些是過去和人類一同生活的經(jīng)歷賦予我的。對于過去,我想我存在著很多愛惜之情。
但是機械人的過去和未來一樣,等同無限漫長。也許我們有終結(jié),但這終結(jié)卻與時間的流逝沒有必然關(guān)系。如果我去回顧自己的生涯,那么它將只是一些在特定坐標上發(fā)生的特定事件。他們的先來后到絕難扭轉(zhuǎn)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甚至是感情,它不是被積累的,而是被不斷記錄,不斷覆蓋的。
它有時以孤獨的形式展現(xiàn),就如同現(xiàn)在。在我獨自舉杯對月的情境中滋長。奇怪的是我分明是一堆電路與鋼鐵的集合,卻偏能感受到如此富于創(chuàng)造之力與生命之力的情緒。我想這是因為我曾在某些時候被賦于過狂熱的感情與渴望。并使他們在黑暗中顯得渺小。也許這一切與我的機械身份格格不入,但它們存在著,并且在我的意識中顯得合理。
安妮安排孩子睡下,走到我身后時,我意識到了茶水冷卻的溫度。她將一只手按在我的肩膀,體溫比人類和大多數(shù)機械人都要低一些,卻比夜風要溫和許多。我轉(zhuǎn)過身去,向下凝視,看著她閃閃發(fā)光的眼睛。當她微笑著說話時,她那善解人意的眼神就微微轉(zhuǎn)動,靈敏而且狡猾。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對么!
“不,我只是想到,明天又是探病的時間了!
她輕笑一聲,隨即說到。
“那么我不該打擾你!
我看著她轉(zhuǎn)身離去。腳步沉穩(wěn),看不出時間的痕跡。很多年后,我的背影會如她一般,沉默在夜色中,不為時間的流逝而改變。這些本都是無可厚非的事。人類是人類,機械是機械。也許人類生活的印痕終會消滅,然我們在這世間的所留下的足跡,將恒不會被歷史的風沙淹沒。
十
羅斯安杰在七天的分離后再一次見到他的機械人艾瓦,感覺這場漫長的等待已經(jīng)超越了一個世紀。艾瓦看起來就像他離開家的那天一樣,可是他的心情——他不愿意讓人發(fā)現(xiàn),即使是再度抓緊了著他長久牽掛的人的手臂,他的心中的羞愧與不安仍舊多過喜悅。
人類太善變了,羅斯安杰生平第一次如此憎恨自己是個人類。他如此憎恨那些在他的腦內(nèi)洶涌翻滾,使他變的詭異無常的化學反應(yīng)。他原本以為艾瓦是他的全部,可是現(xiàn)在他知道了:恐懼才是他的全部,而期待是從恐懼的根端斜長出來的。他的希望一生也逃脫不了不安投下的巨大陰影。
他把自己的頭埋在艾瓦的胸膛。他又一次哭了。這些淚水融合了他的理智與感情,佐證著他所受到的煎熬。他把機械人的手臂抓得緊緊得——以至于如果它們不是鋼鐵制造,頃刻就會碎裂于他不受控制的暴力之中。他毫無保留,且毫無間隙地把自己的眼淚和呼吸都傾注在機器人的胸膛。仿佛在渴望著溺死于這叫他心安又害怕失去的懷抱中。
他低聲嗚咽著:
“請不要向我要求自由。我怕自己無法承受,你不在是我的所有,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而如千億的他人一般,擁有自己獨立的存在,獨立的行為和獨立的思想!
但他沒有得到自己所渴望的回應(yīng)。在他用蠻力緊緊握住的地方,艾瓦恰好地,用羅斯安杰所能承受大最大力量將他抱在懷中。撫摸著他淺麥色的頭發(fā)。用與其他機械人相比并無特別之處的平凡面孔,露出與其他機械人相比別無二致的平和微笑,柔聲說道。
“您真是個孩子,讓人放心不下。如果可能的話,我會讓自己永遠留在您的身邊。”
羅斯安杰抬起頭,淺藍色的眼睛充滿了不能置信的欣喜和錯愕。他的機械人如此柔軟,全然沒有一絲鋼鐵的生硬感觸。感受到微溫的手指正為他抹去眼角的淚痕。他從機械人漆黑的眼眸中看到了天使欣然的倒影。
“給我自由罷。您的恐懼和您的不安,給我與您一同承受的權(quán)利!
仿佛一個聲音從那天使的口中呼之欲出。
它在說。
你自由了。
十一
醫(yī)院方面的預(yù)測是在午夜之前。但實際上,羅斯安杰比醫(yī)生的想象生存了更多的時間。
我坐在病房純白的墻壁之間,握著他的手。時間的腳印在他皮膚的折皺間橫躺。他八十四年的生命之旅,有七十一年與我一同走過。對人類來說,這段時間足夠漫長。對機械人而言那只是生涯中的短徑。而對相戀的人們,無論是長途還是短徑,它是永恒不能足夠的時間。
我握著他的手,感受著他最后的脈搏。從他天空色的眼中,我可以看到安然的閃光。
在安妮,已經(jīng)死去的克蘭西,和其他人眼中,我是一個機械人,而羅斯安杰是一個人類。我們的生命遵循著不同的軌跡,相遇只是一場比人生更為長久的旅途中短暫的重合?梢哉f,我和他的終點,永恒都在不在相同的時空。
也許。
也許不。
安杰在心電圖成為一條直線前,牢牢抓住我的手臂。在他消瘦彎曲的疲憊制間,我能感受到,那灌注的生命最后的余力。
艾瓦……
他在叫我的名字,用未被時間洗去彩色的藍眼睛最后一次捕捉我的影像。我將嘴唇湊在他的微微甕動的嘴邊,感受到從那傳來的的,溫暖的,柔韌的,屬于生命的悸動。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我不會去記住他最后的樣子。
My Full Metal Angel……
AIWA LIU/15-04-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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