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記憶時，我已然身處這所教堂。

　　太陽初升，彩繪玻璃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微光，散落在干警整潔的地板，我正忙著采購一天的食物。

　　雖然想與神父一起進行晨間禱告，可是會忍不住因為過長的禱告詞睡意朦朧，一睜眼，神父明晃晃的笑意讓我恨不得鉆進地洞里當只倉鼠。

　　哎呀，還是個半吊子修女呢，怪不得要神父每天拉著細心教導。

　　小鎮(zhèn)上的人都很和善，混熟了還會友情打折，送點小孩子喜歡的小禮物。

　　我是一名見習修女，之前因為意外跌到頭部失去記憶，是路過的神父及時救治才堪堪撿回一條命。

　　好心的神父還幫我掛了尋人啟事，日子一天天過去了，別說百萬富翁的遺子，連路邊的貓咪都不肯認我，丟下一條小魚干就跑得飛快，仿佛我背后有什么洪水猛獸。

　　一時間變成倉庫里拿不出手的冷門貨物，我頓覺看破紅塵無牽無掛，索性在這所修道院當了修女，跟年輕的神父一起生活。

　　這里的教堂有些年頭了，傳到這代神父手上，已經(jīng)積攢了不少名氣，吸引了許多人來此禱告，有的還會進行募捐修繕，一遍遍注視整潔的圣母像低聲禱告，幾乎卑微的匍匐在巨大的十字架下。

　　神父神色悲憫，仿佛能洗滌靈魂的圣潔面龐無比虔誠，輕念圣經(jīng)，信徒放松緊繃的神經(jīng)，顫抖著傾訴自身的罪孽。

　　如此神圣的教堂，是該有天真爛漫的孩子來吟唱圣歌。

　　人手不夠，我決定自我奉獻，回憶腦海中浮現(xiàn)的樂譜，拿起小提琴演奏一曲。

　　悠揚的琴聲洗滌每一處角落，一曲過后，視線里除了依舊站立的神父，其余的信徒全都匍匐在地下，時不時抽搐一下，安詳?shù)拈]眼感受天使的號角。

　　神父走過來，按住弓弦，溫柔道：“瑪利亞，你已經(jīng)把他們的靈魂送往天堂了，不必再讓可憐的信徒再次感受神的降臨了�！�

　　末了，他摸著我的頭，告訴我晚上去找他練琴。

　　作為見習修女，神父對我并不苛刻，甚至可以說是有求必應(yīng)，無論是偶爾談到的草莓甜甜圈，還是街上忍不住多瞥兩眼的奶油泡芙，他總是能第一時間發(fā)現(xiàn)，悄悄放在房間的桌子上。

　　當我不好意思的捧著只剩一個甜甜圈和泡芙去與他分享時，他搖搖頭，抬手抹去我嘴邊不小心沾上的奶油，自然的放在唇邊輕舔，笑著告訴我很好吃。

　　……啊，吃這么一點，真的能嘗出味道嗎？

　　我疑惑，但不敢說。

　　修道院只有我們兩個，神父的好友偶爾回來幫忙。

　　溫順的雙色發(fā)青年帶來的伴手禮充滿著金錢的氣息，他見到神父總會去其他地方促膝長談聯(lián)絡(luò)感情。

　　另一位活潑過頭的青年兩手空空，說著自由不受束縛，吃光同伴烤的曲奇還試圖萌混過關(guān)。

　　但如果我提議由我演奏一曲來紀念一下真摯的友誼時，他們一定跑得比誰都快。

　　名叫果戈里的青年把我拉到一邊，暗戳戳用披風把樂器丟到一邊，蹩腳的轉(zhuǎn)移話題，問我對摯友的印象如何。

　　我露出孺慕的目光，神色溫柔的傾吐。

　　“拯救受難者于苦痛之中，傾盡心血養(yǎng)育，準備好吃的食物與舒適的衣物，生病時不離不棄，時刻關(guān)心照顧，他一定是——”

　　果戈里一眨不眨的盯著我。

　　“——我的母親吧�。。　�

　　我拍板定論。

　　給予新生的再生父母，身后散發(fā)母愛光輝。

　　不如說我只會聽神父的話，奉他為神，僅此而已。

　　果戈里：“……”

　　銀發(fā)青年的表情定格，足足看了我三秒，然后彎下腰，瘋狂的抖著肩膀，尖銳的笑聲伴隨臉上或是幸災樂禍或是憐憫同情的神情，笑了個爽。

　　趕來的西格瑪哂笑著把他拉走。

　　同樣不放心的神父站在后面，垂下眸子，抿著薄唇，緊攥十字架，泛白的無名指隱隱約約有一輪不清晰的痕跡。

　　和我的很相似。

　　然后，他委屈的看了我一眼。

　　我：“？？？”

　　我覺得他可能是感動得快哭了，畢竟閨女這么孝順。

　　我對美食向來沒什么抵抗力，雖然努力克制，但就是不由自主的想去吃些什么東西，胃里很寂寞，想要吃飯飯。

　　這股不可抗力在深夜達到頂峰，半夜偷溜去廚房是很丟人的，運氣不好可能遇見老鼠，我絕對能跑出光速。

　　而且去廚房必須經(jīng)過神父的房間，要是被逮到等于公開處刑。

　　所以我去了。

　　捧著面包忘我的啃著，沒有注意頭上灑落一片陰影。

　　等我叼著面包片懵懵的回頭，不知道看戲多久的神父正蹲下來笑吟吟看我一僵，接著腮幫子鼓鼓的說著含糊不清的話，十分的精準的揪住呆毛，把熬夜的偷腥貓拖去房間。

　　可能是神父本人太柔弱了，也可能是我真的餓瘋了，那張沾染一絲病態(tài)的蒼白臉龐硬生生被我看成飯團，甚至還聞到若有若無的草莓味，想啃一口。

　　好餓，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餓……

　　明明以前，不是這樣的……

　　我覺得我可能不對勁。

　　平時看見神父貌美如花的臉蛋就能干三碗飯，現(xiàn)在誘惑當前，那只飯團已經(jīng)在閃閃發(fā)光了，分泌的唾液在蠢蠢欲動，想好了調(diào)料放草莓醬還是奶油。

　　回過神來，柔弱的青年正安靜的躺在身下，而我則強勢的撐在他的兩側(cè)，滑下的雪白長發(fā)幾乎隔離外界，將兩人靜靜鎖在一方空間。

　　月色朦朧，噙著笑意的青年泛著柔和的光。

　　大腦漸漸涌上說不清道不明的復雜情感，無理取鬧的壓下胃里灼燒的食欲。

　　眼前明明是柔弱的青年，為何零零碎碎的記憶卻在不斷叫囂，快要沖破狹小的軀殼，解封飽受枷鎖的靈魂。

　　猛然坐直身子，澄凈的藍眸恍然失焦，身下的青年不緊不慢的起身，伸手摟住呆愣的人，溫柔的摩擦濕潤的唇角，瞇起瑰紫色的眸子。

　　“乖孩子，你很想要的吧�！�

　　耳畔充滿誘惑的低聲宛若深淵誘人深入的惡魔，將人蠶食殆盡。

　　總是說一些聽不懂話，又擅自教我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

　　執(zhí)行救濟，給予罪孽深重之人救贖。

　　他是這樣教導的。

　　我也是這樣做的。

　　愿神的庇佑與你同在。

　　救贖那些不遵循神的指示無藥可救的靈魂。

　　·

　　第一天開始，我每天都在懺悔室聆聽一位信徒的懺悔，他談吐優(yōu)雅，幽默風趣，比起懺悔，倒像是在找特定的聊天對象。

　　只有一次，隔著一道薄薄木板的嗓音徒然低了幾分，他喃喃自語，說出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我……曾經(jīng)有一位戀人……不，是我的妻子……”

　　“她并不完美，甚至可以說是破綻百出，很容易就會上鉤。當然，這也是她的可愛之處。但偶爾也會不按套路出牌，讓人大吃一驚，無可奈何又無法說出責怪的話�！�

　　敲著桌面，他低低笑了，似乎在回味。

　　“比如看起來小小的一只，卻可以毫不留情的物理救贖頑固的羔羊，雖然不太贊成暴力，可我并不討厭這種高效的做法。”

　　“還有讓人嘆為觀止的音樂天賦，總是會帶來驚喜，各種意義上的�！�

　　“是位很有趣的夫人�！蔽铱傆X得他在內(nèi)涵什么。

　　“可是……當理想實現(xiàn)的那一刻……”

　　他停頓很久，才出聲，聲線宛若一根緊繃的琴弦，在寒風中近乎絕望的顫抖脆弱著。

　　“我失去了她……明明那天她還在朝我微笑，我以為我們會永遠這樣下去的�！�

　　神愛世人，可到失去摯愛的那一天，才會驚醒，神也會有偏愛的對象，也會在意自己是不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難以忘懷的東西。

　　遺忘了愛人，不知道自己以前滿含的熾熱愛意，也不記得自己曾經(jīng)溫柔訴說過的柔情蜜意。

　　面對愛人卻只有陌生，直至以身殉道也不會知道自己曾經(jīng)那么的愛過一個人吧。

　　多么溫柔又殘忍的懲罰。

　　“你后悔過嗎？”

　　我驀得出聲。

　　“……不，我不知道……”他似乎也有些恍惚，雙手交疊撐著下巴，有些疲憊的閉眼，“理想的實現(xiàn)必然有所犧牲，我明白這種淺顯易懂的道理，我明白的……人的一生罪孽又無知，可笑又愚蠢，可是……”

　　“我失去了她，她也遺忘了我�！�

　　“我們都是無藥可救又罪孽深重的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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