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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潭
沒人想過占了十年“天下第一”之名的劍客真的會敗,而且體無完膚劍斷身殘。
就像沒有人知道,他隱匿了過去十余年的愛意也沒有就此消散。那樣子天地不容的情感,非要寄托在那樣子不應(yīng)該寄托的人身上。
……
他分不清這與窒息別無二致的盡歡,倒底是酷刑還是柔撫。
長釘鍥入肩胛,一寸又一寸,寒芒照亮一張臉,慘白、冷汗涔涔。像秋露爬上芙蓉面,滾落的珠玉似金重,砸在施暴者眼前。
不可控制的,野獸一樣為這樣殘暴地凌虐如癡如狂。
血液倒涌,熾烈滾燙。
不像橫流的鮮血,像肆虐的烈焰。
漫涌的灼熱溢出指逢,淌滿了鐵銹的心腥甜,狼狽臟污的手扣緊長釘。像迷戀花開的稚子,執(zhí)著又喜悅。
“你說啊,愛不愛我,你說啊!背芈渫げ活櫦缟祥L釘鍥入的地方汩汩朝外涌出殷紅,極盡繾綣地貼著眼前妖物的面頰,像是突然害了魘癥,近乎癡狂地呢喃。
可是那樣近的唇,卻沒有碰到一起。
池落亭揚手,對方躲都未曾躲一下,只眨了眨眼。
啪!
空氣里夾了雜音,是與巴掌聲別無二致的清脆悅耳,他寬袖滑下來,銀黑的鎖鏈反射了凄寒的光。像池落亭叛出的那個高門大戶,朱門里邊兒的貴人衣衫繁瑣,重重錦衣緞袍外面雅致地墜了玉環(huán)珠佩,他從前頑劣不好好走路,跑起來時玉環(huán)相撞。
又像他叛出時摔玉的碎裂聲。
當(dāng)然兩者想比他還是選擇了后者,畢竟這三十余年教人不堪回首的人生,能讓他快樂的實在不多了。
就比如他可以風(fēng)流地任由寬袍滑開,仰頭飲酒時酒液在他蒼白的胸膛上蜿蜒,在散開的襟上氤氳一片深色。
或者他可以任性地將斷劍插進那個打敗他的妖物的肩頭。因為參差不齊的斷口鈍得太厲害,遠不如從前削鐵如泥的神兵風(fēng)采,扎進去。
會特別特別痛。
之所以在肩頭,是因為這個妖怪一張面皮尚有可取之處,他只想教人疼,不想把人變成冷冰冰的死物。
哪怕對方是自愿的也不成。
妖怪被打偏了臉,因為疼痛而慘白到像是將血流盡了的臉上立馬腫起來一片,平添了三分血色,倒比方才瞧著有生氣了許多。
面似芙蓉的人一雙手也如嫩藕軟白,曲起的指搭上斷刃。兩方白一撞,冷得教人戰(zhàn)栗。如同被三尺寒冰禁錮,堅冰折射癡纏的柔情,教人動心,又教人銘心。
“怎么看,都像是你狼狽些!背芈渫ぢ曇籼p,以至于他要貼到妖怪的耳邊,一個字一個字地吐息,像毒蛇正在與他交頸,分不清到底誰才是勝者,“可憐你機關(guān)算盡,折戟沉沙,到頭來只為了收我這廢人。”
“還讓廢人用刀捅了!
寒光里他衣裳散了大半,另一小半在兩人身下的血泊里濕的黏膩沉重。他露了光滑的脊背,似瓷又似脂。區(qū)別只在于前者冷硬,后者軟膩。
像是褪了外殼的白嫩的果,令人垂涎,卻又不得不思索起來,這顆果是否生自幽暗陰冷的蛇窟,會像蛇一樣攀上人脆弱的脖頸。
“怎么會?”夷則輕聲,“阿亭可是天下第一的劍客。”
天下第一。
夷則的聲音也與池落亭一般輕。
是呢喃,卻無異驚雷。
池落亭被這四個字砸得踉蹌,攥住劍柄的手倏地一緊,寒光又一次深重地沒入肌膚,血又是一陣噴涌。與他自己被血浸透的白衫暈到一起,一時分不清是你的血還是他的血。
……
這個時代沒有人評選什么天下第一,也許因為游說者所言的“謙和”,也許只是因為那個位置的重任。
斬殺妖首——蓮花臺,夷則。
這個“天下第一”的名號是他自己取的,夠狂,也夠不怕死。
他的師父怒動家法,他的師兄好言相勸,師門上下雞飛狗跳,都要他不要這樣子猖狂的名頭。然后,面前大門緊閉,侍童遙遙朝他一拱手,沒有留戀地退了。
這樣的狂妄,不僅僅是年輕,還得有深不可測的實力。
那樣多的少年英杰,無一人尚在最有志氣的年紀真的同他那樣有了能當(dāng)?shù)谝坏膭πg(shù)。
其實比之外邊的傳言,他并不是很狂妄的人。甚至跪在祠堂里的時候,想的也不是什么劍絕天下,武功蓋世。
他在用臆想來緩解背上的傷痛。
夷則作為妖首,更教他印象深的,卻是那樣貌。很年輕俊美的一張臉,被松散的墨發(fā)遮去了一半,便顯得露出來的那半張臉愈加蒼白。鋒利的輪廓半隱在發(fā)絲里,瞳色是很濃重的深黑,像墨水匯成潭。并不是話本里那樣的赤瞳焰目。半合著時教人覺出冷寂,更多是落寞。
他還記得那是亂戰(zhàn)里千萬分之一的殺戮。與眾不同的是,妖首親征,對抗那時所謂正派的眾宗之首,萬山之巔。
夷則,那是那個妖物的名字。
他并不能篤定對方腳下那到底是血塘還是焰池。
血腥氣彌漫,是人族尚還溫?zé)岬难?蔁频耐从质悄菢用黠@。他似乎是不相信死亡真的只在某個瞬間,跌跌撞撞地奔逐。淚眼模糊里,是站在赤色中央,卻只有黑白二色的臉。
"你要過來嗎?"他聽見妖物問。
他不想過去。
可是對方一揮手,腳下那汪燃起來的熱血便都散盡了。最后一抹赤色消彌,他看見一潭澄澈透亮的清液,漾了滿池的圓葉白蓮。荷花含露,皎白似有月光傾灑;清輝寒涼,哀凄如踏忘川幽冥。
對方月白的衫半點未受血染,恰如那一池白蓮。就好像這方天地,本該是這樣的干凈純潔。
而自己與腳下匯聚的血污,才是格格不入的外來者。
冷例的輪廓因笑而柔和,想來是因為殺戮而開懷,"池落亭。"
只一剎那,對方還沒有動,他的咽喉已被扼住。是藤蔓一樣的霧,他卻覺得那樣的冰冷,應(yīng)該是對方的手。
那雙手擁抱過他很每次。從幼時溫和輕柔的懷抱,到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
他們曾經(jīng)至近,哪料所行殊途。
"夷則。"他在大火里哭啞了聲音,沒有少年人該有的清越,他輕輕問。
"為什么?"
他突然發(fā)了狠,踩著夷則給他鋪好的蓮葉,兩步?jīng)_上去掐住毫無脈博的脖頸。
夷則浴血的快意在面上消去了,掙扎間抬手,想碰一碰他的臉,被他躲開了。
夷則極輕地嘆氣,轉(zhuǎn)瞬便掙脫了桎梏,退了半步,像是不舍疏遠了與他的距離。撩了墨發(fā)露出另一只眼,極仔細地看他。
池落亭恍然像是在那樣的眉眼里讀出了哀傷?伤划(dāng)沒看見,不愿想那個人為何還會有哀傷。
也許他想了,只是得出來的結(jié)果只有兩個字。
虛偽。
“怎么不連我一道殺了,莫非見色起意,阿則?”他被那哀傷刺了一下,唇角勾了譏諷,突然就好像無師自通了刻薄。
“怎么會?”夷則又嘆氣,搖頭答他,“阿亭,我要走了!
他橫在對方面前,“走什么?把我殺了再走!
對方只是轉(zhuǎn)了身去,過了許久,也沒有說出些什么,寬袍襯得人清瘦。
池落亭伸手去抓他衣擺。
“等你……等你變得有能耐了!币膭t似乎笑了一下,最后只是說,“我就收下你的腦袋!
“怎么算有能耐?”
活了不知多少年,天地幾乎無敵手的妖物,一時竟想不出。
“天下第一吧。”
……
池落亭抬指,將蔻丹般的秾麗殷色抹到夷則面上,給那蒼白的臉添了幾分活氣。血色揭開了他清麗的畫皮,露出內(nèi)里獨屬于妖怪的嗜血殘暴。指尖虛虛落到薄唇,像是在昭示他的薄情。
他攤開掌心,貼住那薄情唇面,另一只手也不顧牽扯到傷口,扯著對方早就被他拉散的衣襟,迫他俯身。
動作間鐵鎖嘩啦,是唯一的聲音。
池落亭彎著眼睛,垂眸將自己的唇齒貼上手背。
紗帳搖曳,燭光透了兩道交疊在軟榻上的身影,距離極近,極曖昧纏綿。掀了簾再瞧,各自肩上流血汩汩,隔著一只手親吻。
鼻息交融,以沫相濡。
離得近了其實根本看不清那鳳眼的輪廓,像蒙著霧。長睫顫抖時輕掃的觸感,又是教人錐心的強烈。
一下,兩下。
癢得混身都顫栗。
沒有誰在意血流如注。哪怕失血逐漸奪取著體溫,再近的相貼都像懷抱著無情的冰冷。只有人在意陡然升起的欲望。
親吻與歡好是欲望,仇恨與囚禁亦然。
那樣子濃烈的情熱與貪欲,強烈地沖擊著冰冷的軀體。濕透的衫黏在身上,被人難耐地扯開,一寸一寸抹去血漬。不料新的、尚還沒涼的血又重新蔓延、覆蓋。指腹的粗糲裹滿了黏膩,于是他埋頭吮那赤色,像黃泉道上貪人血食人肉的妖物,殘虐暴奢。
生命在流失,但他只想與你同登極樂。
淋漓的是血液還是汗液,奔涌的是毀滅欲還是愛欲。
他推開對方,將頭偏了。
“天下第一又如何?還不是敗了。阿則,行行好吧,你給我個痛……嘶!背芈渫ぴ挷胖v了一半,突然倒吸一口涼氣,反倒把自己氣笑了,“原來廢那么大周章把妖毒逼到腿上留我一條性命,原來是想將我折磨致死!
先前亂動的兩只手被夷則抓到頭頂,他毫不反抗,像馴順至極,卻每一個字都蓄了惡。
“怎么折磨呢?剮刀?鐵鞭?還是……床上?”
他像是毫不在意,捅破了兩人之間的窗戶紙!澳愀颐矗磕隳苊?為了茍且甘愿給自己下賤的妖骨烙上奴印!
夷則心平氣和聽他嘲諷。
“你敢對我動手嗎?”池落亭也許是遷怒,也許本就是罵他,這會兒真的生氣了,開始口不擇言。
他最清楚怎么樣的話會扎進夷則心口,讓他痛一輩子。
夷則卻充耳不聞,手環(huán)繞至他身后,將鎖鏈扣在他被穿透的肩背上,用一個半抱的姿勢虛虛環(huán)著人,妖氣涌入那具冰冷單薄的軀體。
“我不敢,阿亭!
池落亭啞口,安靜了下來。
他的腿也被扣在精致的鐵環(huán)里,早沒了知覺,無力地垂著。修為盡廢后倒也不排斥夷則的妖氣,自筋骨里走了一遭,傷痛被削弱了大半。他鬧過一場后面頰蒼白,有些脫力,倒在軟榻上,看夷則面不改色拔了胸口的鈍刀,沒顧上自己的血又噴涌,先揀了塊還算干凈的衣料,專注地給他擦劍。
他的劍毫無飾品,從前尚有絕世名器的寒芒冽光,可惜在血山殺了八十一天妖怪,又被夷則折了,破損得厲害。
和他這個人一樣,得不到善終。
池落亭自嘲,發(fā)起呆來。
七月夏逝,蓮池未頹。
……
不歸崖下了場雨。
池落亭坐在廊下,看玉珠落碧盤,驟風(fēng)搖素影。破碎的池面映不出芙蓉面的哀凄,八百里離火不熄,鬼哭不休。
"為什么還要打?"他問。
夷則給他披了外衫,“六界爭了三百年!
是了,人族、天族、妖界、鬼司。貪與欲奔逐,無人會因死生殺戮停手,仇恨又豈會因私情止息,更何況他們畸形的關(guān)系。
池落亭身子后仰,靠在夷則身上。貫穿肩骨的長釘離心臟極近,他的心貼著冰冷冷的枷鎖,他的手抓不住蓮池的血火。
他抬高手臂,仰頭去觸碰對方的下頜。
"這是怎么傷的?"對方抓了他裸露的小臂,摩挲其上猙獰的疤。
"這個啊。"池落亭想了想,"為了當(dāng)天下第一.在血山殺了八十一天妖怪。"他倏地轉(zhuǎn)半邊身子面向夷則,像是生出了介紹自己傷疤的興趣,把腕上的紫紅湊到對方眼前。還未開口先彎了三分的唇。
"至干這個嘛,冷心的冷情的大妖怪頭子弄的。”
冷心冷情的大妖怪頭子沉默頸臾,不那么冷心冷情地答他:“那我教人裹圈絨布!
池落亭更開心了,似乎這樣的提議極好,“好阿則,喜歡我是么?”他笑得極盡天真,“喜歡不妨將唇落這兒來!彼钢约旱念a面引誘著,比夷則還像個妖怪。
夷則俯身,捧住他無暇的臉,像捧著易碎的珍寶,極盡小心輕柔。他無底線地縱容池落亭的怨念,可哀傷也在那一刻被驀然觸動。
倘若他沒有愧疚,再壞一些,他便會僅唇相譏。
"我不敢,阿亭就敢么?"
但他沒有說,他用額頭與對方相抵恭順謙卑地開了口。"這樣的事,我不敢做。"
他們的眼睫撞到一起,倘若有淚也要一并融去了。
池落亭的指腹抹過他的唇,眼里有癡態(tài)。
"又何必那樣怕死,池家你也屠了,妖首你也當(dāng)了。"他嘆, "就是可惜留了戰(zhàn)浮在身邊,又偏偏。"
他不顧亭外的雨傾盆,挽了袖探頭出去,似乎想要撈一支白蓮:"偏偏那戰(zhàn)俘不可褻玩,這樣子的煎熬,有什么留戀?"
夷則手邊沒雨具,自己的衣裳又濕得徹底,只好去拉他。不顧他字里行間都在要自己死,只是說:"莫淋濕了害風(fēng)寒!
"與你何干?"池落亭睨他一眼,又探出去些。
"我給你折!
"不許!"池落亭一把扯住他衣角,攥了滿手冷濕,愣了一瞬,怒道,"為什么不滾進去換衣裳。"
夷則眼睛彎出些開懷,卻是仍要囑他,"那等我?guī)Я藗銇,莫亂跑,好不好?”他輕聲問。
他總這樣的縱容,卻又和池落亭一樣用情至深。以至于蓮池獨坐千年。
仍因他而露了骨里的血性。
功虧一簣。
以妖身窺仙道的劫數(shù)將至,仙骨早就被妖氣纏得發(fā)紫泛黑。
他亦有不輸戰(zhàn)劫的貪欲。
可池家家主的"求不得"怨咒,其實種在池落亭身上。
用情至深卻不得,最教人窒息的手段為也無非于此。
他清楚池落亭從來不會惜著自身。
那便卑劣一些。
……
窗外響了驚雷,本該是在夏雨里極平凡的,池落亭卻似有所感仰頭看了一眼。
漫天黑云壓下來,那云似是某個文客使了神通,將墨沉在了上邊。突然間就把天地的距離拉進了,就像下一秒就會把他們都擠在天地的縫隙之間,不得喘息。
然后再低頭時,他竟發(fā)現(xiàn)滿池白蓮劇烈震顫起來。
那雨比之方才,分明是小了些的。
在天下第一的位置占了十年的人,如何會不清楚仙道的劫。池落亭若無其事,由夷則撐了傘在頭上,俯身去用手指勾了一支白蓮,在手里把玩。
比花瓣還白的指腹在柔滑的瓣面上摩挲,花瓣沾了水珠,似泫然欲泣。他很壞地用蓄長的搭甲戳在花瓣上,上邊立刻多了道彎月形的暗色。像夜與月顛倒,夜是皎白,月是烏蒼。引得滿池蓮色曳曳,像知道了些什么,再也撐不住亭亭的孤高,有些無措地顫栗。卻又在雨里吸飽了珠玉,白得近乎透明,盛得教人驚心。
他沖夷則勾手,“你過來些!
夷則掐好了傳送陣,決定再縱他最后一次。
"荷花用什么養(yǎng)的呀,這樣好看。"池落亭扯了一瓣,貼上夷則有了些血色的臉。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大秘密,眼里有些碎光。"咦?阿則,明明你都要死了,怎么還添了幾分生氣?"他隔著花瓣戳著對方的頰。像極了那個被一只手分開的親吻,哪怕血色濕衣,也仍叫人著迷。
又像極安靜時的蓮池。
芙蓉花戲芙蓉面,沉墨云映沉墨潭。
那譚里又一次添了哀傷。
夷則沒有說話。
連廊隔了雨幕,似乎將滾滾天留一并阻隔在外。被暴雨與雷聲掩映的這一方天地,安靜地教人窒息。
"你說啊,愛不愛我,你說啊。"池落亭的目光在他面上游了一遍又一遍,他像是怕擾了這安靜,聲音輕得像是夢囈。他一遍又一遍地問,一遍又一遍地嘆。"說啊……”
夷則才發(fā)現(xiàn)他眼里的那點光亮,非是好奇或嘲弄,而是凄然與彷徨,是芙蓉面上亂滾的玉珠,是那雙鳳眼里晶瑩的新露。
“愛啊。”夷則偏了頭去,不愿看那珠玉。
雷聲一道道近了,蓮池的水翻涌起來,又像是十六年前的大火滿池燃沸了澄碧的蓮潭。舔舐著碧翠的葉,褻玩了皎白的蓮。夷則最后一個護身的符勾好,只需要輕輕一碰池落亭,就立馬可以把他送到千里之外,修為恢復(fù),名劍重鑄,枷鎖盡斷。
天怒滔滔,他腦海里居然只有池落亭。"怎么會不愛呢?"他笑起來,畫滿了符咒的手心就要去捧池落亭的臉。
似乎是到了最后,想再好好看他一眼。
是該好好看看。
池落亭笑起來 ,與他同時動了。
"撲通。"
夷則睜大雙眼,唇上覆了兩片柔軟。輕地像浮云,似乎一撞就要破碎,消彌至無蹤無跡,卻又像是烈焰般的滾燙,燙得人渾身的熱血都要倒流。無名的愛意與恐懼從腳底上涌,占據(jù)了他的神經(jīng),蠶食了他的理智。
"你瘋了!"夷則猛地推他一把。
恐懼與愛交織,一如他與他的纏綿。
池落亭笑得開懷,在濕熱模糊了視線。
他后背撞到欄桿上,頓時崩裂了傷口,血色暈開一片。他卻像是毫無知覺,攤手向他灑了一把花瓣,透亮的白沒有明麗的天光相照,被陰沉的天壓著,像極了靈堂上灑的紙銅錢。
"我知道呀,阿則,怨咒在我身上。"他又灑了一把,這次灑在自己頭上。
“但是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又是那樣秾麗的笑顏。淚暈開了眼角的胭脂,艷得攝人心魂,幾乎比胸前的血色還要紅還要艷。"可是阿則,你以你自己為挾來騙我。卻在這時,又赴死得毫無猶豫。"
"你有沒有看我一眼,有沒有問過我,愿不愿為這天地都不容的癡念,而閉眼?"
他輕嘆,指尖開始變得透明。
"池落亭。”
夷則顫了聲音,顫了身軀。
他惶恐地去拉池落亭的手,惶恐地去擁抱對方。"沒關(guān)系,雷落下來,待我灰飛煙滅之后,你的怨咒就解了。你等一等。"夷則倉皇無措地把他緊緊擁在懷里,生怕老天來與他搶人。
"你等一等我,等一等這雷,等一等,好不好……"
你等一等。
池落事?lián)u頭,沖他笑著。眼睫顫抖著壓下來,彎過那艷麗的紅色,勾了水珠去。珠玉掛在上面,剎那所有的雨珠都失了透亮。成了顛倒的夜色里無盡的濃霧,隱了清潭白蓮,隱了漫天雪光。
夷則渾身突然劇烈地痛起來,像有針從每一個穴位沒入,似乎扎進了血管,隨血液奔流著。那針幾乎要扎穿五腑六臟,扎毀所有筋脈。
可突然,他看見白光一閃。
雷劫來了。
他來不及推開池落亭,來不及閉氣凝神,他根本不得動彈。
筋脈斷裂的劇痛過后,是骨肉新生的煎熬。只是這時,他突然反應(yīng)過來了。
那是仙骨歸體的新生,是他獨坐蓮池的涅槃。
他拼命睜開眼想看看池落亭,可是眼前只有芙蓉花,沒有芙蓉面。
是千年不變的蒼白芥子,里面只有無邊的深潭與白蓮。
他聽見當(dāng)初點化他的道士聲音顫顫巍
巍。
"七月夏逝,蓮池未頹。"
在夏日的尾聲里,蓮花在眼前一瓣一瓣舒展開,白得刺目。
他聽見那老道慢悠悠地說:"成仙好。仙人嘛,無所不能……但有一點,小子你要記住了。"
“什么?”
“太上忘情嘛!崩系烂喈(dāng)合乎身份的山羊須沖他笑。
然后是千年的枯坐和第一次裂骨新生。
"咔嚓,咔嚓。"
他猛地睜開眼,一眼便看見幾乎透明的池落亭。
"成了?"池落亭□□消弭地差不多了,反倒一身輕松,半飄半走貼到夷則身上,張開雙臂環(huán)他脖頸。
他閉上眼,輕輕啄他耳尖,蹭他頰面。
那是怨咒下他們未曾有過的親昵纏綿。
“本來想要你先死的!
他極用力地環(huán)抱他,又極小心地親吻他。像害怕別離,要命的珍惜。
"總該要老匹夫看看,我真的真的。"
"好愛你。"
以至于我不懼十六年的別離,不懼血山八十一天的殺戮,我向天道求來仙骨。用我滾燙的血淚,以我虔誠的親吻,將它獻給你。
“十年前就當(dāng)上了天下第一,卻現(xiàn)在才來找你,"他嘆,"找仙骨費了些時間,阿則可怨我?"
我希望你沖破天雷,踏著最純潔無瑕的白蓮,摒棄你的欲望,剜斷你的妖骨,張開千年修得的沉潭目,教感情都只能在其中沉溺。
而后登上九重山巔。
“怨死了……”夷則背上是天道,面前是摯愛。他的聲音嘶啞,那似乎種了蓮花的沉潭目被風(fēng)雨打皺。漾出滔天的水浪,濺出的水珠亂蹦,和雨融在了起!皭畚遥趺催舍得獨留我于此?”
“我亦不舍呀。”池落亭的手滑下來碰到他心口,燙得駭人。
“可是我就是好想親吻你……”
“哪怕我要賠上十六年的等待,賠上這條放肆又凄然的生命。”
電光閃爍,照亮兩張清淚縱橫的臉。
“不許哭了!背芈渫び执亮舜,因為身體散得差不多了,輕得幾乎感覺不到他的觸碰。
他想像住常那樣再戲弄夷則一下。
“殺夫證道呢,你該……”
可惜他自己都說不下去。
就很像個玩笑。
荒誕的怨咒,剝奪他們的親吻與纏綿。
但欲望最能蠶食人的心臟,教戰(zhàn)火肆虐,教六州動亂,教人如癡如狂,恨不能虔誠地瘋狂地獻上骨肉與心臟。
“該開心才是呀。”池落亭垂了頭。他也是被欲念支使的敗者,為剎那歡愉而活。
又是道天雷。
夷則未穩(wěn)固的仙軀從后心延出裂痕,延展、碎裂,像剛出窯的白瓷跌落,觸目驚心。他心里升起的卻是無邊的顫栗。
你說那倒底是恐懼還是興奮。
“可惜我們還沒有夫妻之實 !背芈渫さ穆曇羲朴芯趩省K鷣y將淚都蹭上夷則衣襟,揚面又是如往常般的游刃有余。還因為由淚浸潤的眉眼,顯得那臉愈發(fā)秾艷驚絕。
他還想說什么,卻被夷則堵了軟唇。
舌尖想要留住些東西,所以它瘋狂地侵略,絕望地索求,像末路的獸,又像擁抱烈火的蛾。
燙得要命,還非要義無反顧。
畢竟這樣的快感,是他們所奔向的光明。
十足的荒唐。
“不行!币膭t聲音沙啞,不容置疑地拒絕他,"殺夫證道,那得你死我手上,不然不作數(shù)的!
“那好吧!背芈渫o奈地笑。
“趁我肉身還沒死透,你快來補一刀!彼撎摂n住夷則的手,往自己心口帶!澳忝,還有心跳呢。”這會兒他的心跳極快,最后的溫?zé)岚验L釘一道捂得發(fā)燙。
“池落亭。”夷則才是真的有些無奈,指尖尖不經(jīng)易碰上了長釘尾部的鐵環(huán),他不動聲色撥了撥。
“你說的啊,要取我人頭!
‘那也不作數(shù)!币膭t又低下頭。
池落亭便順著他的動作,一邊伸手抹他面上淚痕,一邊仰頭親吻他。在模糊的視線里看到?jīng)坝康哪,又用手都擋住了。自己也合眼,癡癡地,與他的唇齒糾纏。
萬般的情動纏綿了顛倒的日月,再深的灼痛都無人嗟。
轟隆——
那是最后一道雷劫。
"阿則,你的眼里,盛開了一朵白蓮。"
"那是你的芙蓉面。"
雨霧里的蓮池?zé)o限擴大,隱去了回廊,覆蓋了高崖。水面破出無數(shù)的新綠,在顛倒的日月里伸展開圓葉,綻放出最純凈的白。
"阿亭,你說你愿意為頃刻的歡愉閉眼,你怨我不曾問過你。"夷則在轟鳴的雷聲里,俯到池落亭耳邊,"可你也未曾問過我。"
"你不問,我也要答。"
"我不愿。"
白光大閃,兩人再一次看不見對方。
夷則不顧那白光刺得雙目灼痛似充血,沉潭目里映射出那千頃蓮池。在夏日的尾聲,最熱烈的七月,滿池白蓮一瓣一瓣在他眼前旋轉(zhuǎn),教他目眩。
他的身體似乎撐不住最后一道雷劫,血肉開始崩裂。衣袂翻飛,在剎那被染成深赤,給非黑即白的蒼白芥子,添了唯一的艷麗顏色。
新生的筋骨與血肉再一次被獻祭,他毅然不顧,踏上眼前的蓮。
花瓣開始凋落,被淌上去的血侵蝕到枯黃,無力地垂落、腐爛,然后被潭水溶解。
頃刻視野里的白蓮便都凋敝了。圓葉也枯黃了邊,像被火焚燒一般,飛快地枯朽,化成了焦黑的灰燼,溶進墨色的潭。
潭水沸騰起來。
夷則的血滴落,染紅了沸騰的潭。
教人分不清是烈焰池還是鮮血塘。
“我不再渴求九重天。”他輕輕地說,像在對池落亭傾訴,又像在自語。
“七月夏逝,蓮池傾頹!
“我眼里開不出無欲無求的白蓮,所有的盛放都不及你的芙蓉面!
“獨余黑白的白云蒼殿,不會有你眼角暈開的秾艷!
池落亭越來越輕的身體幾乎要飄到天上去,卻被肩上的鎖鏈猛然拉回地面。然后所有的風(fēng)都呼嘯向他,涌進他的身體。
身體開始變重,對周遭的感知也漸漸明晰。他聽見夷則的低喃,像是從遠方被風(fēng)帶回,由遠及近。
“咣當(dāng)——”
長釘自他肩上滑脫,跌到地上,玄鐵在剎那化了齏粉。
這下,他才真切切聽到夷則的聲音。
“我與你共守余年,擁吻于這殘破人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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