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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浪子Ⅵ
柳煙深處幾人家,載酒徐行杏雨斜。薄醉緩歌還縱笑,一春悠夢滿城花。
久旱逢甘雨,他鄉(xiāng)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題記一
你不是在說史,而是在說我。我明白你的用心,但我還是做我自己。
————————題記二•白愁飛
江南又早三月,雨絲斜斜,小徑沙道纖塵不起,皆籠在鵝黃嫩綠的柳煙之中,泛出股清新濕潤的泥土芬芳,時見桃花數(shù)點,嫣紅欲然。村舍間草色青青,房前屋后都種著大片的杏花,雨中更是格外秾艷。小道上漸傳來散碎的馬蹄聲,一陣忽高忽低的歌聲也隨著蹄聲飄了過來,“既自以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歌聲清亢悠遠,卻拖拖拉拉不成調(diào)子,還夾雜著斷斷續(xù)續(xù)的笑聲。聲音漸漸近了,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書生打扮,一襲白衣素衫,騎匹瘦馬,也不打傘,衣服已被雨絲浸得透濕,散落的鬢發(fā)貼在臉上,身后的馬背上卻還掛著個碩大的酒葫蘆。一只手松松的抓著韁繩,另一只手搖著支不知哪里攀來的野花,看樣子已喝得半醉,東倒西歪的和葫蘆一起在馬上顛著。口中哼哼唧唧的便是那首不成調(diào)子的歸去來辭,還瘋瘋癲癲的朝一路上遇著的村童打著招呼。村童呆呆看著這個衣冠不整的陌生人從面前走過,他卻忽然發(fā)出一陣大笑,就像走在路上看到人忽然撞樹上了一樣!隘傋!币粋牽著牛的村民不禁搖搖頭自言自語的說道。那白衣書生已自顧自的笑得前仰后合。
前面杏花中挑出個青旗酒簾兒,那白衣書生眼睛一亮,一聲輕快的口哨,直接從馬背上跳了下來,酒勁發(fā)了,立足不穩(wěn),腳下一滑險些跌倒,扯住韁繩打了好幾個旋兒才勉強站穩(wěn),瘦馬已經(jīng)禁不住被扯得嘶鳴了起來。那書生哈哈一笑,身體驟然失衡,啪的倒了下去。檐下一只雞被驚得咯咯叫著,撲騰著翅膀竄進屋去。那書生喉中咯咯發(fā)出幾聲,似還在笑,眼瞼一沉,竟似要闔上了。醉眼朦朧中,他看到一雙手,一雙白得如梨花,滑得如美玉的手,劈胸揪住他的衣服將他提了起來,只發(fā)出兩三聲含糊不清的哼聲便被那雙手拖進屋去,聽得桌子板凳一陣亂響,一陣極濃郁的桃花香味撲面而來。很少有人提到桃花香,但這正是雨中桃花那種濃艷而勾人的香味。
那書生不禁強睜醉眼,他沒有看見桃花,卻看到了一個比桃花更美的女人,白得如帶露珠的臉頰,紅得像浸了水的朱唇,亮得艷艷灼人的眼睛,正散發(fā)出雨中桃花般的潮濕氣息,令人幾乎難以自持。她面前還放著一壇酒,兩個酒碗。那書生輕佻一笑,伸手便勾住她的香肩,另一只手提起桌上酒壇,那女人竟沒有反抗。那書生軟軟歪倒在她身上,仰頭將酒望口中灌去,酒溢出來,灑了他一身,也灑了那女人一身,那女人依然一聲不吭。
“你不是這里老板娘!蹦菚鋈徽f道。
“為什么?”
“沒有你這么美的村姑!
那女人一笑,“沒想到你這人瘋瘋傻傻,腦子還挺靈光。不過你錯了!
“錯了?”
“現(xiàn)在我就是這里老板娘!
“哦?”
“這里就你和我,我倒酒,你喝酒,我不是老板娘是什么?”
“你真不認識我?”那書生忽然冒出句莫名其妙的話。
“認識你?你自己瘋瘋癲癲倒在我門口,我把你拖進來,我認識你?”
“這么說,你是真不認識我啰?”
“你以為你是誰啊,全天下女人都認識你啊,老娘真不該把你拖進來,讓你再淋淋雨,好好清醒清醒!
那書生格格的笑,又摟住她脖子。
迎接他的是個響亮的耳光。
那書生癡癡呆呆的望了她頃刻,忽然又縱聲大笑起來。
“瘋子!”
“你才是瘋子哪!
“我?”
“一會兒像小綿羊,一會兒像母老虎,你說你不瘋么?”
那女人冷笑兩聲,“還以為是個風流種子,結果是個呆子,你既然知道我不是老板娘,就該知道我是干什么的。”
“有美一人,賣酒當壚……”那書生以手擊節(jié),清亮歌道。
“你以為你是嵇中散哪……”那女人明顯不耐煩了。
那書生放聲大笑,拔下頭上玉簪扔在桌上,一頭長發(fā)頓時披散下來,“這個夠了么?”
“喲,還真沒看錯你,果然是個多情種子,這個給了我,你就這個樣子出去?”
那書生哈哈笑道,“人世如春夢,形骸若塵土,管他作甚!
“真是個瘋子!蹦桥丝吹接耵,聲音也不由清嗔了許多,她伸出纖纖蔥指,拈起玉簪,溫潤流彩,竟是上等美玉雕成的上古式樣,顯是件價值不菲的寶物。這個都隨便扔了出來,那書生確實喝醉了。她凝脂般的手也搭上了書生的肩,抓住他被雨浸濕了的長發(fā)。
“你是從哪兒來的?”幾杯酒下去,那女人也有幾分醉意了。
“從西邊來!
“到哪兒去?”
“到北邊去!
那女人笑了起來,“如果我問你叫甚么名字,你會不會說你叫‘甚么名字’?”
那書生笑道,“名字么,倒還有一個,林岫,郊邑正自飄瞥,林岫便已皓然!
那女人哈哈笑了起來,“看你才二十來歲,怎么就叫這名兒?”
“哦?”
“這么早就白頭了?”
林岫大笑了起來,“浮云一別后,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鬢已斑…人生如夢,夢醒白頭,何悲何憂……”
“我看你不是無悲無憂的人。”
“哦?”
“你雖然還年輕,眼角卻已有了皺紋,模樣還不賴,臉色卻比常人蒼白,我看你不是縱酒過度就是熬夜過多……”
林岫咯咯訕笑著,眼角卻隱隱浮過絲迷離的異色,“不錯,我在揚州藕舫軒和江寧府牡丹園都泡了幾個月,那里的酒和娘們……不過你這么漂亮的還是沒幾個啦……”
藕舫軒和牡丹園一在瘦西湖畔,一在秦淮河邊,正是揚州和江寧兩個最大的花花世界,奢靡□□浮浪子弟匯集的地方,也正是燒銀子的地方。能在這兩個地方都混上幾個月,只有兩種可能,一,江南豪富的子弟,二,這小子發(fā)燒了。
那女人倒也懶得跟他多說,能被人拿去跟藕舫軒和牡丹園的女人相比,在她們這一行,也算是心滿意足了。
“你叫什么名字?”
“我們這些人,能叫什么名字,你叫我海棠好了!
“海棠?好名字啊……朱唇得酒暈生臉,翠袖卷紗紅映肉,林深霧暗曉光遲,日暖風輕春睡足,雨中有淚亦凄愴,月下無人更清淑……”林岫瘋瘋癲癲的唱道。
窗外傳來一串啁啾的鳥鳴,雨中更顯清脆,林岫忽然拍手尖笑一聲,海棠嚇了一跳,“你干什么?”
“來了!
“什么來了?”
林岫一個清亮的唿哨,窗外忽然竄進一只雀兒來,白翎修羽,卻辨不出是什么種類!皝韥,”林岫輕笑道。那鳥兒竟直飛到林岫肩上歇下了,抖抖身上被雨淋濕的羽毛,濺得林岫一臉水珠,還用紅紅的尖喙扯著林岫蓬亂的長發(fā)。林岫佯嗔笑著,將她從肩上捉下來,放在桌上,將酒碗放在她喙下,那鳥兒居然埋頭暢快的喝了起來。
“這是你的?酒鬼的鳥兒也是酒鬼……”
“我的……哦不……我一個朋友的……嗯,確切說既是我的也是他的……嗯,……還是我的,我掏的鳥蛋,他養(yǎng)的……嗯,那是他的了……嗯,鳥還是她自己……”
“你有完沒完哪……”海棠揮手打在他肩上,把這羅里羅嗦的話打斷。
“這只鳥啊,你別看她小,我走到哪兒,她都找得到我……”林岫一邊說一邊從鳥腿上取下一只銀質(zhì)小筒來。
“送信的?”
林岫點點頭,用一套令人眼花繚亂的嫻熟動作將圓筒打開。
“喲,還挺復雜的嘛!
林岫伸手從筒中抽出一張薄薄的紗來,上面畫了許多看不懂的圖畫,盡是些蘭草山石什么的,筆力遒勁,畫畫的人未必學過幾年畫,卻顯然是個練家子。
“這是什么?”
“你說它是什么呀,它就是什么!绷轴兑贿呎f,一邊將紗浸進酒壇里,上面的墨色都褪去了。
“你賠我的酒!”
“還沒見女人對酒這么看重的,真?zhèn)‘朱唇得酒暈生臉’……”
“這可是十年陳的竹葉青!”
“你道我喝不出來,九年半……哦不,九年零四個月……”
海棠垂著臉,“算你狠……酒鬼……”
林岫大笑了起來,仰頭將那壇竹葉青一飲而盡。
“喝墨水哪你……”
“哈哈,墨水可不就是喝進去的嗎!
林岫將剩下的酒倒進酒碗里,剛小半碗,從袖中取出一粒珠子來,放在酒中融化了,酒漸漸變成了剛才畫上那種藏青色。林岫用手指蘸蘸酒,在紗上畫了一枝嬌艷欲滴的桃花,雖是用指,筆鋒卻清雅有致,含蓄悠遠,顯是大家筆法。
“你畫什么?”
“我畫你!绷轴舵移ばδ樀幕亓艘痪。
“畫我?你畫桃花干什么?”
“你長得像桃花,身上的氣味也像桃花,我不畫桃花畫什么?”
海棠的臉色似變了變,她又笑了起來,“桃花就桃花吧,他們叫我海棠,其實我還是喜歡桃花!
林岫微微詭笑,也不知是認可還是不認可。他將紗卷起來,塞入銀筒,又用那套精巧的動作將筒關上,掛到鳥腿上,將鳥捧到門口。雀兒撲喇一聲竄入云霄不見了。
“這鳥還真能飛!
“我的鳥,還能不會飛么!
“你以為你是誰啊!
“我啊,哈哈哈,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與疏狂,曾批給雨支風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詩萬首,酒千觴……”林岫半哼半唱著,竟瘋瘋癲癲的舞了起來,東倒西歪不成姿勢,桌椅碰得吱吱響,衫袖翩飛,卻又含著股莫名的漢晉風韻。
“今兒老娘怎么遇上你這么個瘋子!
林岫哈哈大笑,跳到張桌子上,一屁股坐倒下去,翹起腿來,伸手將空酒壇拋到空中,旋了幾下,又穩(wěn)穩(wěn)接住,輕輕拋到地上!拔疫@種人不多見,你可看夠了!
“美不了你……瘋子……”
林岫哈哈大笑,笑得全身顫抖,又停不下來了。
海棠搖搖頭,站起身來,“我再去弄壇酒,看來你這人沒酒就安靜不下來!
“有酒我就能安靜下來?你試試啊,打賭……哈哈哈哈……”林岫仍然笑個不住,袖子忽然掠起,整個人也猛然一個翻身,笑聲驟止。
“你干什么?”海棠回過頭。
林岫半跪在桌上,右手指間夾著三支薄冰般的三棱透骨釘。他緩緩的站了起來,臉上掛著嘲諷的淺笑,跳下地來。
“這是什么?”
“你沒見過?這東西要打在你身上,你這水蛇般的腰姿馬上就軟成一攤泥了,泥也好啊,睡在上面軟和……”林岫似笑非笑的說道。
“你……你都還有心思打情罵俏,是不是剛才向你打來的?”
“你這么漂亮的女人,誰舍得讓你化成一攤泥啊……”林岫眼光迷離地看著手中的透骨釘,忽然狂笑起來,笑得前仰后合,幾乎立足不穩(wěn),眼淚都似要笑出來了。
“你笑什么啊?”海棠終于皺了皺眉。
“沒笑你,我笑……”他的話又被笑聲打斷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抬起頭時,臉上竟真有了淚痕。
“你……你怎么啦?”
笑聲戛然而止,林岫臉上的笑容仿佛被忽然抹去了,竟似從來沒有笑過一樣。
海棠一驚,回過頭,背后赫然竟已站著五六個人,她竟然毫無察覺。為首一個四十來歲的瘦削漢子,面色沉峻,雙目炯炯有神,一看便知來頭不小,“果然是你小子,這么幾年,功夫倒還頗有長進。”聲音沉著深毅,不怒而威。
“唐大堂主!绷轴睹鏌o表情的說道,微微一躍,又懶懶的坐到桌上。
“虧你還認得我!
“你們找我干什么?”
“跟我們回去!
“為什么?”林岫的話中有種說不出的嘲諷之色,眼中也是種迷離而瘋癲的光。
唐大堂主臉色一沉,還要開口,忽然注意到海棠,頓住了,“她是什么人?”
“這里沒你的事,走吧。”林岫森然說道,和剛才的嬉皮笑臉簡直換了一個人。
海棠不知是被嚇傻了還是嚇軟了,竟仍坐著一動不動。
“她是這里賣酒的,和她沒有關系。”
“跟我們回去。”
“跟你們回去?”林岫又哈哈大笑起來,手舞足蹈,笑得瘋態(tài)畢露,“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田園將蕪胡不歸……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我欲乘風歸去,又恐……”
唐大堂主皺了皺眉,兩根手指輕輕并在了一起。林岫竟已笑得全無反抗之力。
“飛來之財,見者有份,我等既然來了,還望唐大堂主手下留情……”忽然傳來一個輕柔而溫和的聲音。
酒店中的人都回過頭去,柳蔭下緩緩走來一路人,幾個勁裝漢子抬著一乘便轎,上面坐著個手搖折扇的公子,向這邊款款而來。抬轎的人輕飄飄的走著,竟似腳不點地一般。他們離此還有里許,剛才的聲音卻似近在耳旁,竟是空谷傳響的絕頂功力。
“司馬莊主,幸會幸會!碧拼筇弥鞴肮笆,他說得很沉很輕,但那邊顯然也已聽到了。林岫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神情,斜躺在桌上,衫發(fā)散亂,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轎子轉(zhuǎn)眼已到面前,那公子從轎上施施然走了下來,生得皓齒紅唇,極為清昳,秀麗得有幾分像女人,他的聲音也有幾分像女人,“怎么,未想這昆侖寶藏果然如此誘人,連一向清高孤傲的四川唐門都出動了,還勞煩唐曠大堂主親自出手,看來司馬撫琴此行是不虛了!
海棠一驚,這瘦削漢子竟正是當今唐門大堂主,武功名望僅在掌門唐寄傲之下的唐曠。
唐曠冷冷一笑,并不言語。
林岫卻又瘋瘋癲癲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說道,“司馬兄,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口氣極是輕松,就像巷口遇到街坊朋友了一樣。
“林少俠……別來無恙……”司馬撫琴平和的話音里卻隱有一絲忿怒。
林岫嘆了口氣,回頭向著海棠,“看來這世上不認識我的人果然是越來越少了,這么說,遇著你,還是我的運氣啰!
海棠的臉色不易覺察的變了變。
“你要怎么樣,說罷!碧茣缋淅涞恼f。
司馬撫琴嫣然一笑,“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等既皆已來了,還請?zhí)拼筇弥鲃潅道兒罷。”
“你是說,靈臺鏡在他手上?”
司馬撫琴又不禁一笑,“大堂主說笑了,早聽說川人說話甚是含蓄,未想委婉到這個地步,現(xiàn)在此地就你我兩家,遲則生變啊!
“好,我明說了罷,我對那鏡子寶藏什么的不感興趣,我來是要他這個人的,他得跟我走!
“好,我恰好對這瘋子不感興趣,我要的就是他身上的靈臺鏡,你我各不相犯。”
林岫捧腹大笑,“二一添作五,你們把我分了吧……”
“好,那我就先行謝罪了……”司馬撫琴悠然展開折扇。忽然看到林岫凝神看著窗外,似對什么東西看出了神,他不禁也朝窗外看去,卻什么也沒看到。
“你看什么?”他不禁問道。
“你看那支杏花……”
“杏花?”
“開得真漂亮!”林岫撫掌叫道。
“你……瘋子……”司馬撫琴折扇一翻,陡然揮了過來,帶起一陣刀刃般的疾風,幾縷青絲從扇緣上掉了下來,林岫卻已在另一張桌上,“來啊,來啊,”林岫顫微微站在桌上,衣衫亂顫,扇影又迎了上去,但見白影翻飛一片,恍若玉蝶相斗,搖曳出一片雪色。一聲脆響,竟如金石相擊,蝶影驟止,再看時,司馬撫琴的折扇已經(jīng)收起,扇尖正抵在林岫的一根指頭上,紋絲不動。“定風指……”司馬撫琴柔和地說道。
“不錯不錯,十數(shù)日不見,照子比以前亮多了,佩服佩服。”林岫瘋瘋癲癲的笑道,手指卻靜如止水,不曾挪動分毫。
司馬撫琴美玉一般的臉上微微泛過一絲血色,顯是遇上了大敵。
忽然一絲破空之聲,三枚飛蝗石齊向林岫背后上中下三路打來,林岫袖影反身一閃,左手已快得不可思議地將三枚石子一齊抄在手上,一柄冰刃青劍正在同時朝他背心刺來,林岫猝不及防,袖影一揚,三枚飛蝗石又一齊脫手向來人打了出去,司馬撫琴趁此變招,扇尖一錯,徑取林岫膻中穴,林岫倉皇之中竟然還能一心二用,從容應敵,左手發(fā)出飛蝗石時,被錯開的右手已以攻為守風一般點向司馬撫琴左肩肩井穴,司馬撫琴吃了一驚,膻中穴固是死穴,肩井穴若被點中他也即時癱軟,只好收扇疾退,林岫咯咯一笑,手腕一翻,看也不看地向后戳去,正戳在背后一人腰間五樞穴上,然后方才聽到兩個人各自落地的聲音,先前那人躲過了兩枚飛蝗石,第三枚卻在風池穴上正著。
下面的人都不禁吐出一口氣,這小子瘋瘋傻傻,此間一人連退數(shù)敵,武功竟是罕有其匹的絕頂高手,怪不得能取到靈臺鏡。
司馬撫琴拱了拱手,“凌寨主,既然來了,就請現(xiàn)身罷。”
屋里驟然已多了幾個人,正中間是個身材魁梧的錦衣漢子,氣宇軒昂,面色卻甚是陰沉。他瞥了瞥地上的兩個人。
“哎呀,一時失手,得罪了……”林岫一驚一乍的叫了起來,跳下桌子,手指又是隨便一戳,地上兩個人已能活動了。
“寨主恕罪!倍藵M臉慚色的撲翻在錦衣漢子身前。
錦衣漢子揮揮手,兩人重重扣了三個頭,爬起來站到他身后,赫然竟是馭龍寨出了名的左右護法青龍雙劍。
“凌寨主也對這瘋小子有意了?”
“未想司馬莊主和唐大堂主都已捷足先登了,這么說,在下是在奪人所愛了!
“豈敢……”司馬撫琴笑得很是嫵媚,“這瘋子出手不凡,凌寨主來了,正好添個幫手!
他話中帶刺,凌風臉色不由微微一變,他緩緩說道,“林公子好身手,在下佩服,討教兩招如何?”
“討教?向我?呵呵,豈敢豈敢啊…”林岫悠然在桌上躺下,“剛才你們一個要我,一個要我的鏡子,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該怎么分啊,你們先合計合計,再來分我吧……”
凌風不等他說完,手中忽然抖出一根極細的銀鞭來,直向林岫點去,林岫仍然懶洋洋躺著,伸腿勾起桌下酒壇來,啪的一聲,酒壇打得粉碎,陶片四濺,林岫咯咯笑著,聲音甚是清亮。
凌風臉色微變,翻手又是一鞭,鞭梢九曲,竟是他的成名絕技蝎尾鞭,林岫哈哈笑著,正要閃身,凌風忽然看到角落里的海棠,“你!你怎么在這里?”海棠臉色慘變,似要躍起,凌風銀鞭一折,竟帶著九曲蝎尾徑向她點去,海棠發(fā)出一聲尖叫,鞭梢霎然間已到胸前,一道白影忽然掠來,一聲碎響,鞭梢沒有插進海棠胸中,卻斜斜插進了她身旁的板壁內(nèi),林岫已將伸出的拇指和中指收了回來,海棠右手中卻忽然多出一柄冰一般的薄刃,直向林岫背心扎去,凌風的鞭已抽了回來,徑向林岫前胸掃來,林岫猝不及防,頓時前后不能兼顧,他身形忽然一縮,竟似憑空少了半截,貼地一滑,奇跡般地從刀鞭之間穿了出去,司馬撫琴的扇子卻正在此時向他項上切了下來,這一招他已是逃無可逃。
唐大堂主一聲怒喝,只聽兩聲撕風碎響,司馬撫琴已在一丈開外,凌風手中的鞭子奇怪的反纏在一張桌子上,海棠手中的刀卻已掉在地上。林岫站了起來,他沒有笑,臉色甚是蒼白。
“你……”司馬撫琴帶著幾分忿怒說道。
唐曠沒有理會他,眼神陰沉的朝板壁上掃去,幾個人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剛才發(fā)出的兩枚鐵蒺藜嵌在陳年發(fā)黑的木頭上,周圍竟還嘶嘶冒著氣泡。幾個人臉色都變了,要是剛才唐曠存心擊中他們,現(xiàn)在他們怕是已經(jīng)……
唐曠抱抱拳,沉聲說道,“諸位聽好了,我今日本來不想插手此事的,但現(xiàn)在我只想奉告諸位一句話,靈臺鏡,我唐門現(xiàn)在要定了!
“你……”
“諸位可知道他是誰……”他看著林岫。
林岫臉色慘白,一言不發(fā)。
“他就是當今唐門掌門的大公子唐岫。”
酒店里不由泛出一陣噓聲,在場的人皆倒抽了一口涼氣。
唐曠繼續(xù)平靜的說道,“今后誰要爭靈臺鏡,就是在與我唐門爭奪,諸位請先掂量掂量罷!
兩枚鐵蒺藜還在板壁上嘶嘶的響,酒店里一片死寂。
司馬撫琴輕輕的嘆了口氣,“唐公子,我倒還看錯你了,見諒!鞭D(zhuǎn)身輕飄飄走了出去。凌風收起銀鞭,也走了出去,海棠走過唐岫面前時,停下,看著他,欲言又止。
唐岫笑笑,“下次我們再見面,我還是不認識你。”
海棠笑了,笑得凄涼,然而舒暢。她跟著凌風走了出去。
店中只剩下唐門的人。
“你終于肯承認你是唐門的了。”唐曠看著唐岫,緩緩的說。
“謝謝!碧漆镀降耐鲁鰞蓚字。
唐曠揮揮手,“你們都出去吧。你坐!
唐岫提線木偶一般的坐下了。
唐曠走到后面,尋出兩壇酒來,先給唐岫滿上,然后給自己也倒了一碗。
“你真的不打算回去了?”
唐岫搖搖頭,一聲不吭。但是誰都看得出,他就算死在這里,也絕不會答應回去。
唐曠嘆了口氣,屋里一時陷入死寂。店外初蟲的鳴叫清晰的傳了進來。
“靈臺鏡,真被你取到了?”
唐岫點點頭,從散亂的衣襟中掏出一個紫綾包裹來,遞給唐曠。
唐曠接過來,打開綾緞,一面紋飾極為端莊細膩的青銅古鏡露了出來。唐曠將鏡子翻過來,露出一泓秋水般的鏡面。“機竅你也參透了?”
“這是面透光鏡!
唐曠舉起鏡子,迎著窗戶上透進的白光,板壁上淺淺顯出十余個古雅的篆字來。唐曠將鏡子放回綾緞上,重新包了起來。
“他們叫你林少俠,你真的就是林岫?”
“沒錯!碧漆兜穆曇裟欢v。
“你取到靈臺鏡,有什么打算?”
“我不要了,你帶回去吧!
“你真以為……”
“我知道。我在川是唐門的人,出川也是唐門的人……你把它帶給我爹,就算是我盡盡孝心。”
唐曠忽然一把抓住唐岫的衣襟,用力一掀,露出前胸上一道還未愈合的傷口,又長又深,皮肉向兩邊翻卷著,露出里面深紅的血肉來。
“取鏡子的時候受的傷?”
唐岫疲憊的點點頭,一言不發(fā)。
“這是你取到的,就是你的,你是唐門的,你的也就是唐門的!
唐岫抬起頭,目光迷離,說不出是什么表情。
“你爹本來一直想讓你接任掌門的……”
唐岫望著酒碗,一言不發(fā)。
“………他每日為門中大小事務傷神,難免有對不住你處……你不要記在心上……”
兩行清淚水泉般從唐岫眼中涌了出來,滑過臉頰。唐曠把酒遞給他。唐岫接過,默默的呷著,良久,他說道,“二弟武功現(xiàn)在雖不及我,但是他穎悟靈性勝我十倍,又兼處事堅毅沉著,前途不可限量,正是唐門未來之主,我不過是個閑散浪子罷了!
唐曠點點頭,輕輕嘆了口氣。
“你還有什么打算?”唐曠又為唐岫斟上一碗酒,問道。
“我想出關去!
“出關?”
“那邊還有幾個朋友,他們在等我!
“都安排妥了?”
唐岫點點頭。
“想去做點什么?”
“關外本是一地云燕飛天的地盤,自前年燕飛天死后,卷云寨聲勢日下,現(xiàn)在北地江湖又已是兵荒馬亂,蟻賊肆虐了!
“你是想在關外闖出一番天地來。”
唐岫淺淺點了點頭。
“你找昆侖寶藏,就是要做你們樹大旗的本錢!
唐岫笑笑。
唐曠搖搖頭笑道,“我真不明白,你放著唐門不要,卻偏要到關外去自立門戶……”
“唐門是唐門,我的是我的。”
唐曠笑了笑,“燕山大漠,正是浪子的地盤……”
唐岫淡然笑了笑。
“只是江湖可能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唐門的基業(yè)也不是一天兩天創(chuàng)出來的,中間也有太多的血腥,仇怨,和無奈。也許有一天……”
“也許有一天,我會發(fā)現(xiàn)我錯了,或者我根本沒機會等到那一天了……”唐岫淡淡的說道。
“你爹爹其實早已覺得累了,我也覺得累了,可能我們都老了吧,但我們只希望你們能夠好好的過下去……”
唐岫沒有說話,他默默的點了點頭。
“你決定了?”
“決定了!
“好,你既然定了,我不會攔你,你父親也不會攔你的,唐門的子弟……”他微微笑了笑,搖了搖頭,“看來這脾氣是改不了了!彼D了頓,又說道,“你父親母親都很好,硯兒他們也很好,你不用掛懷。我只送你兩個字,保重。”
唐岫望著他,沉沉的點了兩下頭。
唐曠帶著人走了。
唐岫站起來,走出酒店,雨已停了,杏花香味夾在濕潤的風中迎面撲來,唐岫從井里打起一桶水,洗了洗臉,將頭發(fā)攏到腦后。他從馬上取下酒葫蘆,回到店中,將還沒喝完的酒灌了進去,又掛到馬背上,翻身上馬,緩緩向前行去。新柳如煙,沙道無塵,空中彌漫著三月濕潤而濃醇的花香,細碎的馬蹄聲一直向前行去。
柳煙深處幾人家,載酒徐行杏雨斜。薄醉緩歌還縱笑,一春悠夢滿城花……
乙酉二月初六
北川子于玉泉聽濤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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