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年的唐月剛滿五歲，小小的身體，大大的倔強。
　　在鄉(xiāng)下，晚上是沒有城市里的燈紅酒綠的，只有夏夜的蟬鳴，招人煩的蚊子，空氣中若有若無的桂花香，哦，對了，還有姥姥釀的米酒，香香甜甜的，唐月一直很喜歡。

　　小時候，她一放暑假就會來姥姥家住，直到多年以后，這個習(xí)慣也還是一直保持著，哪怕她早已經(jīng)過了愛哭的年紀，卻也總會想起那些夏夜，想起那甜甜的米酒，想起那時的明月，想起那時明月下的老人。

　　當(dāng)時的小唐月年紀還小，小小一只，是過個田埂都會翻在里面的年紀，但她很要強，非要自己蹦跶，摔了也不哭不鬧，所以當(dāng)她蹦跶出一身泥的時候，姥姥一點都不意外。
　　只是把她從田埂里抓出來，還摸著她的頭夸她，誰說我外孫女不活潑的，明明跟個猴似的，擔(dān)心我外孫女自閉的人就是眼瞎。

　　姥姥說這話的時候小唐月就瞪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短發(fā)的老人家，她當(dāng)時個子還不到老人的腰，需要仰頭才能看清老人的眼睛，她想看看老人的眼睛，想看看她說這話時是什么神色，但她最先看到了老人臉上的皺紋，眼睛旁的尤為明顯，那些皺紋比平時更明顯了一些，因為老人笑了。

　　這時小唐月就知道了，姥姥應(yīng)該是開心的，而且是說這話的時候很開心，不然笑是不會跑眼睛里的。
　　然后她又走神想到了一些其他事情。

　　姥姥長了好多皺紋，小唐月聽大人說，長皺紋的時候要被愛才行，因為有一次她看到媽媽眼角的細紋，好奇為什么自己沒有，媽媽說因為她和爸爸很愛月月，所以月月不會長皺紋。
　　“但我也很愛媽媽呀，為什么媽媽還是會有這個？”
　　“那時因為你愛我只有你我知道，皺紋它不知道�！�
　　“那它要怎么知道呢？”
　　后來媽媽告訴她，親親它就好了，以至于從此之后的好多天，小唐月每天都要親一親媽媽的眼角，這讓唐月爸爸十分嫉妒。

　　看來也要多多愛姥姥才行，唐月暗下決心。姥姥皺紋比媽媽多多了，必須要給姥姥很多很的多愛。小小的唐月倔強的認為，只要愛足夠多，媽媽和姥姥就不會老去。

　　一抬頭，她就看到了月亮。
　　看來，天真的黑了。

　　身邊的親戚總說唐月這孩子平時不愛說話，不愛動，一整天可以坐著一動不動，有時候不愛喝水也要被說兩句，慢慢的，這孩子就真的不愛在他們面前說話了，只有回到鄉(xiāng)下的時候，才會好一點。唐月的父母覺得這不失為一種好辦法，老人家也很喜歡孩子，不如就讓孩子在不讀書的時候多在鄉(xiāng)下待一待，這樣的決定雙方都很歡喜，就連小唐月也是從心底覺得這是最好的假期。

　　但沒有人知道的是，小唐月不是不愛說話，不是不活潑，更不是什么自閉，她只是不想在所謂的親戚面前活潑而已，她認為喜怒哀樂都是很私人的情緒，她和親戚們有不熟，不能在他們面前做自己，會被討厭的。就連自己安安靜靜做個“乖孩子”都要被說，更何況不乖的時候呢？只有在姥姥來這里，她才會覺得沒那么多人看著自己，才能開開心心做小孩子。

　　夏天的夜晚連風(fēng)都是暖暖的，這對于剛洗完澡的小唐月來說，是最舒服的，此時的她正趴在二層小樓的窗戶上，和在院子里擺弄花花草草的姥姥在閑聊，今夜月亮很亮，不需要開燈院里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姥姥，我想吃米酒�！�
　　“行，明天給你做�！�
　　姥姥一向很寵唐月，在唐月的記憶中，姥姥對誰都很好，所以自己在她面前才敢稍微肆無忌憚一些
　　“可以多多甜嗎？”
　　姥姥模仿著她的語氣：“你想要多多甜？”
　　小唐月抬頭想了一陣
　　“嗯……可以像月亮一樣嗎？”
　　“嗯？像月亮一樣……甜嗎？”
　　小孩子說話向來是沒有邏輯也不需要在意邏輯的，因為抬頭看到了明月，就說了出來，姥姥對此表達早就習(xí)慣了，所以小唐月的每一次的天馬行空都能得到姥姥很認真的回復(fù)，從不掃興。
　　“呀！像月亮一樣甜的話，可能要多等幾天吧。”
　　小唐月頓時來了興趣，搖著頭上的兩個小啾啾開心的哼起歌來，過了一會兒又產(chǎn)生了新的疑問，她認真嚴肅的問：“姥姥，那你怎么知道它和月亮一樣甜呢？”
　　姥姥也認真思考一番后回答：“這個呀，你抬頭�！�
　　小唐月：“？”
　　“看到了嗎？”
　　“什么？”
　　“答案呀�！�

　　姥姥：“抬頭有啥？”
　　“月亮。”
　　“對呀，這個答案只有月亮知道�！�
　　小孩子注意力很容易被吸引，所以小唐月又開始了新的思考：“那……姥姥。”
　　“嗯？”
　　小唐月噔噔噔跑下樓，摟著姥姥脖子，親了親姥姥的眼角：“那月亮也知道我愛你嗎？”
　　老人家此時的皺紋更加深刻了一些：“月亮什么都知道�！�
　　小唐月想，不，月亮一定不知道自己以后會更愛眼前這個老人。

　　那晚月下，老人笑了，小孩笑了。
　　再一抬頭，月亮也笑了。
　　……

　　02
　　那一年的唐月17歲，已經(jīng)是高三的年紀了，高考即將到來，老師和家長們個個如臨大敵，但在她看來課業(yè)也算不上特別繁重，畢竟沒人會覺得她能優(yōu)秀得多么出類拔萃，包括她自己。日子也是在一天一天的重復(fù)中度過的，上課，做題，晚自習(xí)。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假，熬過了高考，卻差點被七大姑八大姨的建議給折磨死。關(guān)于上大學(xué)是出省還是不出，學(xué)啥專業(yè)等諸如此類的問題，在分數(shù)還沒出來之前，唐月已經(jīng)被她的舅舅們轟炸得快自閉了。
　　于是只能落荒而逃，投奔姥姥。這才阻止了被嘮叨死的宿命。她再次躲在了姥姥家，享受著這片刻安寧，還是在夏天，還是在夜晚，還是在吃米酒，唐月覺得，只有這里的一切是一如既往的。
　　姥姥也不問太多，一是不懂，二是沒必要。

　　唐月看著那一彎明月，直到仰得脖子都酸了，才緩緩開口：“姥姥，你說我要是一直是這個樣子該怎么辦呀？”

　　小小的身體，大大的倔強，從不聽勸，自卑懦弱的同時又在某些方面有著迷一樣的自信，希望與眾不同卻又在意別人的眼光，簡直是矛盾又合理。
　　從不聽勸，從不聽親戚的建議，所以不會選他們建議的專業(yè)，也沒能成為他們喜歡的高情商晚輩，從來討不了他們的喜歡；
　　自卑懦弱，從不敢站出來為自己發(fā)聲，小時候不敢告訴所有人，我不自閉，我不沉默，以及我不喜歡，在他們面前永遠都是好的，嗯，知道了。學(xué)習(xí)成績也一直是不上不下的中等水平；
　　迷之自信，總覺得以后的某一個瞬間，自己會變好，那種別人眼中和自己心中的好。讓所有給過她建議卻不在意她感受的人刮目相看；

　　姥姥沒有讀過書，也不識字，說不出什么大道理和所謂的人生哲學(xué)：“開學(xué)就去上大學(xué)呀，聽你爸媽說你這個假期沒作業(yè)，那就休息一下，開學(xué)就好好讀書，放假就來姥姥這吃米酒�！�
　　姥姥的角度永遠真誠又樸素，累了就休息，餓了就吃飯，不開心就來找姥姥，姥姥給你做像月亮一樣甜的米酒。
　　唐月：“萬一我一輩子都是這樣了怎么辦？”
　　姥姥：“哪樣？”
　　唐月：“很普通，很倔強，不優(yōu)秀，也不出眾，也不聽話，不討喜�！�
　　姥姥：“誰都一樣，只是一個人而已，沒誰有三頭六臂，再說了，誰說你不討喜，你一直都是我最喜歡的孩子�！�
　　唐月：“該不會是哄我的瞎話吧，我今年17了，不是小孩子了�！�
　　姥姥：“姥姥嘴笨，哄不來人，也說不來漂亮話，更不像你們一樣，讀過書識過字�！比缓筇州p輕拍了拍唐月的肩膀，這孩子長得真快，以前是小小一只，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比自己高了，“那你覺得這樣的姥姥討喜嗎？”
　　院子里的陳設(shè)和以前一樣，一個儲水的大缸，幾盆花花草草，墻角的板凳被二人搬到了旁邊坐著，連月亮也和以前一樣，很亮。
　　唐月幾乎脫口而出：“當(dāng)然，從小我就很喜歡和姥姥在一起�！�
　　姥姥：“你看，這不就是了�！�

　　唐月沉默了，她知道，姥姥和自己不是一個時代的人，自然無法體會當(dāng)下自己的焦慮與不安，但姥姥身上卻有著一種獨特的力量，唐月說不出來這種力量是什么，只知道，自己不開心的時候，只要來鄉(xiāng)下和姥姥在一起，就好了。

　　至于為什么呢，她抬頭，或許月亮?xí)馈?br>
　　姥姥見唐月久久不說話，于是起身去了二樓，唐月自我糾結(jié)得入迷，直到一大袋辣條入了眼才回過神來。
　　“這是？”
　　姥姥：“前些天去趕集的時候買的，想著你來的時候給你吃，你媽媽不是說你最喜歡吃了么？”
　　是么？
　　其實自從讀了高二以后，她就不吃辣條了，也不知道姥姥是什么時候聽說的，記到了現(xiàn)在，唐月接過辣條，在月下和姥姥一起分享著。
　　姥姥看著唐月，心中想著，孩子她媽說的果然沒錯，這孩子一直喜歡吃辣，以前她不開心就拿糖哄，現(xiàn)在拿辣條哄也是合適的。
　　姥姥：“月月，人的一生很長，姥姥沒什么文化，講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希望你開心，希望你媽媽開心，至于什么優(yōu)秀，出眾或者其他，我不太懂，以后不開心了，就和姥姥講，姥姥給你買辣條，給你釀米酒，你舅舅他們說你了，你也和我說。”

　　唐月一愣，小聲嘟囔：“我還以為你們不知道呢�！�
　　她從來不會主動和家人提起自己的煩惱，屬于報喜不報憂的類型，不知道姥姥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姥姥：“都是我的孩子，他們什么樣我可太清楚了。”
　　唐月：“嗯�！�
　　鼻頭有點酸，還是不說話的好，免得被嗆到。
　　姥姥：“別害怕，不管到哪，做什么，姥姥都支持，都相信你，你不需要優(yōu)秀，但一定要開心。大人的課題，也沒那么難，別要求自己太多。”
　　這時唐月心中的感受是很復(fù)雜的，有點酸，也有點暖，這夏夜的暖風(fēng)終是吹到了心里。

　　寧靜的日子過得很快，分數(shù)也很快出來了，唐月一邊接受著各位舅舅的指導(dǎo)建議，一邊一意孤行，選了自己喜歡的而不是長輩們看好的專業(yè)，因此不少人在等著，等著她后悔，等著她說一句我早該聽你們的。

　　填完志愿以后她和室友們聚了一次，大家一起玩到了很晚，在準備各自回家的時候，一個同路的室友拉住了唐月，指了指天空。
　　好大好亮的月亮，還能看到很明顯的月暈，這在城市已經(jīng)不多見了，聽室友說這是三十年一遇的奇觀。
　　唐月不解：“就因為有月暈？？”
　　“當(dāng)然不是，你別看月暈，你要看的是月亮�！�
　　唐月：“比如？”
　　室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你想要再看到這么大，這么圓的月亮，要再等三十年了�！�
　　唐月對于這些不感興趣，只記住了室友最后的那句：“也不知道三十年后是誰陪你一起看月亮�！�
　　三十年，好遙遠的距離。

　　03
　　現(xiàn)在的唐月已經(jīng)工作了快三年了，她去到了一個離家有好幾百公里的城市，一如既往的一意孤行，長輩們管她也管煩了，雖然從未贊同過她但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教育她了，各自清凈了許多。

　　盡管她的工作與專業(yè)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盡管她依舊不出眾，盡管她依舊倔強，可那又怎樣，她依舊好好的在這個世界上，哪怕只是平庸的活著，那也要開心的活著。就像姥姥說的，不要怕，大人的課題沒那么難，不論何時，請記得開心。這些話，她記了很多年，過去的很多年，和以后得很多年。

　　姥姥在她還在上大三的時候就去世了，享年86歲。唐月每年都會回去看望她老人家，不論是一個院子，還是一座墳，年年如此。

　　今天下班不算晚，這個城市天黑的很早，在這座沒什么煙火氣的城市里，連擺攤的人都沒幾個，唐月一路放空自己，一邊啃著剛從店里買的蛋糕回家，到家后給自己養(yǎng)的貓喂了貓糧，又陪它玩了一會兒，貓叫大胖，但它一點都不胖。等把大胖蹂躪了一番之后，她才去廚房把自己釀的米酒拿了出來，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嘗，就被同事的電話打斷了。

　　大胖看著自己主人去了陽臺，還關(guān)上了門，于是好奇心作祟，一個勁兒的去扒拉并沒有刻意關(guān)嚴實的玻璃門，奈何主人不搭理自己，不過貓隨主性，倔強與反骨并存，大胖鍥而不舍，唐月視而不見。

　　就在大胖第396次抓門的時候，唐月終于打完了電話，她并沒有馬上開門，而是自己在陽臺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現(xiàn)在看不到星星，也沒有又大又圓的月亮，有的只是這座城里的萬家燈火。

　　以及，自家在抓門的傻貓，唐月把大胖拎回了貓窩，看到主人和自己在同一片屋檐下的大胖終于有了安全感，便安安分分的窩在了自己的小天地中。

　　唐月嘗了一口自己釀的米酒，能吃，但始終沒有姥姥的那個味道。她知道，以后再也沒有那個熟悉的味道了，也沒有那個會給自己買辣條的老人家了，說不懷念是假的，不過慶幸的是，姥姥給自己留了一抹星光，這就足夠了。

　　今夜星光暗淡，人間燈火正盛，此后人間，即使偶有暗沉，亦會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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