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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相守
1
“小楊,過來,那邊吵架不用管!
張姐是病院的老員工,應主管要求來接待我入職,見我頻頻對樓道張望,了然地對我笑了笑:“別看他倆吵得兇,打不起來的。”
那是兩個頭發(fā)銀白的老人,花廳下一坐一立,坐著的看起來十分儒雅,站著的卻是滿臉兇相,正彎腰揪著坐著的衣領(lǐng),仿佛下一秒就要動手。
張姐拍了拍我的肩,笑得意味深長:“放心,過兩天你就知道了!
我點了點頭,跟著張姐繼續(xù)去走工作流程。
2
這家精神病院定位高端,不僅環(huán)境雅致清幽,更全然沒有普通精神病院那種令人壓抑的氛圍。
跟著張姐熟悉了兩天,我就開始獨立值班了。
這幾天花廳下只有那個長相略兇的老人,不得不說,他長得兇,五官卻是極端正的,就是周身氣質(zhì)像是過往數(shù)年積累出來的傲倨強勢,沒有一絲半點像是阿爾茨海默癥患者。
嗯……沒有那么無害。
3
我的工作不難,甚至有幾分清閑。
閑暇滋養(yǎng)出了繁盛的好奇心,我開始好奇張姐說的“過兩天就知道了”里,究竟有什么該知道的。
那老人依舊在花廳下長久地坐著,看起來居然顯得有些寂寥。
4
坐輪椅的老人叫王柏年,聽院里其他人說,是被接走做手術(shù)去了。
手術(shù)大小不知,但對他這個年紀的老人來說,再小的手術(shù)都耗費元氣心神。
他回來的時候瘦了一大圈,而那兇老頭面上竟也瘦削凌厲了一圈。
又過了幾天,我偶然看到兩人在花廳下打賭吃飯,好似小孩比著誰吃得多一般。
我大概明白了那兇老頭為什么會瘦了。
5
兇老頭叫王家禾,聽著很純良的名字,配一個看著不是很純良的人。
他身上有種早期香港警匪片里——黑/幫老大的氣質(zhì),我看過他的資料,今年六十九歲,指不定以前真混過。
但其實兇老頭只是看著兇,沒對院里工作的或是其他病人黑過臉。
我有時真的很懷疑張姐說他倆不會打起來是真的不會嗎?
6
好吧,他倆好像確實不會打起來。
花廳里傳來嚷嚷聲時,我匆忙趕出去,剛好眼睜睜看著兇老頭氣急敗壞地把王柏年的輪椅推到了花廳外。
盛夏的烈陽照清了老人臉上的溝溝壑壑,王柏年手上拿著報紙卻毫無動作,任憑著太陽直射。
我快步往前走,王柏年卻對我擺了擺手,那是一個示意止步的動作。
夏天哪能這樣曬?我皺了皺眉,還沒開口勸說,就見輪椅后貓著個鬼鬼祟祟的人,小步但迅速地將輪椅拽回了花陰下。
我想,王柏年坐著輪椅,打不打好像都有點吃虧了,張家禾給他輪椅推走,他都得挪好一會。
7
八月末我值換了晚班,下午兩點開始上班,才真正確定了兩老頭的關(guān)系。
噼里啪啦的暴雨聲中,我頭一次見兩人不那么針鋒相對。
王柏年拿著本書,不知道在念什么,因為整個小廊廳里都是兇老頭耳背似的“啊?你在說什么?”
格外聒噪,格外洗腦。
像老了但依舊在“werwer”亂叫的比格。
嗯……
詭異地有幾分和諧。
8
我?guī)兔Π矒岷靡粋新入院的小姑娘,兩人已經(jīng)回了房。
不需要我查房,我回了值班室,就著雨聲翻了翻資料庫。
在香港的幾個月里,我的粵語并沒有什么太大的進步,融合不進其他職工閑聊的場景,實在無聊時,我就靠翻著檔案資料打發(fā)點時間。
我發(fā)現(xiàn)了王柏年和兇老頭,哦,張家禾的詳細資料。
9
但其實也沒詳細到哪里去。
資料上只有簡單的介紹和地址,依稀可以推斷出兩人或許幼時就相識了。
10
一場秋雨,溫度降了下來。
我南下務工并沒有帶厚衣物,幾個月工作也有了一些積蓄。
趁著休息日,我去了附近的大型購物中心置辦了幾套衣物被褥。
途經(jīng)一處地名依稀覺得耳熟。
等回到精神病院時,才突然想起那是王柏年和張家禾家中的聯(lián)系地址。
寸土寸金的地段有著那樣一棟豪奢的建筑,怪不得我總覺得他倆雖然病著,吃穿用度卻依舊透露著有錢兩字。
不過有錢人親緣還真是淡漠,我來了好幾個月,從沒見過兩老人有子女后輩前來探望。
11
入秋后,兇老頭生了場病,讓他喝藥時很是磨人。
他總說藥里有毒,有人害他,接連氣走了兩個護工阿姨。
后面主管單獨找我談了次話,大概意思是“小楊啊,看你老實脾氣好,你要不去照顧一下張先生,錢多!
錢多,好說。
我成了張家禾的第三個護工。
他鼻音很重,總是咳嗽好長一段喘不過氣來,再不吃藥,他這個年紀的病灶能發(fā)展出肺炎來。
“我不喝,讓我見柏年!
我還真不敢?guī)ヒ娡醢啬辏醢啬昕粗人眢w差一些,被傳染了多不好。
“張先生,您先喝藥,喝了就帶你去見他好嗎?”
“滾,我不信你們這些人的鬼話!”
哐當一聲,水杯重重砸在地上,我錯愕地看著情緒激動的張家禾,他現(xiàn)在才是真正的兇老頭——眉頭深鎖、目露兇光,漫長人生積壓出的氣勢傾瀉而出。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他不像忘卻前塵,更像是某個家族多年位高權(quán)重的話事人。
屋外保鏢魚貫而入,有人給他打了鎮(zhèn)靜劑,我被推搡著出了門,主管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安慰。
12
鬼使神差的,我走到了王柏年的房間,他正提著筆寫寫畫畫,眉宇間帶著抹化不開的愁緒。
他與張家禾有著同樣的病癥,而王柏年卻是儒雅隨和的,毫無攻擊性。
我總覺得其實他找一家高檔的療養(yǎng)院會比待在這精神病院更好。
他注意到我:“請問你是?”
我回:“王先生,我是您的看護小楊!
他面色沉靜,看樣子是沒想起來,不過好在護工的身份讓他沒有太防備我。
我試探地問:“王先生,您還記得張家禾張先生嗎?”
他愣了下,望過來,語氣森寒:“怎么了?”
“他病了……”想見你,后半句話我沒說完,實在是太尷尬了,這莫名其妙跑來跟他胡說的行為,“沒、沒什么,您繼續(xù)忙吧!
“不愿意吃藥嗎?”
我頓住腳步,呆愣地轉(zhuǎn)過身,王柏年對我笑著招了招手,示意我過去幫忙推輪椅。
我猶疑著上前,桌上被匆匆收起的素描畫里,一個高大俊挺的背影一閃而過。
“我沒想到,他居然還愿意見我!
王柏年輕輕嘆了口氣。
13
兇老頭的病好透了,我也沒琢磨明白王柏年“他居然還愿意見我”是什么意思。
明明隔天下午四點多,兩人還在一起嚯嚯一盆花。
一個修剪上下,一個左右東西,最后剩下一盆光禿禿的枝干,兩人還在傻樂。
不知道樂什么。
14
存了些錢,我趁著長假在附近城市轉(zhuǎn)了轉(zhuǎn)。
碧海萬頃、沙灘落日,小店清甜的椰子水喝起來有些奇怪,連帶著電視臺里播放的無聊新聞都忽然帶上了些懸疑的色彩。
“港航集團掌舵人王翰飛與張氏總裁張家啟今日舉行破冰會面,雙方關(guān)系緩和可期……”
港媒總是深諳新聞吸睛之道。
我?guī)缀跏且凰查g,想到了那兩個奇怪的老人。
15
精神病院的資料庫里,王柏年和張家禾無兒無女、無親無友。
可一無所有的老人是負擔不起這家費用高昂的精神病院的。
更不要說那時不時冒出來的黑衣保鏢。
可查詢的網(wǎng)絡資料里,港航集團年輕的掌舵人和張氏總裁張家啟的關(guān)系網(wǎng)中,沒有王柏年,也沒有張家禾。
16
臨近年關(guān),出入院里的車輛生人來來往往走了幾波。
除夕上午,一輛賓利停在了院前,我看到了精英打扮的王翰飛一閃而過。
隨行的人不多,十分低調(diào),在院里沒有待多久,來去匆匆。
他走后,我踱步到王柏年的病房,他仍在平淡地做著自己的事。
不過自此后,先前幾波來勢洶洶找張家禾的人再也沒出現(xiàn)過。
17
除夕夜,八點整,春晚整點開始。
我與留守的幾個同事都沒有看春晚的習慣,鬧鬧哄哄打了幾場牌,不知不覺快到十二點了。
巡查一圈后,張家禾竟不在房間。
阿爾茨海默癥病人走丟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我急著就要拿手電筒去找。
被另一個工齡久的同事一把拽住,她指了指花廳。
凋零的枯枝敗葉里透露出點點細碎的煙火星光,從那縫隙里,我望見向來背脊挺直的老人微微彎下腰,輕快又迅速地,在輪椅上那人的額頭處印下一個吻,溫柔又虔誠。
18
2015年的最初,我第一次接觸到同性戀的概念。
有個本地的年紀稍長的同事嘆了口氣,八卦地和我們閑談起從前傳聞。
說香港兩個世家豪門的交惡,就因為七八十年代年輕一輩的掌權(quán)人里,出現(xiàn)了些令人不齒為世不容的愛恨糾葛。
細節(jié)不可考,可結(jié)局卻是大家肉眼可見的。
19
開年后,我和我的前輩同事們一樣,逐漸習慣了兩個老人的相處模式。
他們每天醒來都像一張白紙,過去的事全不記得。他們早上相識,中午吵架,下午有時會鬧一鬧別扭……
或許這些步驟的次序常有變動,但無論怎樣,最后日暮時分,他們都會以一種平靜相攜的姿態(tài),一同等待著明月東升。
是相守,也是一種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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