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年春日來臨。

　　這是我喜歡的季節(jié)。

　　我一身素衣，輕巧的走在江南小城的河畔。雖是春日，但依然偶有烈烈寒風，旁的柳樹正吐著嫩綠的小芽，柳絮因風而起。

　　只見眼前橫臥著一條石橋：石料顯現出幾分古意，石縫間可見點點苔痕，這橋約摸有個幾百年的歷史了。

　　幾個總角孩童在橋上嬉戲，空氣中浮動著淡淡的花香...

　　萬物都好似如獲新生一般歡愉，好一派祥和，一片春意。

　　【二】

　　過去連續(xù)幾日的奔走讓我有些倦了，口干舌燥難耐，便尋到橋邊的一個小茶館坐下。

　　茶館有兩層，我上了樓，選了個靠窗的位置，點了一壺茶。

　　小二不一會兒便上了茶壺與茶器。我倒上一盞茶，而后輕輕的舉起茶杯。

　　青山、綠樹、小橋、流水......隔著層氤氤氳氳的水汽，這景倒是別有意思。我愣愣的看著，不自覺的就勾起了嘴角。

　　直到水汽悉數散去，杯中的茶已有些許涼意。我一口把茶飲了，心中很是滿足。

　　“姑娘，可否借一杯茶？”聲音很低，是從頭頂傳來的。

　　我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突然被打斷了，有些不悅，故沒有回頭，只隨意的答了一聲“請”。

　　聲音的主人便毫不客氣的坐在了我的對面。原來是個赭衣少年。

　　他瞇著眼，微微的笑著，一副書生模樣。見他拿起茶壺，并不著急給自己倒茶，而是先抬手替我滿上了茶，再又給他自己倒了一杯。

　　他的手指白凈修長，骨節(jié)分明，舉手投足自有一種氣派。

　　奇怪，倒完茶，他也不著急去喝，而是用手指輕叩著紅木桌。

　　他笑著說道:“方才是我冒昧了，看姑娘的行頭，不知到這么個小城是有何事？”

　　他笑起來很好看，我不知怎的，便也跟著笑了。我隨口應道:“無事，無事，不過有些煩悶，出來走走罷了�！�

　　可他忽然就停止了叩桌，單手托腮，就這么直直的看著我。

　　我愣了一愣，見他又快速回復到了原本少年人的輕松模樣，同我道:“姑娘要尋的東西，走過這橋，沿著河畔一直走，便可尋到了�！彼D了一頓，又像是在得出什么結論，道：“看來很是傷情啊�！�

　　我并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反問道:“不知先生是？”

　　他像是在應和我之前的那句敷衍似的，道：“無名，不過是個閑人，四處走走罷了�！闭f罷起身，道：“謝過姑娘的茶，路上小心�！�

　　來也無影，去也匆匆。

　　“真是個怪人呀……”我望著那個逐漸遠去的背影苦笑。

　　【三】

　　“啪嗒——”茶樓下醒木一響，我才發(fā)覺樓下竟是有個說書先生。

　　“……故人是誰？……姑蘇林黛玉�！闭f書先生講起書來聲情并茂，語氣哀傷。

　　我仔細聽了一會兒，大概是在說賈寶玉和林黛玉之間的緣分云云。

　　待說書先生歇下了，我徑直下樓，開門見山的問道:“不知先生為何頻頻回顧？”

　　“可是有什么異處？我不過是同那少年喝了一盞茶�！�

　　眼前這位穿著墨綠色衣裳的說書先生，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驚嚇似的哆哆嗦嗦道:“少年？那是位名揚四方的道士，他可同你說了什么？”

　　我沒再接他的話，心中已有了答案。于是自顧自道:“我去尋我所思之物了，改日再來聽您說書，先告辭了�！比缓筠D身離去。

　　身后的說書先生好像又說了些什么，我聽不太清了。

　　【四】

　　我沿著河畔一直走，不知過了多久。河逐漸變窄，兩岸人家也逐漸消失不見了。

　　只剩下灼灼綻開的桃花和遠處的山。些許花瓣飄落河中，隨波流逝。

　　遠處是一團白霧，好似有什么東西在靠近。等到再近些，我方才看清一舟、一人。

　　那舟直直向我駛來，穩(wěn)穩(wěn)當當停在了我的面前。

　　船上是個衣青衣的男子，腰間懸一壺酒，嘴角微微上翹，正溫和笑著。

　　這幅清清淡淡的樣子很是好看。只是那雙眼睛，透著些并非這個年紀所該有的狂放。

　　“姑娘若是信我，便隨我去吧。”他開口，這聲音像是從時空的另一側傳來的，叫人聽不真切。

　　我想起方才在茶館里的那些話，突然有些恍惚。待反應過來后，連忙慌亂的應了一聲“好”，然后跳上船。

　　他打量了我一番，沒說什么。

　　一葉扁舟在河上漂著，水面隨著時間的流逝越發(fā)寬廣起來。

　　先前還能看見兩岸的桃花，再后來，便是四面白霧一片虛無了。

　　【五】

　　我自覺無聊，便低頭看水。小舟破開了平靜的水面，劃出層層漣漪。

　　水很清澈，卻不能見底，偶爾可見游魚嬉戲�？上сy魚閃閃不過一瞬，然后它們又游回了我看不見的黑暗之中。

　　這時天色已有些暗了，水似乎變得急了些。那少年不知何時開了酒，盤坐在船頭，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我緩緩開口道：“不知先生是...？”

　　天下起了小雨。

　　此處四面環(huán)山，天色陰沉，可見黑魆魆的樹的剪影，頗有肅殺之意。

　　可我卻并并不覺得冷，衣服上也不見半點水漬。

　　少年瞥了我一眼，沒有應我的話。

　　“這世間容不下我。”

　　他的語氣很淡漠，像是藏著些巨大的哀傷。

　　只見他斟滿一杯酒，忽的電閃雷鳴，他甩手便把酒悉數灑入了河中。

　　雨勢在那一瞬間驟然增大了。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辨不清所視之物。船像是要被河水吞噬了一般，上下劇烈的起伏著。

　　他喃喃道:“我是誰？我是誰？”

　　然后忽然站起來，像是情緒爆發(fā)了一般嘶吼道:“這世道……哪還有什么黑白？”

　　我不知如何作答，只得默然。

　　【六】

　　不知過了多久，雨漸漸的變小了，水面也漸漸恢復了原本的平靜。

　　少年轉過身，一副神色自若的樣子，仿佛剛剛發(fā)生的事兒只是一場夢境�？墒谴系姆e水告訴我，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就快要到了。”他緩聲道。

　　船泊于岸邊，霧氣漸漸散去。我慢慢能看清一條路。

　　岸上的屋子炊煙裊裊，兒童茅下取樂�？蛇@一切，在水中都看不見一點兒影子。

　　我回過頭，同他抱了抱拳，“多謝”。他報之以微笑，我便順著小路走了。

　　慢慢的，小溪變得寬闊起來，成了一條江的模樣。在江邊的一座樓上，我尋著了要找的姑娘。

　　我遠遠的望著她...這樣就好。

　　于是，我在不遠處的茅房中歇下了。

　　她時常一人倚在窗邊，梳著笄發(fā)，略施粉黛，是個巧笑倩兮的美人，卻從來不笑，只是偶爾抬眼，凝望著江上的船只。

　　絳唇輕啟，似是在呼喚著什么，眼中流露的是無盡的哀意。

　　【七】

　　某日清晨，那姑娘似要去上集市，我便跟了那姑娘一路，想同她說句話。

　　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我，往巷中一拐，尋著個說書的攤子便坐下了，靜靜地聽著書。

　　隔著人群，那說書先生的聲音甚是熟悉。我也坐了下來。

　　“不講咯，不講咯，今兒個咱就講到這兒�！�

　　說書先生洪亮的聲音穿透性極強。隨之而來的是群眾們的紛紛議論:

　　“這說書先生，嘖，脾氣可真怪。”

　　“就是就是，可大家伙兒偏偏就喜歡聽他的書！”……

　　過了一會兒，人群開始散去，我才得以看到說書先生。一身墨綠衣裳，舉手投足間溫文爾雅。他淺淺的笑著。

　　我吃了一驚，剛想同他說些什么，卻被那姑娘打斷了。

　　“不知姑娘何許人也，竟要一直跟著我？”那姑娘冷冷的看著我，語氣不太客氣。

　　我盡量心平氣和道:“在下不是什么壞人，不過是有幾個想問的問題，姑娘請放心�！�

　　那姑娘點了點頭，便把頭轉向了說書先生。

　　不料說書先生并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做了個請的手勢，道:“在下定當守口如瓶，姑娘們，請放心�！�

　　見那姑娘并沒有什么意見，我也不好再多說些什么。

　　【八】

　　“姑娘可是在尋找著什么？可是在等待著什么？”我開門見山。

　　眼見那姑娘紅了眼圈，囁嚅道:“是……無果，不過是一場絕望的等待罷了�！�

　　“絕望的等待?”

　　我愣了一愣，問道：“此地是何處?”

　　......

　　旁的說書先生嘴角飛快的閃過了一絲笑意。

　　“白蘋州”

　　不知怎的，我緩緩開口:

　　“梳洗罷。

　　獨倚望江樓。

　　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

　　腸斷白蘋洲”[1]

　　“溫飛卿？”

　　我愣了一愣。就在腦子里冒出這一想法的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忽的像是鏡子打在了地上，全都裂開了。

　　姑娘紅著的眼圈，手握折扇的說書先生，我手旁熱氣騰騰的茶……

　　全都消失了。

　　白茫茫的一片虛無，我一人佇立其中，顯得格外渺小。

　　我突然感到很疲憊。

　　大概是尋到答案了吧？

　　我不愿多想，倒頭睡了下去。迷迷糊糊之中，似乎能聽到歷史流過的水聲。

　　【九】

　　等到再醒來時，我躺在了來時的那條船上。

　　“這是我的世界�！彼従忛_口道：“你也看到了�！�

　　我遲疑了一下，道:“等待的過程也未必是壞的。”又想了想，道：“呃……就算是無果的等待，也必然有值得追思的地方。所以，不算壞�！�

　　“是嗎？”他的聲音變得渺遠起來，語氣平淡，沒有什么感情�！澳俏冶愣晒媚锘厝グ��！�

　　兩岸的山呈現一片綠意，桃樹抽了新芽。河灘上有幾只白鷺戲水，遠處是青天白云。景可入畫。

　　好像已經過了很久了。

　　回到了石橋旁，看見幾個正在剝蓮蓬的孩童，我無端覺得很感慨。

　　于是認真的向溫庭筠道了聲謝，轉身告辭，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這一切真像是一場夢境。

　　可，那說書先生，究竟是誰呢？

　　【十】

　　我一路狂奔到了茶館。

　　說書先生像是料到我會來，并沒有說書，只是端坐在原位�？吹轿壹奔泵γΦ呐苓^來時，他忽然笑了。

　　“你是誰？”我問道。

　　他彎了彎眼睛，道：“原來另一個世界的我，那么蠢啊？”

　　我瞪了他一眼:“你是說，你是另一個世界的我？”

　　他一臉無可奈何道:“明明是個很傷情的故事，非得給它一個不痛不癢的解釋，你說你......”

　　“咳咳�！苯酉聛淼脑挶晃抑苯咏財啵铱攘艘宦�，道:“哎，對了，我們先不說這個……我們要怎樣才能回到現實中去呢？”

　　“嗯？你現在，不就是在現實中嗎？”他反問道。

　　“我以為……可這明明就是一場夢�！�

　　“你覺得，是莊周夢到了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了莊周？”

　　他很平靜，但顯然，我并不是如此。

　　我突然猶豫了一下，道：“那，我可以看一下……夢里的我嗎？”

　　他點了點頭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End】

　　我在夢里看見了個女孩子。她靜靜的坐著，執(zhí)筆像是在寫些什么。

　　我輕輕的伸出了手，卻穿過了她的身體。她的容貌十二分的像我。

　　我心想:“原來這就是我的夢吶……那無妨，我看一下她寫了什么。自己的事，怎么能叫偷看呢？”

　　于是我瞥了一眼。

　　這是我未曾想到的結果。我的下巴簡直就要掉到了地上，無法用言語描述的震驚。

　　“原來我的人生，全部都是由她來掌握的……我的喜怒哀樂…全部都是她的…”

　　“我才是那個夢啊。”

　　我忽然醒了。

　　他見我醒了，同我問了下安。

　　我干笑，嘴上說著:“還好還好�！逼鋵嵰稽c也不好。

　　活了十多年，才知道自己活在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世界里，又有什么好的？

　　“你怎么就這么消極呢？”他像是能看穿我一般。

　　我驚訝的哦了一聲，反應過來他便是我，能知道我在想什么也不算是怪事。于是一臉坦誠回答道:“天生的。”

　　“作為一個夢，你難道就沒有別的想法了？”他語氣和緩。

　　我想了想，答道：“沒有了�！�

　　他意味深長的看了我一眼，道：“那，我們在她的夢里待了很久，她也該醒了�！�

　　“行�！蔽覒�。

　　突然發(fā)現身邊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我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街上往來匆匆的人群。

　　我又一次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這一次，她大概是醒了吧。

　　[1]《望江南·梳洗罷》【唐】溫庭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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