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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小絨絨……小絨絨在哪兒呢?”
徂聲盼了一路,爹娘逗他都無用,只惦記著來前說的“小絨絨”。
這位徂家的小公子自己三歲,指腹為婚的蕭羽四歲多,蓋因徂氏祖上據(jù)說有蛟龍血脈,不論真假,但確實擅于治水,徂大人前幾年便是奉旨攜妻子老幼離京整修河道去了,一直不得回來。
大人們來往通信,知道好友家是先有了個男孩兒,雖然不曾得見,乳名年齒卻一清二楚,既親親近近叫著,也拿蕭羽的乳名逗自家孩子。
三歲這點大的徂聲還是懷抱里長大的寶貝,哪知道人具體是個什么玩意,只模糊明白“小絨絨”是個能跟自己玩的活物,就和素日來往的家眷帶來的孩童一般。
偏偏孩子是最明白父母喜好的,父母一口一個小絨絨和你玩,他便更喜歡了。
直到回京述職,稍作修整便趕上宮宴,徂聲聽說今天能見到小絨絨,一改羞怯性子,積極得讓爹娘喜上眉梢。
盼到下了馬車,被抱在有力仆婦懷里的徂聲終于得了娘親含笑一句:
“去吧,那穿珊瑚色褂子的就是你甄姨姨了!
剛一接近地面,徂聲飛快跳下來,踩著宮道向甄夫人奔了幾小步,先乖乖跟久聞其名的長輩道好,只是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到處去看。
被甄夫人稀罕一陣,他終于忍不住問起小絨絨在哪兒。
甄夫人好看的眼睛便笑得彎彎。
她從裙子后拉出一個站得又直又倔的男孩兒,促狹道:“這就是你的‘小絨絨’呀!
徂聲呆在原地,半晌不可置信地扁了嘴,淚珠從眼角往外滲。
那男孩兒——甄夫人五年前生下的獨子蕭羽——雖然什么都沒做就弄哭了一表三千里的小表弟,但并不是兇神惡煞的模樣。
他生得挺好看,卻不是徂聲這樣完全一團孩子氣的漂亮,幾乎看得出長大后的六七成模樣,臉上并不很肉,漆黑的頭發(fā)厚厚的,眉眼也分明,眼仁顏色卻很淡,所以格外的亮而有神,表情冷冷,嘴唇卻有點天然帶笑的意思,想必將來會因此格外撩人些。
尤其他只穿著一身里頭夾皮的薄襖,沙色衣擺挺挺的,個頭也比尋常五歲孩子高,于是在一群裹成球呢呢癡癡的大小孩子里像是頭精干的小豹。
看著大失所望哭起來的徂聲,這位小絨絨本尊也不愿哄,只看著,等到徂聲的勢頭緩下來,他便探究道:“你怎么不嚎?”
“我,我娘說,當(dāng)眾嚎起來不雅觀,惹人笑話!贬蘼晹鄶嗬m(xù)續(xù)說,一臉堅強。
“哦!笔捰瘘c點頭,“有骨氣。”
大人們笑看著孩子之間打交道,徂聲沒哭噎起來便不多插手,此刻親密地在高處細(xì)語:
你家小絨絨真像你小時候。
你家的也不遑多讓。
算算屬虎的,過完年五歲,時候也和我們當(dāng)初差不多。
可不是,一晃兒真快啊!婵彀。
直到宮宴開始,徂聲沒再哭了,他只是躲在母親身旁,規(guī)矩吃著放到眼前的餐食,眼睛卻借母親的衣袖悄悄去看蕭羽。
小絨絨他……怎么不陪我玩呢?
那我去找他玩嗎?
但,但他應(yīng)該不喜歡玩疊手帕、摘花漂花瓣、擺玉佩吧,可是我也不會玩別的呀?
一直都喜歡和聰明講道理的女孩子們一塊玩的徂聲委屈又迷茫。
這時他卻不知道,這是他見蕭羽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這世道啊……這吃人的世道啊。
后來帝王宮里進(jìn)了個新人,一路騰云駕霧直上中宮,出得好主意,照原先把武將家眷都拘在京里還不夠,要骨肉分離。
年滿五歲的蕭羽便和許多孩子一起進(jìn)了所謂學(xué)宮。
學(xué)的什么不清楚,反正各節(jié)只放出半日,逢年才給三天假。徂聲一家想著半日就留給他們自家人敘親情,過年再見不遲。
雖然當(dāng)初沒得到好臉色,徂聲卻依然不討厭蕭羽,用他小小的腦袋瓜等著盼著,為了見蕭羽而格外期待著自己的第四個生日。
然而在那之前,學(xué)宮一角起火。承造的是投效中宮的某個官員,火勢從廚房后一堆濕柴燒起,卻能燒成一片火海。
但最后只有一死,連下人都只有燒傷。
沒的是蕭羽。
從此以后徂聲每逢年節(jié)都去拜訪甄夫人,哪怕常常得個甄夫人正在養(yǎng)病的口信也不氣餒,直到十二年后蕭叔卸甲歸京,又有他的孝敬,甄夫人才算是漸漸走出心結(jié)。
——帝王這些年一直被迷惑得徹徹底底,但好似又沒瘋透,他知道江山安定必須用得上會治水也只會治水的徂家,于是徂大人一家上下從來無恙。
然而這不更能證明當(dāng)初蕭羽出事是他放任的結(jié)果么?所以徂聲對此并無感激。
這一年他十六歲。
徂家的小公子在京中很有些美名,除了他長大后模樣像極曾經(jīng)美名遠(yuǎn)播的母親,還因他是眾多規(guī)矩中的一抹云。
同一代境遇相仿的子弟里有些桀驁有些功利,而徂聲既不打算考功名,也不惦記封蔭,沒有選擇放誕詩酒或早早醉在溫柔鄉(xiāng)里,只是每日按部就班讀書、焚香、練琴、抄經(jīng)。
如此心無雜念,但誰請他去筵席他都樂意賞臉坐坐,誰討他的字他便答應(yīng)按日寫了叫人送去,好像從來沒長大過似的,總那么溫和好脾氣。
日子似乎漸漸好轉(zhuǎn),很快到了又一年宮宴,帝王并不露面,只在后宮如常享樂,由其長子和妻室主理。
幾年以來各位都習(xí)慣了這事情,久而久之反倒覺得輕松。
之前徂聲總不想來,誰又樂意被當(dāng)塊肉盯著,品評容貌家境?但今年不同,甄夫人終于沒再告病,而是一家前來。
……是一家。
早先那位作妖作得太過火,幾年就蹊蹺慘死了好些家眷,所以為了場面好看些,讓臣子們愿意露面而非硬著頭皮冒死告病,如今宮宴已經(jīng)不再做那前后分離的規(guī)矩了,都是一家人夫妻子女同席。
將十九歲的徂聲隨父母上前見禮,靜靜看著蕭叔和甄夫人鬢邊幾乎全被藏住了的絲絲白發(fā)。他知道這兩位長輩其實才將不惑之年而已。
這些年都不容易。
幸好他們膝下已有慰藉——蕭璘跟在甄夫人身旁,才三歲大,眉眼依稀像曾經(jīng)的蕭羽,但這回是穿著妥妥當(dāng)當(dāng)?shù)暮褚\子的。璘與鱗同音,玉石又比鱗羽堅牢耐火,不怕廝殺的這兩位長輩大概是怕了。
徂聲微微笑著,看臉色紅潤得多的甄夫人柔聲逗著小女兒。
甄夫人道:“囡囡乖乖的,跟著娘,等回家了,娘給你個好玩兒的東西!
蕭璘問:“娘要給我什么?”
甄夫人亮出掌心精致的小長命鎖,道:“你嫌大的礙事,爹給你做了一個輕的,好看不好看?”
蕭璘卻說:“娘,我有的,我有的!
精神沒原本敏銳的甄夫人只耐心告訴她:“從前是有,是那個大的,這是小的呀!
蕭璘努起嘴,揮著手想解釋什么,又去摳自己襖子的腰,甄夫人怕她扯開了衣服,不讓她亂扯。
眼看著小表妹要為難得忍不住哭了,徂聲適時說:“您就讓她拿吧,妹妹仔細(xì),不會弄亂衣裳,是不是?”
蕭璘點頭,他們看著她更為仔細(xì)地去摸索身上,最后真摸出了一件不知道怎么瞞天過海藏進(jìn)去的小東西。
那火燒過的長命鎖……從不均勻的陳舊黑跡里透出煌煌赤金光澤。
連徂聲臉色都變了。
被這機靈孩子悄悄翻了東西的殷夫人很快拭過眼角,平靜地對著感覺到不妙的小女兒笑笑,娘親安撫的手掌落在幼童臂膀邊。
她說:“小囡真厲害,這是哥哥的長命鎖!
“哥哥?”蕭璘便看向徂聲,伸手把長命鎖舉高,要還給她最熟悉的“哥哥”。
“是另一個哥哥,從小像囡囡一樣愛翻東西,可活潑了,”殷夫人說著聲音略低下去,眼神依然非常軟和,“他先來過娘身邊,又走了!
“那我陪著娘!笔挱U眨眨眼,堅定地說。
徂聲也是在這樣的悉心疼愛下長大的,知道掌上明珠的孩子幼時都不知道說過多少回這樣的話,因為總第一時間理所當(dāng)然地強調(diào)爹娘是他們的,他們也是爹娘的——這樣的孩子話并無惡意,畢竟還不明白世上聚少離多,更不知道蕭羽不是不想留。
是不得不走。
忽然間,徂聲轉(zhuǎn)身往遠(yuǎn)處看去——他覺得方才有人盯著這邊,不像好意。
但那邊只有一群……立功進(jìn)京領(lǐng)賞的邊疆雜牌子兵痞,本來在不甚要緊的地方活動,聽聞似乎是行了什么好運,甚至開恩讓他們見識這筵席。
好在進(jìn)宮不讓帶兵器,但他們非要穿甲,上面主事的寬厚,竟也就同意了。
這一行二十人里,為首的匪氣頗重的女人短衣窄袖,露出曬黑的紅潤臉膛,鬢邊還落著半截斷發(fā),正在貪饞地一碗接一碗喝酒——那碗還是侍女特地端來的湯碗——剩下則全是穿著軟甲戴頭盔的打扮,面甲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酒也不喝飯也不吃,特別的似乎有什么講究的黑紅衣甲坐在一起男女莫辨,大都不齊整地略歪著,儼然是在歇息。
之前徂聲來時他們就這樣,已經(jīng)有一會兒了,連喝酒的女人都還在喝,好像就跟幅畫兒似的變都不變。
一群令旁人側(cè)目的怪人。
所以他們看著這邊做什么?
徂聲心下疑惑,面上卻掛起篤定,慢慢徑直走近。
他走到一半,那披甲的十九人里有一個忽然匆匆起身離席。
徂公子微瞇起眼睛,繼續(xù)跟了過去。
都是男子,著重跟著獨身女眷的宮人便沒太理,徂聲不遠(yuǎn)不近地轉(zhuǎn)過一道拐角——
便被那人推進(jìn)一間窄窄的小暗室。
“想死?”那深紅紋路刻意勾畫得不像臉的面甲近在咫尺,后面是嘶啞的成年男人的嗓音。
徂聲確實不愛練騎射,拜半生艱難的世交蕭家所賜,他娘看他沾那些又汗又塵土的東西就犯頭疼。
而面前不像在打好主意的人不僅渾身透著兇悍的殺性,而且過了這些年依然比他高了一頭多,還絲毫不講禮儀,導(dǎo)致走起來一步頂他兩步遠(yuǎn),害得徂聲方才追起來差點保持不住儀態(tài),幾乎小跑著才行。
但他只不閃不避地輕聲說:“你在外面殺夠墊背的了?不怕死后下油鍋,敢對娃娃親動手。”
憑這份對宮中布局的了解,徂聲在賭——賭近來隱約在蕭家宅院周圍徘徊的陰魂不散的東西就是蕭羽,且還記得孩提時那一小段活得像人的經(jīng)歷。
“早殺夠了,分你幾個也行!惫秩朔砰_他,低頭玩著不知怎么夾帶進(jìn)來的短匕,刃朝著徂聲,在暗室里一線雪光。
……果然和蕭璘那小姑娘是同根同源的玩意。
這話說來可就長了。
從蕭羽的角度去講,其實一切很簡單,就始于他六歲那年。
蕭家獨子頑劣得憑將軍根骨在所謂學(xué)宮里悄然流竄時得到了能要后宮那妖人落馬的秘密,同時又拜這份頑劣所賜,從搜尋不到他干脆放火燒起谷倉的災(zāi)禍里逃得性命。
如果不逼到這份上……蕭羽本想聽爹娘的教誨,忍一忍的。
但如今他說了也沒人信,他活著回家還會讓全家沾上災(zāi)星的名聲,給惡人以把柄。
爹還在萬里之外打仗,那么遠(yuǎn),足夠千方百計地悄悄害死很多很多名將。
娘……娘還會有別的孩子,就像旁人家那樣,但娘要是沒了,世上卻不會再有了。
那“蕭羽”只能帶著這份惡名一死了之。
早慧的孩子想到這里,覺得一死勉強抵消生養(yǎng)的恩情,下一步就是保自己的命,便繼續(xù)咬牙逃去。
他得承認(rèn),除了一開始,途中并不怎么靠得上一個小孩子的智謀,基本全指望運氣和好人的藏匿。
直到羽翼豐滿……他終于能回來了,賭一把沉冤昭雪,大仇得報。
等斗死那惡婆娘之后,還應(yīng)該順便說說蕭小公子的來歷,接著就是他站出來讓爹娘抱著一哭哭個透,和所有知名戲文里演的如出一轍,可人們總不厭倦。
本來是這樣的。
蕭羽早就知道爹娘又有了孩子,也承認(rèn)直到這般歲數(shù)才肯放下他已經(jīng)是格外深恩厚愛,可他不死心,非要親眼看著才肯罷休。
現(xiàn)在他罷休了。
之前除了宮里,他還去過早已沒有痕跡的學(xué)宮的舊址。
“蕭羽”死后學(xué)宮趁機被廢止,其他孩童得以回家團聚。
而那孤零零燒死的小公子機緣巧合下被民間傳得玄之又玄,封為司火的神君,每逢祭拜都能享有一席之地,春秋殿中香煙繚繞,不知怎地聽說還挺靈。
既然燒死的是蕭羽,他又是誰?
哦,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忘了,這還有個見面就哭了的娃娃親。
“你嗓子到底怎么了?還有你們都遮著臉,是真有講究……還是為了藏住你?”得到他半是承認(rèn)的態(tài)度,徂聲問的卻都是些沒用的,好像只關(guān)心這點事情。
蕭羽徑自收起匕首,沒摘面甲,也不解釋自己這些年的機遇和境況,只說:“你該干嘛干嘛去!
接下來沒你個紙糊風(fēng)箏的事兒。
可當(dāng)他離開暗室,徂聲依然跟著。
隨他去唄。老子又沒好好讀過書,學(xué)宮一年肄業(yè),就是搞不清楚大學(xué)問的人一根筋往哪長。
只曉得……血債血償。
半邊透光的廢宮室里,蕭羽淡然地和師父碰碰碗沿,揭開面甲一角喝了口酒。
他冷靜地咽下去,隨即垂下眼,看著碗底不明顯的醬油混在酒水里的烏黑痕跡,還有幾點不知是姜是蒜的顆粒。
……老東西,你腦子蛀十年了是不是?
徂聲猶在一旁規(guī)矩坐著,看著那賣相頗唬人的白胡子老者喝著酒突然一口嗆出來,連忙禮數(shù)周到地遞上自己的手帕,被稱贊好孩子便含蓄微笑,怎么看都斯文乖巧,和蕭羽不像一路人。
蕭羽則拿起兩碗酒翻手合在一起,等著同僚摸過來,饞嘴兼信任地接過碗一飲而盡,又重蹈覆轍地全噴出去。
這次徂公子早就躲到蕭羽身后,也不聲張,將淺色衣服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只露出黑溜溜的眼睛來,悄悄看著賊配軍坑害賊配軍。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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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1的小名叫絨絨,因為他爹媽的思路是鳥類在羽毛長出來之前,小時候長的就是絨毛嘛(。多可愛呢你說是吧蕭絨絨(?)
(其實做夢的時候是全程蕭羽第一人稱視角,從被陷害決定忍忍又選擇逃再一路到回來的這樣,包括十九的數(shù)字和大姐頭的形象,名字倒是后續(xù)討論里提到記住的,但是寫起來沒有身臨其境時的情緒強烈,本身這個邏輯也比較單薄,所以選擇了這樣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