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沈言，是在學校九月的銀杏樹下。

　　那時候的我剛轉(zhuǎn)學來到這所學校，抱著厚重的課本走在兩邊種滿銀杏樹的小道，風一吹，有金黃的銀杏葉落在肩頭。

　　新校服裙擺被秋風掀起一角，我慌忙騰出一只手去按，懷里的書本因不穩(wěn)而嘩啦啦散了一地。物理練習冊滑到那雙白色球鞋跟前時，我悄悄瞥了一眼對方淺藍的校服褲管，尷尬得不敢抬頭。

　　“同學，你的筆記記得好認真�！鼻謇实穆曇魪念^頂傳來，少年蹲下身時帶起淡淡的青檸香。他修長的手指將散落的書本理成齊整的一摞，最上方放著片完整的銀杏葉，“夾在書里當書簽吧。”

　　我這才看清他的模樣。細碎的劉海垂在眉骨，鏡片后的眼睛干凈明亮，像浸在溪水里的琥珀，�；张詣e著的鋼筆在陽光下晃出細碎的光斑。

　　干凈，帥氣。
　　我的心里這么想著。

　　“同學？怎么了？”清朗的聲音讓我回過神。

　　我尷尬地又低下頭，他卻笑了一下，問我在哪個教室。我如實回答，他驚訝地說：“跟我在同一個班級啊，你就是老師說的新同學嗎？”

　　我心里說著好巧，余光偷偷打量著他，那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么好看的人。

　　直到他幫我搬著書走到教室后門，我才發(fā)現(xiàn)指尖還攥著那片溫熱的銀杏葉。

　　因為是轉(zhuǎn)學來的，班主任暫時將我的座位安排在了最后一排。沈言坐在我的左前方，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挺直腰板認真聽課的背影。

　　或許是因為他是我獨自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時第一個幫助我的人，那段時間里，我總是下意識地關(guān)注他。

　　他很聰明，被點到回答問題時總能對答如流，下課時也總有不少人圍著他問他問題。他是班長，人緣很好，又或許是他本來就很受歡迎，體育課時也經(jīng)常有其他班的人來找他一起打球。

　　后來班主任重新調(diào)整座位時，我和他竟然被安排成了同桌。他說，他是班長，有義務要幫我快速融入這個班級。

　　搬座位時，教室里鬧哄哄的，我堆在桌面的書被路過狹小過道的人碰倒，亂七八糟地掉了一地。對方一邊道歉一邊幫我撿起，沈言看到了，也走過來蹲下身幫我收拾。

　　書中夾著的銀杏葉被他撿起，然后被重新夾進書頁里。他幫我把書本擺到新座位，鏡片后的眼睛微微彎著：“好了，以后我們就是同桌了�！�

　　他說話時睫毛在鏡片上投下小片陰影，我數(shù)著他白襯衫第二顆紐扣上的細紋說了謝謝。

　　跟他成為同桌，好像的確能更快適應新環(huán)境。下課時總有許多人來找他，連帶著我也能跟班上的同學說上話，這才終于認完了班上的同學。

　　只不過我不愛熱鬧，也不喜歡跟別人聊天，下課時我更喜歡在座位上整理自己的筆記。我其實是一個思維比較遲鈍的人，老師上課講的知識點，我總要在課后溫習幾遍，才能完全掌握。

　　他發(fā)現(xiàn)了之后，下課有人來找他時，便會主動離開座位，避免打擾到我的思路。但是慢慢的，下課時他身邊的人好像變少了，有時候他會坐在位置上，耐心給我講我不理解的題。

　　有次午休，他留在教室?guī)屠蠋熍淖鳂I(yè)，而我不愛午休的習慣被他發(fā)現(xiàn)。其實不是我不愛午休，只是人們常說“笨鳥先飛”，我并不算聰明，想要保持中上游的成績，便只能更努力。

　　他說，要好好休息，以好的精神狀態(tài)來學習才能事半功倍。于是我的習慣就從利用午休時間學習變成了每周只拿出兩天午休時間來學習。

　　他有些無奈，但在每周的那兩天里，有時候他也會留下來。我問為什么，他說身為班長，有義務照顧一下班里的“笨鳥”。

　　再后來，他總能把沾著水珠的檸檬糖推到我試卷邊緣，在我被三角函數(shù)困住時用鉛筆輕輕點著草稿紙：“輔助線應該從這里延伸�！�

　　午休學累時，我常假裝趴著睡覺，實際在臂彎里偷偷看他翻書時顫動的睫毛。有次他忽然轉(zhuǎn)頭，我慌忙閉眼，聽見輕笑聲混著翻頁的沙沙聲：“池楠同學的睫毛在發(fā)抖哦。”

　　深秋過去，寒冬來襲，整個假期，我時常盯著他灰色的企鵝頭像發(fā)呆。偶爾他的企鵝頭像會亮起，然后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

　　每當看到他的消息，我的心好像就會刮起一陣風，風吹過去，我平靜地回復他：一切都好。

　　再次見面時，他溫潤的眉眼如初，笑著對我說：“池楠同學，好久不見�！�

　　好久不久。
　　我心里默念他的話，垂眸也說了同樣的話。

　　冬天最后一場雨說來就來。我站在教學樓屋檐下，望著水洼里破碎的倒影數(shù)雨滴。薄荷香突然籠罩下來，他把深藍格子傘塞進我手里：“藝術(shù)樓地下通道可以直通宿舍。”他轉(zhuǎn)身跑進雨幕里，我看見他肩頭洇開的水痕像朵漸次綻放的鳶尾花。

　　原來春天和冬天只隔著一場雨的時間。

　　開學典禮結(jié)束后的班級聯(lián)歡會，他被起哄著彈吉他，彩色紙屑紛紛揚揚，有些落在他的肩頭。他低頭調(diào)弦時，我躲在教室后排的陰影里，輕輕呵出一口氣，用冰涼的指尖在起霧的玻璃上寫他名字。琴弦震顫的瞬間，他抬眼看過來，我慌忙抹掉水痕，卻抹不散心頭炸開的煙花。

　　班里換了新座位，我與他分開，但桌上還是時不時會出現(xiàn)一顆檸檬糖，午休留在教室學習時，過了十分鐘也總能見到他的身影。

　　春游時，我在寺廟給他求了張平安符。我跪在蒲團上偷看身旁合掌的沈言，香火繚繞中他側(cè)臉如同工筆畫描摹的神像。下山時他撿起我掉落的手鏈，指尖相觸的剎那，山道兩旁的櫻花突然簌簌而落。

　　那張平安符為他而求，但始終沒有機會送出手。

　　成人禮時，班主任給每個人發(fā)了一個信封，讓大家把想說的話寫進去，放進班級的時光膠囊里，等塵封多年以后，大家再相見時打開。

　　我偷偷回頭看了一眼他寫得認真的身影，在信紙上留下了我的理想，以及一句：“希望我的未來有你�！�

　　高考前最后那個雨季，我躲在空教室哭。模擬考慘淡的數(shù)學成績單被雨水泡皺，忽然有溫熱的馬克杯貼上臉頰。

　　“姜茶�！彼谖遗赃呄囟淇诓涞轿业男７箶[，“你看這道題，其實只要換元就能解開�！彼忸}時總喜歡轉(zhuǎn)筆，黑色中性筆在指尖翻飛如蝶，我卻盯著他腕骨上的小痣走了神。

　　高考結(jié)束的那一晚，他送了我一支鋼筆，我曾見到過他用這支鋼筆寫日記。我把他送的鋼筆和一枚銀杏葉書簽放在一起，小心翼翼地珍藏進盒子里。

　　我買了一個玻璃罐，精心包裝好，連同那張為他而求的平安符一起，將356顆手折的星星裝進去，每一顆，都寫著我不敢說出口的話。

　　畢業(yè)典禮那天，學校放了盛大的煙花。我鼓起勇氣，想與他拍一張合照，可轉(zhuǎn)頭尋找他的身影，卻看到他低著頭與班花笑著說話。絢爛的光映在他的鏡片上時，包裝紙上的蝴蝶結(jié)也被揪散了線頭。

　　最終那個玻璃罐和我一起坐上南下的火車，在八月溽熱的風里蒙上水霧。

　　那之后的四年里，我們沒再見過面。偶爾我會收到他的消息，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就跟從前一般。而我也依舊回復一切都好。

　　在大學里，我見到了更多的人，更明顯地感受到了人外有人。大學的競爭很激烈，而我這個“笨鳥”只能更加努力，只是現(xiàn)在不會再有人愿意停下腳步來等一等我。

　　有時候我真的很想告訴他，現(xiàn)在過得有點累，有點迷茫，但看到他動態(tài)里一張張參加比賽的獲獎照片時，我欲言又止。

　　他一如既往的優(yōu)秀，對著鏡頭笑得溫柔，身旁站著一個個跟他同樣出色的男生女生。或許，他遇到了許多更好更優(yōu)秀的人，能夠與他并肩而行。

　　于是后來，最后一次回復他“一切都好”之后，我注銷了這個擁有他唯一聯(lián)系方式的賬號。被狂風席卷過的心，總該試著平靜下來。

　　大學畢業(yè)之后，我回到了家，見到那個珍藏著回憶的落了灰的盒子時，我有一瞬間的愣怔。

　　用熒光紙折的星星，在黑暗中依舊能泛著微弱的光芒，那個為他求的平安符，不知道是否還有效。我拿起他的鋼筆，里面的墨水早已風干，留在紙上的只是他名字筆畫的印痕。但當我看到他在筆帽里刻下的字時，我的心又卷起了風暴。

　　——CN。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了人們所說的，“中獎了，但過期了”的感覺。

　　指尖輕輕撫過刻在筆帽上的字母，我將它重新鎖進了盒子里。

　　畢業(yè)后的第二年，曾經(jīng)高中的班主任退休，便辦了一場同學聚會。我特意選了靠窗的位置，夏天吹來的風是熱的。

　　沈言推門進來時，西裝革履的模樣與記憶里的白襯衫少年重疊又分離。我有一秒的愣神，而他自然地坐在我身邊，袖扣閃著冷光，身上卻還是當年那種青檸香。

　　“池小姐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他晃著香檳杯的樣子像個真正的大人，卻在桌子底下偷偷推來一顆檸檬糖。我捏著糖紙說不出話，突然發(fā)現(xiàn)他無名指上沒有戒指。

　　舉杯時，大家笑著說“好久不見”，而他轉(zhuǎn)頭看我，笑著低聲對我說了一句“好久不見”，我驀的回想起，那年的他說這句話時，也是這樣笑得溫柔

　　在KTV包廂里，班主任給每個人發(fā)了當年時光膠囊里的信。光影流轉(zhuǎn)中，他唱《后來》時望過來的眼神讓我想起那年開學的班級聯(lián)歡會。

　　散場時他在路燈下喊住我，遞來一個泛黃的信封：“這個，其實是寫給你的。”銀杏葉書簽從信封里滑落，上面多了行遒勁的小字：等你說愿意。

　　遠處傳來渡輪的汽笛聲，霓虹倒影在江面碎成星子，風吹起我的發(fā)絲和他細碎的劉海。

　　我握緊信封抬頭，他鏡片后的眸光比十八歲那年的煙火還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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